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48年9月。
絲綢旗袍已經(jīng)遮不住秋涼负敏,丁依群裹緊了毛線披肩贡茅,絲絲寒意還是從開叉的旗袍下擺透了上來,薄薄的絲襪形同虛設(shè)原在。
“青島站”
丁依群清麗的臉上友扰,只有木然的表情,她提著手提箱靜靜地站在站牌下庶柿,在匆忙奔走的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村怪。三年前,鄭永恩就在這個站牌下浮庐,熱情地迎接了她甚负,接過這只手提箱。在西斜的慵懶陽光下审残,海風輕輕拂面梭域,兩個的年輕人牽著手走出青島站,那是丁依群生命中最美的一個下午搅轿,即使走到生命的終點病涨,她依然清楚記得。而如今璧坟,她不得不孤身一人離開青島既穆。
秋風裹挾著火車的灰色煙霧赎懦,四處飄蕩。她登上了西去的火車幻工。
02
丁依群性格活潑開朗励两,長得俊俏可愛,家里只有這一個閨女囊颅,從小就很受嬌寵当悔。丁父開著糕點鋪子,“蜜食”是丁記糕點的特色踢代,傳承了幾代盲憎,頗有點家資。雖說與她同齡的姑娘都訂了婚奸鬓,有的甚至早早地嫁人焙畔,但她卻只想讀書,不想過早進入家庭串远。十六歲這年宏多,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省立女中高中一年級,隨山東抗日流亡中學遷往湖北鄖陽澡罚。
五三慘案十周年伸但,在鄂的山東學生舉行紀念活動,同學們?yōu)榇藢懥撕芏辔恼潞蜅l幅表達對蔡公時先生的緬懷留搔,寄托對慘案中死難同胞的哀思更胖。國文課張老師匆匆跑來找丁依群。
“依群隔显,快却妨,跟我走!我們這邊需要一個寫標語的同學括眠!”
丁依群書畫寫作皆好彪标,尤其擅長毛筆字,學得是顏體掷豺,常被老師叫去捞烟,為各種活動執(zhí)筆書寫標語。
跟著張老師來到活動現(xiàn)場当船,丁依群才發(fā)現(xiàn)义屏,這是高年級同學的集會碾盟。高三年級即將畢業(yè)的師哥師姐們正在慷慨陳詞忘古,用激昂的語言表達抗日救國的決心源譬。張老師比學生們大不了幾歲,也是一個年輕人,有著奮進的心和不屈的靈魂档叔,他將拉來幫忙的丁依群撇在原地桌粉,立刻投入大討論,上臺即興演講衙四。
丁依群環(huán)顧四周,除了正在臺上侃侃而談的張老師患亿,與別人都不熟传蹈,只好怯生生地站在那里,等待張老師演講完步藕。
一位高個子的師哥惦界,見她在喧雜的人群中略顯窘迫,走過來向她打招呼咙冗。
“你叫什么名字沾歪?讀幾年級?”
“丁依群雾消,高一灾搏。”丁依群清脆地回答立润,見有人過來與她說話狂窑,她的孤獨感減輕了些。
“那你是小師妹了桑腮?原來是哪所學校泉哈?”
“省立女子中學,你呢破讨?”
“市立中學丛晦。我叫鄭永恩√崽眨”
“你家在哪烫沙?”
“濟南館驛街「槠铮”
“太巧了吧斧吐,我家也在館驛街!”
“那你肯定知道我家仲器,我家是做糕點的煤率。”
“丁記乏冀?你家的蜜食可真好吃蝶糯!我從小就愛吃,只是——太貴了辆沦!一年吃不了幾次昼捍!”
“再來報我的名字识虚,我叫伙計送你兩盒!”
二人哈哈大笑起來妒茬。
丁依群和鄭永恩相識了担锤,因為家離得比較近,會有很多共同的話題乍钻,聊聊千佛山的山會和趵突泉的水肛循,拉拉家鄉(xiāng)的人和事,二人很快熟悉起來银择,她非常慶幸自己在遠離家鄉(xiāng)千里之外的地方多糠,能夠遇到一個這么優(yōu)秀的街坊師哥。
“畢業(yè)后浩考,你會去哪里夹孔?”丁依群問這位即將畢業(yè)的師哥。
“我想去西南聯(lián)大析孽!”鄭永恩目光堅定搭伤。
03
鄭永恩是個十分用功的學生,果真實現(xiàn)愿望绿淋,考入了西南聯(lián)大闷畸,與丁依群告別后,去了昆明吞滞。
三個月后佑菩,丁依群收到鄭永恩的來信。
依群師妹:
一別數(shù)月裁赠,不知你學業(yè)是否有長進殿漠?我在昆明一切都好。之前以為自己頗具才份佩捞,到此之后才知道绞幌,在諸多大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渺如塵土一般一忱。昆明四季如春莲蜘,氣候甚好,希望你也能考來帘营。
我等學子離鄉(xiāng)已久票渠,時值戰(zhàn)亂,返鄉(xiāng)不知何時芬迄,望你多多保重问顷。
祝愿一切康適。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鄭永恩
讀鄭永恩的簡短來信,丁依群很是欣喜杜窄,師哥居然還會掛念自己肠骆,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少女的心里泛起一波漣漪塞耕。在最初見到長相英俊蚀腿、身材頎長的師哥時,已經(jīng)忍不住芳心暗動扫外,只是少女羞澀唯咬,又怎會主動說明。
丁依群很快回了信畏浆,告訴鄭永恩自己很好,雖然學業(yè)上艱難狞贱,但一直努力攻克刻获,爭取將來有機會考到師哥的大學。
來來往往地通了不少信瞎嬉,鄭永恩感覺自己好像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個俏麗的小師妹蝎毡,在繁重的學習之余,忍不住會暢想未來氧枣,這未來中有丁依群的存在沐兵。
第二年春,丁依群隨學校緊急轉(zhuǎn)移至綿陽便监,轉(zhuǎn)移過程中扎谎,丟失了不少個人物品,所有信件和夾著鄭永恩地址的那本書也一起丟了烧董。
戰(zhàn)爭時期毁靶,任何變化都有可能讓人失去聯(lián)系。鄭永恩給她寫的信逊移,石沉大海预吆,再也得不到回信。
一晃幾年過去胳泉。丁依群沒能像鄭永恩期待的那樣考入西南聯(lián)大拐叉,畢業(yè)后回了濟南。
04
回濟的那年扇商,丁依群十九歲凤瘦。看到女兒平安歸來钳吟,丁家歡天喜地廷粒。當初全家人反對她隨流亡學校離濟,擔心她一個姑娘家,在如此動亂的時局下坝茎,萬一有個閃失可如何是好涤姊。
回來沒有多久,陸續(xù)有人上門提親嗤放。丁依群心里掛念鄭永恩思喊,拒絕了所有提親。
“我現(xiàn)在不想嫁人次酌,你們不要給我張羅這事恨课。”丁依群對媽說道岳服。
“你都十九了剂公,再不找婆家就成老姑娘了〉跛危”丁太太苦口婆心地勸閨女纲辽。
“你讓我消停兩年行嗎?過兩年再說璃搜!”丁依群求媽拖吼。
“兩年?兩年后你都二十一了这吻,上哪找合適的人家吊档?好小伙子都早早地娶了媳婦,還輪得到你唾糯?”丁太太來氣了怠硼。
“好媽,再讓我陪你兩年趾断,你急著把我嫁出去干么拒名?你愿意把小棉襖讓給別人啊芋酌?”丁依群絲毫不讓步增显,使開了撒嬌的本事。
丁太太看閨女軟硬不吃脐帝,也就由她去了同云,其實當媽的也不愿意讓閨女早早地嫁人操持家事,只是礙于世俗沒有辦法堵腹。掀門簾出去前又重復確認:“說定了炸站,就兩年,兩年后必須給我嫁出去疚顷!”
可是旱易,丁依群現(xiàn)在甚至不知道鄭永恩的現(xiàn)狀禁偎,她在二人來往的那幾封信件中,雖然字里行間的關(guān)懷中似乎有諸多情愫存在阀坏,但畢竟沒有挑明如暖。他還好嗎?他是否已經(jīng)有了伴侶忌堂。不得而知盒至。
兩年的時光也很快。在丁依群寫字士修、畫畫枷遂、讀書中,不知不覺棋嘲,兩度寒暑耗盡酒唉。
丁太太又開始催促閨女。丁依群不勝其煩沸移。
“媽黔州!我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你不必催我阔籽!”
“是哪家的小伙子?你倒是讓他來提親啊牲蜀,老大不小的笆制,不能老是懸著呀!”
丁依群苦笑涣达,在國家被鐵蹄踐踏的時代在辆,他人在何處尚且不知,如何叫他來提親度苔。
05
鄭永恩來得很突然匆篓。
丁依群兩年以來重復著同樣的日子。一日寇窑,鋪子里的伙計跑到后院來鸦概,說有位先生來找依群。
丁依群聽聞甩骏,心先急跳起來窗市,自己從未和其他男同學聯(lián)絡(luò)過,更未告訴過別人自己家是丁記糕點饮笛,除了幾年前跟鄭永恩提起過咨察,莫非是他畢業(yè)回了濟南?
想到此處福青,忙整理一下衣衫摄狱,攏了攏頭發(fā)脓诡,跟著伙計去了前面鋪子里。
一位年輕先生正坐在客座上喝茶媒役,見丁依群進來祝谚,微笑著站起來打招呼。
“好久不見刊愚,你還好嗎踊跟?”
果然是他!幾年未見鸥诽,鄭永恩原來白凈的臉變得黝黑商玫,看上去肩膀更加寬闊結(jié)實。丁依群抑制不住的歡喜牡借,嘴角上揚拳昌,笑得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好久不見啊師哥钠龙,你怎么這么黑了炬藤?昆明的太陽比濟南大么?”丁依群調(diào)侃道碴里。
“我的老師教導我說沈矿,做學問首先要有個強健的體魄,我常常去游泳咬腋,曬黑也是難免羹膳。”鄭永恩頓了一下根竿,接著說:“你沒報考西南聯(lián)大陵像?”
丁依群低下頭:“高中的課程逐漸困難,后期我的成績也不算好寇壳,所以就放棄了醒颖。”
鄭永恩說:“那可惜了壳炎,你是個那么聰慧的女孩子泞歉,堅持一下應該能考得上∧浔纾”
二人說著話疏日,從鋪子里出來,沿著街慢慢地散步撒汉。
丁依群特別想知道鄭永恩的個人問題沟优,那年通的幾次信件中雖未明說,但是她感覺鄭永恩對自己是有好感的睬辐,自己恰恰也是這樣的心思挠阁,所以這幾年說不清道不明地好像是在等他宾肺。只是不曉得分離的這幾年,鄭永恩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愛人侵俗。想問锨用,又無從開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別后的話隘谣,心思卻是亂的增拥。
走出去了很遠,她鼓起勇氣問道:“師哥年紀也不小寻歧,有沒有娶嫂子進門呀掌栅?”
鄭永恩笑起來,好像他一直在等待她問這個問題码泛,偏不馬上回答猾封,停下來歪著頭笑瞇瞇地看著她。
“那你先告訴我噪珊,你有沒有找到一位如意郎君晌缘?”
丁依群紅了臉:“我先問的,你得先回答我痢站!”
鄭永恩收起笑容磷箕,正兒八經(jīng)地說:“我心里有一個人,久未得見阵难,也不知道她怎么想搀捷。”
越是不正面回答多望,丁依群就越是好奇,非常想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氢烘,會不會是自己怀偷?
“別賣關(guān)子了,你快說播玖∽倒ぃ”
鄭永恩抬眼緊盯著丁依群:“我已經(jīng)回答了,該你了蜀踏∥桑”
丁依群撥了一下垂到眼前的發(fā)絲:“我嘛,單身主義果覆,還沒想找郎君颅痊!”
鄭永恩眼里閃過一道光:“真的嗎?是永遠的單身主義局待,還是你想念的人沒在身邊斑响?”
“你要告訴我你心里的人是誰菱属,或許我就會有了答案!”說完這句話舰罚,丁依群笑著跑開了纽门。
鄭永恩悵然若失地看著她的背影。是不是营罢,她和自己的心意相通赏陵?
06
短暫的返濟,鄭永恩即將再次動身前往昆明饲漾。老師給他寄來信件蝙搔,想讓他來做助理。
這段時間里能颁,鄭永恩前后找了丁依群幾次杂瘸,二人相談甚歡,但是誰也沒有挑明心思伙菊。馬上又要回昆明败玉,他想,是時候說出來了镜硕。
大明湖波光粼粼运翼,湖水澄碧,水面時而波動兴枯,有魚兒在戲荷花血淌。正值晴天,天藍水碧云白财剖,千佛山倒映于湖水中悠夯,湖光山色相映成趣,好一個“佛山倒映”盛景躺坟。
鄭永恩與丁依群徜徉在湖畔沦补,雖人在如此美景中,他卻無心賞景咪橙。想了許久才開口夕膀。
“我很快就要去昆明了,老師想讓我去做助理美侦。本想投筆從戎产舞,以報家國,但老師說我們研究化工專業(yè)菠剩,同樣是為國為民效力易猫,而且發(fā)揮專業(yè)所長,能做出更大的貢獻具壮。我決定去擦囊∥ハ迹”
“去多久?”丁依群沒想到鄭永恩這么快又要離開瞬场。
“說不準买鸽,這個時局,誰又知道明天會是什么樣呢贯被?多希望能安心的研究學術(shù)眼五,做些事情,可眼下我們的國家是這樣的彤灶!”鄭永恩嘆息看幼。
“那,以后怎么聯(lián)系你幌陕?”丁依群對突然的離別有些感傷诵姜。
鄭永恩躊躇片刻,問道:“你知道我心上人是你嗎搏熄?我想知道棚唆,你是怎么想的?”
丁依群緋紅了臉頰心例,雖說預感他的心上人就是自己宵凌,但沒得到他確認之前,不敢冒然去問止后,生怕如果不是瞎惫,連朋友也做不得。聽到他的這句話译株,她心里喜悅起來瓜喇,揚起臉說:“那我也有答案了,我不是永遠的單身主義歉糜,如果我想念的人也正在想念我的話乘寒,我會愉快地結(jié)束單身!”說完微笑地看向鄭永恩现恼。
兩個年輕人沉浸在得到愛情的甜蜜中,雖然即將面臨分別黍檩,但愛與被愛合二為一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叉袍。
丁依群當晚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母親,把鄭永恩的家庭情況都向她做了介紹刽酱。丁太太不是死腦筋的老封建喳逛,得知女兒已經(jīng)有了戀愛的對象,于是不再過多催促棵里。
07
鄭永恩一去就是四年润文,期間雖有信件往來姐呐,但因戰(zhàn)爭,時斷時續(xù)典蝌,丁依群一直在等他曙砂。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第二年,他才回到濟南骏掀。
國立山東大學復校鸠澈,由于鄭永恩非常優(yōu)秀,又有了四年助理的工作經(jīng)驗截驮,教授推薦他去做教員笑陈。去青島之前,他回家小住幾天葵袭。兩家人張羅著給兩個年輕人訂婚涵妥,鄭父是位中學老師,丁家開著鋪面坡锡,都是開明人士蓬网,沒采用傳統(tǒng)三媒六聘的做法,舉行了簡單的新式訂婚儀式娜氏,雙方家庭至親友朋共聚拳缠,向他們送上了祝福。
再次見到鄭永恩時贸弥,丁依群已經(jīng)幫父親打理了幾年鋪子窟坐,讓她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得知鄭永恩將去青島工作绵疲,她也頗為高興哲鸳。雖然青島離濟南還有八百多里的路程,但畢竟同在山東盔憨,坐火車沿膠濟線一路向東徙菠,見面方便許多。
二人約定郁岩,等鄭永恩在青島安頓下婿奔,就接丁依群過去找份工作,將來就在青島安家问慎。
鄭永恩到青島一個月后萍摊,在魚山路租了房,安置好住處如叼,發(fā)電報讓丁依群來青冰木。
丁太太原本希望待婚后再讓女兒追隨鄭永恩去青島,架不住丁依群軟磨硬泡,而且兩人確實已經(jīng)訂婚踊沸,就放她去了歇终,離走前叮囑她要在意自己,盡快定個時間完婚逼龟。
丁依群以未婚妻的身份去鄭永恩處评凝,心情是興奮的。從最初相識到芳心暗許再到訂立婚約审轮,前后也有八年之久肥哎,兩人雖心意相通,但畢竟聚少離多疾渣,這次過來篡诽,就要長久地生活在一起,對她來說榴捡,不亞于一次遠嫁杈女。
“青島站”
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丁依群非常疲憊吊圾。一下火車达椰,她提著沉重的手提箱跌跌撞撞地擠在匆忙的人群中,遠遠地看見鄭永恩站在站牌下项乒,她激動地向他揮手啰劲。
鄭永恩看見了憔悴的丁依群,平時十分整潔的她檀何,坐了這么久的火車蝇裤,衣服皺了,頭發(fā)也蓬亂著频鉴,可是在他的眼里栓辜,卻是這么親切美麗。鄭永恩向丁依群奔跑過來垛孔,接過箱子藕甩,牽住她的手。溫暖從手心傳來周荐,此時丁依群忘卻了一路來的辛苦和困累狭莱,心里滿是踏實和幸福。
08
彼此苦等多年概作,同居后的時光顯得如此美妙腋妙。
長到二十八歲,鄭永恩是第一次對自己成個“家”有了清晰的認知仆嗦。小時候辉阶,父母的家就是自己的家先壕,他有眾多的兄弟姐妹瘩扼,父母忙于生計谆甜,照顧不過來,只能靠大孩子來管小孩子集绰,體味不到更多的溫暖规辱。外出求學時,多年來四處奔波栽燕,雖有固定住處罕袋,卻孤單一人,“家”只是宿舍的代名詞碍岔。
丁依群來后浴讯,那處租來的小房子突然變得有了溫度,變得讓人依戀蔼啦。
鄭永恩從讀書時起榆纽,就有早起的習慣,跑步捏肢、朗讀奈籽、洗冷水澡,每個早上都過得匆忙鸵赫。而現(xiàn)在衣屏,他卻懶惰了,在暖暖的被窩里與丁依群相擁而眠竟成了他最大的幸福辩棒,一直拖到不得不起床狼忱,才不情愿地起來。
丁依群與青島本地大嫂學著烹飪海鮮盗温,時常去海邊購買蛤蜊藕赞、蟹子、蝦虎卖局,爆炒或清蒸斧蜕,都十分鮮美,還學會了包鲅魚水餃砚偶,與內(nèi)陸的菜批销、肉水餃風味完全不同,非橙九鳎可口均芽。她變著花樣的做各種美食,經(jīng)常給鄭永恩驚喜单鹿,他每天下班的路上都會猜測掀宋,今晚的餐桌又會是什么菜呢?
鄭永恩并非第一次與女人親密接觸,大學期間劲妙,有些女生性格外向湃鹊、思想開放、作風大膽镣奋,他也非守身如玉币呵,所以曾有過數(shù)次性體驗,只是這些女生到底不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對象侨颈,睡過就算了余赢,互相不糾纏,再見面還是朋友哈垢。
多年來能讓他牽掛的妻柒,唯獨丁依群。這個純潔的女孩耘分,心中只有他蛤奢,當初并未確定關(guān)系時,就在茫然地等他陶贼,實在令他感覺心醉啤贩、心疼。現(xiàn)在拜秧,她每天都陪在他的身邊痹屹,不僅給他以感情的慰藉,還給予了生活的支持枉氮,讓他擺脫俗事所擾志衍,專心搞研究、教育學生聊替。
丁依群剛來青島時楼肪,計劃著去找個工作。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掌握了不少文化知識惹悄,找個工作還是不難的春叫。經(jīng)鄭永恩的朋友介紹,她去了德國領(lǐng)事館附近的一家洋行做會計泣港。做了一陣子暂殖,覺得做雇員被人呼來喝去好沒意思,薪水又是低的当纱,畢竟在家時鋪子都是自己說了算呛每,兩下對比,感覺倍受壓抑坡氯。鄭永恩見她做得不開心晨横,就勸她辭去工作洋腮,他的收入不低,養(yǎng)活二人綽綽有余手形,她也就順勢閑在家里了徐矩。
09
起初的新鮮勁一過去,對鄭永恩來說叁幢,二人相處得慢慢地變得平淡,甚至坪稽,乏味曼玩。
因為不工作,丁依群的圈子非常小窒百,除了去海邊買買魚蝦黍判,菜場買買菜,就是和前后院的大嬸大嫂們聊天篙梢,她接觸不到什么人顷帖。唯一了解外界的渠道就是鄭永恩偶爾帶回來的報紙,或者聽聽收音機渤滞。
“如果沒有你贬墩,日子怎么過?我的心也碎妄呕,我的事都不能做……”
這個午后陶舞,聽著白光懶洋洋的聲音,丁依群沖了一杯德勝咖啡绪励,在斜照進房間的陽光里肿孵,熱汽的影子蜿蜒而升,香濃的味道氤氳開來疏魏。日子過得不錯停做,她想,但還是要盡快和鄭永恩回濟完成婚事大莫,同居已有一段時間蛉腌,年紀又都不小,婚后可以生個寶寶只厘,自己也不至于太悶了眉抬。
晚上,她向鄭永恩提出年底回濟結(jié)婚懈凹,他卻沒有積極響應蜀变。
“不是已經(jīng)訂婚了么洒嗤?現(xiàn)在是民國尤蛮,不是前清章办,我們又都有知識,何必拘于形式烙常?”
丁依群有點惱:“訂婚是訂婚,結(jié)婚是結(jié)婚于颖,我們還沒有領(lǐng)過結(jié)婚證柏锄,沒有正式的婚禮,總歸名不正言不順的杂腰±悖”
鄭永恩在燈下看著書,隨口說道:“住了這么久喂很,前后鄰居都認為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惜颇,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順?”
丁依群看著他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少辣,聲音高了起來:“我來青島一兩年凌摄,連你的朋友同事都不曾正式見過面,我到底算什么呀漓帅?”
鄭永恩抬起頭來:“與他們見不見面重要嗎锨亏?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未婚妻忙干∑饔瑁”
丁依群急躁了:“未婚!未婚捐迫!我二十六歲生日都過去半年了劣摇,還是個未婚的‘老姑娘’,我什么時候才能成鄭太太弓乙?”
鄭永恩看了她一眼末融,眼神意味深長,未再搭話暇韧,又去看書了勾习。
這是他們第一次爭吵。雖然這個架吵得很文明懈玻,沒有粗話臟話巧婶,沒有歇斯底里,但是丁依群覺得涂乌,有一絲看不見的裂痕正在二人之間慢慢地生出來艺栈。
這個晚上,沒有星月湾盒,夜是這么的黑湿右。二人各自睡在自己的被窩里,中間刻意地留出空隙罚勾,誰也沒有碰對方一下毅人。海邊的夜晚潮冷吭狡,丁依群裹緊了被子,耳邊傳來鄭永恩細細的鼾聲丈莺。
10
鄭永恩喜歡青島划煮。與處于內(nèi)陸的濟南相比,海濱城市空氣非常清新缔俄,馬路干凈弛秋,見不著飛揚的塵土。即使在雨天俐载,道路都是干凈的蟹略,絲毫沒有積水和泥巴。他在小魚山遠眺瞎疼,那看不見邊際的深藍色大海,給了他更廣闊的心胸壁畸,不知不覺生出些豪邁贼急。
鄭永恩開始覺得與丁依群無話可說。日本人投降了捏萍,但國內(nèi)戰(zhàn)爭仍然繼續(xù)太抓,他試圖與丁依群交流對時局和政治的看法,但是只有高中文化的她是無法理解的令杈。她好像更關(guān)心海鮮何時大量上市走敌,價格或許會略降,中山路的毛線多少錢一磅逗噩,圍巾織單羅紋還是雙元寶針掉丽,萬福臨糕點還不及自家丁記的味道。
隔三差五异雁,丁依群就會把結(jié)婚的話題搬出來捶障,情緒越來越激動。鄭永恩越來越懶得回答纲刀。心情好時就過去擁抱一下她项炼,心情若不好,干脆不理會示绊,或者關(guān)門出去锭部。
就連那些原本覺得可口的飯菜,吃得久了面褐,也覺得沒有什么味道了拌禾。丁依群精心做的食物,再也得不到鄭永恩的夸贊展哭。
“蒜蓉扇貝不好吃么蹋砚?”
“還可以扼菠。”
“那辣炒蛤蜊呢坝咐?”
“不是一直就這個味道嗎循榆?”
“明天吃鲅魚水餃還是烙韭菜餅?”
“都行墨坚⊙硪”
鄭永恩的態(tài)度讓丁依群感覺,原本近在咫尺的結(jié)婚泽篮,居然變得如此遙遠盗尸。她甚至開始懷疑鄭永恩是否有了其他女人,所以才會對自己變得冷漠帽撑∑酶鳎可是他每天按時出去,按時回來亏拉,每月薪水一分不少地交到自己手里扣蜻,并沒有什么變化。
11
學化學的及塘,大部分都是男生莽使,女生很少。田芳時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笙僚。
最初見到這個學生芳肌,鄭永恩眼前一亮。田芳時容貌嬌俏肋层、說話干脆亿笤、做事利落、舉止大方栋猖,常會與同學一起討論時局责嚷,說到激動處神采風揚,與少年時的丁依群很像掂铐。不罕拂,比丁依群更符合自己的理想,她有朝氣全陨、有思想爆班、有文化、有見地辱姨,這才是他心目中的新女性柿菩。
而田芳時,對這個帥氣而知識淵博的年輕老師也非常親近雨涛。
“鄭老師枢舶,你再給我講講摩爾濃度好嗎懦胞?”
“鄭老師,狀態(tài)函數(shù)的變化量與什么有關(guān)?”
……
鄭永恩耐心地一一解答凉泄。他非常欣賞田芳時強烈的求知欲躏尉,整理出很多與專業(yè)相關(guān)的知識點,給她開小灶后众。有時還邀請她一起參加青年教員的思想討論會胀糜,談天說地,從專業(yè)說到藝術(shù)蒂誉,從戰(zhàn)爭說到政局教藻。田芳時有非常獨到的見解,令鄭永恩驚嘆右锨。
有次討論會結(jié)束括堤,因為一個問題,鄭永恩與田芳時邊走邊討論绍移,不知不覺走到了海邊悄窃。夕陽照向海面,大海閃現(xiàn)奇特的金色光芒登夫。田芳時突然沉默广匙,望向大海深處允趟。沉默片刻恼策,她微笑著看向鄭永恩。
“鄭老師潮剪,我想申請佐治亞理工學院涣楷,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鄭永恩一時語塞抗碰。
“鄭老師狮斗,你不會是因為牽掛愛人孩子,家事纏身弧蝇,去不了美國吧碳褒?”
“不,不看疗,我還沒有結(jié)婚沙峻。”鄭永恩慌忙回答两芳。
田芳時高興起來摔寨,一把拉起鄭永恩的手,“那我們可以一起去呀怖辆!”
晚上回到家里是复,飯已經(jīng)擺在桌上删顶,還是平常飯菜,清蒸黃花魚淑廊,炒卷心菜逗余。鄭永恩心情很好,覺得家常飯也吃出了不同的味道蒋纬,邊吃邊夸贊丁依群的手藝猎荠。
丁依群見他吃得高興,自己也開心起來蜀备,“黃花魚又漲了些錢关摇,卷心菜倒是便宜了∧敫螅”
鄭永恩聽她這樣說输虱,原本想聊天的興致也沒了,“你除了知道柴米油鹽脂凶,知道蜜食怎么做宪睹,還知道什么?”
他匆匆吃完蚕钦,把碗筷一放亭病,又去看書了。
丁依群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嘶居,本來高高興興的一頓飯罪帖,怎么突然就冷了場?
12
田芳時明確地告訴鄭永恩邮屁,自己喜歡上了他整袁。鄭永恩此時剛剛知道,田芳時的父親是青島一家著名紗廠的老板佑吝,無論是財富還是權(quán)勢坐昙,在青島都是能叫上號的。
出身于這樣的家庭芋忿,田芳時與小家碧玉的丁依群自然是不同的炸客。無論是眼界、學識還是氣度戈钢,都壓過丁依群一大截痹仙。
鄭永恩思量了數(shù)日,在此期間逆趣,渾渾噩噩蝶溶,除了這件事之外,頭腦幾乎沒法思考任何問題。
最終抖所,出國留學深造梨州、和田芳時在一起的念頭壓過了對丁依群殘留的那點感情。
鄭永恩瞞著丁依群辦完了出國的手續(xù)田轧,才向她攤牌暴匠,而且沒有說得太清楚,畢竟和田芳時的關(guān)系還沒有公開傻粘。
“我要去美國讀書每窖。”鄭永恩簡單表明意思弦悉。
“去幾年窒典?怎么去?”丁依群以為鄭永恩會帶自己去稽莉。
“三到五年吧瀑志,我也不知道。坐船去污秆∨恚”鄭永恩的回答很簡明。
“那我們到那里良拼,生活來源是什么战得?我又不懂美國話∮雇疲”丁依群明顯不贊成常侦,試圖用困難來阻止他。
“不是我們予弧,是我刮吧『ィ”鄭永恩只用幾個字就將丁依群的意見抹殺了掖蛤。
“你自己去?那我呢井厌?”丁依群有點迷茫了蚓庭。
“你先回濟南,等我安頓下來仅仆,再……”鄭永恩沒有說完后邊的話器赞,因為他的計劃里并沒有丁依群。
“那先跟我回去結(jié)婚墓拜,你再走港柜!”丁依群想用婚姻將鄭永恩拴住。
“來不及了,船票是后天的夏醉∷叮”
來不及了。丁依群想畔柔。什么都來不及了氯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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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船和火車的汽笛同時鳴響。
鄭永恩和田芳時踏上駛向大洋彼岸的輪船靶擦,丁依群獨自提著那個來時的舊手提箱坐上了向西的火車腮考。
他們經(jīng)歷了很多次分別,而這次玄捕,一別就是永遠踩蔚。
來到美國后,鄭永恩順利地通過佐治亞理工學院的申請枚粘,與田芳時一同入學寂纪。二人志同道合,很快結(jié)婚赌结。田芳時的父親作為一個大資本家捞蛋,敏銳地嗅到了政局的變化,在1949年初柬姚,就將所有資產(chǎn)變賣拟杉,舉家遷往美國。有田家的財力支撐量承,鄭永恩和田芳時在美國過著無憂無慮又充滿理想和努力的生活搬设,一起研究他們最感興趣的課題。
丁依群回濟南后撕捍,再沒有嫁人拿穴。母親眼睜睜地看著閨女被人始亂終棄,后悔當初沒有將她攔下忧风。雖然數(shù)次去鄭家鬧默色,但是他們只知道鄭永恩出了國,再也沒有任何消息狮腿。
戰(zhàn)爭結(jié)束腿宰。中國人民迎來了解放。
五十年代缘厢,丁依群和父親經(jīng)營的糕點鋪公私合營吃度,她成了國營糕點店的女工。
那個特殊時期贴硫,在清查海外關(guān)系時椿每,人已中年的丁依群被舉報丈夫潛逃美國。她一再解釋自己并沒有和鄭永恩結(jié)婚,但無人愿意相信间护,將她定性為潛伏的特務(wù)删壮。在被關(guān)押審查公開批斗數(shù)次之后,絕望的她用一條圍巾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兑牡。
那一刻央碟,她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鄭永恩時,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均函;想起了初去青島的那天亿虽,他牽著自己的手,掌心傳來的溫暖苞也;想起了小魚山咸腥的海風和漲價的黃花魚洛勉。
永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