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噓低淡,外婆的床上有蟲
文:阿芙
2017.05.17
1
當我挽起袖口旧蛾,或者將胳膊向上伸,手腕上的兩塊紅褐色的痂就會露出來邓萨。它們出現(xiàn)在我的手上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地梨,硬硬的菊卷,十分丑陋。
我身上不止一處有這樣的結痂宝剖,右手腕洁闰、右手背、左手拇指万细、肚子上扑眉、背上甚至腳踝上,都有這樣的痕跡赖钞。
起初腰素,它們只是紅腫的疙瘩,一夜之間冒出來雪营,碰不得撓不得弓千。不小心衣物摩擦到,就像觸碰到一個開關献起,疙瘩開始作癢洋访,必須用手不停地撓,直到破了皮滲了血有了痛感谴餐,才有所緩解姻政。
很多人問我,這些是怎么出現(xiàn)的岂嗓?
“噢汁展,是外婆家床上的蟲咬的∩阏ⅲ”
大年初三善镰,我們回外婆家,那里剛下過一場雨年枕。老舊的平房被淋得濕漉漉炫欺,白色的被單上也有幾道黃色的水漬,潮濕腥味撲鼻而來熏兄。
外婆家不大品洛,兒女都回來了,沒有多的床鋪可以睡摩桶,我們四個人擠一張床桥状。床很舊,躺上去咯吱作響硝清。
這些蟲很奇怪辅斟,那張床上睡了四個人,偏偏只有我渾身紅疹芦拿。母親說士飒,那些蟲是在為外婆出氣查邢,怪我一年才來看望她一次。
我無話可說酵幕。
2
歸根究底扰藕,是語言原因。
我的母親從省的最北邊嫁到了省的最南邊芳撒。雖然在一個省邓深,但方言發(fā)音完全不同。從前交通不便笔刹,我又年幼多病芥备,回外婆家路途遙遠,只有過年時母親才會帶上我徘熔,這使我對母親的家鄉(xiāng)話完全不熟悉门躯。加上外婆上了年紀淆党,說話含混酷师,鄉(xiāng)音濃重,耳朵也不大靈光染乌。我聽得費力山孔,說得更費力,一來二去便沒了交流荷憋。
外婆家在山里台颠,公路彎彎繞繞,要下兩個坡勒庄,再往右拐三次,方能看見枯黃野草中伸出一條路來。沿著這條路進去肿轨,可以看見一座不大不小的平房荡澎,帶著院子,院里撲棱著公雞局装。這是一座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房子坛吁,如今像個遲暮老人,處處腐朽铐尚。
我對外婆家最初的記憶拨脉,是熏天惡臭的原始廁所,還有讓人挪不開腳步的雞屎宣增。這也是我一度抗拒外婆家的原因玫膀。
小的時候,母親在我心里有威嚴爹脾,我沒有權力拒絕去外婆家帖旨。盡管房子老舊劳景,廁所原始,滿地雞屎碉就,我束手束腳地待上兩天就能回去了盟广。長久以來,我一直對外婆家抱有隱忍的態(tài)度瓮钥,似乎那里的所有體驗都是咬牙接受的筋量。
比如,我在外婆家總是吃得很少碉熄。那里燒柴火做飯桨武,家家戶戶的廚房里都有根大煙囪,水泥砌的灶臺锈津,安一口大鐵鍋呀酸。鐵鍋邊緣有一層厚厚的油漬,炒出來的菜琼梆,總蒙上一層醬油般的褐色性誉。我拿著不知有多少年歷史的筷子,在菜里仔細找出幾塊白凈的部分茎杂。
菜暫且不提错览,最難忍受的是廁所。一個坑連著化糞池煌往。冬天尚且好點倾哺,夏天走進去,嗡嗡蒼蠅刽脖,仔細一看羞海,里面還有密密麻麻的蛆蟲,每次都讓我難受至極曲管。
這些牢騷却邓,在我成年之前,從未向母親提過翘地。成年后申尤,我以為自己算是大人,有了可以表達不滿衙耕、支配行程的權力昧穿。
有次,我壯著膽子橙喘,蜷在被窩里时鸵,朝庭院里半夜打鳴的雞罵起來。起初,母親并沒有理會饰潜,翻了身繼續(xù)睡初坠。
天微亮時,再次被雞叫聲吵醒后彭雾,我開始絮絮叨叨數(shù)落碟刺。從打鳴的公雞,到咯吱作響的床板薯酝,再到臭烘烘的廁所半沽,甚至魚塘盡頭的豬哼哼。
母親終于出聲吴菠,“夠了者填,矯情!”
我立馬噤聲做葵,母親有點兒生氣了占哟。
“我在這兒生活了十幾年,有缺胳膊少腿嗎酿矢?讓你一年就住上幾天榨乎,跟上刑一樣,不知道是誰把你養(yǎng)得這么矯情棠涮∶В”
她真的生氣了刺覆,我不敢說話严肪,沉默地聽著。
沒想到母親話鋒一轉谦屑,嘆口氣驳糯,語氣緩和下來,“你知道的氢橙,外公身體很不好了酝枢,媽媽見他一面少一面『肥郑”
縮著脖子的我正準備承受母親的批評帘睦,沒想到她會突然這樣說。這番話讓我楞了一下坦康,緊接著某種情感上的共鳴被撩動竣付,我的心臟好像被人按下去一塊兒,鼻子隱隱發(fā)酸滞欠。
我將“外公”轉換成“母親的父親”后古胆,原本隔了一代的疏遠,現(xiàn)在卻能感同身受了。母親不止有我逸绎,還有她年邁的父親惹恃。
3
我的母親在家排行老七,是最小的那一個棺牧,這使得我對外公外婆的年邁后知后覺巫糙。等我反應過來時,他們已經(jīng)八十好幾了颊乘。
小時候曲秉,外婆常帶我去她的玉米田摘玉米。她有一塊兒地疲牵,上面種過很多東西承二,花生、棉花纲爸、玉米亥鸠。土地里的事,于我而言陌生而新鮮识啦,所以那片肥沃的農田负蚊,組成了我在外婆家最好的回憶。
那時颓哮,我和她相談甚少家妆,有時候只剩對視和尷尬一笑。所以在走去農田的路上冕茅,除了一兩聲微不可聞的笑伤极,就是噠噠的腳步聲。
我們進了田姨伤,她開始說話哨坪。她的聲音嗡嗡響在耳邊,我費力去聽乍楚,可無奈對這陌生的鄉(xiāng)音實在沒有破解能力当编。她指向一簇玉米穗,然后聽見她嘴里重復著“幾晃徒溪,幾晃”忿偷。
我愣了會兒,明白過來臊泌,她說的是“金黃”鲤桥。
“金黃的穗,可以摘缺虐∥弑冢”
她見我聽懂了,很開心,臉上笑出幾道褶子慧妄。那種笑顷牌,不單純是開心,更像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嘆氣塞淹,我們之間終于有了溝通窟蓝。
她這種心酸又開心的情緒,我明白得太晚饱普。
小的時候运挫,母親在我心里有威嚴,我沒有權力拒絕去外婆家套耕。
當我開始重新審視我和外婆的關系時谁帕,我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很多錯事。
小時候冯袍,我在外婆家住了兩天匈挖,吵著要走,甚至自己背好包康愤,頭也不回地往外跑儡循。身后響起許多聲音,“回來回來征冷,你媽媽還沒走呢择膝。”
我回頭沖他們喊:“我自己一個人能走检激‰茸剑”在我看來,這是一場勇敢的揭竿而起呵扛。
后來我母親屈服了每庆,和父親一起趕上來,喊我上車今穿。
上了車,我覺得自己很英勇伦籍,敢于抗爭并取得了勝利蓝晒。我趾高氣揚地離開了這個山坳,再也不用踮腳躲雞屎了帖鸦。
母親沒有生氣芝薇,只是很難過,“你為什么非急著走作儿,外婆喊不住你洛二,急得哭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外婆哭了”晾嘶。
我坐在后座妓雾,稍稍抬頭去看,母親也哭了垒迂。外婆哭的是械姻,留不住自己女兒的女兒;母親哭的是机断,自己女兒對自己母親的淡漠楷拳。
4
2017年的春節(jié),我再度回到外婆家吏奸,發(fā)現(xiàn)自己柔和了許多欢揖。
當我看見床單上的水漬,或是貓爪按上去的泥點奋蔚,或是院落里被大雨沖得到處都是的雞屎時浸颓,我一聲不吭地跳過去,拍拍床單上的泥點旺拉,將水漬那面翻到外面产上。
睡了一覺后,我開始覺得渾身發(fā)癢蛾狗。早晨掀開衣袖晋涣,皮膚上沒有半點異常,我不敢說沉桌,怕又是自己的矯情作祟谢鹊。
到了晚上,一個個紅點冒了出來留凭,稍稍一碰佃扼,就癢得難受,甚至被我撓出了血蔼夜。
我沒有當著外婆外公的面說這件事兼耀,而是將母親喊出來,拉開衣袖說:“你看求冷,外婆的床上有蟲瘤运。”
母親很緊張匠题,立馬問我:“你沒有對外婆說吧拯坟?”
我搖頭,“當然沒有韭山∮艏荆”
母親說:“外婆要是知道冷溃,她鋪的床將自己的孫女咬成這樣,肯定會心疼哭的梦裂∷普恚”
晚上,我臥在床頭塞琼,掉漆的木門被推開菠净,外婆關切的目光探了進來。她朝我看一眼彪杉,從背后拿出幾粒糖果和一盒飲料毅往,興沖沖問我:“你吃不吃?”
我連忙將衣袖拉下來派近,對她說:“我吃攀唯。”
外婆有點驚訝渴丸。以前我從不吃她放在桌上的零食侯嘀,那些零食從頭到腳彌漫著山寨和小作坊的氣息,模糊的印刷谱轨,沖鼻的塑料味戒幔,我看見這些東西向來都是繞道走。
雖然如此土童,每年她還是樂此不疲地捧出一堆零食來诗茎,興沖沖問我:“你吃不吃?”
外婆一輩子都在與土地打交道献汗,面對一個新世紀長大的孩子敢订,這些零食大概是她所能提供的最貼合我的東西。
5
離開外婆家的那個早晨罢吃,我貪睡楚午,外面的人已酒過三巡,我依然不愿起床尿招。
室內極靜矾柜,我聽見輕輕推門的聲音,接著耳邊響起紙張打開又疊好的聲音泊业。我探出頭去把沼,看見外婆的身影。于是我喊住她吁伺,“外婆,怎么了租谈?”
她停住篮奄,回頭看著我笑了一下捆愁,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指了指我枕邊的兩百塊錢窟却,“給你的壓歲錢昼丑。”
我哭笑不得夸赫,將錢還給她菩帝,“外婆,我都多大了茬腿,您還給我壓歲錢呼奢。”
她又將錢塞回來切平,嘟嚷著:“大什么大握础,一個還在上學的孩子°财罚”
我不收禀综,將錢塞進她棉衣的外兜里,“這個錢您留著自己買點東西吃苔严《希”
她忽然瞪起眼睛,一副要生氣的樣子届氢,強硬地將錢攥入我手中欠窒,“拿著!外婆要生氣了悼沈!”
我只好將錢默默收起來贱迟,重新鉆回被窩。
這時絮供,我聽見她說:“等你結婚了衣吠,我就不給壓歲錢∪腊校”而后停了很久缚俏,又慢慢地說,“也不知道外婆能不能活到你結婚贮乳∮腔唬”
我最怕聽到這樣的話。
吃過午飯向拆,我們一家人便要動身回去了亚茬。整理行李時,我偷偷將那兩百塊塞到母親手里浓恳,小聲對她說:“這是外婆給的刹缝,你給外婆還回去碗暗。”
母親有點驚訝梢夯,笑起來言疗,“你什么時候這么懂事了?”
一切東西歸置完畢颂砸,我和父親坐在車上噪奄,等待母親。過了幾分鐘人乓,母親從低矮的木門里鉆出來勤篮,后面跟著步履蹣跚的外婆。
母親三步一回頭撒蟀,朝外婆說:“別送了叙谨,外面冷”M停”
外婆不依手负,跟在后頭,不住地用手整理母親的衣角姑尺。
母親上了車竟终,我給她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她說:“錢還給外婆了切蟋⊥炒罚”我舒了口氣。
接著母親又說:“外婆都哭了柄粹,問你為什么不要她的錢喘鸟。”
這是我第三次聽到“外婆哭了”驻右,但母親臉上沒有難過什黑,她是帶著笑說的,一臉欣慰堪夭。
車窗外不遠處愕把,外婆正站在那暗自抹淚。我打開車門森爽,跑過去輕輕抱住她恨豁。外婆身材矮小,被我突然一抱嚇住了爬迟。過了幾秒橘蜜,她反應過來,也輕輕地抱住了我付呕。
自我有記憶以來扮匠,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第一個擁抱捧请。這個擁抱來得很晚凡涩,還好也不算太遲棒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