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八十四歲,記憶力卻好得不可思議蹂安。她記得窗下幾道彩筆的涂痕椭迎,是弟弟前年的大作。她記得我和表妹小時候搞的惡作劇田盈。她記得媽媽小時候把洗凈的衣服搭晾在黃泥土墻上畜号。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在逃難路上差點被凍死。她甚至記得她的奶奶允瞧,那是個絕代的美人简软。
1、姥姥的奶奶
姥姥講起她的奶奶瓷式。姥姥說的一些青海方言替饿,就原樣不改了语泽。
我小時候贸典,奶奶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但奶奶虎都(非常)美踱卵。奶奶胖茲很(茲廊驼,結構助詞,同“的”)惋砂,纏過的小腳撐不住她的重量妒挎,所以她多數(shù)時間就在炕上坐著,指揮兒女們忙里忙外西饵。
奶奶年輕時候必定更是個美人酝掩。
奶奶嫁到吳家,又勤快眷柔,又能干期虾。家里田多,奶奶不光要清掃驯嘱、做飯镶苞,還要跟著男人一起下地干活兒。毛(沒)過幾年鞠评,奶奶還生下了兩個兒子茂蚓。
一天,有一隊藏民騎馬路過腦門(我們)莊子剃幌,敲響了吳家的大門聋涨。藏民的頭人說在西寧辦完事,要回拉薩负乡,想借宿一夜牍白。我太爺爺,心地特別善敬鬓,趕緊吩咐家中女眷燒火做飯淹朋,收拾床鋪笙各。太爺爺想著往下走的路虎都辛苦,又將客人們多留了一夜础芍。
糟(糟杈抢,語氣助詞,相當于“我的天”)仑性,肥(誰)能想到惶楼,奶奶為客人敬茶、端飯诊杆,藏民的頭人竟然一眼就把奶奶看哈料(一見傾心)歼捐。第三天清早,天剛剛擦亮晨汹,幾個藏民沖進伙房豹储,把正做早飯的奶奶搶了去。就這么淘这,一路帶回了西藏剥扣。
奶奶實在毛有辦法,與頭人結為夫妻铝穷,為他生下一兒一女钠怯。
孩子漸漸長大。一天曙聂,八歲的兒子問她晦炊,阿媽,你為什么老是哭宁脊?
阿媽想家岸瞎!
兒子追問朦佩,阿媽并思,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青海湟中李家山语稠。
兒子再問宋彼,那里有多遠呀?
離家的時候仙畦,奶奶早把路線記在腦子中输涕,翻了什么山,走了什么灘慨畸,她一一給兒子講清楚莱坎。
兒子心疼阿媽,也落下淚來寸士。他對阿媽許愿說檐什,阿媽碴卧,你莫傷心,等妹妹再長大一歲乃正,能記住阿媽的樣子住册,我就送阿媽回家!
第二年瓮具,九歲的尕娃(男孩)準備好兩匹白馬和口糧荧飞。他交待妹妹,我要送阿媽走了名党,你千萬莫告訴阿爸叹阔,不然我們都活不下。妹妹一邊點頭传睹,一邊抱著阿媽耳幢,痛哭流涕。竟然蒋歌,九歲的孩子就把阿媽從拉薩送回了家呀帅掘。
然后一別,幾十年堂油。母子母女不能相見。
直到奶奶歿掉碧绞,她在西藏的這一雙兒女府框,不知阿門(怎么)得了消息,趕來送終讥邻,披麻戴孝迫靖。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十人,第一次兴使,也是最后一次相見系宜。
我的奶奶真是個美人。她歿掉的時候发魄,入棺盹牧,臉上顏色還紅潤茲很。又過了很多年励幼,莊子上修水渠汰寓,要求腦門家把奶奶的墳遷走。家里人找了個專門的師傅來操辦苹粟。土墳挖開有滑,柳木打的棺身差不多爛完了,只有大半個蓋子還在嵌削。師傅下坑毛好,要掀蓋子收斂骨頭望艺。手一抬,師傅驚得面目全非肌访。原來荣茫,奶奶的身上開著許多白色的蓮花。
一見風场靴,蓮花一朵跟著一朵就枯萎了啡莉。身上的衣服也瞬間碎成了渣渣。好像那個時候旨剥,亡人才是真的離開了咧欣。
2、大舅爺和尕舅爺
我記得姥姥兄弟姐妹五人轨帜,她的哥哥和弟弟早年間離世魄咕,另有兩姐妹尚健在。姥姥說蚌父,是六人哮兰,大舅爺和尕(小)舅爺是你們都熟悉的苟弛,還有個二舅爺很早就歿掉了喝滞。
姥姥說,大舅爺十幾歲就參軍去了膏秫。
紅軍嗎右遭?
胡說,哪里有紅軍缤削,就是馬步芳的隊伍撒窘哈。大舅爺命大誒,幾次出生入死亭敢。四九年的夏天滚婉,大舅爺駐守在蘭州,紅軍打進城里帅刀,大舅爺服役的那個團让腹,扎在狗娃山,山上有個塔劝篷,紅軍的炮火把塔都炸爛了哨鸭,死了不少人,你大舅爺卻撿回一條命娇妓,逃回青海像鸡。
(我在百度查了“蘭州戰(zhàn)役”,姥姥講的基本屬實。1949年8月只估,紅軍與馬家軍在蘭州交火志群,青馬568團的兩個營的確守在狗娃山,但有塔的應該是黃河北岸白塔山蛔钙,是紅軍最后攻克的防線锌云。狗娃山不是紅軍進攻的主要目標,青馬損失不大吁脱。青馬失守沈家?guī)X后桑涎,組織撤退,總指揮馬振武讓自己的部隊兼贡,568團的兩個營攻冷、569團殘部和357師搶先過黃河撤退青海。)
你大舅爺和其他十幾個兄弟從隊伍里逃掉了遍希,走投無路等曼,大舅爺冒險將他們帶回腦門(我們)家里。住了幾天凿蒜,他們認定生路只有一條禁谦,上山做匪。大舅爺就跟著去做土匪了废封。因為大舅爺是要當家的長子州泊,于是阿爸和四爸爸上山,叩頭求情虱饿,這些土匪念著先前收留之恩情拥诡,就放大舅爺回家了。
小時候氮发,我常去大舅爺家玩。他家在尕莊有個不小的院子冗懦,院外就是田地爽冕,正是孩子們?nèi)鰵g的地方。印象中披蕉,大舅爺帶著圓圓的茶色眼睛颈畸,講話聲音輕柔溫和,想不到年輕時還做過土匪没讲。他喜歡小孩兒眯娱,用粗麻繩在門房的橫梁上搭了秋千,我就是在那里學會了站著打悠爬凑。
大舅爺去世徙缴,是我人生中經(jīng)歷的第一場“死別”。喪禮在一個七八歲小姑娘的眼中嘁信,既不悲傷于样,也不可怖疏叨。聚會一樣,院子里擠滿了親戚鄉(xiāng)里穿剖,女人做飯蚤蔓,男人喝酒,小孩子滿院里追逐打鬧糊余。喪禮中有一道程序是漫天撒下糖果秀又,眾人圍搶,喧鬧聲就蓋住了靈堂上的哀樂贬芥。那場景吐辙,回想起來略帶一點不明所以的荒唐。
大舅爺?shù)南嗝苍谖夷X中已經(jīng)模糊了誓军,姥姥口中那個癡傻的尕舅爺袱讹,卻清清楚楚。
我問姥姥昵时,尕舅爺真的是傻子嗎捷雕?
姥姥說,阿媽臨盆前壹甥,兩個拉薩來的喇嘛尋訪到家里救巷,說馬上出生的這個尕娃是活佛轉世,叮嚀家人好好照顧句柠,莫要外傳浦译,一年后,會有喇嘛再來溯职,帶他去認活佛的舊物精盅。
一個月后,阿媽果然生了個男孩谜酒。
尕舅爺生下來就白胖喜人叹俏,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僻族,不哭不鬧粘驰,全家人都心疼他。等他剛剛學走路時述么,果然又來了兩個喇嘛蝌数,要把娃娃帶走。西寧北山腳下的河灘里度秘,有個尕木碗埋在一塊大石下顶伞,他們要帶娃娃去相認。腦門的奶奶舍不得這個心疼的小孫子,不叫帶走枝哄。
我想肄梨,也許因為她年輕時經(jīng)歷了骨肉分離的痛楚吧,便沒有辦法不拒絕喇嘛的請求挠锥。
年長的那位喇嘛嘆口氣說众羡,不能成佛,就要繼續(xù)修行蓖租,這個娃娃這輩子要受罪的粱侣,你們好好照顧。
喇嘛走后幾個月蓖宦,一天中午齐婴,家里人全部外出,將尕舅爺一個人留在家里睡午覺稠茂。家人回來時柠偶,發(fā)現(xiàn)他先前明明頭朝南腳朝北,這會兒卻正好轉了個方向睬关。莊子上有習俗诱担,頭不能睡腳,嫌晦氣电爹。家人叫醒他蔫仙,尕舅爺平日里乖巧茲很,這會兒哭鬧不休丐箩,再之后摇邦,就說不清楚話了,莊子上的人說是腦子污了屎勘。
后來尕舅爺長大了施籍,被阿爸送到別人家放羊。他實在受不了主家的虐待概漱,冬天法梯,一個冷匝匝的夜里,他一口氣跑了幾十里路回到家犀概。到家時,一件皮袍已經(jīng)襤褸的看不成夜惭。阿爸恨他逃回家姻灶,拿起馬鞭就打。尕舅爺咬著牙诈茧,不哭不喊也不跑产喉。他鉆在一個鋪面的柜臺下,馬鞭抽得他皮開肉綻。阿媽和嬸嬸們看得實在心疼曾沈,求阿爸放他一條活路这嚣。尕舅爺就留在家中,誰都嫌棄他塞俱,他就干著最臟最累的活兒姐帚。
再后來,大舅爺為了躲避清查障涯,到尕莊開荒種地罐旗,就帶上了尕舅爺。
等我能記事兒時唯蝶,尕舅爺還住在大舅爺家九秀,干著最臟最累的活兒≌澄遥可是他的雙手啊鼓蜒,實在是,我至今也沒見過哪個男人長著那樣一雙修長好看的手征字。他不干活的時候都弹,手洗凈,一道皴裂的口子都沒有柔纵,一個凍瘡都沒有缔杉,白得難以置信。
有一次搁料,尕舅爺挑著泔水桶走在路上或详,遠遠地看見我,他放下扁擔郭计,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筒主,然后向我招手。我興沖沖跑過去碰酝,“尕舅爺好离陶,你干嘛去?”尕舅爺咕噥著庐杨,“拿上选调,拿上”,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塊糖灵份,放在我手里仁堪。
我回家把糖拿給媽媽看。我說填渠,想不到尕舅爺還有糖呀弦聂?媽媽說鸟辅,可能是別人給的,他沒舍得吃吧莺葫。我指指窗外匪凉,媽媽你看,尕舅爺就在那里捺檬。他弓背彎腰再层,費力地挪著步子,走得極慢極慢欺冀,像是凝固了树绩。
我把這件事講給姥姥聽。姥姥說隐轩,之前我聽尕舅爺說饺饭,有次在你家大院門口遇到你,你還問尕舅爺吃飯了沒有职车,尕舅爺說沒有吃瘫俊,你就跑回家拿了兩個饅頭,送給他悴灵。
姥姥一講扛芽,我似乎有一丟丟印象,但僅限于這幅畫面:一雙修長好看的手积瞒,顫顫巍巍川尖,接過兩個饅頭。十根烏黑的手指捧著一團白茫孔,粗糙的黑中盛開著光潔的白叮喳,世間最極端的兩種事物分明對立,卻不見絲毫矛盾缰贝。那白光越來越強烈馍悟,膨脹著,籠住了他剩晴,然后白光消失的一瞬間锣咒,他也消失不見。
分不清這是記憶赞弥,還是此刻的想象毅整。惟愿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