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像一張精致的黑白照片
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她很美尘分,不是驚鴻一瞥的美猜惋,而是由內(nèi)到外沉淀的古老的美,仿佛能看到她一生斑駁搖曳的歲月培愁,美得不驚心動魄,倒也令我呼吸一窒缓窜。
即使有人說她是一個瘋子定续,即使有人說她曾經(jīng)克死過人,即使有人將她描繪得像魔鬼一樣令人心生畏懼禾锤,但還是無法顛覆我對她第一眼的傾倒私股。
怎么會有人美成那樣呢,在那樣的年紀(jì)里恩掷,在她花甲之年倡鲸,在我八歲的眼里。
她就像三四十年代老上海電影里的大家閨秀黄娘,走到哪都是一張精致的黑白照片峭状。
后來我明白氣質(zhì)一詞,明白為什么她可以那么美逼争。她的眼里從不流露出對世俗屈服的卑微优床,她毫不隱藏自己在日光下挺直的脊梁,她也不掩飾自己對溫柔回報的渴求誓焦。她活得坦蕩胆敞,這種坦蕩令她有種蕩氣回腸的美。
我希望明天就能看到她立在橋頭
我家從橋東搬到了橋西杂伟,慣性使然移层,又低著頭不看路,總是走到橋東的家望著空蕩蕩的屋子才記起搬家這件事赫粥。
在我第三次犯迷糊的時候有個溫柔的聲音響起观话,“錯啦錯啦「凳牵”
我才驀然懸崖勒馬匪燕,剎住腳調(diào)頭轉(zhuǎn)身,我望向那個站在橋頭為我“指點(diǎn)迷津”的人喧笔,有一時的愣神帽驯。
她瘦高的個兒,皮膚黝黑书闸,齊耳短發(fā)尼变,三七分,用綴滿珍珠的發(fā)夾別在耳后,銀灰色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嫌术,不見分毫凌亂哀澈,想必是極注重自己儀表的人。雖然很瘦度气,背挺得像軍人一樣標(biāo)準(zhǔn)割按,這一點(diǎn)與佝僂的老太太相比顯得格外有精神,格外有氣韻磷籍。
她的臉巴掌般小适荣,即使皮包骨也可窺見柔美的線條,帶著一絲絲剛毅院领。眼窩深陷但眼里透著精亮的光弛矛,嘴唇很薄,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比然,憂郁又得體丈氓。
我暗想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大美人,她的氣質(zhì)讓我一度懷疑她是一位流年不利的落難小姐强法,飽經(jīng)風(fēng)霜才落得如此面貌万俗。
我朝她感激一笑,匆匆趕著步子回家拟烫。我對陌生人有莫名的逃離感该编,不知是內(nèi)向還是害羞。
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住在我家對面硕淑,一座百平米的十幾戶大庭院與一座十幾平米的單門獨(dú)戶小庭院课竣,大門對著小屋,從遠(yuǎn)處看像要吞掉背對著的它的小屋似的置媳。中間隔了一條兩米多寬的水泥板路于樟。
我媽指著對面那座破敗的小瓦房,板起面孔神情嚴(yán)肅地告誡我碰到了對面的老太婆不要理她拇囊,她是一個神經(jīng)病迂曲。
我心里一悸,很想跳起來說她不是一個神經(jīng)病寥袭,甚至覺得她是一個好人路捧,怎么可以這樣說一個可憐的老太太呢,迫于我媽強(qiáng)勢的壓力传黄,心不甘情不愿地點(diǎn)點(diǎn)頭杰扫。
我和她交集不深,并不是天天見到膘掰,我總是循規(guī)蹈矩章姓,按時上學(xué)按時放學(xué),大多是在放學(xué)的時候看到她立在橋頭,腳邊擺著翠色欲滴的蔬菜凡伊,然而幾乎沒有人走到她面前去買零渐。我下意識地朝她看一眼,眼神碰到一起時系忙,我朝她笑诵盼,她也朝我笑,然后快步回家银还。
有幾次她叫住我拦耐,從衣兜里摸出幾顆糖或者小零食要給我,我跳開幾步擺擺手說不要并往家的方向跑见剩。
我那時并不知道拒絕有時是件傷人自尊的事,認(rèn)為拒絕陌生人的東西是正確的做法扫俺。
有兩個月我沒有看到她在橋頭了苍苞,即使知道她今天不會在這了但總會忍不住投去一眼,心里期盼著明天能在這個地方看到她狼纬。
再一次看到她時是在星期六被媽媽派去超市買面條的時候羹呵,她伸出枯枝一樣的胳膊攔在了我的面前,像小孩一樣委屈疗琉,“我生病了冈欢,你看這全是針扎的∮颍”并抬了抬手示意我過去看凑耻。
我看到她松弛的皮膚上有密密麻麻的青色小圓點(diǎn),看來她真的生了什么大病柠贤。
“你能給我撿根拐杖嗎香浩?”她朝路邊努努嘴,那里有棵砍倒的樹臼勉。我過去找了一根粗壯的樹枝剔了枝椏遞給她邻吭,她拿在手里試了試,很滿意宴霸。后來回憶起這件事囱晴,一個八歲孩子找的拐杖,能有多好呢瓢谢。只是她滿意的表情令我倍受鼓舞畸写。
她叫我站在這兒等她,拄著“拐杖”走開了恩闻,我等了她一會兒艺糜,見她還沒來就去超市買了面條,從超市出來時見她站在剛才那兒,手里拿著一瓣西瓜破停,她走到我面前把西瓜往我手里塞翅楼,我沒敢要,她連聲說:“快接住真慢,要掉了毅臊,掉了『诮纾”
我只好接了西瓜管嬉,她拍拍我的頭,“回去吧朗鸠,你媽會擔(dān)心你的蚯撩。”
但回家后不是她所想的擔(dān)心烛占,而是我媽的雷霆大怒胎挎。她逼問我哪來的西瓜,我沒敢撒謊忆家,說對面老奶奶給的犹菇,我媽當(dāng)即就把西瓜奪過去扔進(jìn)了垃圾桶里,伸出一根手指戳著我的腦袋罵道:“你怎么這么傻啊芽卿,她給你你就要啊揭芍,你不知道她是一個瘋子,神經(jīng)病嗎卸例,你不怕她給你下藥嗎……”
我看著我媽的嘴一張一合称杨,無力反駁。
她像一只直立的影子
她是個瘋子币厕,神經(jīng)病列另,我信了。
她和房東積怨很深旦装,有一次回家發(fā)現(xiàn)大院門口有很多人圍著页衙,還有警車停在路邊,房東破口大罵阴绢,拽著警察的衣裳說:“你必須把她給帶走店乐,我們還活不活了,她一個精神病人呻袭,有她在我們?nèi)兆記]法過了眨八,你把她帶走,她就應(yīng)該在精神病院呆著……”
經(jīng)過警察聯(lián)系左电,沒有一個子女愿意露面前來安排她廉侧,但也確實(shí)有她的病歷寫著患過精神病页响,不是特別嚴(yán)重,可以出院吃藥治療段誊。
聽路邊圍觀的群眾你一言我一句闰蚕,大概拼湊出她的過去。嫁過三任丈夫连舍,都被她克死了没陡,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生活都很好,砌三層小洋房索赏,不敢跟她住盼玄,怕被她克死,檢查出了精神病將她送入了精神病院關(guān)了一年半潜腻,出來后就將她丟在了這里自生自滅埃儿。
她安靜地站在馬路邊,背挺得很直融涣,眼里絲毫不見膽怯蝌箍,不吵不鬧,不卑不亢暴心,風(fēng)吹不亂她的發(fā)。眼睛遙遙地朝我看來杂拨。
像一座孤島专普,遙遙地望著我。
我心下一緊弹沽,捏著書包帶子低下了頭檀夹。我雖有震驚,但在我看來策橘,沒覺得她和我們不一樣炸渡,她是完整的。
當(dāng)天夜里她就犯病了丽已,我被一陣恍似敲鑼打鼓聲吵醒蚌堵,睜著惺忪的眼走到陽臺,發(fā)現(xiàn)爸媽都在那里站著沛婴,我走過去問怎么了吼畏。
我媽打趣地問我,“喲嘁灯,醒了泻蚊?前幾天這么大的動靜睡得雷打不動,今個就鬧醒了丑婿?”
我趴在陽臺往聲音的來源看性雄,對面的破瓦房有一扇窗對著馬路没卸,就因為對著馬路所以遭了殃,一群不大的小孩經(jīng)常把她屋當(dāng)鬼屋一樣探險秒旋,懷里捧著一堆石子朝窗里扔石子约计,噼里啪啦,窗戶換了一扇又一扇滩褥,后來索性用一塊布拉著病蛉。
從對面的窗戶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一支紅蠟燭燃著,她站在窗邊瑰煎,漆黑的輪廓铺然,像一只直立的影子,更像聊齋志異里的鬼魅酒甸。
她手里拿的應(yīng)該是個鐵盆魄健,用棍子咣當(dāng)咣當(dāng)敲著,還真的像敲鑼打鼓一樣插勤。用我聽不懂的方言唱著奇怪的歌沽瘦,或者不是歌,是她想要說的話农尖。
房東站在大院門口析恋,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對面也用方言潑皮大罵,但“老不死”卻是能聽明白的盛卡。
我爸眼睛一瞪助隧,“還不回屋睡覺!”
我怏怏地爬上了床滑沧,腦海里全是她在窗邊如鬼魅的身影并村。
房東之所以和她積怨深,是因為別人知道對面住著個神經(jīng)病都不愿租她的房子滓技,即使房租比別的地方便宜很多哩牍。
有時我會想起她
經(jīng)這幾天鬧騰,一些八九歲不等的孩子對她的“鬼屋”越來越好奇令漂。
一個男孩蹲在路邊撿了石子塞了滿滿一書包膝昆,扭頭對旁邊站著的另一個西瓜頭男孩和扎著羊角辮的女孩說:“都準(zhǔn)備好了嗎,棍子呢叠必?”
西瓜頭分別給男孩和羊角辮一根棍子外潜,自己手里拿了一個。
羊角辮眼里汪著兩泡淚水挠唆,帶著哭腔說:“我不敢……我媽說她是一個鬼处窥,她屋里死過人,她還吃過一個小孩……”
男孩不屑地撇撇嘴玄组,“我今天就是去打鬼的滔驾,我看她能不能吃了我谒麦,你膽子怎么那么小啊,女生真麻煩哆致!”說完就朝她家走去绕德,西瓜頭拽著羊角辮跟在了身后,羊角辮掙扎了幾下也顫顫巍巍地跟著去了摊阀。
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耻蛇,心都要揪到嗓子眼了,我想大著嗓子喊他們不要去胞此,可張開嘴聲音像被掐進(jìn)了脖子里沒了聲臣咖。我心急如焚地祈禱她千萬不要在家。
顯然漱牵,三個孩子靠近她家的時候步子都慢了下來夺蛇,做賊似的小心翼翼。我看到三個身影在拐角處快要不見了酣胀,有些擔(dān)心地隔著五米遠(yuǎn)跟在身后刁赦。
我第一次靠她屋那么近,一條兩尺寬的小徑從馬路通往前院闻镶,小徑兩邊種著一排萵苣甚脉,像迎客似的。萵苣直直挺立著铆农,像她一樣宦焦,肥碩的葉子翠色欲流,比我看到過的任何萵苣都要高大顿涣,漂亮。
我聽到一陣尖叫聲還有噼里啪啦的石子聲嚇得趕緊往后跑酝豪,躲到大院門后涛碑,透過門縫往外瞧,那三個孩子從她屋跑了出來孵淘,像風(fēng)似的刮過不見了蒲障。
我吐出一口氣,希望她沒怎么傷著瘫证,低著頭往自己家門走揉阎。
之后我沒怎么見過她,像銷聲匿跡似的背捌。
再后來毙籽,我被送回了老家念初中,就更沒有機(jī)會見到她了毡庆。
但有時寂寞來襲我會想起她坑赡,想起她的臉烙如,她的眼神,她挺直的身子毅否。
我希望那座孤島能有人來亚铁,一個不像我那么懦弱膽小的人,一個會接受她遞來東西的人螟加,一個會上前擁抱她的人徘溢。
我希望那座孤島能夠被呵護(hù),被珍愛捆探,在陽春三月長滿一樹一樹的花開然爆,不再孤獨(dú)。
如果徐许,我想
如果我能勇敢地走到她面前說聲你好施蜜,是不是會在她灰暗的余生增添一筆溫暖的亮色?
如果街坊們沒有像瘟神一樣避著她雌隅,向她投去善意的一眼翻默,是不是她的病會不治而愈?
如果大人們不對自己的孩子說她像鬼一樣可怕恰起,是不是她會獲得像書本上孩子的尊敬修械?
我想長大能成她那樣的人,風(fēng)卷殘年依然精心打扮自己检盼。
我想長大能成她那樣的人肯污,目光坦蕩沒有絲毫屈服的卑微。
我想長大能成她那樣的人吨枉,即使黑暗也要在陽光下挺直身板蹦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