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度使用的身軀不堪重負,至此如蚜,我放棄仰望沒有星星的夜空压恒,也無力再俯身跪地,卻只是平行地凝視慣常错邦,像一只認真睡眠的貓那樣探赫。”
——塔塔
“長舌的守夜人”撬呢、“擁有四種色錐細胞的謄錄者”伦吠、“二十一世紀最后一個偉大作家”(筆者對此美譽持保留態(tài)度,鑒于個人對本世紀前景的悲觀態(tài)度,換言之毛仪,文學(xué)生命力的樂觀態(tài)度)塔塔于昨日進行了一場文學(xué)放映會搁嗓,暨最后一部小說的放映會兼銷毀儀式。有幸受邀到場的文學(xué)記者為數(shù)不多箱靴,筆者是其中之一腺逛。(據(jù)說,三百封邀請函是塔塔親自按照個人偏好選擇分發(fā)的刨晴。我收到的那封右上角印有編號“297”屉来,不知是否意味著我是塔塔先生喜歡的人類中最令他生厭的。)
塔塔的盛名至少一部分得益于他的多產(chǎn)狈癞。過去四十余年間茄靠,他總共出版了包括杉樹獎獲獎作品《黑枸杞與紅柚》在內(nèi)的12部長篇小說,以及《濫調(diào)》蝶桶、《濫調(diào)的二律背反》等8本中短篇小說集慨绳,直到8年前,傳出塔塔先生封筆的消息真竖,甚至有人認為先生已經(jīng)離世脐雪。我有幸見證了先生的復(fù)活,盡管只有短短25分鐘恢共,教人眼睛都不敢眨战秋。塔塔的新作,一篇自詡“乏善可陳”的中篇小說讨韭,名叫《七秒鐘》脂信。經(jīng)常有人說,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透硝。若是真的狰闪,金魚的生活可謂令人艷羨而又可怖。(當然那是假的濒生。)塔塔讓三百位讀者(觀眾埋泵?)卡在一家陳設(shè)如懷舊劇場的大影廳的座位里,通過滾動放映的形式欣賞了《七秒鐘》罪治,每一小段文字在熒幕上停留的時間恰好為七秒丽声。讀者不被允許攜帶任何攝影、錄音設(shè)備入場规阀,但塔塔并未明令禁止任何形式的事后回憶恒序、傳播,因此我個人認為本文不會冒犯到先生谁撼。——就算老先生要找我麻煩,他最鋒利的武器也已經(jīng)掩埋掉了厉碟,在《七秒鐘》正式放映前喊巍,塔塔上臺宣布此生不再創(chuàng)作。
我在走出影院后用最快的速度寫下了我能記得的所有內(nèi)容箍鼓,可大腦總是在生死關(guān)頭背叛長官崭参。雖然之后的十幾個鐘頭里,我的腦子總時不時彈出些東西款咖,我已決定澆滅對于零碎事實的熱愛何暮,因為即時的感受是時間之箭最顧不上的東西。趁那些感受隨著排泄物掉進下水道前铐殃,我得趕緊成文海洼。
《七秒鐘》的主人公是一個二十九歲的男人,受過高等教育富腊,衣食無憂坏逢,一位行為實驗的標準被試,你走進咖啡店會碰到八個的那種男人赘被。塔塔卻在這種慣常中發(fā)現(xiàn)了怪異是整,在有意義的定語的缺席中創(chuàng)造了不確定的確定性。如果你讀過他的長篇處女座《成為直角邊》以及成熟期的代表作《高塔上的勞倫斯》民假,一定對故事中那些邏輯上可設(shè)想但異常刺眼的角色印象深刻:在叢林中種植大麻并報警讓人逮捕自己的喪偶老人浮入、日復(fù)一日鉆研永動機最終被自己的科研成果驚嚇致死的圖書管理員、失去雙腿后因神經(jīng)聯(lián)結(jié)錯位沉迷于唾手可得的性高潮而最終心臟病突發(fā)的退伍士兵……可《七秒鐘》的主人公帕帕幾乎——用塔塔自己的話說——乏善可陳羊异,他是瘋?cè)嗽褐袩o數(shù)個穿著不合身的條紋病服的其中一個事秀,是大規(guī)模恐襲傷亡人數(shù)的個位數(shù)之一球化。然而秽晚,塔塔并不是簡單地向慣常屈服,反之筒愚,他英勇地直視著慣常赴蝇,他凝視地夠久,就像當你盯著一個漢字看巢掺,直到不再認識它句伶。或者說陆淀,當實在界本身就是一所瘋?cè)嗽嚎加啵斆恳粋€事件都是一場恐怖襲擊,慣常也就不再普通轧苫,它會在你精神渙散之時驚愕地闖進來楚堤。一個普通人,并不意味著一個與戲劇沖突無緣的人。塔塔在他的天鵝之歌里身冬,與幾十年來刻意制造疏離感的慣用伎倆決裂衅胀,卻又同時繼承了怪異的精髓,將恐怖上升到了不安酥筝。讀者仍然會懼怕他的人物滚躯,只不過這一次懼怕不再有明確的所指。你不知道你在懼怕什么嘿歌,便是不安掸掏。
塔塔曾說:“寫小說的人只有兩種,翻來覆去寫開頭那句話的人宙帝,和一開始就安頓好結(jié)局的人丧凤。”這兩種人何嘗不是一種人茄唐?至少塔塔是這樣一位作家息裸,他的書寫同時被傲慢與畏縮淹沒,他的書寫充斥著矛盾與缺漏沪编,卻總能在皺紋與故作扭曲的表情中涌現(xiàn)出一條明晰的航道呼盆。“帕帕蚁廓,這個二十九歲的獨居男人访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只孤零零好久了的襪子找著了伴。他有一隔抽屜專門存放落單的襪子相嵌,有些進去了就沒能出來腿时,有些只是匆匆過客。帕帕欣喜若狂:我又能愉快地寫上好幾頁呢饭宾,今晚批糟。”(我已盡力回憶看铆,若有出入徽鼎,實屬無奈。)是呢弹惦,這是個多無聊的形象否淤,為無聊的瑣事欣喜若狂,把無聊的襪子套到腳上棠隐,甚至連他唯一顯露在外的危機都老套到無聊透頂——一個拿著不錯薪水的年輕人石抡,突然感到必須創(chuàng)作一本驚世巨著的緊迫感,仿佛不立馬奮筆疾書就會遭天譴而暴斃助泽,于是他辭去工作潛心創(chuàng)作啰扛,又困于文思淤塞嚎京,后悔但又不敢后悔,大聲疾呼但又深覺羞恥侠讯。更可笑的是挖藏,塔塔引入角色的技巧頓時沒了蹤影暑刃,始料未及的平鋪直敘顯得敷衍厢漩,甚至有自我放縱的嫌疑⊙页迹“帕帕溜嗜,二十九歲的獨居男人,孤零零好久架谎,就和滿抽屜的襪子一樣炸宵。”不像是地方日報的征友啟示嗎谷扣?五十塊錢就可以刊登一條土全!沒關(guān)系,反正這報紙也賣不出幾份会涎。塔塔似乎占有了他的主人公裹匙,也被他的主人公占有了,反正孤單久了末秃,無所謂了概页,就算把沒貼郵票的明信片扔進郵筒也毫不心悸。太多人寫過懷才不遇的作家练慕,或是自視甚高但其實糟糕透頂?shù)淖骷叶璩祝墒撬伣o我們的帕帕,多么怪異铃将,他不曾擁有什么雙面人生项鬼,更不憤世嫉俗,他甚至熱愛曾經(jīng)的工作劲阎,也不把文學(xué)創(chuàng)作想象成崇高的事業(yè)绘盟。——他只是被奇怪的東西攫住了哪工,他被迫懸置了對這個東西的價值判斷奥此,他的咽喉被掐住了,不管是打成死結(jié)的襪子或是命運之類的什么東西雁比。
是否正是因為故事本身的疲軟——當然稚虎,我不敢妄言它淺薄,我希望它是一塊牛筋偎捎,愈嚼愈讓人咬牙切齒蠢终,而不是豬軟骨——塔塔才選擇了形式與質(zhì)料的不可能的嫁接序攘,把腳塞進小兩號的鞋子里,走出滑稽的步調(diào)寻拂?如果影院算得上博物館黑黢黢的表兄程奠,《七秒鐘》是刻意釘在里面的小便池,還是施工人員無意掉落墻角的磚頭祭钉,引得無辜的眾人駐足沉思瞄沙?說到底,形式與質(zhì)料真的可以完全沒有親緣關(guān)系嗎慌核?在塔塔的《七秒鐘》那里 距境,他們被不同的母親生出來,剛成年就迫不及待地結(jié)婚垮卓。在許多別人那里垫桂,他們同胞,偶爾被允許亂倫粟按。塔塔的把戲時常顯得輕佻诬滩,甚至幼稚。故事中的帕帕養(yǎng)了一只貓灭将。第一次出現(xiàn)時疼鸟,塔塔是這樣寫的:“帕帕終于定神坐下,可那愚鈍的貓直挺挺地蹲著宗侦,用上揚三十度的目光把他的思緒擊散愚臀。哦,你永遠不會懂我要什么矾利、不要什么姑裂,就像我撬不開你的小腦袋。帕帕只好抱起它男旗,撫摸它慘白的舶斧、下垂的腹部〔旎剩”再一次寫到貓茴厉,卻是,“貓盯著帕帕什荣,他感到異撤海可怖,他后悔收養(yǎng)一只通體黑色的玩意稻爬。他曾以為自己騎在神秘論者的頭上嗜闻。”帕帕的貓到底是什么顏色的桅锄?或者他有兩只貓琉雳?還是說样眠,第一只慘白、松弛的玩意真的被帕帕“撬開了小腦袋”翠肘?(想到這種解法時檐束,我不禁大聲嘲笑自己的想象力。)當讀者被徹底剝奪了審視和質(zhì)疑的能力束倍,他們的權(quán)利也消失了被丧,他們放任自己被無意地冷落甚至惡毒捉帕帕捉弄。狗一旦脫韁就追不回肌幽,因為我們害怕被反咬一口晚碾。帕帕巧借形式為質(zhì)料的不負責任贏得了豁免權(quán),雖然沒有法律規(guī)定作者要為讀者的不安負責喂急,兩者的身份本質(zhì)上從來就不對等。然而笛求,這一次我們心甘情愿廊移,甚至有些快感,因為讀者被否定權(quán)利的同時也無需再為自己的閱讀負責探入。不瞞您說狡孔,人生來喜歡被嘲諷和凌辱,只要他確證反抗之不可能蜂嗽。
從歷時性的角度來說苗膝,這部小說就沒有存在過。片段如果不是在紙上毗鄰而居植旧,他們只是碰巧長得親切的陌生人辱揭。物質(zhì)世界也從未擁有過一部電影,膠片與大腦共謀欺騙了我們病附。帕帕在熒幕上點燃一朵朵煙花问窃,硝煙也許需要時間吹散,但每一朵煙花都只有七秒鐘的閃亮完沪。引爆域庇、滯空汪诉、湮滅逼龟、延宕萝衩,不自然的節(jié)奏構(gòu)建危險的心理張力骤视,血液循環(huán)也為之改變節(jié)奏嘉赎。當我們看到那些小流星一般的比喻讲岁,多么希望能有奢侈的慢鏡頭幫我們留住它們——天很快黑了翩活,像失足掉進下水道巴柿;帕帕嚎叫雌贱,他憎惡自己矯揉造作的比喻啊送,它們扎眼偿短,像女人兩腿間的雞巴;可憐的襪子啊馋没,它們是永遠上不了戰(zhàn)場的列兵昔逗,是誤殺了自己的偵查員的狙擊手;他無法停筆篷朵,精疲力盡勾怒,字漸漸變成越來越深的紅色,溢出血腥味……然而我們終究來不及声旺,帕帕仿佛預(yù)先宣判了沒有一句話值得凝視笔链,這個世界可供書寫的空間早已太擠了,陳舊的意象摩肩接踵幾近窒息腮猖,后來者必須懂得謙卑識相鉴扫,你追我趕匆匆退場。沒有任何東西僅僅因為短命而彌足珍貴澈缺,但它們的幽靈伏在你肩上耳語:可能性方才流淌開來便被堵死坪创,你甚至沒有理由痛惜。
《七秒鐘》的結(jié)尾姐赡,帕帕反復(fù)修改自己小說的結(jié)尾莱预,他覺得“每一個形容詞都懷著惡意看他”,沒有一個是溫順的馴獸项滑,愿意填滿反光的空白處依沮,他怨恨“世界上的標點符號太多,卻沒一個好用”枪狂,他甚至絕望地“想要發(fā)明新的標點危喉,可新的標點又張牙舞爪,要求新的語詞”摘完。帕帕背負著原罪而書寫姥饰,這欲望不請自來,據(jù)理力爭得青筋暴起孝治,帕帕把自己看成完美受害者列粪,卻又沉溺于羞于啟齒的快感。他與之肉搏谈飒,可每一拳都像打在云朵里岂座。他被迫愛上受脅迫的感覺,因為除此之外無物可愛杭措。每一次讀取記憶费什,他都冒最大的風險將其重構(gòu),直到支離破碎手素,面目全非鸳址,沒有后路可以退瘩蚪。人們在餐桌上含著痰念完禱詞,是為了能夠吃飯稿黍,人們在教堂里認認真真疹瘦,回聲嗡嗡,也不知為了什么巡球。七秒鐘過后言沐,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