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個人坐在那里竿屹,商鋪間來來往往的行人使她看起來有些孤單。幾米開外對面櫥窗玻璃上印出她單薄的影子和花白的頭發(fā)灸姊,如果你仔細(xì)看拱燃,那皺紋就印在那條中高檔絲質(zhì)條紋連衣裙的折射在玻璃面上的陰影里。她的表情平靜力惯,卻難掩疲憊的神色碗誉。
這是一個人行通道,商場在這里設(shè)置了一個簡單的休息區(qū)父晶,凳子的樣式是一顆圍棋棋子哮缺,墻壁上貼著一幅巨大的棋譜,她坐在一顆白色的棋子上甲喝。她斜著身靠在墻壁上尝苇,頭剛好歪在棋譜上的幾顆棋子上,腰不太好埠胖,不能直接靠上去茎匠,重心分一點在一只腳上,右手放在右膝蓋上押袍。整個身子呈奇怪的下傾的姿勢诵冒,下巴卻是上揚的。那身灰白色的就分褲谊惭,灰色的中袖襯衫汽馋,合著灰白的頭發(fā),讓她在人群里顯得很沒有存在感圈盔。
她旁邊的一些椅子也是有人坐的豹芯,有個男人穿著拖鞋,坐一個驱敲,把腳搭在另一個凳子上铁蹈,身體靠在墻上,另外一邊有個孕婦獨自坐著休息众眨。她看見他們都低著頭看著手里的手機握牧,眼睛一動不動,眉頭深深地皺了皺娩梨,那薄薄的嘴唇淡淡地撇了撇沿腰。
今日便是中秋了,全國統(tǒng)一放了假狈定,商場里的人流量多了許多颂龙。說起中秋節(jié)习蓬,自己來這座南方小城大抵也是一個中秋節(jié),那是30年前的中秋了措嵌。她望望安全門那邊躲叼,想著不知道外面今日的月光如何,只是思緒已經(jīng)如潮水般洶涌而來企巢。
那日枫慷,北方的中秋已經(jīng)寒氣很重了,成熟的紅柿子染上了霜包斑。離開家的那天自己倒是歡喜的流礁,父親平靜而沉默,做了幾道家常菜罗丰,母親絮絮叨叨的神帅,吃飯的時候還抹起眼淚,被父親嚴(yán)厲地吼了一通才收了聲萌抵。第二天才是中秋找御,一家人在沉悶的氣氛里簡單地吃了一頓團圓飯。誰知道绍填,這便是她與父母最后一餐在中秋時節(jié)吃的團圓飯霎桅。
吃了飯便拿了行李去火車站坐車,心情是急切的讨永,因為那個人專程從南方坐一夜的火車滔驶,在火車站等她一起出發(fā)返回南方。她記得自己一路哼著歌卿闹,想來也許那一天便是這半生以來最歡喜的一天揭糕。到了火車站,她拖著行李便沖進候車室找他锻霎,兩個人激動地手臂攀著手臂著角,擁抱是沒有的,不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旋恼。他坐了一夜又大半個白天的車吏口,一臉疲態(tài),頭發(fā)油膩冰更,但還是掩不住他一身的儒雅氣質(zhì)产徊。他便是她大學(xué)時代的戀人对竣。
那時候父親剛剛平反幾年,從很遠(yuǎn)的地方回家哗咆。于她什乙,父親是陌生的,很少出現(xiàn)在她成長的路上野揪。剛回來的那幾年游昼,父親脾氣怪異仪缸,對她十分嚴(yán)厲涣觉,她對他是敬而遠(yuǎn)之的痴荐。但他開始監(jiān)督她讀書學(xué)習(xí),逼著她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官册,還一定要學(xué)習(xí)她不擅長的理科生兆。那幾年她和父親的隔閡很深,資質(zhì)不算聰敏的她因為考大學(xué)吃了不少苦頭膝宁。好在不負(fù)苦心人鸦难,總算考上大學(xué),雖然父親還是不甚滿意员淫。
進了大學(xué)合蔽,不在父親的眼皮底下,她感覺找回了久違的自由介返。她加入了詩社拴事,那里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在詩社里圣蝎,遇到許多志趣相投的前輩刃宵,在文藝風(fēng)的熏染之下,被長久壓抑的才情一下就被激發(fā)出來徘公,很快成了詩社崛起的新星牲证,公認(rèn)的才女。那個人便是當(dāng)時詩社的社長关面,以儒雅坦袍,好人緣,有才情被眾多女生仰慕缭裆。他們經(jīng)常一起參加詩社的活動键闺,讀詩寫詩,很快熟絡(luò)起來澈驼。后來延伸到詩社之外辛燥,經(jīng)常一起上自習(xí),吃飯缝其,散步挎塌,郊游。一來二去内边,自然而然他們便成了戀人榴都。花前月下漠其,詩來詞往嘴高,情投意合竿音,你儂我儂。
后來他先她一年畢業(yè)了拴驮,回了他南方的家鄉(xiāng)春瞬,她變得形單影只,他們靠寫信保持聯(lián)系套啤,他偶爾坐火車來看她宽气。他們寫了詩就裝在信封里寄給對方,等待來信倒也是件浪漫的事潜沦。她并沒有想太多了萄涯,只覺得兩人性情如此契合,良人非他莫屬唆鸡。后來她也畢業(yè)了涝影,工作分配回家,有父母的照拂喇闸,日子倒也安逸穩(wěn)定袄琳。只是兩個人長期靠書信維系也不是辦法,加上也到了適婚年齡燃乍。
有那么一次唆樊,他寫信提起家人催婚,介紹了旁人給他刻蟹。后來一次他說忍不住家人的催促去見了一個姑娘云云逗旁。溫吞嫻靜的她莫名就著急起來,私底下一個人偷偷哭了幾次舆瘪,賭氣寫了信去說了一些傷心傷情的話片效。再后來他寫信來說他是家中獨子,講了一通孝道英古,說她是一生摯愛淀衣,試探問她是否愿意來南方看看。想到自己也是家中獨女召调,那座城市與家相隔千里膨桥,越想心就越是一團亂麻,又偷偷哭了幾次唠叛。
父親看出端倪只嚣,叫母親來問。她終于還是鼓足勇氣和父親坦白了和那個人的情事艺沼。人生中第一次主動向父親求助册舞,她問父親她以后的路該怎么走。他們第一次這么心平氣和地交流障般。父親問她想怎么辦调鲸?她說人生無奈盛杰,終究一個斷舍離。要么舍棄愛情线得,要么舍棄故鄉(xiāng)饶唤。父親沒說什么徐伐,只說你要過去贯钩,工作怕是難調(diào)動的,母親卻是哭鬧办素,生怕她鐵了心要離開角雷。這樣鬧騰了一陣子,生活又恢復(fù)了平靜性穿。在她快要平靜地接受現(xiàn)實的時候勺三,傳來消息,還是父親舍下老臉需曾,求了幾個南方那邊的老友才把她的工作問題弄妥吗坚,只是工作的地點和那個人隔了一點距離,她在市里呆万,他在鄰臨郊的鎮(zhèn)上商源。不過大家覺得這樣解決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至少兩人共同生活已經(jīng)容易了很多谋减。這下輪到母親大哭幾場牡彻,但終究認(rèn)命,畢竟兒女大了不由娘出爹。
剛到這座城市庄吼,她和他都覺得這段感情仿佛失而復(fù)得,格外珍視严就。每個星期有那么兩三天总寻,下班以后他都騎了單車去看她,兩人一起做飯看書寫詩梢为,天黑了他又趕回家去渐行。周末兩人更是整天粘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大學(xué)無憂無慮的日子抖誉,一起吟詩作對殊轴,花前月下。
只是時間一長袒炉,他的母親不愿意了旁理,對于他不回家?guī)图依镒鍪潞苁遣粷M。出于無奈我磁,他在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的情況下帶她回家見他的父母孽文。那日驻襟,她精心打扮一番,為此專門去百貨商場買了一條時新的裙子芋哭,又買了許多禮品才懷著忐忑的心去他家沉衣,丑媳婦遲早要見公婆的。
他的父母對她倒是客氣减牺,殺雞殺鴨豌习,做了一桌子豐盛的飯菜。只是她吃得很少拔疚,飯菜太清淡肥隆,她吃不習(xí)慣。飯桌上稚失,他的家人刨根問底栋艳,從家庭成員到父母工作,風(fēng)俗習(xí)慣到城市風(fēng)貌句各,甚至歷史遺留問題也問個究竟吸占,恨不得刨出祖上三代,使她心中很不快活凿宾。但教養(yǎng)讓她臉上一點也沒表現(xiàn)出來矾屯,還能時刻保持微笑。臨走的時候菌湃,他的母親還封了紅包问拘,客氣地送到門口。只是他要去送她卻被他母親叫住惧所,說是有事要他做骤坐。她心中不樂意,但嘴上卻幫他母親留他下愈,想著日后畢竟要做婆媳纽绍,該忍還是要忍。最后還是她一個人回了市里势似,臨走時他把她拉到一邊悄悄說拌夏,他們的事八成是成了,因為他家人給她封了紅包履因。喜悅倒是沒有多少的障簿,只是她終究安了心。
誰知那日一別栅迄,許多天他都沒有去找她站故。她托了朋友給他帶話之后的許多天才去看她。見了她也沒了往日的歡喜勁,沉默著西篓,嘆息著愈腾。他解釋說家里出了點事,她也不好追究岂津。那次匆匆一見之后又是半個月沒有消息虱黄。她覺得蹊蹺,追到他的鎮(zhèn)上去找他吮成。小鎮(zhèn)真小橱乱,下了車就看見他推著自行車陪一個姑娘在街邊買水果,他們買了水果就沿著小路走赁豆。他推著自行車仅醇,姑娘跟在旁邊,輕輕拉著他的袖子魔种。
她幾步?jīng)_上去大聲喊他的名字,他們一起轉(zhuǎn)過來粉洼,姑娘臉上的嬌羞還沒褪去就轉(zhuǎn)成了驚異节预。她從未用如此咄咄逼人的眼神看過他。他竟出奇冷靜属韧,他說安拟,母親不同意她進家門,因為她是外地人宵喂,又是獨生子女糠赦,看起來嬌生慣養(yǎng)。他說母親以死相逼锅棕,夜里喝了農(nóng)藥拙泽,及時發(fā)現(xiàn)才搶救過來。他說他不知道該怎么對她開口裸燎。
她也算性子剛烈顾瞻,北方家鄉(xiāng)是回不去了,只好鐵了心呆在這座南方城市德绿。她幾天以后就答應(yīng)了同單位姓陸的男青年的追求荷荤。那個男人大了自己八歲,是幫她調(diào)動工作的陸伯伯的大兒子移稳。起先他默默獻(xiàn)殷勤蕴纳,只是她滿眼滿心都裝著那個人,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个粱。聽說她和那個人出現(xiàn)問題了古毛,他馬上展開猛烈攻勢。
想來真是諷刺几蜻,他們四人竟然在商場相遇喇潘。大概那個人是帶著未婚妻購置新婚用的東西体斩。她假裝沒看見他,抱住陸家大哥的腰撒嬌要那枚小方格包布發(fā)卡颖低。她和那個人大多在精神上絮吵,詩歌上彼此碰撞,卻從來沒有這般小女人的姿態(tài)忱屑。她從鏡子里偷瞄到他緊緊握住了拳頭和灰敗的臉色蹬敲,覺得終于解了氣。他們都在一個月后匆忙結(jié)了婚莺戒。她苦笑地想伴嗡,曾經(jīng)繾綣情深的兩個人竟比賽看誰更快撲進別人的懷抱。
婚后的生活平靜安穩(wěn)从铲,只是她再也沒有寫過詩瘪校。陸家大哥英俊直爽,有責(zé)任心名段,對她疼愛有佳阱扬。她不會做飯,他愿意下了班和她一起擇菜嘗試把食物做熟伸辟。只是她實在沒有做菜的天賦麻惶,他就自己去嘗試了。說起來她算是幸福的信夫,婆家條件不錯窃蹋,生活養(yǎng)孩子是一點也沒有后顧之憂的。
只是那話是怎么說的静稻,天有不測風(fēng)云警没。兒子上高中那年,丈夫得了急病姊扔。進了醫(yī)院惠奸,眼看著人就急速衰敗下去。旁人說恰梢,得了這病就是用錢耗著佛南,不治就是死,治了生的希望也不大嵌言。那天嗅回,她站在丈夫的病房外,突然覺得自己不能失去這個人摧茴。那夜绵载,她以從未有過的溫柔握住陸家大哥的手,伏在他的病床邊,絮絮不止娃豹。她說話真好聽焚虱,像詩一樣。她對他說懂版,不要離開她和孩子鹃栽,她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治好他。他微笑點頭躯畴。
只是第二日民鼓,她離開病房回家拿東西的空檔他就自殺了。他留了封信蓬抄,簡單的兩句話:養(yǎng)孩子要錢丰嘉,我不能拖累你,辛苦你養(yǎng)大孩子嚷缭。握著信饮亏,她發(fā)現(xiàn)她再也不愛那個人了,也再也寫不出詩了峭状。
后來克滴,兩個孩子大了。大的兒子去了北方念書优床,認(rèn)識了北方的姑娘,打算定居在那邊誓焦,她也隨他去了胆敞。小的女兒她卻怎么都不準(zhǔn)離得太遠(yuǎn),嫁人也強迫著嫁了本市的人杂伟。
今天中秋移层,兒子太遠(yuǎn),又遇上單位值班赫粥,沒能回家观话。女兒女婿是匆忙回來了,她買了菜打算做菜一起吃個團員飯的越平。女兒說她做的菜不好吃(陸家大哥走了频蛔,她始終做不好菜),加上趕時間秦叛,他們還要回婆家吃團員飯晦溪,提議去附近的萬達(dá)廣場吃個飯了事。
吃飯的時候挣跋,女兒女婿點了她愛吃的菜叫她多吃三圆。他們吃的很少,一直顧著低頭玩手機。后來他們說要急著去買一些禮品回婆家舟肉,她就叫他們先走了修噪,說自己想再多坐坐。
她站起身來向電梯走去路媚,她想去看看今晚的月光如何黄琼。今晚的天空云層涌動,大概是她在廣場里吃飯時下了零星的小雨磷籍,十五的月亮終于還是暈了邊适荣,今年怕是欣賞不到清輝如水的月光啦。
月啊院领,你如白綾般的光弛矛,照出半截相思的森森白骨。她苦笑比然,這大概是她吟出的最后一句詩了丈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