一骤星、
? ? ? ? 我記憶中母親是從不殺生的经瓷。
母親是個普通的鄉(xiāng)村婦女,20歲嫁給我父親洞难,油光黑亮的頭發(fā)梳成粗大的麻花辮舆吮,長長地垂下來,眼角有幾點雀斑,很是羞澀的模樣色冀。
她沒上過幾天學(xué)潭袱,只識得幾個字,卻是操持家務(wù)的一把好手锋恬,伺候公婆屯换,打點家里,把一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伶氢,是十里八鄉(xiāng)稱贊的好媳婦兒趟径。
只是她一直沒能懷上孩子。
她20歲嫁給父親癣防,直到24歲肚子還沒有動靜蜗巧,這可急壞了爺爺奶奶,多少偏方灌下去蕾盯,怎么也不見效幕屹。旁人開始指指點點,公婆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级遭,言語間多有苛責(zé)望拖。母親雖然不說,暗地里卻不知掉了多少眼淚挫鸽。
她開始求神拜佛说敏,沐浴熏香,虔誠叩拜丢郊,抄頌佛經(jīng)盔沫,日日跪在佛前禱告,祈求菩薩保佑枫匾,天賜一子架诞。
為表虔誠,母親吃齋茹素干茉,再不殺生了谴忧。
許是母親的虔誠感動了上天,一年之后角虫,我誕生在了這個家里沾谓。
那日爺爺奶奶歡喜得什么似的,爺爺出門報喜的時候上遥,還被門檻絆了一跤搏屑,不過他笑呵呵地爬起來,手舞足蹈地奔去了粉楚。
父親擺了一整天的酒席,最后喝得醉醺醺的,紅著臉拿著酒杯模软,大著舌頭說:“我伟骨,我……我老丁家,終燃异,終于携狭,有,有后了回俐!”
母親則一直抱著我流著眼淚逛腿,艱苦酸辛與喜悅,都付諸這一哭仅颇。
我是作為祥瑞之兆降臨到這個家庭的单默,帶來了久違的歡欣與喜悅,解救了母親經(jīng)年的痛苦忘瓦。而母親為了感謝神佛搁廓,當(dāng)真吃齋茹素、放生祈福耕皮,一晃多年境蜕。
二、
父親愛釣魚凌停。
父親是工地上的鏟土車司機(jī)粱年,開著一輛早已模糊了顏色的鏟土車,突突突冒著黑煙罚拟,卻靈活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台诗,將泥土從這里運到那里。
工地上的任務(wù)繁重舟舒,工作也辛苦拉庶,每天要工作十個小時,一整天下來秃励,人總是疲憊不堪的氏仗。因此父親回家并不愛說話,總是很沉悶夺鲜,偶爾坐在門前吸一口煙皆尔。
黃昏的夕陽將父親的身影拉得很長,黑黢黢的币励,并不算很高大慷蠕。他就坐在門前吸一口劣質(zhì)的卷煙,迷茫地吐出一口霧氣食呻,目光愣愣地看著屋前的一堵墻流炕,好似上面有什么澎现,又好似什么都沒有。等煙快燃到手指的時候每辟,他就猛吸一口剑辫,然后將煙狠狠碾在門前的沙地上。
所以在那樣干涸的年月里渠欺,釣魚是父親唯一的樂趣了妹蔽。
池塘就在我家門口不遠(yuǎn)處,那是二叔家的池塘挠将,分家產(chǎn)時分到的胳岂,平時也不怎么經(jīng)營,就只是養(yǎng)些魚舔稀,偶爾抓來吃乳丰,并不怎么打理,但卻成了父親的天堂镶蹋。
釣魚的魚餌是父親自己隨手在土里挖的蚯蚓成艘。一根長的蚯蚓捻成兩截,扎在魚鉤上贺归,將竹竿猛的一甩淆两,魚線就落到了池塘中央,然后便是靜靜地等拂酣。
我是最沒有耐性的秋冰。每每跟父親去釣魚,我總是急得抓耳撓腮婶熬、上躥下跳剑勾,總?cè)滩蛔u搖魚桿,翻翻魚餌赵颅,一刻不停地問父親:“阿爸虽另,魚上鉤了嗎?”
父親這時候卻是意外的好說話饺谬。他安然地坐在凳子上捂刺,嘴邊銜著跟狗尾巴草,目光悠悠地飄在云邊募寨,聲調(diào)拖得長長懶懶的:“沒~嘞族展!你這么折騰,哪那么快咯~”
他說這話時一點都不生氣拔鹰,就好像他在意的并不是釣魚的成果仪缸,他享受的只是釣魚的過程。池塘邊香蕉樹的婆娑樹影列肢,田間小蟲的細(xì)小鳴叫恰画,池塘表面的水波粼粼宾茂,輕拂的微風(fēng),和煦的日光锣尉,賦予了釣魚另外的含義刻炒。
三决采、
可這釣魚到底是為了來吃的自沧,那殺魚就是在所難免的。這本是極平凡的事情树瞭,在我家里拇厢,卻成了父親和母親時常爭執(zhí)的問題。
平時下廚做飯這些事絕對是母親的活計晒喷,她也樂于做各種各樣的飯菜只為了我們能胃口大開孝偎。可每當(dāng)父親釣魚回來凉敲,母親的臉總要沉上一沉衣盾,原因無他,母親不愿殺生爷抓,而這魚势决,卻是非殺不可的。
“你又釣了魚蓝撇?菩薩慈悲喲果复,都是活生生的性命,你把它們帶到家里來殺渤昌,這不是活活作孽嗎虽抄?”母親這時總要皺了額頭,捂著胸口独柑,不斷唉聲嘆氣:“你喜歡釣就釣嘛迈窟,把他們放了不好嗎?我們要吃魚到集市上買忌栅,何苦來自己殺生车酣?”
父親一聽這話就煩躁:“你懂什么呀?釣來的魚不吃狂秘,我釣它干什么骇径?哦,去集市上買就不作孽了者春?那不也是活生生的命破衔?莫名其妙!你愛吃不吃钱烟,我釣的魚我自己做晰筛!用不著你嫡丙!”
母親其實很少與父親爭執(zhí),這時候往往也不再多說什么读第,看著父親拎了魚進(jìn)了廚房曙博,她便轉(zhuǎn)身去佛前跪著誦經(jīng)去了。
我當(dāng)時年少不更事怜瞒,最愛看父親殺魚父泳。
父親殺魚干脆利落,手起刀落之間吴汪,去了魚頭魚尾惠窄,破開魚腹,掏出內(nèi)臟漾橙,再用刀刮上幾下杆融,最后去鱗片,再用水沖洗霜运,沒多久脾歇,三四條魚便殺好了。
這時候父親總是甩干了手淘捡,偷偷附在我耳邊說:“男子漢大丈夫千萬別學(xué)你媽藕各,婦人心腸成不了大事家坎!”
我笑嘻嘻地點頭理卑,心里對父親崇拜極了。
四堤舒、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踢京,我母親可能永遠(yuǎn)都是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誉碴、心腸柔軟、不肯殺生的弱女子瓣距。但世事難料黔帕,就在我十歲那年,父親在工地上搬磚的時候蹈丸,被高架臺上掉下來的鋼筋砸中了脊椎成黄,當(dāng)晚搶救無效便去世了。
父親出殯那天母親沒有哭逻杖。
她梳起了多年沒有梳的大麻花辮奋岁,在頭上簪了一朵白花,神情安然美好荸百,有些羞澀美麗的模樣闻伶,絲毫看不出來之前她整整哭了幾天幾夜。她說她要送父親走够话,總不能讓他不安心蓝翰。
陪著父親走的還有父親的一套魚鉤光绕,本是銹跡斑斑的,母親用小刀刮了銹畜份,涂了油诞帐,用個小匣子整整齊齊地放好,放進(jìn)了父親的墳?zāi)估锉ⅰD赣H終于還是哽咽了:“他爸停蕉,再沒人攔著你釣魚了,你要釣多少就釣多少顶别,再也沒人攔你了……”
喪事辦完后谷徙,我因守了幾夜的靈,又傷心過度驯绎,累得很,就睡了一覺谋旦。醒來時看見母親正坐在院子里剩失,呆呆地望著瓜棚,那是父親種下的册着。
我揉著眼睛走過去拴孤,從后面摟住她的脖子,沙啞著聲音問:“阿媽甲捏,我們以后怎么辦演熟?”
母親把我摟到身邊,摩挲著我的頭司顿,聲音有說不出的堅定:“有媽在芒粹,天塌不了!”
我安心地閉上了眼睛大溜。
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化漆?母親從未出去工作,也沒有什么一技之長钦奋,平時只是個家庭婦女座云,一時之間要頂替父親的位置,談何容易付材?
她去給人打過短工朦拖,也做過手工活,可是薪水微薄厌衔,要養(yǎng)活年幼的我和年邁的爺爺奶奶璧帝,實在是杯水車薪。家里又沒有田地葵诈,再說她一個女人也干不了農(nóng)活裸弦,為了照顧我們也不能外出打工祟同。萬般無奈之下,母親聽說賣魚的利潤大理疙,便把眼光投向了二叔的魚塘晕城。
這個決定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一來母親從未拋頭露面去賣東西窖贤,二來更是為了母親不殺生的承諾砖顷。
街坊鄰居都勸母親:“佛前許過的話是不能更改的,你如果違背了你當(dāng)初的承諾赃梧,是要遭報應(yīng)的滤蝠!”
母親卻心意已決:“他二叔人好,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授嘀,我不能錯過這個機(jī)會物咳。什么報應(yīng)我也不怕,只要能養(yǎng)活一家人蹄皱,都報應(yīng)到我頭上來吧览闰,我不怕!”
五巷折、
決定要賣魚了压鉴,殺魚就要利落,就少不了要練習(xí)刀功锻拘,這對母親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油吭。我至今還能回憶起那天凌晨5點的時候,母親在昏暗的廚房里殺魚的情景署拟。
當(dāng)時母親還不知道殺魚要打暈了再殺婉宰,只見她手里死死捏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緊張地閉著眼睛芯丧。魚在她手里拼命地掙扎芍阎,甩著尾巴不停地跳動,母親仿佛用著按鋼筋的力氣一般按著這條魚缨恒,終于向魚頭下了第一刀谴咸。一時間鮮血四濺,母親嚇得松開了手骗露,魚“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岭佳,魚頭切了一半,還連著身子萧锉,在地上甩來甩去珊随。
母親顫顫巍巍地蹲下身子把魚撿起來,手指哆嗦個不停拿起刀,終于把魚頭切了下來叶洞■晷祝可魚還會動,母親的嘴一開一合衩辟,我開始還聽不清她在說什么螟炫,最后終于模糊地分辨出來,她不斷地在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的眼睛突然酸脹得厲害艺晴,微黃的小燈下昼钻,我善良柔弱的母親,不得不成為一個拿刀的劊子手封寞,而這一切都是受生活所迫然评,她不得已違背了她的承諾,肩負(fù)起三個生命的所托狈究。
接下來母親破開魚肚碗淌,手伸到里面掏出內(nèi)臟,卻被魚骨扎傷了手指谦炒。她猛地一收手贯莺,我連忙上前去看,但是根本看不清她滿手的血宁改,哪一些才是她自己流的。
等到刮鱗的時候又是一場劫難魂莫。父親還在時母親就跟我說過还蹲,這魚鱗就像人皮一樣,刮魚鱗豈不是就跟剝?nèi)似ひ荒R粯影铱迹眶~一定也很疼吧谜喊?可是母親沒有選擇,她的肩膀一直在抖動倦始,壓抑的哭泣聲持續(xù)傳來斗遏,她埋著頭刮魚鱗,好像同時刮去的鞋邑,也是她內(nèi)心的柔軟和溫情诵次。
最后洗魚的時候,母親洗了很久很久的手枚碗,等她出了廚房時逾一,她滿臉淚水。那時天已經(jīng)亮了肮雨,她把手伸到眼前遵堵,迎著光仔細(xì)端詳,吶吶道:“洗不干凈了,怎么也洗不干凈了……阿彌陀佛……”
六陌宿、
每天早上五點锡足,母親準(zhǔn)時起來殺魚,因為只有好的刀功壳坪,才能在賣魚的市場上立足舶得。
我本來是要睡到早上六點半才起床的,可如今也改成五點起床了弥虐。不為別的扩灯,只為了母親這樣辛勤地付出,我也該有回報的霜瘪。
我是班里最早到校的那一個珠插,我是班里學(xué)習(xí)最好的那一個,我是班里儀表最整齊的那一個颖对。我撿起我從未重視過的學(xué)業(yè)捻撑,用我蓬勃的生命,扎根進(jìn)知識的土壤缤底,拼命汲取營養(yǎng)顾患,期待來日開出最絢麗的花朵。
我該讓我的母親知道个唧,日子是有盼頭的江解。
不久,母親就到集市上賣魚去了徙歼,生意竟然還不錯犁河,集市上的熟人都知道我家的情況,大多數(shù)會照顧母親的生意魄梯,母親忙得顧首不顧尾桨螺,收入倒是足以糊口。
我去看過母親賣魚酿秸,刀工還是不熟練灭翔,但已經(jīng)不那么害怕了,不過殺一條魚要好久辣苏,顧客等的有點不耐煩肝箱,她只能抱歉地笑笑,有時干脆說:“你買一整條魚活的回去考润,自己殺狭园,我給您算便宜些!”
這樣的方法倒挺受顧客喜歡糊治,我很高興唱矛,母親確實有她的過人之處。
可我漸漸發(fā)現(xiàn),母親再也不拜佛了绎谦。
以往她每天早晨都會上香禮佛管闷,給凈瓶換上清水,擺好水果窃肠“觯可如今,她每次路過佛像邊冤留,總是目不斜視碧囊,甚至眼光躲閃,三步并作兩步匆匆走過纤怒,佛像上都蒙了一層灰塵糯而。
我知道她還是在意,在意她違背的承諾泊窘,失信于神佛熄驼,害怕報應(yīng),只能以這樣回避的態(tài)度烘豹,讓自己失去信仰瓜贾,從而減輕心中的負(fù)罪感。
我轉(zhuǎn)身跪在佛前携悯,模仿著母親的樣子叩首跪拜祭芦,然后直起身子雙手合十,盯著佛像慈悲而憐憫眾生的雙眼憔鬼,心中默念道:佛祖菩薩慈悲实束,我母親也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無奈之舉,有違背承諾之處逊彭,如要受到懲罰,請讓我一人承擔(dān)构订,保佑我母親平安侮叮,一世安康。
念完之后悼瘾,深深磕下頭去囊榜。
七、
時間一晃便是五六年亥宿,我已經(jīng)從懵懂的孩童長成青澀的少年卸勺。
在那五六年間,母親賣魚的攤子越辦越好烫扼,生意越來越紅火曙求,已經(jīng)不止買二叔魚塘里的魚,而是多處進(jìn)貨了。
我那時已經(jīng)初三了悟狱,在鎮(zhèn)上最好的初中上學(xué)静浴,在不久之后,也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挤渐。我和母親受盡苦難的生命苹享,終于迎來了久違的幸福。
家里的佛像灰塵已經(jīng)很厚了浴麻,唯獨蒲團(tuán)上還有兩團(tuán)干凈的圓形得问,沒錯,是我膝蓋跪出來的软免。那些年的每一個清晨宫纬,母親匆忙出門賣魚后,我都會一個人默默地跪在蒲團(tuán)上或杠,向佛祖菩薩訴說我一天的心愿哪怔,這是一種美好的祈禱,是一種幸福的寄托向抢。
母親沒有做完的事认境,我可以替她做。她覺得自己沒有臉面再去祈求挟鸠,我卻覺得她是人世間最偉大的母親叉信。
記得一天下午放假,我去集市上找母親要錢去買教輔艘希。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她的攤子前擠滿了人硼身,大家都在吆喝著:
“大姐,來個魚頭覆享!”
“給我條魚骨佳遂!”
“魚給我切片!”
……
我好不容易擠了進(jìn)去撒顿,看見母親大刀闊斧地殺著魚丑罪,掏魚鰓、剁魚頭凤壁、開魚腹吩屹、挖內(nèi)臟、刮魚鱗拧抖、去魚尾煤搜,一氣呵成,把長長的一條魚腸拿出來唧席,“啪”的甩在盤上:“魚腸誰要拿去安炼堋嘲驾!”干脆利落的樣子,讓我恍惚間想起了父親厌衙,忽覺光陰轉(zhuǎn)瞬即逝距淫,早已物是人非。
我的母親已經(jīng)從一個柔弱內(nèi)斂的女子婶希,成為了一個在集市上賣魚的一把好手榕暇。她日漸增大的嗓音,略微肥胖的體型喻杈,有些散亂的頭發(fā)彤枢,被水泡得白腫的手,都昭示著她這些年所受的心酸筒饰。但她終于熬了過來缴啡,用她刀尖上的深愛,給予了我血色的成長瓷们。
“媽业栅!”我喊了一聲。
她抬起頭谬晕,看見是我碘裕,咧開嘴笑了笑:“你怎么來了?”
“我要15塊錢去買教輔攒钳“锟祝”
她二話不說從籃子里拿出20元:“拿去買,學(xué)校的事不能拖不撑!好好學(xué)拔木ぁ!”
我看見她手上貼了塊止血膠布焕檬,伸手摸了摸:“怎么弄到了姆坚?”
她不在乎地?fù)]了揮手:“沒事兒,不小心劃了一下实愚,你快回去吧旷偿,要考試了呢!”說完埋頭繼續(xù)做買賣爆侣。
我站在原地盯了她一會兒,忽然覺得她那天穿的大紅色上衣幢妄,就像一朵蓬勃的花開兔仰,刀尖上的寒光,仿佛閃耀著我的未來蕉鸳。
我笑了笑乎赴,繼續(xù)往前走去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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