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舅他三年前過世了滴肿。三年了我也沒去他的墳上去過岳悟,沒能和老家的男人一樣,由女眷們陪著泼差,跪在黃土的地里贵少,磕上四個頭,燒一道紙錢堆缘,培幾鍬新土滔灶,聽著娘和姨母舅母們近乎于唱腔的哭聲,自己拄鍬而立吼肥,如同唱戲中執(zhí)杖衙役龍?zhí)啄菢拥囊话懵计剑M一個晚輩在陳舊的禮俗規(guī)矩中的義務(wù),只好每每在心中想起來他缀皱,在遙遠的城市里斗这,仍會感到他曾經(jīng)的存在,仿佛依然活在人間一般啤斗。遠在千里之外表箭,加上素來不喜老家刻板老套的禮俗,也只好如此了钮莲。
在我家和姥娘家免钻,兩家恩怨絞纏的人們中間,三舅算是一個清奇的存在崔拥。大舅是個無酒不歡的混人极舔,和大姨夫氣味相投,每每喝醉了之后链瓦,想起來他的妻子姆怪,我的大舅母,便會嫌棄她長得矮澡绩,泛起來對不起他自己的一表的人材的心事稽揭,回到家里就見人就罵,見狗就打肥卡,指著妻子的臉溪掀,噴著各種污蔑和羞辱的言辭,不是說她沒有把地掃干凈步鉴,就是說她桌子上留了灰揪胃,那些唾沫星子把一片空氣染得泛濫著酒臭氣璃哟。
二舅是個一輩子懼內(nèi)的人,即便是我母親和他二人的感情最好喊递,也不得不承認随闪,她的二哥對老婆,是太過于忍讓了骚勘。二舅他年輕的時候铐伴,相貌堂堂,無奈是家里窮俏讹,養(yǎng)活不了這么多的孩子当宴,無奈之下業(yè)已把大舅過繼出去了,二舅也在十八之后泽疆,只好隨著同鄉(xiāng)們户矢,沿著闖關(guān)東的老路,去了東北殉疼,在那里遇到了未來的妻子梯浪,靠著一表人材,和她私奔回了山東老家瓢娜。到了山東姑娘發(fā)現(xiàn)受了騙驱证,說好的三進三出的大院子,變成了前院是草屋恋腕,后院是更矮的草屋的兩進院落抹锄,全部的流動資產(chǎn),無非是院子里的大小5荠藤、6只羊伙单。上有快60的父母,下有三個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哈肖。換了誰吻育,那一時間都會變臉,哭鬧著要回到東北去淤井。二舅跪下了他那男兒的膝蓋布疼,萬般求姑娘留下。再加上沒過多久知道懷上了孩子币狠,她也只好認了這個命游两,成了未娶即嫁的媳婦。我姥爺姥娘看著兒子拐了個黃花閨女回來漩绵,又不舍得放人家走贱案,自覺理虧,也成就了兒媳婦在家里說一不二的家主地位止吐。一家人都覺得欠了她很多宝踪,也是為著二舅不打光棍兒侨糟,忍受了,處處包涵著這位東北的大閨女瘩燥。
東北的大閨女都厲害秕重,年紀輕輕吸著大煙袋。這是我奶奶說的厉膀,可二妗子并不抽煙溶耘。東北的姑娘都高個子鴨蛋臉,長得好看站蝠,這是我三姑說的汰具,可二妗子不是鴨蛋臉卓鹿,臉寬菱魔,圓,倒是如同一個鍋餅一般吟孙,下巴上的一邊澜倦,還生了一個大小和毛主席下巴上差不多的福痣。人都說她是有福的人杰妓,卻怎么看都沒毛主席的那顆藻治,耐得住端詳,應(yīng)該是因為她老是生氣巷挥,嘴角下壓桩卵,加上寬厚的腮幫,有所謂不怒自威的虎氣了吧倍宾。女的不能有虎氣雏节,有了虎氣,就不讓人敢于親近高职,特別是對于孩子們而言钩乍。她是有福的。自從進了王家怔锌,再也沒有下過地干活寥粹,一切都由我的二舅,姥爺埃元,弟弟妹妹們包攬了涝涤。等到我的表哥們長得大了一些,這些孩子們從小勤勞岛杀,替爺爺奶奶姑姑叔叔們把活給包攬了妄痪,她唯獨做的是飯和菜,還要回回等到姥爺放養(yǎng)回家楞件,在下面給她燒鍋才行衫生。
我二舅他疼我的娘裳瘪,至今我娘記得他深夜里爬到高高的家槐樹上,偷生產(chǎn)隊里的樹葉子罪针,給餓得睡不著的弟弟妹妹們燒上一鍋槐樹葉子的清湯彭羹,也大概是太過于疼他的妹妹了吧,在我的爹和娘年輕的時候鬧架泪酱,他的二妹妹挨了打派殷,他很負責地把我的爹好好教訓(xùn)了一番,和大舅一起發(fā)揮了見多識廣墓阀,打架有兩下子的特長毡惜,把他的妹夫打暈在地,七竅流血斯撮,差一點兒把命交代在岳父的家門上经伙。這件事成了我家和姥姥家關(guān)系的分水嶺,有20年兩家沒有正經(jīng)的來往過勿锅。
二舅他肯定不心疼我三舅帕膜。在他14的時候就和他分了家,把體弱多病溢十,又是小腳的姥娘垮刹,還有12歲的小姨分給了他養(yǎng)活,自己留下了身體尚且強壯的姥爺张弛,一直給他干活荒典,燒鍋,放羊放到了90歲吞鸭。不過我娘她不承認這是二舅的錯寺董,全把這事情怪到了她二嫂的頭上,特別是每每提到自己的老父親數(shù)九寒天里在野地里放羊的時候瞒大,她總是把二嫂恨得咬牙切齒地螃征,卻又在自己年老之后,仿佛忘記了這些往事一般透敌,可以和她的二嫂談笑風生盯滚,這大概是我最不能理解的所謂的人情世故的地方了。
(二)
我的娘可以這樣酗电,可我的三舅就做不到這樣魄藕。他可以和二舅和好如初,在他考出來醫(yī)生執(zhí)業(yè)證書撵术,開了鄉(xiāng)村診所背率,收入超過了義橋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院長之后,特地買了燒雞帶給二哥吃,也可以把二舅家的三個表哥看做自己的孩子寝姿,張羅著給他們找媳婦交排,可幾乎不見他的二嫂,人前他是這樣饵筑,人后也是這樣埃篓。
14歲的人應(yīng)該還是孩子吧。14歲的孩子應(yīng)該還是青春的逆反期根资。關(guān)于他和二舅如何分家的細部架专,旁人知道的并不多,到了現(xiàn)在玄帕,很難說是誰的主義部脚,誰主動,誰愿意而誰不愿意裤纹,猜度下來委刘,或許是叛逆期的孩子在也不愿忍受;大過他的哥嫂這邊服傍,有了幾個孩子以后钱雷,生活的壓力讓他們再也不愿養(yǎng)活弟弟妹妹骂铁。少年的叛逆會讓人倔強吹零,不服,加上對生活的無知拉庵,也就不畏懼困難灿椅,寧可餓死也不愿再忍受別人的冷眼和情緒暴力,應(yīng)該就是這樣钞支,一個二老茫蛹、兩少,兩幼烁挟,只有一個男人是核心生產(chǎn)力的家婴洼,一拍兩散了。
死都不怕了撼嗓,人就突破了自己柬采。三舅還沒有娶妻之前,我們看望姥娘的時候且警,遇上他的機會是很稀少的粉捻,總是說他在濟寧呢。隊里的大人們對于一個獨力支撐的孩子斑芜,能做的也只是給他一個出力的機會肩刃,帶上他去城里的工地上搬磚,做小工,給工廠蓋水塔盈包,把沉重的磚塊沸呐,從地表,靠著細條條的身體呢燥,背上那高聳入云的塔頂上去垂谢。
塔頂很高,站在塔頂上可以看見濟寧州里的太白樓疮茄,看得到小南門的南大寺滥朱,也看的到兗州城里穿城而過的蒸汽火車頭,看的見南洋湖里的荷花和鸕鶿力试,還有運河上的船家徙邻,唯獨看不到自己的前方。他自己的前方就在自己腳下畸裳,顫顫巍巍的跳板缰犁,晃晃悠悠,把他送上了塔上怖糊,也幫他遮掩住了微微發(fā)抖的雙腿帅容,讓他可以給那些四十幾歲,正當年伍伤,即有爆發(fā)的肌肉并徘,也有耐久的脊梁的長輩們,說扰魂,人不可欺少年麦乞。
少年有的是荷爾蒙,有的是膽氣劝评,有的是糞土王侯的豪言壯語姐直,確沒有耐力和長遠的耐力。在酷暑之下堅持了一個月之后蒋畜,在遙遙的地面上声畏,他的眼里就有了一只白兔,時不時地在工地上姻成,來回地竄來竄去插龄,甚至有時候停下來,大膽地停在許大爺?shù)哪_邊佣渴,當他驚叫到辫狼,有一只小白兔在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停下來看自己的腳下辛润,可誰都沒有看到的時候膨处,他自己開始心里懷疑自己的眼睛了见秤。
那只小白兔在地上逡巡了三天。他也不敢再說有一只白兔真椿,只能默默地不看腳下鹃答。不看腳下也沒用,當他眼前看不見一切突硝,黑幕布滿了瞳孔的時候测摔,他的腳就軟了下去,連著身上的磚解恰,一同如落葉一樣锋八,飄零了下去了。
當光亮再次回到他的眼底的時候护盈,一圈的黑臉挟纱,擠滿了天空,無比的之后整齊和規(guī)則腐宋,那么的圓紊服,只有正上方,露出一個人頭大小的天空胸竞。他頓時感覺到無比的壓抑欺嗤,說到你們在干嘛呢,這么看著我卫枝,想去揮手趕開他們煎饼,感覺手也抬起來了,卻沒有揮到自己的眼前剃盾。眾人發(fā)了一聲喊腺占,活了淤袜!活了痒谴,可活過來了。
三舅他命大铡羡,落下來的時候积蔚,落在了沙堆上,埋在了沙子里烦周,扒出來尽爆,摳了嘴里的沙,眾人又掐了人中读慎,又把他扶起來盤腿坐下漱贱,免得血脈歸心,人自己靜了下來夭委,神也將要隨脈散開去幅狮,終于把這苦命而又倔強的孩子從鬼門關(guān)前拉回來,能給王家的老母親有個交代,終于松了口氣崇摄,抬頭的抬頭擎值,抱軀的抱軀,把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送到了工棚逐抑,又沖了一碗白糖水鸠儿,各自默默地吸了一鍋煙袋,默默地愿自己不要掉下來厕氨,再安排了許大爺在床前看著进每,才一個個緩緩地回到了工地上。
農(nóng)人們的命賤命斧。除了在生產(chǎn)隊的地上品追,摔爛自己的汗水,還把能夠得上到城里出工冯丙,給工業(yè)老大哥們蓋宿舍肉瓦,廠房,水塔胃惜,給干部們修大禮堂泞莉,電影院,當成引以為傲的經(jīng)歷船殉,回到村里面鲫趁,跟自己的兒孫們,白話那濟寧州利虫,濟南府挨厚,甚至北京的人民大會堂,哪一塊磚糠惫,哪一塊地疫剃,是自己砌的,是自己磨的硼讽,是自己搬的磚巢价,是自己瓦的泥,是自己抹的縫固阁,還是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跤壤躲,把水泥踩了個印子,到現(xiàn)在還留著呢备燃。
農(nóng)人們又傲氣碉克,每每說起來自己的苦,自己的窮困并齐,自己的汗水漏麦,就說沒有咱們法瑟,餓死工人,餓死干部唁奢,餓死當兵的霎挟,餓死那些作威作福的貪官污吏們,可是咱們不能讓好人挨餓麻掸,工人是好人酥夭,給我們造犁子;解放軍是好人脊奋,舍了命去打仗熬北;干部們大部分也是好人,教咱們識字诚隙,念書讶隐,科學地種莊稼。要是餓死了好人久又,就只剩下壞人了巫延。壞人很難餓死。咱們是好人地消,好人不能餓死好人炉峰,寧可讓那些壞人們活著。這是我那些爺爺脉执,奶奶疼阔,大伯,叔叔半夷,大娘婆廊,嬸娘,舅舅巫橄,舅媽淘邻,姨夫,姨媽們嗦随,每天在地里勞作的時候列荔,教導(dǎo)我們這些還不習慣腰痛,中暑枚尼,農(nóng)藥中毒的孩子們的,充滿了自豪感的言論砂吞。
這些言論充滿了自豪署恍,傲然,骨氣蜻直,和不服盯质。農(nóng)人們自己做農(nóng)具袁串,自己打土坯蓋墻壘屋,自己養(yǎng)活自己呼巷,老婆孩子囱修,不求人,只求天按時下雨王悍,地不負勤人破镰。無論是七老八十,還是十三十四压储,只要勤快到了那個地步鲜漩,都是天地之間,無比自由的生活集惋,如同麥壟里的云雀孕似,每當高興的時候,是可以竄入云中刮刑,高聲吶喊一番的喉祭。
三舅他就是這樣的農(nóng)人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