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但不是什么書香人家出身的,而且由于工讀岭粤,我受的教育十分畸形惜索,真正是學無根底。又加上自己一向貪玩剃浇,始終也沒能把缺欠的部分彌補上巾兆。
我上學并不晚。六歲就進了設在新太倉一座廟里的私塾虎囚。一九七三年一個傍晚角塑,我曾去重訪那個地方。廟宇早已拆掉了淘讥。如今蓋了個紙匣廠圃伶。二十年代初期,每逢初一十五蒲列,廟里總擠滿了燒香的信男信女窒朋。私塾在大殿右側一個黑黝黝的角落里。五十來個學生擠在一座座磚砌的小臺子周圍嫉嘀。墻壁中央上端掛了一張殘舊不堪的「大成至圣先師孔子」像炼邀,上課前下課后我們都得朝它作上三揖魄揉。每個學生面前都攤著一本《四書》剪侮,像解悶似的,從早到晚我們就扯了喉嚨「唱」著經文。那時還用銅制錢瓣俯。早晨上學的時候杰标,總帶上兩個制錢買燒餅或者馬蹄,照例腋下夾著書包彩匕,夏天還拎著一壺開水腔剂。
這個私塾上了不到半年,我就呆不下去了驼仪。因為不但逢年過節(jié)我不能像旁的孩子那樣給老師提個蒲包掸犬,連每月的束修我也交不上了。于是绪爸,老師動不動就用煙袋鍋子敲我的腦袋湾碎,板子也越打越重。說是「《大學》奠货、《中庸》介褥,打得屁股哼哼」,可我才念了半本《論語》递惋,身上就給打成青一塊紫一塊的了柔滔。
那大約是五四運動前夕,新學就像一股清風萍虽,吹進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睛廊。這時我媽媽已經出去傭工了。她決定把我送進九道灣一家私立的「新式」學堂杉编。這是一個路西高臺階的宅子——現(xiàn)在已成了個大雜院喉前。媽媽替我買了新式的教科書。第一課是「人手足刀尺」王财,還有圖畫卵迂。上學那天,她讓我穿上特意為我新縫制的藍布大褂绒净,親自把我送去见咒。那個胡同彎來彎去,好像不止九道挂疆。每拐一個彎改览,她就扽扽我的大褂,生怕身上有個褶子缤言。一路反復叮囑我:「咱們這房就你一個宝当,可得給媽爭口氣!」
這個學堂的課室設在東西廂房胆萧,老師一家住在北屋庆揩。我們進去后俐东,媽媽就打開手絹包兒,拿出她用汗水低三下四為我掙來的學費订晌,畢恭畢敬地放在八仙桌的一角虏辫。然后就賠著笑臉托付開了:「我跟前就這么一個,您老多多栽培吧锈拨∑鲎」
我小心坎里只想知道這個「新式」學堂到底怎么個新法。倒是不再念「子曰」奕枢,改念「馬牛羊娄昆,雞犬豕」了。課本是新式裝幀缝彬,還可以嗅出印刷的油墨氣味稿黄。可是照舊上一段死背一段跌造,照舊扯了喉嚨「唱」杆怕。再有就是,學費之外壳贪,要錢的花樣更多了一些陵珍,一下子師母生日,一下子師姑出門子违施』ゴ浚回回都得送禮。憑我媽媽那點工錢磕蒲,很快我就又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學生了留潦。這時,我發(fā)現(xiàn)「新式」學堂還有一點不同辣往,就是這位老師年紀輕一些兔院,他的板子打在手心上更疼一些。有一回他把挺厚的一根板子打斷了站削,馬上就又從抽屜里抄出一根坊萝。
就在這時,四堂兄有一天來說许起,安定門三條有個叫崇實的洋學堂十偶,那里正在招生。窮學生可以半天讀書园细,半天學點手藝惦积;不但免交學雜費,出了師還可以掙上塊兒八毛的猛频。記得那時我媽媽正病在家里狮崩,日夜要我給她捶胸脯蛛勉。我一直說不清她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她愛生悶氣厉亏,半夜里常唉聲嘆氣的董习。聽到四堂兄這話烈和,她含著淚說:「這可好爱只,就累你把這孩子給送去吧。書念不念倒不打緊招刹,能學份手藝可好恬试!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的,孩子也不至于喝西北風胺枋睢训柴!」
這樣,一個早晨妇拯,她把我打點了一下幻馁,就由四堂兄把我?guī)У侥羌已髮W堂。說起來我的書念得也算是按部就班:上了兩年小學就升初中越锈,然后又上高中仗嗦。可是我總是黑早爬起來就進地毯房去干活甘凭,一直干到中午稀拐,只在下半天才上課。主課全在上午丹弱,下午不是修身德撬、手工,就是唱歌躲胳、體操蜓洪。
中學時代是打知識基礎的階段。倘若我很勤奮好學坯苹,螢窗雪案蝠咆,拼命追趕,說不定也能填上些空白北滥。然而我把許多時光都花在廟會里了刚操。
平生有兩件事最教我發(fā)窘,一是要我拿毛筆題字再芋。我寫的是一手狗趴字菊霜,生怕人家看了恥笑。另一件是要我唱兩句二黃济赎。在汕頭和福州教書時鉴逞,一開游藝會就有人這么提记某。北京人嘛,這個要求再自然不過了构捡。然而我一句也不會唱液南。我覺得簡直是撅我的短。
那時勾徽,戲館子是闊人去的地方滑凉。由于窮,我沒能接近京戲喘帚,白當了北京人畅姊。另外也還有個原因。大約三四歲上吹由,有個親戚帶我去過東安市場的吉祥若未。唱的什么自然早沒印象了,倒是對場上提著長嘴壺沏茶的倾鲫、賣糖果的很感興趣粗合;尤其使我眼花繚亂的是滿場里飛著的雪白「手巾把兒」∥谖簦可是正當肩上插上旗子隙疚、頭上挺著長羽毛的演員在喧天的鑼鼓聲中舉著刀槍在臺上轉悠時,忽然玫荣,觀眾席上也大打出手了甚淡。
原來那時丘八老爺不但白看戲,戲院還得伺候得周到捅厂。一怠慢了贯卦,就「砸戲館子」。我那是頭一回看戲焙贷,就碰上了撵割。什么茶壺呀,茶碗呀辙芍,甚至板凳啡彬,都從樓上飛了下來。觀眾有哭嚷的故硅,也有哎喲的——大概砸在身上了——擠成一團庶灿。幸而我們的座位靠近窗戶吃衅,那位親戚趕緊把我抱上窗臺,跟著他也躥上來把我搶出戲院徘层。這時利职,向外逃的觀眾已經堵塞在戲院門口,呼天搶地瘦癌。從那以后猪贪,我就同京戲沒有了緣分讯私。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摘投,當我看到豆嘴胡同自己家里一瞬間變成廢墟時闻书,我就聯(lián)想到小時經歷的那場砸戲館子兄裂。
我的藝術教育最早是在廟會里受的池凄。那時抡驼,初一、十五東岳廟致盟,七尤慰、八護國寺馏锡,逢九逢十隆福寺伟端,以及天橋、鼓樓后身都是舉行廟會的場所党巾,也就是我的課堂。
那真是個五花八門齿拂、美不勝收的地方肴敛。走進廟門就像是進入了童話世界。這里有三尺長的大風箏——沙雁或是龍睛魚砸狞,有串成朝珠一般可以掛在脖子上的山里紅镀梭;有香甜可口的「驢打滾」,也有一個大子兒一碗的豆汁丰辣;有粘破瓷器的鰾膠,也有能把生銹的器皿擦得锃亮的一包包粉末飘哨。一個角落是動物園——賣各種蟲魚禽鳥芽隆,毛兔松鼠浊服;另一個角落是植物園——從各種奇花異草到一個小子兒一捆的「死不了」胚吁。還有算靈卦的腕扶,捏面人兒的半抱。摔跤能手寶三和練十八般武藝的各路把式,都在這里大顯身手炼幔。
但是最吸引我的乃秀,還是藍布篷底下圍滿一圈人的那些說書唱曲的跺讯,場子周圍有一排板凳衙傀,那是給「正式」聽眾坐的统抬。有兩種人站在板凳后面聪建,一種是打算聽上兩句就走開的,一坐上板凳再走就不那么便當了擎析;一種是自知掏不出幾個錢揍魂,不敢去坐现斋。我就屬于后一種觀眾庄蹋。綽號「云里飛」的那位相聲演員的機智多端、隨口旁敲側擊虫蝶,那是我最早接觸的諷刺文學倦西。評書快板、大鼓岔曲里那豐富而生動的語言常使我聽得入迷舟陆,歸途不斷回味耻矮。有一次聽評書出了神忆谓,竟然把身上穿著的布衫丟了,而且也說不出是給人扒下的倡缠,還是脫了拿在手里丟的。難怪三堂兄狠揍了我一頓琢唾。
對我來說盾饮,那些曲藝比至圣先師的「子曰學而時習之」有意思多了。一九六三年丘损,在出版社的一次晚會上,我竟然還唱得出一段岔曲——《風雨歸舟》衔蹲。一九六六年夏天那自然也成為罪狀一條呈础,說是同鄧拓的風雨相呼應橱健。然而中國的俗文學多了不起吧沉!短短那么一兩百字蓝仲,就襯著變化無窮的自然景物,描繪出老少兩個漁人一天的生涯亮隙。有情有景垢夹,聽得見冰雹的聲響,看得見雨過天晴果元,掛在半空的一縷丹霞。
在廟會這個課堂里蝇狼,我往往也是個交不起學費的窮學生倡怎。演完一場,藝人照例拿著盤子或笸籮向觀眾打錢监署。我也偶爾從口袋里摸得出一兩個大子兒,一般情況下則只能站腳助威栖秕∠埽看白戲的觀眾是不會受待見的,不是挨上幾眼瞪垦写,就是給趕走彰触。好在廟會里棚子連棚子,處處是課堂。我時常從這一家又溜到另一家尔艇。那時候北京風沙可大啦么鹤!逛一趟廟會,回去就成了泥人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