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陳流? 1973年生于昆明。1996年畢業(yè)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茫現(xiàn)為云南藝術學院美術學院院長、教授寇钉、碩士生導師。云南省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舶赔。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水彩藝委會委員扫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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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的品質怎么都會左右人的心情。薄暮時分竟纳,因事去畫家陳繞光撵溃、李秀夫婦家串門兒——住在同一個院子,也常有走動——緩緩行去锥累,眼前惟黃昏中漸濃漸深的林蔭花影缘挑,事后才明白,也許合該在那個黃昏與陳流的新作《天空界》相遇——有時我還真相信事由天定桶略。薄暮中的天空與大地靠得最近融得最深语淘,閑逸的寧靜隨心的懈怠,讓人走起路來怎么都散漫輕快际歼。最愛一天中這最好的時光——總嫌中午的明亮太過通透惶翻,子夜的幽暗太過壅塞,倒是薄暮這明暗兼具的曖昧千皺百褶的光影鹅心,鬼魅般地惑人又絲綢般地養(yǎng)眼吕粗,總讓人在銷魂的愜意中浮想聯(lián)翩。
說來從李秀的父親李喬先生起旭愧,與他們一家三代稔熟到這般程度颅筋,怎么都是緣分。先認識的是李秀输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议泵,正書生落難百花凋零之時,我們在同一家企業(yè)做事用押。往事不堪回首肢簿,倒會在回想中顯出它凄然的美麗。其時讀書人正經(jīng)受靈魂長拷,世事的艱辛卻沒能銷蝕有志者對未來的尋求池充。李秀不久便以版畫《畢業(yè)歸來》蜚聲畫壇桩引,轉眼去做了專業(yè)畫家,從此斷了聯(lián)系收夸。不意我因一點機緣到一個文化機構做事坑匠,竟在那里見到李秀的父親,我心儀已久的老作家李喬卧惜,而后數(shù)度與老人家一起外出采風厘灼,一起在翠湖邊散步,也一同經(jīng)歷著世界詭譎的風云變幻人間悲愴的人事沉浮咽瓷。我們都叫他喬公设凹,出于尊敬,也親昵茅姜。在臺兒莊大戰(zhàn)中九死一生的喬公一向灑脫不羈闪朱,平和謙遜,淡定驚人钻洒》茏耍“文革”中開他的“批判會”正熱鬧呢,他竟向“造反派”請假曰:“對不起素标,我得先去做做操活動活動筋骨称诗。”原來老人每天都要做他那套自創(chuàng)的健身操头遭,風雨無阻寓免。那情景我無緣得見,卻在一次同行去西雙版納计维,在一個路邊小亭休息時再榄,目睹了精彩一幕:等我打了個盹醒來,見喬公正在公路中間做操享潜,嚇得我慌忙把他拉到路邊困鸥,說要是汽車來了撞著你,怎么了得剑按?喬公倒說:沒得事疾就,哪個敢撞我?堪稱朝夕相見的多年間艺蝴,無論拊掌閑聊或對坐晤談猬腰,總得以聆聽喬公父執(zhí)般的、掏心窩子的話猜敢,得到他傾心的幫扶姑荷,那濃重的滇南石屏方言口音盒延,至今想來心里仍滿是溫馨。
與這個有著藝術淵源的家庭鼠冕,聯(lián)系就這么延續(xù)至今添寺,偶有感念,也留下點文字懈费,如同在那條家族長河邊流連時撿到的幾枚貝殼计露,雖小卻濤聲浪影都在其中。人生世事神秘得很憎乙,有時真說不清偶爾的相識票罐,怎么會那么長久地溫馨著一個人的一生一世。
? ? ? ? ↑陳流:《魚》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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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那種神秘的閑暇與遠久的眷顧泞边,那晚我在李秀家小坐敘談了個把時辰该押。說完一點小事,臨走時李秀說:陳流又有些新畫了阵谚,得空你愿不愿意看看啊沈善,去他的畫室?陳流是他們的次子椭蹄。一個做母親的請她朋友去看她孩子的畫作,家常得很净赴。我喜歡陳流的畫绳矩,倒一直沒去過陳流的畫室——恰如早就見過一條大河詭譎的清澈奔涌的明艷,倒無緣見到那條大河的源頭玖翅。想象中去造訪一位畫家的畫室翼馆,如同去一個作家的書房,多少有些探秘的意味金度,堪稱幸運应媚,但弄不好又像品嘗盛宴美餐者,未必要親去亂麻麻的廚房猜极,會倒胃口中姜。“畫室”無非畫家的“廚房”跟伏,即便換成“工作間”一詞丢胚,加上“窺視”這個動作,也會因“工作間”一語中性的冷漠受扳、呆板携龟,無法從視覺上激發(fā)想象力,讓人覺得了無意趣勘高。但日本的妹尾河童《窺視工作間》一書峡蟋,倒打破了這種定勢坟桅,給他窺視過的日本畫家須田剋太就說:“他好像坐在直升機上一樣,從上邊完全駕馭了我的房間蕊蝗。這種方法讓房間的主人看到了連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實體仅乓,完全是一種新的視角∧溆郑”這么一想方灾,倒真想“坐在直升機上”,去陳流的畫室“窺視”一番碌更。
于是我說去啊裕偿,為什么不去?心想在誘人的薄暮時分做的約定痛单,必是個美麗的約定嘿棘。臨行我隨口問陳流的新作都是些什么畫,陳繞光先生說:好像叫《天空界》吧旭绒,油畫鸟妙。
回家時夜色漸深漸濃。哦挥吵,《天空界》畫了些什么呢重父?好看嗎?抬頭望去忽匈,夜空澄碧房午,星光隱約,倒不見河漢橫斜流星飛度丹允,可那種深邃的寂寥浩蕩的空無郭厌,怎么都讓人發(fā)探秘尋幽之雅興:《天空界》里的天空,是我頭頂?shù)倪@片天空嗎雕蔽?這樣的天空當可入畫折柠,也合該入畫,可那到底會是些什么樣的畫呢批狐?
? ? ? ↑陳流:《魚》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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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下幾乎隨處可見的那種燦爛的慌張扇售,總讓世事變得出人意料。沒料到陳流的畫室竟藏在一所大學邊緣嚣艇,躲在一幢二十世紀建造的老樓里邪驮∩蘅埃或許真正的藝術總置身在社會邊緣唤锉,不惟遠離熱鬧草描、轟動,甚或誕生之初便注定會遭遇寂寞——那么一想慌洪,稍稍有些發(fā)堵的心里顶燕,倒驟然浮起個令人興奮的疑團:陳流的那些畫凑保,從學畫早期的零散之作,到《魚系列》《破碎的天空》涌攻,再到那天隨后看到的《天空界》欧引,如果要填“出生地”,難道都該是那幢老樓恳谎?
陳流說“到了”時芝此,面對那幢樓,我的詫異無法掩飾:敞舊甚而粗陋因痛,看上去怎么都不像畫家該住的地方——那或是我的錯婚苹,想象中,畫家的畫室該美妙風雅得多鸵膏。其實那幢樓跟走向畫室的那段路倒般配得很膊升,仄狹清靜,世俗幽深谭企,無人打理的花草盡管零星透出一點生機廓译,頑強的慘淡到底還是讓人覺出了些寂寞的凄清。沒什么特別之處债查,遑論優(yōu)雅非区?上樓,樓道陡峭逼窄盹廷,光線晦暗征绸,讓人像走向諜情電影里某個秘密接頭所在。終于坐下跟陳流聊天速和,從教學到創(chuàng)作,從不久前的兩次歐洲之行剥汤,到簡直近乎調皮搗蛋的童年……話語的情境盡皆我從沒到過的隱秘之地颠放,有些甚至純屬隱私級別的趣事、糗事吭敢,諸如爬樹碰凶、翻墻,撈魚鹿驼、摸蝦欲低,打彈弓、滾鐵環(huán)畜晰,逮蛐蛐砾莱、抓蟈蟈,看連環(huán)畫里的《西游》《三國》和《水滸》凄鼻,甚至向弱勢同學“拔毛”腊瑟,收取“買路錢”聚假,又不敢拿回家,只好藏在某個秘密之處等等——好多連他父母都聞所未聞闰非。李秀驚詫不已膘格,說你這個家伙太壞了!還干過這些事财松?李秀難忘的瘪贱,是陳流打小就愛畫畫,膽子特大辆毡。那年陳流正上小學菜秦,竟悄悄以一幅生動的版畫《森林里的孩子》參賽得獎,電視臺導演硬要陳流出席晚會胚迫,消息來得突然喷户,李秀竟怎么都找不出一條沒補丁的褲子給陳流穿,眼睜睜看著兒子穿著那條膝蓋上有破洞的褲子在臺上晃悠访锻,弄得她好心酸好難過褪尝,至今都還會做夢給陳流買褲子……
我聽了,想笑又沒敢笑期犬。其實那些看似荒誕河哑、頑皮的惡作劇,在在透露出一個藝術家成長的秘密:名人也是人龟虎,不是神璃谨。法國女作家杜拉斯盡人皆知,至少在中國如此鲤妥。杜拉斯若到法國以外某個書展簽售佳吞,“杜絲”們篤定把她圍得水泄不通,簽名合影都要排隊棉安,回到巴黎底扳,也會有人向她表示敬意,可在塞納河右岸贡耽,認出她的人最多朝她行個注目禮衷模,如果去咖啡館小坐,必定形單影只蒲赂,少有人搭理她阱冶,越靠近她住的那幢樓,越?jīng)]人對她留意滥嘴,到她住的那幢樓里木蹬,別說賞識她,等待她的只是閑言碎語——既應了“遠香近臭”那句古話若皱,也道出名人也是常人届囚,誰不是像那些河流有梆,是從涓涓細流慢慢成為長江大河的?幼小過意系,清澈過泥耀,也骯臟過,泥沙俱下過蛔添,奔涌過痰催,也躊躇不前過。難怪電視里的名人訪談節(jié)目迎瞧,編導總會找些名人多年不見的同窗夸溶、同事甚至鄰居突然上場,抖出些名人的往事凶硅、糗事缝裁,從不雅綽號到失范舉止,從情感傷痛到事業(yè)低潮——人要沒經(jīng)歷過如此種種哪會平白成功足绅?名人的創(chuàng)造性勞作固然給我們增添了生活樂趣捷绑,可名人畢竟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氢妈,也得吃喝拉撒睡粹污,太過高看,會讓自己失落首量。反之壮吩,常有普通人的淡淡眼光環(huán)繞左右,未必就不是名人的福氣——天天端著架子做名人加缘,不累死才怪鸭叙!何況陳流的那些趣事、糗事拣宏,盡皆由他自己道來沈贝,實在好玩得很!
? ? ? ↑陳流:《魚》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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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里的河流”一語就在那時突然閃現(xiàn)蚀浆,走向那間畫室的路程缀程,瞬即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隱喻:江河源頭似乎從來都在人們難以知曉的隱秘之處搜吧,人跡罕至的冰川市俊,深陷崖縫的潛流,甚至茫茫草原無邊沼澤里某個肉眼無以抵達之處滤奈。穿過校園去那個畫室恰如逆流而上摆昧,去尋找河流的源頭。陳流在前面引路蜒程。他就在那所大學做事绅你,三十二歲破格做教授伺帘,眼下也才三十四歲。那所大學我以前去過忌锯,卻沒去過那幢樓伪嫁,更不曉得其中某一間乃一位年輕畫家的畫室。房子老舊得近乎蒼茫偶垮,老到他的父母张咳,一對藝術伴侶曾在那里度日、作畫似舵。陳流那時還是個孩子脚猾,聰穎卻頑皮,就在那間屋子那所大學里玩耍砚哗,在玩耍中長大龙助。房子顯見是二十世紀所蓋,八十年代或更早蛛芥,不會更晚提鸟。四樓,不惟光線難說敞亮常空,連格局沽一、開間、墻體漓糙、門窗铣缠,也在透出那個年代窘迫的擠壓困頓的局促。
藝術生長的空間似乎總是狹窄昆禽。然對于藝術蝗蛙,窄狹未必不好,空曠未必就好醉鳖。去過另一些畫室捡硅,闊大得空曠,甚至熱鬧盗棵,藝術學徒壮韭、藝術中介你來我往絡繹不絕。以舊時工場改成的畫室纹因、畫廊和展廳接踵相連喷屋,鋼筋水泥構建的巨大空間,怎么都顯得生澀冷漠瞭恰,即便藝術的進駐讓它稍顯溫軟屯曹,但兩種格格不入的東西真要融合,終歸不易。據(jù)說當初選定那里恶耽,大半緣由出于對市場的渴望密任。藝術當然需要市場,然太過強勢的市場化訴求偷俭,勢必會遮蔽藝術家的直覺與靈感浪讳。置身在那樣的畫室,畫家顯然無法抗拒市場法則涌萤,對“市場需求”的唯命是從驻债,會驅使他們以供貨商的快捷方式,批量生產(chǎn)連他們自己或許都不愿畫的畫:某些簡單物體形葬,據(jù)說大義深藏合呐;某種固定形象,據(jù)說風行世界笙以,行情年年看漲淌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猖腕。偶爾聽說拆祈,那些所謂的“畫”,得到了域外某些“行家”甚至機構的認可與青睞倘感。匪夷所思放坏,我不屑一顧,滿心悲哀老玛。不是么淤年?以不斷重復他人甚至自己的“藝術制造”代替藝術創(chuàng)造,最終便只能是藝術家以喪失藝術直覺的慘重代價蜡豹,換取市場的認可麸粮。徜徉在那個作坊式的藝術生產(chǎn)工場,我在近乎喧騰的繁榮中看到的镜廉,倒是血肉橫飛的廝殺弄诲。變化、探索或許也有娇唯,與其說那是出于藝術家的內心和靈魂齐遵,倒不如說是在那樣血腥的廝殺中東躲西閃,曲意奉迎以求生存塔插。正是在那里梗摇,我頭一次體味到了藝術世界里那種燦爛的慌張。中國當代藝術的生態(tài)混亂已到了驚人程度佑淀,當代藝術拍賣中屢屢遭遇“謊言共同體”炮制的“天價作局”留美,讓人沒法不為它的前途擔驚受怕。畢加索說:“一旦藝術得到認可伸刃,它就不值一錢谎砾。任何值得一做的事物,都不會得到承認的捧颅【巴迹”那樣的認可其實是假認可。藝術的評判標準從來不在價格碉哑,而在時間的檢驗挚币。說到底,藝術需要自由的立場扣典,需要創(chuàng)新妆毕。畢加索始終堅持的正是這個立場,永不歸屬于什么流派贮尖,卻自成一派笛粘,并以此詮釋著對藝術家來說不可或缺的自由的定義:自由沒有止境,自由正是不停的追求——就像河流湿硝。河流始終是自由的薪前,藝術的河流尤其如此。
? ?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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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流的畫室关斜,實體空間雖小示括,藝術空間卻大——看來大或小不惟在空間,更在視野痢畜。相連的三間小屋垛膝,一間是真正的畫室,一間用來堆放成畫和畫框丁稀,一間勉強可叫做休憩室繁涂,沒有沙發(fā)、躺椅二驰,絕非“象牙塔”扔罪,能讓人落座的,惟幾個云南鄉(xiāng)間常見的小板凳桶雀,卻上下幾層矿酵,滿滿當當,零零碎碎矗积,盡皆從各地搜羅來的寶貝全肮,中外古今,或精致華美棘捣,或土得掉渣辜腺,幾乎每件都能讓人夢回前朝,將人帶到某個遙遠的藝術國度:從柬埔寨、印度淘來的神像评疗、木雕测砂,從偏遠的鄉(xiāng)旮旯尋來的瓦當、吞口百匆,從即將拆遷的城中村里謀來的花板砌些、格窗,以及各式讓人意想不到的小飾件加匈、小玩意兒——物是歷史的載體存璃,總比時間活得更長久。身在那個畫室雕拼,我總能隱約聽到水流的聲音纵东,或舒緩或湍急,或凝滯或奔騰……初啥寇,以為那是我的幻覺篮迎,慢慢才明白那是面對那種情景的真實感受。水聲不斷傳來示姿,涌進我耳我心甜橱,充盈天地。也許就像所有藝術家一樣栈戳,畫室里還真有一條河:時間之河岂傲,生命之河,藝術之河子檀。一個畫家的畫室镊掖,他在畫室里的思索、創(chuàng)造和勞作褂痰,他的整個生命亩进,就該是一條河流,永遠在流淌缩歪,在奔行归薛,才不致淪為既無進口也沒出口的一潭死水。
?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想象陳流身處其間匪蝙,盡管空間敞舊狹窄主籍,卻溫馨雅靜,怡然自得逛球。畢竟千元,那是他從小熟悉的人間。置身于熟悉的環(huán)境颤绕,藝術家怎么都會忘掉那個空間的狹窄幸海、幽暗甚至擁擠祟身,專注、專一物独,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袜硫,無須左顧右盼,東張西望议纯。何況那里離教學樓不遠,離人世就更近——臨街那邊的窗口溢谤,喧囂的市聲隱隱沉沉瞻凤。早早晚晚,稍有空閑世杀,陳流便能方便自如地阀参,從某個公眾空間回歸自己的藝術領地,于剎那間抖掉來自俗世紛紜的攪擾瞻坝,專注地打量那個完全屬于他自己的世界蛛壳。帶著一絲微笑,或一臉嚴肅所刀,他瞇縫起眼睛衙荐,把目光投向他正在進行中的繪畫,審視他悄然創(chuàng)建的藝術王國:那是個神靈出沒的世界浮创,也是個充盈著人間冷暖的世界忧吟;既清涼悄寂,又熱烈奔放斩披;虛擬遙遠得只能想象溜族,也具象明晰得如在眼前;繽紛的童真垦沉,融合著稚氣的成熟煌抒;近乎荒誕的構圖,透露出智者飄逸的沉思厕倍;看一眼寡壮,怎么都讓人叫絕。
——藝術的視看就在那樣的一瞥中再度開始讹弯,或深情诬像,或疑惑。我熟悉那樣的目光闸婴、那樣的視看坏挠。作為畫家,他心中必有一條河邪乍。而畫室里那條曾經(jīng)洶涌在陳流心中降狠、似有若無的河流的淙淙水聲对竣,此刻在我耳邊再度響起,回蕩榜配。思緒如蚱艋小舟否纬,沿著那條想象中的大河逆流而上,悠然回到從前蛋褥,去探訪源頭临燃。
?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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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因事去拜訪已屆米壽之年的喬公烙心,我才頭一次面對陳流的畫作膜廊。坐下后,見客廳里掛有幾幅畫淫茵。二樓爪瓜,光線不算好,眼前倒突然一亮匙瘪。畫的是一些魚铆铆。簡樸的客廳旨枯,“魚”是惟一裝飾促王。打小在長江邊長大,聽慣了船公號子漁樵小調短曾,對江河我總有一種深深的依戀碍论,對魚更有一種至親至性的熟悉與敏感:自由菲驴,輕盈,優(yōu)美骑冗。許多艱澀的日子赊瞬,因有了那條江那些魚才變得庶可忍耐。畫上那些“魚”我倒從沒見過贼涩,濃重如墨巧涧,又栩栩如生,越看越喜歡遥倦。坐在客廳里谤绳,邊聊邊不時地看看那些魚。那是些非同尋常的魚袒哥。禁不住那熟悉的陌生酷肖的描摹的誘惑缩筛,起身端詳。署名陳流堡称。哦瞎抛,我知道了,那是喬公的外孫却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桐臊,為紀念喬公八十壽辰胎撤,我主持的一份雜志,刊載過一些文章和喬公的一幅肖像速寫断凶,作者正是陳流伤提。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卻早已開始習畫认烁。從此我記住了這個名字肿男,聽說名字正是他外公李喬取的——流。我想那該是個動詞:流動却嗡、流淌舶沛、流奔、流瀉……
如今想來稽穆,包括喬公那幅頭像速寫在內的一大批畫作冠王,或可看作是陳流畫室里那條河流的出發(fā)地赶撰。真正的河流一旦出發(fā)舌镶,便不會停止它的奔流、它的追尋豪娜,其間或有千折百回餐胀,甚而礁石的阻截山峽的封堵,可一旦從那里出發(fā)瘤载,便一直一直地奔行而去否灾,永遠在奔向大海的路上。
我就那樣看到了那些“魚”鸣奔。真驚異于陳流的眼睛墨技,或說目光——他怎么會看到那些“魚”,又怎么能看清那些“魚”挎狸,看透那些“魚”與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扣汪?據(jù)說陳流打小就喜歡昆蟲魚蝦、貓貓狗狗锨匆。那些與我們共居于同一個地球的小生靈崭别,會不時地出現(xiàn)在陳流的畫作中】致啵看過他那組以小狗為主角的水彩茅主,寫實性的逼真,輔以卡通式的夸張土榴,個個憨態(tài)可掬诀姚,情態(tài)可愛,硬是把水彩弄得像油畫玷禽,沒一幅不讓人喜歡学搜,不讓人感到世間那些小生靈的可愛娃善,絕非老于世故性情寡淡者可為。據(jù)說一個悲慘的童年和成為作家前的豐富經(jīng)歷瑞佩,乃一個作家的最大財富聚磺,想來畫家同樣如此——倒是童年無須非要悲慘,有趣就好炬丸√鼻蓿可天性和兒時的喜好亦非決定一個藝術家日后去向的惟一。畫家的成長既有賴于童年的興致稠炬,更有賴后天的訓練焕阿,惟將自然的視看變成藝術的視看,方能成就一雙真正的畫家之眼首启。
?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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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之眼暮屡,非常人之眼。對于畫家毅桃,視看是創(chuàng)作的全部褒纲,既是藝術,也是方法钥飞,是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與歸宿莺掠。恰如梅洛·龐蒂所說:“無論如何,他畫畫是因為他看見了读宙,因為這個世界彻秆,至少有過一次,在他的頭腦里刻下了看見物的密碼结闸〈蕉遥”(轉引自《畫家的眼睛——梅洛·龐蒂與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視看》,下同桦锄。)沒有“視看”環(huán)節(jié)扎附,繪畫就不可想象。大千世界察纯,萬物爭榮帕棉。畫魚,先得看到魚饼记∠惆椋可看到并非畫出。魚普普通通具则,游進陳流的畫即纲,便成了一個寓言。畫里的確是魚博肋,又非常魚低斋。通常我們看到的魚蜂厅,不在齊白石的水墨小品里,就在池塘里膊畴、在魚缸里掘猿、在餐桌上。無非閑情雅趣唇跨,或美味佳肴稠通。作為一種繪畫表達,陳流的“魚”透露出來的买猖,則是別一種思緒改橘,鮮活而又森然,令人警醒:那些“魚”盡皆處于鮮活態(tài)與死亡態(tài)之間玉控,處于生與死之間飞主。畫家經(jīng)視看捕捉到的,是生命即將脫離軀體的那一瞬高诺。魚都大張著嘴碌识,像彌留的親人,拼命呼氣懒叛,喘息丸冕,掙扎耽梅,與死亡做著最后的搏斗薛窥,但在那樣的環(huán)境,“魚”無論怎樣堅韌眼姐,結果恐怕都會叫人絕望诅迷。《魚之八》众旗,一條魚罢杉,嘴巴張成圓形,成地獄贡歧,成黑洞滩租,散發(fā)著死亡的恐怖。對于生命利朵,那個時刻充滿哲學意味律想。哲學的最高境界,生命的全部奧秘绍弟,就是生與死技即。甚至陳流展示的,也并非魚瀕臨死亡的自然狀態(tài)樟遣。像任何生命一樣而叼,魚都會面臨生死身笤。陳流的“魚”不是對自然魚的生死記錄與描摹。稍加留意葵陵,就可見那些“魚”竟然都不在水里液荸,倒是在某個容器里,竹籃脱篙、瓷盤莹弊,或裸露堅硬的碎石地。魚的生存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變異涡尘,離開水的魚當然必死無疑忍弛。《魚之七》里考抄,魚甚至被拋進一個長方形盤子细疚,周圍堆滿了螺母、螺栓和金屬構件川梅。那些工業(yè)化的碎片疯兼,盡管已經(jīng)廢舊銹蝕,倒依然堅硬冷漠贫途。這一或許出于對最日常的視看的思索吧彪,在陳流以報廢汽車為對象的那組畫里,終于成了自覺丢早。畫家剝開汽車這一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怪物的美麗外殼姨裸,讓我們看到了汽車那些齜牙咧嘴、堅硬冷漠的軀殼怨酝、部件傀缩,也看到了它內里那些已然腐敗變質的腸腸肚肚,就像一群魔怪农猬。驚心動魄赡艰。憂慮與痛心,無可掩飾斤葱。毫無疑問慷垮,廢舊汽車無非藝術家選取的一個象征。當今日益嚴重的能源危機與生態(tài)惡化揍堕,從現(xiàn)實角度再一次印證了畫家那種前瞻性憂慮的價值意義所在:“工業(yè)化”擠壓著生活與生命料身,“魚”在死去,大地在死去鹤啡。人類賴以詩意棲居的大地惯驼,成了所謂人類文明的垃圾場。
?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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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等于藝術,不等于繪畫祟牲,原因盡在視看的不同隙畜。日常性的視看,魚是世間姿態(tài)最優(yōu)美的動物说贝,最美味的食品议惰。魚的靈巧和自由游動,魚作為與最自由的元素——水相處緊密的動物乡恕,總讓藝術家浮想聯(lián)翩言询。傳統(tǒng)文化中,對魚的文化視看甚至有了神性傲宜。傳說中的魚运杭,是鯤、鵬的祖先函卒×俱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报嵌;鯤之大虱咧,不止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锚国,其名為鵬腕巡;鵬之背,不止其幾千里也血筑!怒而飛绘沉,其翼若垂天之云≡菩”鯤梆砸、鵬正是由魚演變而來转质。魚因此是自由的符號园欣,也是飛翔的前身,是人類理想的寄托休蟹。向來喜歡小動物的陳流對“魚”的視看沸枯,則從熟常中看出了異常,看出了隱憂赂弓,看出了自由在某種程度上的嚴重缺失绑榴。魚之將死,意味著靈動變成了呆板盈魁,自由變成了禁錮——如縷憂思翔怎,其悲亦深。
問題在從那樣的視看到最后的作品,其中必有一次飛躍赤套,亦必有一次表達的選擇飘痛。從視看到選擇再到表達,每一環(huán)節(jié)都無時不考量著畫家的智慧與靈性容握。先看到的是魚宣脉,一條條真正的魚,活蹦亂跳的魚剔氏,而非觀念塑猖。而純屬“觀念”的繪畫,往往輕視形象谈跛,倚重觀念羊苟,即便付諸形象,亦取某種簡單至極的形象感憾,甚至連那個形象都被夸張被扭曲變形践险。然后他們自稱那就是所謂的“前衛(wèi)”“先鋒”,以為由此便贏得了藝術的“高貴”吹菱。出于這一錯覺巍虫,功力欠缺的畫者,往往無力對藝術對象給予準確的表達鳍刷,只能靠所謂“觀念”維系自己的生存占遥,以掩蓋功力的欠缺。當“觀念”明顯作為一種附著之物浮在形象之上成為藝術品的重心時输瓜,那樣的藝術便無異于口號和招貼瓦胎,蒼白,流俗尤揣,甚而拙劣搔啊。偶一為之或尚無不可,一味地販賣北戏,便與真正的藝術失之千里负芋。
其實,有時高貴就是適度的“保守”嗜愈。藝術也一樣旧蛾,既不墨守成規(guī),也不盲目“前衛(wèi)”蠕嫁,方能成就藝術大家锨天。陳流的畫,看似寫實剃毒,卻“超寫實”病袄。寫實顯示堅實的功底搂赋,超寫實透露深層的思索。陳流的那些“魚”都很好看益缠,又遠不止于好看厂镇。好看在它確實是魚,筆觸的精細左刽,甚至超出攝影捺信;不止于好看是它有思索,思索讓對象從現(xiàn)實中自然地浮出欠痴,成為藝術迄靠。“只有靈魂才能達到靈魂”喇辽,而“風格是給思想抹上起防腐作用的香料”(《布羅思散文選》)掌挚。優(yōu)秀的畫作,首先是一幅畫菩咨,具備優(yōu)秀畫作的全部要素:構圖吠式、技法、色彩抽米、明暗甚至筆觸特占,無一不精細甚而精美。然后云茸,才是畫家的思索是目、思想,借助形象的表達标捺。這一過程的完成懊纳,有賴于畫家“藝術的視看”。在藝術的視看中亡容,藝術與思索同時啟程嗤疯,如華貴的雙轅馬車,鏗鏘而行闺兢,轟然而至茂缚。“眼睛看見了世界列敲,也看見了世界要成為繪畫所缺少的東西阱佛,更看見了繪畫要成為它自己所缺少的東西,以及在調色板上繪畫所等待的顏色戴而。”(梅洛·龐蒂語)這里翩蘸,所謂繪畫要成為它自己所缺少的東西所意,是形象;世界要成為繪畫所缺少的東西,是思想扶踊。而“在調色板上繪畫所等待的顏色”泄鹏,無疑就是表達了。
? ? ? ? ↑陳流:《破碎的天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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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生命意義的苦苦思索秧耗,對人類及其生存環(huán)境的傾心關注备籽,乃陳流的一貫,遠不止于“魚”分井。稍加留意车猬,那樣的關注幾乎比比皆是〕呙花瓶里珠闰,荷已干枯畸變,像木乃伊瘫辩。中外古今伏嗜,以荷花入畫者眾,大多清碧靜雅伐厌,孤芳自賞承绸,小品斗方,只堪士大夫茶余飯后的把玩挣轨,自戀情結既濃且郁八酒。與傳統(tǒng)靜物花卉截然不同,陳流的《荷》再次毅然摒棄了荷的鮮活態(tài)刃唐,選取了垂死態(tài)羞迷。其時生命流程戛然終止。美麗清雅的荷画饥,成了丑陋枯槁的荷衔瓮。美的凋謝,怎么都是生命的無奈抖甘。與某些病態(tài)藝術專注于世間之丑的畸態(tài)不一樣热鞍,陳流的審丑,并非緣自審美旨趣的畸變衔彻,而是借此發(fā)出警示:包括人類自己在內薇宠,生命既堅韌,又脆弱艰额,須百倍珍惜澄港。如他所說,“‘美’之外的世界有著強大的生命力柄沮,通過它我們能看清事物的兩面性回梧,看到真實的事物的本質废岂,從而更有力地把人們從理想化的世界中喚醒”(陳流:《審美之外的世界》,《藝術生活空間》藝術家叢集〔十〕)狱意,其實還遠不止于此湖苞,它還能將沉醉于“美”之中看不到美可能被毀滅或正在被毀滅的人們從虛渺的樂觀中喚醒,將人從對自然之變详囤、世事之變的麻木中喚醒财骨。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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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湯世傑之散文集《輕捋物華》。文中圖片均為陳流畫作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