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懷柔公案

本文為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首發(fā)平臺:gzh“卡夫物語”坠敷,作者:柳不離,文責(zé)自負(fù)

那年除夕的那樁案子射富,險些要了我的命膝迎。當(dāng)時我背后挨了一刀,傷口從左肩開到腰際胰耗,我只覺得魂魄順著綻開的皮肉放肆脫逃限次,眼見著清河兩岸白茫茫的雪原幻化成修羅血海,漫長的劇痛讓我一次次昏厥又一次次驚醒柴灯,迷夢之中卖漫,我知道是大婷把我背了起來,她瘦弱的肩頸頂起我虛若無骨的沉重肉身赠群,一步一步戰(zhàn)栗著走出了雪原羊始。等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趴在縣醫(yī)院的病床上查描,七爺死在了橋上突委,長生柏卤、穆赫林和郭龍都被拘起來了,啞巴三兒腦袋上挨了一棍子匀油,就躺在我旁邊兒的病床上人事不省缘缚,兩個壯碩兇煞的警察坐在床邊守著我們。他們告訴我:是一個女人把我一路從清河二橋背到了醫(yī)院钧唐,十幾里地的路頂風(fēng)冒雪,等到了醫(yī)院門口匠襟,我傷口流出來的血已經(jīng)把我們兩個凍成了一具冰雕钝侠,男人的骨血與女人的皮肉交融成畸形的連體嬰兒,大夫用上了手術(shù)刀才把我們兩個切分成兩攤血淋淋的鮮肉酸舍。那個女人帅韧,就是阿婷,長生后來告訴我:她只是受了皮外傷啃勉,當(dāng)天晚上就醒了過來忽舟,趁著警察不注意跳窗跑了成了通緝犯。

在清河這地方淮阐,龍哥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叮阅,那群蒙古人是境外來的黑戶,按照龍哥的說法:死了也白死泣特,案子最后還是被他擺平了浩姥,鈔票成捆的往出送,哪個鐵面無私的判官見了那紅紙能不心顫状您。我在醫(yī)院躺了三個月勒叠,這三個月里長生他們一直到處找阿婷,但她入了人海之后就仿佛憑空消失膏孟。我知道她是不想見我也不能見我眯分,于是,傷好了之后柒桑,我就離開了清河弊决,我得把清河留給她,得把長生魁淳、啞巴把這群人留給她丢氢,這群人是她僅剩的人生,是她必須走完的不歸路先改。而我疚察,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是散盡了三魂七魄的廢人仇奶,我該去南國了貌嫡,去一個離那灣海峽更近的地方比驻,一個離那個小丫頭近幾分的地方。

我挑了鎮(zhèn)江這個小城岛抄,一方面是我看畫報里說别惦,那里的風(fēng)水養(yǎng)人,氣候溫順夫椭,大夫說我的背傷太深掸掸,好了也不能受凍,冷起來會鉆心剜骨蹭秋,那曾經(jīng)摯愛的北國霜寒扰付,是定要割舍了。另一方面仁讨,是因為我有幾分油畫的手藝羽莺,龍哥一個朋友在鎮(zhèn)江開了一個畫室現(xiàn)在正要轉(zhuǎn)讓,他幫我盤下了那個鄰水的二層鋪子洞豁。到了鎮(zhèn)江以后盐固,我就在畫室里教小孩兒畫畫,順便畫些不明覺厲的山水賣給附庸風(fēng)雅的商賈掮客丈挟。

如今刁卜,已然過去了十年,這十年里我?guī)缀醪宦?lián)系清河的故人曙咽,只有長生每年臘月會跟我通一次電話长酗,北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我的號碼。從這一年一次的對談之中桐绒,我知道了龍哥把七爺?shù)囊鹿谮V棉k在了葡萄溝公墓夺脾。我知道了我走之后不久,阿婷就回了漁村茉继,雖然還是偶爾和他們一起做幾樁老營生咧叭,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了一家自己的婚紗攝影,是當(dāng)真的體面人烁竭。我知道了啞巴三兒娶了個婆娘菲茬,是滿洲里來的外鄉(xiāng)人,進(jìn)門沒過幾天就卷了啞巴的錢跑了派撕,啞巴放火燒了自家房子婉弹,搬去和龍哥住一起。他們的日子终吼,仍如同舊日里晦暗曖昧的時光镀赌,在清河,時間的概念是被無限消弭的际跪,英姿少年變成衰弱中年商佛,仍是圍爐而坐以熱血暖身喉钢。

我本以為我這輩子也就不過如此,守著這間畫室良姆,看護(hù)著走馬燈式的南國幼童肠虽,這些幼童里有個叫南柯的彝族丫頭極有天賦,我與她是忘年之交玛追,幾乎形影不離税课,平常里晴窗細(xì)乳,安樂度日痊剖。每日晨起一眼就能望穿光陰的盡頭韩玩,那里躺著白發(fā)蒼蒼的我,只有我邢笙,和鎮(zhèn)江的碧水青山啸如。至于清河侍匙,想必再也回不去了氮惯。

直到今年的臘月,我再一次接到了長生的電話想暗。

或許是因為少年學(xué)戲的緣故妇汗,這十年里長生的聲音竟從未變過,雖已是而立之年仍然是少年雌雄莫辯的風(fēng)韻说莫,接起電話時他并未與我寒暄杨箭,只是淡漠地宣詔:“六子,貝勒爺死了储狭,淹死在清河水庫里互婿,尸首剛從警察局領(lǐng)回來,小三天辽狈,后天出殯慈参。”

我知道他語氣當(dāng)中的冷漠絕不是因為對少年兄弟的絕情刮萌,長生幼時便有著女子般的細(xì)膩秉性驮配,后來跟了龍哥做事,更調(diào)養(yǎng)出了七竅玲瓏的心思着茸,喜怒從不形于色壮锻。可我自己卻亦沒有理想中痛失友人的悲愴涮阔,我努力在腦海中拼湊著貝勒爺?shù)臉用膊滦澹啄陼r英武的額頭,少年時健美的臂膀敬特,潮水般的碎片定格在十年前的初春途事,我們已經(jīng)十年未見验懊。

我走的時候他開著那輛破桑塔納送我到長途汽車站,穆赫林的心性與長生恰恰相反尸变,他剛猛單純似懵懂孩童义图,這一輩子只聽兩個人的話,一個是我召烂,另一個就是長生碱工。在他的心性里,沒有善或者惡奏夫,亦沒有困苦或者順?biāo)炫屡瘢皇且恍南胍c幾個少年好友守著安逸野村快意恩仇。所以對于我的南去酗昼,他不是像別人一樣惋惜不舍廊谓,而只是被龐大的困惑吞吃殆盡,他不明白我為什么能夠一言不發(fā)地放棄這被他用一身的傷痕死命捍衛(wèi)的日子麻削,為什么要拋棄兒時于暗室之內(nèi)“桃園結(jié)義”時立下的誓言蒸痹,為什么養(yǎng)育了我們的清河故土,在我的眼里如殘花敗柳一般說棄就棄呛哟,我到底是不是仁義君子叠荠?!到底是不是血性男兒Iㄔ稹榛鼎?

我在他滔天的怨懟中,冷落了他十年鳖孤,直到收到他的死訊者娱。

“淹死?媽的苏揣,他從小游泳和活泥鰍一樣黄鳍,他能淹死了?”

“這事情里面透著邪腿准,尸首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在一條船里頭际起。”

“警察怎么說的吐葱?驗尸了街望?”

“對,說是自己嗆死的弟跑,定的自殺灾前。一個大活人在船里頭被水淹了,這事情太蹊蹺孟辑。六子哎甲,你回來一趟吧蔫敲。”

“……是龍哥讓你打電話的吧炭玫∧魏伲”

“對,龍哥想讓你回來吞加,兄弟們一起再再查查這樁案子裙犹,貝勒爺不能白死……六子,我也想讓你回來衔憨,還有大婷……”

“行了叶圃。”我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由践图,我不想聽他提起阿婷的心思:“出殯之前我肯定到掺冠。”

“行码党,你抓緊德崭,穆家來了個外地的親戚,不太好對付闽瓢〗影”

“貝勒爺不是就一個爺嗎心赶,我記著十幾年前就死了扣讼,哪來的外地親戚?”

“是個女的領(lǐng)個孩子缨叫,龍哥說是惦記著他家的古董椭符。”

“他家窮得叮當(dāng)爛響耻姥,哪來的古董销钝?”

“是一把刀,六子琐簇,你趕緊回來吧蒸健,你趕緊回來。我在這等你婉商∷朴牵”

鎮(zhèn)江到清河得去南京坐飛機(jī),碩大而昂貴的金屬異獸在午夜起飛丈秩,劃破濃稠的南國霧氣直取冷冽北疆盯捌,焦躁的引擎轟鳴之聲似萬馬奔騰,只需一個時辰便越過焦黑的山海關(guān)到了渤海灣的上空蘑秽。這常年徒戎靠溫潤水鄉(xiāng)的鐵鳥似乎極為忌諱北國的氣候箫攀,嬌貴鐵翼在惡風(fēng)中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哀鳴,下降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快于飛升幼衰,幾乎是以跌落般的決絕墜入紅塵靴跛。

我降落在藍(lán)旗機(jī)場,走出機(jī)艙的時候久別的寒氣立刻涌進(jìn)口鼻一路直入心肺渡嚣,背上那道被鎮(zhèn)江霧靄調(diào)養(yǎng)得昏昏欲睡的老傷激烈抗議著我重歸故土的冒昧行徑汤求,那熟悉的劇痛初露苗頭,我不得不呆立在冷風(fēng)里重復(fù)著深重喘息來安撫那早已有了妖性的暗傷严拒。良久之后扬绪,一個操著清河口音的地勤過來叫我我才反應(yīng)過來,廊橋門口就只剩了我一個人裤唠。

從機(jī)場到清河得坐出租車挤牛,雖然已經(jīng)是凌晨但仍然有許多黑車司機(jī)等在機(jī)場門口攔客。他們拉幫結(jié)派种蘸,如鬼魅一般蹲守在路燈光難以企及的暗影之中墓赴,爍爍發(fā)光的虎目燃燒著貪念,他們竊竊私語各懷鬼胎航瞭,精心挑選著定時涌出的異鄉(xiāng)獵物诫硕。我早已對他們的手段說辭了如指掌,本不想坐他們的車子刊侯,只要往外多走出幾十米就能打到正規(guī)出租章办。但從鎮(zhèn)江出來的時候我心思不整,只套了一件風(fēng)衣滨彻,這臘月的徹骨之寒實在要命藕届,我僵直的脊背已然叫苦不迭,只能隨便上了一個女人的車亭饵。

那女人顯然是外八行的老油條休偶,上車之前極盡殷勤,等我艱難地擠進(jìn)那輛舊夏利狹窄的駕駛室之后辜羊,她便立刻換上一副刻薄寡恩的帝王之相踏兜,以俾睨天下的傲骨審問我這個她眼中的南蠻異類。

“兄弟八秃,你到哪去碱妆?”

“清河∠驳拢”

“清河鎮(zhèn)還是清河水庫山橄?”

“清河火葬場。”

“媽的航棱,大半夜去火葬場睡雇,你活人還是死人?”

我扭頭看向她饮醇,這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婦人它抱,頭發(fā)燙染成當(dāng)時極為流行的艷紅波浪卷,厚重?fù)砣闹廴匀簧w不住面孔上呼之欲出的老態(tài)朴艰,令我意外的是观蓄,她眼睛里全然沒有商人的狡黠,到更像是是寺廟里冷漠孤高的佛陀之眼祠墅。

“媽了個逼的侮穿,你去不去吧,廢話怎那多毁嗦?”

“三百亲茅,送你到山底下」纷迹”

“二百五克锣,得送到門口∏怀ぃ”

“二百五這數(shù)也不吉利啊袭祟,二百七±谈剑”

“行巾乳,你把我送頂上」世”

“真他媽有錢想鹰,操紊婉,兄弟药版,聽你口音不像南邊來的,我記著晚上這班飛機(jī)是南京飛過來的喻犁〔燮”

“我是鎮(zhèn)江來的≈。”

“鎮(zhèn)江哪來的清河口音还栓?”

“我老婆是清河人〈洌”

司機(jī)一腳油門下去剩盒,陳年的老車像犯了哮喘一樣抽搐著爬出了機(jī)場,司機(jī)從兜里掏出來一盒煙磕出來一顆給自己點上:“抽嗎慨蛙?”

“我抽不了辽聊,戒了十年了纪挎。”

“這玩意兒沾了就戒不了跟匆∫彀溃”

“我說戒就是戒了÷瓯郏”

凜冽辛辣的煙草氣味順著女人酸臭的喘息蔓延看來烤蜕,那廉價的激情如蟲蟻般沖殺在我的鼻腔口腔之內(nèi),我的畫室里向來不許到訪者吸煙迹冤,如今這多年未見的“嬌媚老友”正極力索拿著我孬弱的理智讽营。

我第一次抽煙還是受了穆赫林的挑唆,大抵是十七八歲的時候泡徙,我和長生還有阿婷在清河高中念書斑匪,穆赫林自從跟了郭龍以后不愁吃喝,也就沒了讀書的念頭锋勺。那所高中用兇惡歹毒的鐵絲網(wǎng)將校舍四周圍得水泄不通蚀瘸,那鐵絲網(wǎng)上倒刺叢生銹跡斑駁,誰若是生出脫逃的念頭定要落得個遍體鱗傷的下場庶橱。那虛偽的學(xué)府以如此強(qiáng)勢的態(tài)度宣告著它的獨裁贮勃,入內(nèi)之人便是莘莘學(xué)子,在外之人便是地痞敗類苏章,這赤裸的階級劃分讓內(nèi)外的種族老死不相往來寂嘉。

但這鐵絲網(wǎng)關(guān)得住我們?nèi)齻€卻防不住貝勒爺,他有數(shù)不清的辦法瞞過保安警惕的鷹犬之目和教導(dǎo)主任猥瑣的偵查潛入禁地枫绅,為我們帶來些象牙塔內(nèi)難得的享受泉孩。那時候,長生白日里混在梨園嬌美的花旦青衣之間神魂顛倒并淋,時常要晚自習(xí)才到校善已。大婷雖說天資聰慧但自從父親出了北海灘涂上的那樁異事之后,就再無心讀書木蹬,整日里穿著俏麗妝容妖艷包帚,著實放浪形骸,是師長眼中入了魔的婊子兔毙。而我與大婷青梅竹馬唾琼,從來都是出雙入對,自然也入不了知識分子的法眼澎剥。再加上我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跟著郭龍做了幾樁案子锡溯,雖然沒驚動警察,但風(fēng)聲多少傳入了這些欺軟怕硬的孬弱教師耳中。他們串通一氣之后祭饭,決定不觸我們的霉頭涌乳,只是佯裝這校舍之內(nèi)從未有過這三條幽魂。

此類的漠視更是給了穆赫林可乘之機(jī)甜癞,他每次潛入校內(nèi)都大搖大擺地從后門走進(jìn)教室拉著我們逃離庸碌課業(yè)夕晓。他以完完全全的自由自身憐憫著受難的我們,雖不能救我們脫離苦海卻總能帶些紅塵里的樂子悠咱,而香煙便是其中的上上之品蒸辆。那段日子里,我們四人都沉溺于噴云吐霧的極樂之境析既,幾乎嘗遍了市面上所有香煙的柔情滋味躬贡。對于坐困愁城的少年們來說,這是碩果僅存的冠能刺激眼坏,尼古丁的絕味刺激著我們麻痹大意的神經(jīng)拂玻,令我們?nèi)绔F類般清醒而警覺。

要說我們中最為成癮的宰译,還要說是穆赫林檐蚜,這癮并不是要整日里抽個不停,恰恰相反沿侈,再猛再烈的煙草他只要嘗了一次就棄之不顧闯第,他總說,這香煙不夠力道缀拭,哪是男兒漢該抽的物事咳短。后來,他說他要帶我們抽這世上最烈的煙蛛淋,立下這曖昧的誓言之后咙好,穆赫林整整半月沒有來高中找我們,直到七月十五的月圓之夜褐荷,煞氣沖天的中元節(jié)勾效,他把我們帶到了市中心的繡龍山上。成捆的干稻草圍著山脊上的千年老松诚卸,穆赫林的雙目因狂喜而血氣噴薄葵第,他在子夜赤裸著上身,將手中炬火擲向古松……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合溺,焚毀了整座繡龍山,那噴吐的火舌濃煙缀台,就是穆赫林苦尋的最烈煙草棠赛。那之后,我們?nèi)齻€都被高中開除,再也沒念過書睛约。

我的回憶停留在焚山時候火光中穆赫林英氣的面孔之上鼎俘,他的顴骨與下頜如斧劈刀削,剛硬堅貞如鐵血軍士辩涝,他貪婪地吮吸著空氣中滾燙的焦臭贸伐,那已經(jīng)不再是醉煙,簡直是與山野的媾合怔揩。

“兄弟捉邢,聽歌兒嗎?”

“你有什么歌兒商膊?”

“就那幾首伏伐,不聽我就不放了≡尾穑”

“放吧藐翎,我瞇一會兒,到地方叫我实幕,扛不住了吝镣。”我說著抱起雙臂用纖薄的風(fēng)衣緊緊捆綁著背上蠢蠢欲動的傷痕昆庇,夜風(fēng)從破舊車窗的縫隙中侵入赤惊,直取我的面門,我用盡全力才在惡風(fēng)的壓迫之下勉強(qiáng)閉上雙眼凰锡。車載影碟機(jī)響起來了未舟,在嘈雜的電流聲音之后是孟庭葦清澈柔情的歌聲:

“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

慢慢地同時凋零同時盛開掂为。

愛情的手呀撫過她的等待裕膀,

我在暗暗惆悵竟不曾將她輕輕地摘∮禄”

醒來的時候昼扛,車子已經(jīng)在顛簸中開上了青石嶺,清河火葬場就在嶺子的半山腰欲诺,背上的疼痛已然難以克制抄谐,那新生的血肉似要掙扎著沖破我半老皮囊。車窗外一排一排的果樹消逝在幻夜之中扰法,東方已然有蒼白日影蛹含,看它那消瘦體態(tài)實在還不成氣候。

“媽了個逼的塞颁,這果樹誰他媽種的浦箱,把我車都給刮了吸耿。”女人在不祥的剮蹭聲音中叫罵著酷窥。

“這破道十年了怎么政府就不給修一修咽安。”

“死人的路哪個活人掏錢給你修蓬推?”

“媽的妆棒,誰都有死那天,等他死尸首上山的時候有他罪受沸伏「馍海”

“那倒是,投胎不積極馋评,思想有問題放接!”

清河火葬場是一個順著山坡建起來的三層建筑,一層對著大院子的是最便宜的靈堂留特,每間有一個賓客的休息室和一個放棺材的內(nèi)室纠脾,那是窮人尸首停放的地方,里頭寒酸簡陋蜕青,除了晦暗燈盞別無他物苟蹈,窮人到死也沒個體面,親人想看上一眼都得把眼睛貼在棺材的玻璃蓋子上才能一窺死者真容右核。

至于二層慧脱,那就是有錢人的地界,三間敞亮開闊白瓷磚鑲嵌的體面靈堂贺喝,里面家具陳設(shè)一應(yīng)俱全菱鸥,燈火輝煌通亮,照得人雙目灼痛躏鱼,這燈火驚起屋中游魂氮采,死者面目神采飛揚(yáng)竟勝似生前。二層的房間的價錢要比一層貴上三倍染苛,即便如此鹊漠,也是一室難求,死者家屬只能各顯神通茶行,最后花出去的鈔票躯概,遠(yuǎn)遠(yuǎn)不止三倍。

而三層畔师,就是火化的地方了娶靡,幾座通天的煙囪不分晝夜地焚燒著各色尸骨,那本是花白的身子早已被人油染得焦黑可怖茉唉,男人之油黏膩污濁固蛾,女人之油稀薄透亮结执,少年之油血氣濃稠度陆,老年之油騷臭惡濁艾凯。無論是一層的窮人還是二層的富人,在三層的煉人爐中都是一視同仁懂傀,烈火之下趾诗,全無階級對立。

女人的車子停在殯儀館的院門口蹬蚁,我順著車窗望向綿延的峻嶺恃泪,濃霧襲來了,那承載著我留給這座城的無數(shù)罪孽與欲念的濃霧再次襲來了犀斋,那是北海上透著鬼氣的大霧贝乎,它奔襲百里長途直入深山也要找上我這歸鄉(xiāng)的逆子。我恐懼于那霧中的冷冽與腥氣叽粹,那海靈體液一樣滑膩的水汽览效,這恐懼讓我不敢踏出車門,女人不斷催促可我卻遲遲不愿下車虫几,直到長生和啞巴三兒的身影從大霧中走出來锤灿,他們一個纖瘦筆挺步態(tài)優(yōu)雅,一個高壯趔趄如閻羅辆脸。長生蒼白的面孔貼在車窗上向里張望但校,我與他對視,他用了良久才確認(rèn)車中之人確實是我啡氢,便拉開了車門状囱,啞巴三兒問了司機(jī)價錢,自己掏錢結(jié)了賬倘是。

我勉強(qiáng)挺直劇痛的腰背下了車亭枷,濃霧瞬間將我包裹,貪婪地掠奪著我身上殘存的南國暖意辨绊,犯了色戒的情僧兇狠地揩去江南女子俏臉上的胭脂奶栖,絕無絲毫憐香惜玉之情。

我仔細(xì)打量著面前兩位少年好友的面容门坷,長生依舊是十年前的樣貌宣鄙,嬌美容貌足以讓世間萬千女子艷羨非常∧觯可啞巴三兒卻已然是老態(tài)盡顯冻晤,他本就有高低肩和佝僂的毛病,七尺的魁梧身材如今雖依舊巍峨如山卻透著哀愁的死氣绸吸,那面孔丑陋兇暴之相近乎獸類鼻弧,斑白亂發(fā)之下的黃目糾結(jié)著狂怒的殺意设江,他已然被穆赫林的死傷成了半鬼。

“六子攘轩,回來了叉存。”長生說著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臂度帮。

我想要回答歼捏,聲音從干澀的喉嚨中擠出沙啞可怖:“嗯……回來了……”

“挺快的,坐飛機(jī)回來的笨篷?”

“嗯瞳秽,藍(lán)旗開了個機(jī)場,方便率翅×防”

“六子,你老了冕臭,怎么瘦這個樣腺晾?”

“大伙兒都見老,不像你浴韭∏鹩鳎”

“六……六子,進(jìn)……進(jìn)去看……看看貝……貝勒爺念颈∪郏”啞巴艱難地吐出詞語,每一個字在暗夜中都擲地有聲榴芳。

我剛要跟著啞巴進(jìn)停尸間長生就一把攔住了我們:“啞巴嗡靡,你先進(jìn)去吧,六子陪我抽根煙窟感√直耍”

長生掏出煙點上,本來想遞給我一棵但該是想起了我戒了煙草便只好作罷柿祈。我們看著啞巴趔趄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哈误,他沉重的步態(tài)每一寸的挪移都有千斤的恨與仇。

“六子躏嚎,大婷在里頭呢蜜自,你合計合計÷叮”

“貝勒爺停哪間重荠?”

長生指了指二層正中間的哪間,我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虚茶,輝煌的白熾燈沖破了濃霧戈鲁,隱約能看見艷俗的花圈挽聯(lián)堆滿門口仇参,一摞疊著一摞,穆赫林哪有那么多朋友婆殿,多數(shù)都是沖著郭龍的面子诈乒,借著這場白事兒做個順?biāo)饲椋c這位尚有余勇的英雄人物親近一番鸣皂。

“走吧抓谴,放心暮蹂∧欤”

“還有個事兒,就是那把刀仰泻,六子那個親戚荆陆,說是他姐,她就沖著刀來的集侯”惶洌”

穆赫林小時候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兩三歲的時候他爹就查出來了癌癥棠枉,他媽知道自己男人得了這個必死的病浓体,心里明白準(zhǔn)保是沒指望了,她是二婚辈讶,家在南邊兒命浴,當(dāng)時清河一直有人傳閑話,說她和南方的老公一直沒斷過贱除。穆赫林他爹一出事兒生闲,她就偷著跑回南邊兒去了。我印象里隱隱約約有過他爹最后那段時間的模樣月幌,我記得當(dāng)時戴個眼鏡碍讯,人都瘺了,瘦成了妖邪的模樣扯躺,大夏天穿個羽絨服蹲在家門口刷牙捉兴,吐出來的漱口水里都是血沫子。

“貝勒爺哪有姐姐录语?這女的是他媽來東北之前和那個南蠻子生的吧倍啥?”

“八成是∏瘴蓿”

“娘的逗栽,這時候回來,指不定也是他媽的主義失暂,來的可真是時候彼宠,一家子妖精鳄虱。”

“要不怎么說蹊蹺凭峡,頭段時間貝勒爺回水庫收拾他爺?shù)睦衔葑幼疽眩恢罏槭裁慈チ艘惶艘院缶妥≡谀遣换厥欣镱^了。當(dāng)時我和阿婷合計過這個事情摧冀,穆家以前是旗人倍踪,風(fēng)光過,能不能是翻出來什么老物件兒索昂,不放心拿出來建车,但你知道貝勒爺那個脾氣,他不是稀罕錢的人椒惨。我們倆本來準(zhǔn)備去水庫一趟看看他缤至,但還沒等去就出了這樁案子,尸首剛進(jìn)警察局就冒出來這個姐姐康谆,龍哥托道上兄弟查過這個外地娘們兒领斥,貝勒爺還活著的時候她就到了清河,最近又和冷湖張牧羊他們有聯(lián)絡(luò)沃暗,說是請他們鬧白事兒月洛,鬧成了能到手一筆橫財,虧待不了張牧羊孽锥,她一個窮棒子嚼黔,哪來的橫財,不就是指望著這邊兒忱叭「羝椋”

“冷湖不是七爺手底下那幫湖南人的地界嗎?張牧羊怎么混那去了韵丑?”

長生聽了我的問話哂笑起來爵卒,眉眼中多了些女子般虛浮的哀怨:“六子,你走了十年了撵彻,七爺也死了十年了钓株,這十年早就沒有當(dāng)年的規(guī)矩了,當(dāng)初事兒辦絕的幾路人趕上那陣風(fēng)都被逮進(jìn)去了陌僵,就張牧羊這種慫逼才能熬過來轴合,他手底下都是些小孩崽子,愣種碗短,能替他扛事兒受葛。”

“龍哥是覺著,貝勒爺?shù)乃雷芴玻沁@個娘們兒……”

“是不是這個娘們兒參與的纲堵,還得查,但無論查出什么結(jié)果闰渔,她都得死在青石嶺席函。你也看到啞巴剛才的樣子了,貝勒爺一死冈涧,他的魂兒也跟著散了茂附,龍哥更是把貝勒爺當(dāng)親兒子。這個娘們兒撞槍口上了督弓,啞巴和龍哥是要解心疼营曼,拿她的命解心疼⊙式睿”

長生哀愁的少年之聲稀釋在大霧之內(nèi)若有若無溶推,我背上的灼痛從腰胯蔓延到后腦,濃霧中萬千詭譎精怪在我耳邊張燈結(jié)彩嬉笑怒罵奸攻,一陣陣眩暈直沖面額。長生看出我的異樣虱痕,趕緊上來扶住我睹耐,我一把搶過他手里還剩半截的香煙塞進(jìn)嘴里,煙絲之內(nèi)久別重逢的酸甜苦辣瞬間侵占我僵死的心肺令我戰(zhàn)栗不堪部翘,果然硝训,那個開車的女人說中了我的痛處,這癮只能忍新思,不能戒窖梁。

“長生……你和我說這些啥意思?”

“六子夹囚,現(xiàn)在不是十年前了纵刘,殺了人郭龍保不住,咱兄弟荸哟,不能再死人了假哎。”

“……進(jìn)去吧鞍历,長生舵抹,我凍不行了,我背上疼得要命劣砍【逵迹”

長生捏了一把我纖薄的風(fēng)衣下擺,趕緊扶著我往貝勒爺?shù)撵`堂走,離得越近我就越能聞到那幼時再熟悉不過的焚燒冥幣的清苦味道香嗓,那上千上萬的劣質(zhì)金銀一車一車傾倒在八面開口的焚化爐中爵政,跨越萬古的各色錢鈔化作一縷縷黃白之煙,不分晝夜地由這荒山煞地送往酆都鬼城陶缺。殯儀館是這世間永恒的紅火生意钾挟,凌晨時分每一間聽著新鮮尸體的陋室之內(nèi)都是燈火通明,各家守夜的苦主以戒備姿態(tài)守望著我這個外來的生人一步步邁上灰白臺階饱岸。

就要邁進(jìn)門的時候長生在我耳邊低語了一句:“六子掺出,大婷……和以前不一樣了,你……說話注意點兒苫费√老牵”

我還沒有明白長生的意思一只腳就已經(jīng)踏進(jìn)了屋門,一陣濃烈的花香沖破了苦澀的硝煙之味百框,我定睛去看闲礼,前后兩間的停尸房堆滿了雪白的百合與桔梗,萬千圣潔花朵簇?fù)碇M頭的陰沉棺槨铐维,長生一把拉上木門柬泽,陳年門板撞擊如喪鐘哀鳴,天地大悲嫁蛇。

“是昨天大婷拉來的花锨并,她說貝勒爺活著時候最不愛聞殯儀館的死人味兒〔桥铮”

我環(huán)顧著這囚禁了死人幽魂的囚室第煮,啞巴三兒就倚在門邊兒抽煙,腳下滿地的煙頭掩埋了他佝僂的陰影抑党,不知是不是凌晨燈火造成的錯覺包警,我只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神陰狠兇蠻。而阿婷底靠,她坐在角落里害晦,坐在那裝點著西方極樂凈土的花圈之下酣睡。她瘦了許多苛骨,那張無論男人女人看了都會哀憐迷醉的俊美面目如今更添了生人勿進(jìn)的冷冽篱瞎,即便在睡夢中她依然緊皺著眉頭,蒼白陰柔的口唇收斂著悲苦痒芝,那丹青般俏麗的柳眉是我曾經(jīng)無數(shù)個暗夜里成癮的瓊漿玉露俐筋,如今,卻成了隔絕福薄之人的一江恨水严衬。

可長生所說的“變了”澄者,并不是說她的眉眼,而是那爬滿了肩頸手臂的紋繡,我不知道為何在這霜凍的午夜她仍然穿著短袖粱挡,繁復(fù)精巧的紋路游走在她鮮嫩的皮肉之上赠幕,如一身水墨鐵甲捍衛(wèi)著這苦命女子的絕美軀殼,那紋繡雖美卻難以名狀询筏,似是萬千咒文包裹著奇絕花卉與山海異獸榕堰,她以肉身為紙,收容了三界幻景嫌套。

我與阿婷自小便有些詭譎的心意相通乍桂,她好像感覺到我侵占了她精心布置的靈堂卖词,竭力驅(qū)趕了糾纏的噩夢之后終于睜開了眼睛,那雙昔日的明媚眼眸在這些日子里收容了太多的血淚拂到,如今早已幻滅如雨夜銀河采章。她遲疑地望向我拭嫁,干涸的眼中翻涌起渾濁的神采葱椭,悲苦鸿秆、怨恨、狂喜帚稠、狂怒谣旁,濃稠的情思熬成黑白兩色的藥湯。她如受驚小獸般戒備翁锡,又以睥睨之姿笑看我這歸來的嫌犯蔓挖。

我不忍直視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頃刻之間的目光交匯便要讓我痛斷肝腸馆衔,這痛我早有預(yù)料,就是為了躲開這苦痛怨绣,我才背井離鄉(xiāng)去堅守那鎮(zhèn)江古城里乏味冗長的光陰角溃,這是我的魂魄中最不忍的痛,只需一念就能掏空我涵養(yǎng)十年的氣力篮撑。

“不離减细,你還是回來了∮浚”阿婷的聲音沙啞疲乏未蝌,像個唱盡半生寒苦的暮年青衣。

“嗯茧妒,回來了萧吠。”

“回來……來看貝勒爺桐筏?”

“嗯纸型,我得送最后一程。”

“在里頭狰腌,去拜拜吧除破,我替穆家還禮∏砬唬”阿婷收斂情思冷眼望著我瑰枫,如霜的刀斧切割著我漫長的愧意。她沉默著穿戴好孝服丹莲,將孝帶纏繞在額頂挽成活結(jié)光坝,這是本家女眷在白事時候的裝束,但穆家早已人丁凋敝圾笨,哪里還有女眷教馆,只剩下阿婷不避晦氣,愿做貝勒爺兩日的親族擂达。

我緩步走到棺槨前土铺,跪倒在桌案之下,阿婷面對著我跪坐在棺槨旁的蒲團(tuán)上板鬓,白衣孝袍之下的她如舊日傳奇里的貞潔烈女悲敷。桌案上擺放著各色廉價貢品與穆赫林的遺像,黑白照片中的他雄姿英發(fā)神采飛揚(yáng)恰如少年模樣俭令。長生在一旁點了三支香遞給我后德,我接過香火口中念誦起少時白龍寺的尼姑教給我的送別之經(jīng)文,繁冗的佛號斷斷續(xù)續(xù)抄腔,繚繞的香火疲于奔命瓢湃。上完香后,便是磕頭跪拜赫蛇,我每一次磕頭都毫無保留绵患,額頭與青磚死力對撞,我恨不能分出一縷魂魄在這盲目的叩拜中入幽冥地府悟耘。阿婷則對著我磕頭還禮落蝙,二人如素昧平生的遠(yuǎn)親又如新婚燕爾的佳人,三叩九拜之后才算罷了暂幼。

行完禮后阿婷立刻轉(zhuǎn)身離去筏勒,我起身走到棺槨旁想要掀開蓋住玻璃棺蓋的神幡看上一眼貝勒爺?shù)倪z容,但長生一把按住了我伸出去的手:“六子旺嬉,別看了管行,貝勒爺?shù)哪樢呀?jīng)毀了,淹死的人最丑鹰服,別看了病瞳,貝勒爺好面兒揽咕。”

我把面孔貼在棺槨之上套菜,隔著神幡我能清楚聽到其中冷氣竄動的靡靡之音亲善,正是這場人造的霜雪留住了我這位少年摯友的殘缺人形,讓它不至被蠅蛆吞噬肢解成潰散膿血逗柴。我知道我老態(tài)盡顯的臉頰與他浮腫破碎的口唇只有分毫的距離蛹头,這分毫之間,就是陰陽兩世戏溺。

“貝勒爺渣蜗,走好吧,清河入冬了旷祸,下邊暖和耕拷,你比我們命好⊥邢恚”

我的話音剛落骚烧,狂怒的北風(fēng)便毫無征兆地破門而入,哀嚎痛哭之象如中年喪妻的苦命鰥夫初入靈堂闰围,滿屋的花束與挽聯(lián)紛飛在臘月的惡風(fēng)之內(nèi)赃绊,濃霧催逼著不祥的妖靈涌入靈堂分食供果,百鬼還陽羡榴,幽冥慟哭碧查,魑魅魍魎爭奇斗艷。阿婷和啞巴三兒拼命想把那兩面殘破的門板推上校仑,但這丑時的妖風(fēng)哪是兩個凡人能夠匹敵忠售,啞巴狂怒地推搡角力但終究是毫無勝算。我和長生也不顧直撲面門的紛飛殘花沖過去與他們一同抵住木門迄沫,這海上的妖霧見了我這久別的摯愛獵物更是欲念叢生档痪,順著袖口領(lǐng)口涌入搜刮著我殘軀之上的余熱。

“媽的邢滑!哪來的風(fēng)!”

“六子愿汰!遺像困后,別摔了貝勒爺!”我身邊的長生在怒風(fēng)中狂吼衬廷,手指著棺槨的位置摇予。

我扭頭看過去,貝勒爺?shù)暮诎渍掌呀?jīng)被風(fēng)吹到供桌的邊角吗跋,眼瞅著就要衰落侧戴,照片里的少年模樣仍然笑容邪氣全無畏懼宁昭,將生死置之度外。

“不離酗宋,你不能再眼看著貝勒爺死一回积仗。”阿婷就在我的身邊蜕猫,說話時飛舞的長發(fā)半掩哀怨淚眼寂曹,我知道她怨我,怨我逃遁異鄉(xiāng)回右,怨我緘默著承接摯友的慘死隆圆,怨我負(fù)了她摻著血的真心。我不顧僵硬的脊背勉力沖向供桌翔烁,眼見著遺像一寸寸跌落渺氧,最終仍是無能為力,風(fēng)中的惡靈吃定了這靈堂的主位蹬屹,定要他死后也不得安寧侣背。

玻璃相框破碎的瞬間,北風(fēng)止息了哩治,一個寬厚的身形沖破濃霧踏進(jìn)靈堂秃踩,郭龍穿著一身破舊的軍大衣蹬著一雙馬靴,他生著一副軍人鐵打的眉目口鼻业筏,年輕時候在長白山戍過邊憔杨,臉上現(xiàn)在還留著兩道锃亮的戰(zhàn)傷,據(jù)說是AK47的子彈擦著臉頰飛過去蒜胖,就差幾厘米就能要了他的命消别。這十年,郭龍除了斑白的鬢角和臉上的溝壑之外到?jīng)]有多少變化台谢,依舊是精壯強(qiáng)悍如兇神寻狂,儼然立于北風(fēng)之中,百鬼都要退卻朋沮。

“六子蛇券,到了就好,大半夜飛回來樊拓,夠遭罪的纠亚。”

“沒事兒筋夏,龍哥蒂胞,回來送送貝勒爺√跖瘢”我彎腰撿起破碎的遺像骗随,玻璃尖銳的棱角劃開了面孔蛤织,從眼角直到唇間,面目全非的貝勒爺眉目扭曲笑靨如花鸿染,我從未見他笑的如此開懷:“照片兒不能用了指蚜。”

“我開車過來的牡昆,等一會兒事兒辦完了讓長生進(jìn)城再洗一張姚炕。”

“甭洗了丢烘,我給貝勒爺畫一張像柱宦,就當(dāng)給他送行了〔ネ”

“行掸刊,你手巧。娘的赢乓,這風(fēng)刮的忧侧,不吉利∨朴螅”

“我……我收拾蚓炬。”啞巴三兒說著就拎起來一邊的掃帚和鐵鍬躺屁。

“行了肯夏,啞巴,先別收拾了犀暑,大伙兒過來拿家伙驯击,一會兒那個娘們兒和張牧羊他們要過來∧涂鳎”郭龍從懷里掏出一卷破報紙遞給啞巴徊都,啞巴展開以后露出里面的四把三棱刮刀,這是當(dāng)年我們幾個小孩崽子跟著他的時候最愛用的家伙广辰,這刀刃開的很險暇矫,像部隊里的軍刺,一刀捅進(jìn)去血順著血槽就往外噴择吊,到醫(yī)院傷口縫都縫不上袱耽,而且能折疊,裝大衣口袋里招搖過市也沒人發(fā)現(xiàn)得了干发。

郭龍沉默著環(huán)顧我們四人,最終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史翘,好像在審視我這被胭脂水粉泡爛的庸人是不是還有當(dāng)年的秉性枉长。

阿婷率先上來拿了一把熟練地在指尖上試了試刀鋒冀续。長生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拿起一把收攏刀刃揣進(jìn)了口袋必峰。郭龍看向啞巴洪唐,啞巴從腰上抽出來一把修車用的大螺絲刀,又指了指一邊兒的板鍬:

“龍……龍哥吼蚁,我用……用這……這……這些凭需,習(xí)……習(xí)慣了「未遥”

龍哥笑起來粒蜈,拎起一把刀甩給啞巴被啞巴凌空接住:“啞巴旗国,這玩意枯怖,揣懷里頭睡覺都放心∧茉”

“龍哥度硝,我看,張牧羊手底下沒一個有根兒的寿冕,都是群雜碎蕊程,咱們能不動利器就別動,現(xiàn)在不是十年前了……鬧大了的話……”長生話說到這便嗤笑不語驼唱,抬眼等待郭龍的態(tài)度藻茂。

“沒事兒,放心曙蒸,咋做事兒不用你們這群小崽子教我捌治,我有分寸∨撸”郭龍緊接著就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肖油,我看著長生手里的刀,只覺得這沾過人血的兇器有千斤之重臂港,是我斷然受不住的酷刑森枪。

阿婷冷笑著觀瞧我的窘態(tài):“柳不離,去了一趟南邊兒审孽,你刀都拿不動了县袱?”

我猶豫著伸手去接,但肩膀拉扯著背脊又是一陣劇痛佑力,只能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忍式散,我不想讓郭龍看出我如今半殘的慘狀,他是這世上我僅有的“長輩”打颤,我不知道這種偽裝是對他的仁慈還是僅僅處于我虛妄的自尊暴拄。我低頭沉吟克制著疼痛漓滔,竟恰好看見一旁的阿婷也忽然眉頭緊鎖,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沒事兒乖篷,龍哥响驴,我替不離收著∷喊”阿婷說完接過刀就跌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環(huán)抱著雙臂豁鲤,不知是否是這臘月的寒氣讓我出現(xiàn)了幻覺,我竟看見她手臂上的墨色紋身如江河漕渠游走奔流鲸沮。那紋身琳骡,是活物。

“大婷诉探,你……你……你是……是不是又……日熬?”啞巴說著脫下自己的軍大衣給大婷蓋上,啞巴赤腳有好到兩米的身量肾胯,阿婷包裹在他的軍裝之下像個破碎的陶瓷偶具竖席。

“行了,啞巴敬肚,不會說話就別老他媽說毕荐。”

“行艳馒,人都來齊了憎亚,咱們說事兒吧,六子弄慰,穆赫林家里的事兒第美,長生都和你說了嗎?”

“嗯陆爽,龍哥什往,說了點兒,他姐要的那把刀慌闭,到底是什么寶貝别威?”

“穆家是滿族,你應(yīng)該知道驴剔,他家祖上是關(guān)外的旗人省古,當(dāng)年跟著清人皇帝打天下,給皇太極喂過馬丧失,后來清人進(jìn)了關(guān)豺妓,穆家就留在了清河,那時候也是富甲一方的望族。后來溥儀退位科侈,鐵桿莊稼沒了载佳,他家才開始敗落,到了穆赫林太爺那時候趕上災(zāi)荒臀栈,老太爺用金戒指換大餅子養(yǎng)活十幾口人,穆家的氣數(shù)在那時候就到頭了挠乳。到了穆赫林爺爺那一輩兒权薯,家底兒都敗光了,只剩下一把皇太極御賜的一把馬刀和一個七寶鑲金的香爐睡扬,老爺子把這兩件寶貝供在祖先牌位前頭盟蚣,那是穆家的命根子。后來卖怜,十年浩劫鬧到清河這破地方屎开,那時候還沒你們,你們爹媽應(yīng)該都還是小孩崽子马靠,那時候人都瘋了奄抽,老爺子就因為這馬刀和香爐被定成了‘封建反革命’,那群人闖進(jìn)穆家破四舊甩鳄,七寶香爐被扔進(jìn)了清河逞度,但馬刀就是找不著。老爺子被摁在城門口子上挨批斗妙啃,白天斗档泽,晚上吊著不讓睡覺,他活活熬了七天也沒死活出刀的下落揖赴。那些年馆匿,穆家遭的罪你們都沒法合計,但老爺子還真是硬骨頭燥滑,硬是熬過來了渐北。等風(fēng)平浪靜以后,他劈開家門口的老榆樹突倍,從樹立頭挖出來了那把馬刀腔稀,誰也不知道他怎么把刀藏進(jìn)樹里頭的。這事兒傳到后來都邪乎了羽历,有人說這樹是穆家老祖宗種的焊虏,成精了,保住這把刀是為了報恩秕磷∷斜眨”

我聽得云山霧罩,隱約覺得好像小時候聽解老太太講過類似的奇聞:“龍哥,這事兒是真是假疏尿?這刀真有過瘟芝?”

“對,我見過那把刀褥琐,那時候你跟穆赫林還不記事兒锌俱,他爸死了不長時間,老爺子還沒犯瘋病敌呈,有一手灶上功夫贸宏,街坊鄰居幫他在清河邊上開了個小吃部,那把刀就掛在柜臺后邊兒磕洪,說是辟邪吭练,老爺子見人就講這把刀的來歷,最后被賊惦記上析显,好幾次差點兒被偷鲫咽。那之后,他就把刀收家里頭再也沒亮出來過谷异。后來的事情分尸,你們就知道了,老爺子得了瘋病晰绎,犯病了吃生肉喝生血寓落,你們柳家和解家不放心穆赫林跟著這個瘋老頭子,就接到胡同里頭荞下,家家輪流住伶选,至于那把刀,就再也沒音信了尖昏。我最近托人打聽了仰税,水庫那邊有鄰居說好像是被老爺子送給普濟(jì)寺了,為了給穆赫林求福報抽诉≡纱兀”

阿婷聽到這里便虛弱冷笑:“媽了個逼的,普濟(jì)寺里那群尼姑玩兒得比我都花迹淌,穿上袈裟是菩薩河绽,脫了袈裟都他媽搞破鞋。老爺子真糊涂了唉窃,找這群孽給孫子求福報耙饰。”

“具體怎么事兒我也不清楚纹份,等天亮了苟跪,阿婷廷痘、六子、長生件已,你們?nèi)ヒ惶似諠?jì)寺看看笋额。六子,我記得那個廟就在你家身后吧篷扩⌒中桑”

“對,那些尼姑吃肉喝酒都不背人鉴未,不過確實有坑人的辦法厦滤,有老頭老太太信他們都信得不行了,娘的歼狼,和傳銷差不多∠砘常”

“沒事兒羽峰,那些禿頭娘們兒就他媽是群慫逼,狗屁不是添瓷∶诽耄”阿婷笑罵著環(huán)顧我們:“貝勒爺他姐昨天來過一回了,當(dāng)時你們都不在鳞贷,媽的坯汤,這蠻子挺能演,我看都要哭抽了搀愧,哭差聲了嘴里頭還不忘刀呢惰聂。她就是合計刀在我們手里頭了,肯定都打聽清楚了咱筛,這些年貝勒爺就跟我們混一塊兒搓幌,準(zhǔn)保以為我們趁兄弟走了還撈最后一筆⊙嘎幔”

“她既然找了張牧羊溉愁,肯定是想整點兒絕的,貝勒爺這輩子沒消停過饲趋,就這兩天了拐揭,咱不能讓這事兒鬧起來∞人埽”長生說話間打量著郭龍和啞巴三兒堂污,我知道他是有意試探。

啞巴眼中兇光凜然血氣噴本舸ā:“來……都……都來敷鸦,一個也別……別……別好。”一旁的郭龍沒有搭話扒披,只是直直盯著墻上的挽聯(lián)值依。我知道郭龍雖然在我們面前不動如山但心里頭已經(jīng)有了盤算,我跟了他十幾年碟案,能看出幾分他的心思愿险,他豁出去了,他把這當(dāng)成這輩子的最后一票价说。他這一輩子沒有老婆孩子辆亏,我們幾個是他江湖上的“兒女”,這最后一票鳖目,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梦覀兪刂?/p>

“小崽子們扮叨,穆赫林他爹死得早,他最后一程领迈,得我送彻磁,你們都瞅著,到時候狸捅,都給我瞅好了就行……”

? ?

清河火葬場的門口開著孤零零的兩家店鋪衷蜓,左邊一家是賣杭州小籠包的,老板和老板娘操著地道的錦州口音聲稱自己是土生土長的“老杭州”尘喝,他們的小籠包是二十塊錢一屜的天價磁浇,但受盡了生離死別的苦主又有幾個還有心力計較價錢。至于右邊一家朽褪,那是一處喝茶的地方置吓,叫“陸羽茶室”,可光顧火葬場的客人大抵是絕沒有閑情雅致一品香茗的鞍匾,那里實際上交洗,是給那些賣骨灰盒的販子和苦主安排了一處僻靜地方討價環(huán)節(jié)。對于窮苦百姓而言橡淑,為逝者挑上一個體面的骨灰盒是當(dāng)之無愧的“人生大事”构拳,因為那是漫長歲月里最后的家,是受盡紅塵折辱的魂魄最后的一絲尊嚴(yán)梁棠。如此一來置森,自然是要精挑細(xì)選貨比三家的钳宪。這也就更加考驗販子們的口才许赃,要把這人世間最晦氣的濁物推薦給人世間最悲愴的買家,著實需要大大的一番周旋旅东。

我走進(jìn)“老杭州”的包子鋪的時候晨曦已經(jīng)漸成氣候男娄,但大霧濃重行贪,遠(yuǎn)不是微薄的日暈?zāi)軌蛐攀帜閬砭湍軌蚱瞥 @习宸蚱奚袂榫氲〉匾雷谠钆_旁,守望著昏暗小屋里三三兩兩的客人建瘫,客人們心照不宣地分散在屋子的角落崭捍,用寬厚冬裝遮掩面容,精心維持著彼此之間的距離啰脚,免得將自己的悲痛與他人的哀傷混為一談殷蛇。

我挑了最靠近爐火的一張桌子坐下,臟亂的熱氣混合著豬油之味直沖面門橄浓,我咬了一口包子粒梦,滿嘴的黏膩豬肉也蓋不住爛肉的騷臭,只能強(qiáng)忍著惡心咽下荸实,我的身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禁不起連夜的奔波匀们,如果不吃點東西恐怕熬不過天亮以后的變故。屋子里所有的食客都沉默不語地吞咽准给,我忽然覺得他們像一尊尊的佛昼蛀,一動不動蹲坐在蓮花寶座上,嘴里香煙繚繞的煙霧就是供奉他們的香火圆存。佛不說,只抽煙仇哆,也沒有人跟佛說話沦辙。

這時候阿婷走了進(jìn)來,她仍然就穿著一件黑色短袖讹剔,裸露的皮膚在晨霧里閃爍著陶瓷一樣的光澤油讯。我往一邊挪了挪給阿婷騰出來坐的地方,她坐下來把手里一件黑色的風(fēng)衣遞給我延欠。

“穿上吧陌兑,南邊兒暖和,我就合計你下飛機(jī)肯定得冷由捎⊥米郏”

“你的衣服我哪穿得了?”

“這是你的狞玛,是你……出事之前當(dāng)初落在我家的软驰,我昨天出來的時候想著拿過來。怎么你自己的衣服都不認(rèn)識了心肪?”阿婷伸手扯住衣領(lǐng)露出上面的口子锭亏,這是我當(dāng)初穿衣服的習(xí)慣,在領(lǐng)子上開個口子藏幾支煙硬鞍,癮上來了能應(yīng)急慧瘤。

“我連我自己都要不認(rèn)識了戴已,何況衣服」酰”

“你包子給我吃一口糖儡。”她說著搶過我的筷子夾起包子咬了一口上煤,但馬上又吐了出來:“媽的休玩,老板,你家豬油不要錢敖俸荨拴疤!放這老些油吃你媽逼啊独泞!”

她指著老板的鼻子叫罵呐矾,但老板守著火葬場這么多年早就對這些被離別淹沒了理智的瘋魔之人習(xí)以為常,二話不說只是把頭扭向窗外不看我們懦砂,食客們也都是充耳不聞蜒犯,佯裝無事發(fā)生,繼續(xù)咀嚼著面前的飼料荞膘。阿婷頓時發(fā)作罚随,一只手按住桌子就要沖上去。我連忙伸手拉她坐下羽资,她的手臂冷得像冰淘菩,那些紋身仿佛生著無形的芒刺捍衛(wèi)著這位陶瓷麗人。

“阿婷屠升,來這里吃飯的都是守夜的潮改,沒有點兒油性熬不住,不怪廚子腹暖』阍冢”

阿婷愣了幾秒便無奈地發(fā)笑,他上下打量著我的神色身段像在品鑒年代久遠(yuǎn)的古玩:“柳不離脏答,要是當(dāng)年糕殉,沖我這句話你能一把火點了這屌毛地方≈掣妫”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糙麦,是該告訴他我早沒了縱火的氣力還是說我厭煩了通天的火光,阿婷也不追問丛肮,只是抽出兩支香煙點上赡磅,她抽得是少見的細(xì)煙,一盒的價錢能買上一條利群宝与,纖細(xì)的煙霧透著女子的嬌柔焚廊,是煙草混合了莓果的糜爛香甜冶匹,讓人聞了頓時心思不整浮想聯(lián)翩。阿婷把一支煙遞給我:“抽吧咆瘟,這玩意比豬肉好使嚼隘。”

“我戒了袒餐》捎迹”

“別跟我吹牛逼,你進(jìn)靈堂的時候一身的煙味兒灸眼,你別再騙我卧檐。”

她挑釁地盯著我焰宣,目光從我的面孔游走到指尖:“抽吧霉囚,這是清河不是鎮(zhèn)江,在這抽煙就是喘氣兒匕积,簡單得很盈罐,抽吧∩了簦”

我一把搶過香煙盅粪,連通她為自己點燃的那一支一同塞進(jìn)口中吮吸,我的前半生從未試過此等俊俏的煙草悄蕾,那氣味顧影自憐湾揽、崖岸清俊。男子向來有種枉然的自尊笼吟,覺得吸煙也要抽最烈的旱煙方能彰顯男子氣概,殊不知如此謬誤讓多少人錯過了這溫情的絕味霸旗。我?guī)卓诰统橥炅藘芍煷铮伒撵F靄蕩滌著我的心肺肝脾,我知道嗜煙絕不是好兆頭诱告,醫(yī)生說過我這種舊傷難愈的病患最容易對煙酒成癮撵枢,但此時卻是實在顧不得許多了精居。漫長的欲望在清河雪原上復(fù)蘇锄禽,被鎮(zhèn)江煙雨淹沒的脾氣精魂大有重獲新生的態(tài)勢。

阿婷凝望著我吸煙時候顫抖痙攣的身軀靴姿,我在痛苦與濃情交織的幻覺中竭力回望沃但,她荒蕪的神采似那久病深閨的絳珠之女:

“不離,鎮(zhèn)江什么樣佛吓?”

“挺好宵晚,就是有點兒潮垂攘,衣服根本晾不干∮偃校”

“沒事兒晒他,我看電視里頭說,現(xiàn)在那洗衣機(jī)都帶烘干的逸贾,衣服扔進(jìn)去按個按鈕就不用管了陨仅,出來就能穿,到時候整一臺铝侵∽粕耍”

“行∮茨”

“嗯饺蔑,你在那邊兒做什么營生?”

“畫畫嗜诀,我教小孩子畫油畫猾警,我自己也賣畫÷「遥”

“畫什么发皿?”

“畫林海雪原,雪原上有個羊頭人身的家伙拂蝎,像古希臘神話里的牧神潘穴墅。”

“南方也有雪原温自?”

“沒有玄货,那邊兒暖和〉棵冢”

“挺好松捉,暖和點兒好」堇铮”

“阿婷隘世,你這紋身是啥時候弄的?”

阿婷抬起手臂觀瞧著手臂上游走的青黑紋路:“好看嗎鸠踪?”

“好看丙者,我總覺得這紋身是活的∮埽”

“你說對了械媒,確實是活的。不離评汰,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回清河了滥沫÷录”她說著掏出錢包,從里面取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遞給我兰绣,我接過來發(fā)現(xiàn)那是阿婷赤裸著的半身照世分,她俏皮地對著鏡頭比出V的手勢,如花的笑顏是昔日少女的模樣缀辩。但在這張笑顏之下臭埋,卻是一道道遍布胸乳和手臂的赤色傷疤,那是會讓世間最絕情的惡鬼都為之動容涕淚的慘狀臀玄,如此嬌美的肉身卻受過這般慘無人道的苦刑瓢阴。

“當(dāng)時,清河下著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場雪健无,大年三十的時候荣恐,家家關(guān)門閉戶,大街上一個活人沒有累贤,我只能把你背起來叠穆,從清河橋背到了縣醫(yī)院,當(dāng)時我身上的衣服都被燒爛了臼膏,燒傷的地方往外流著黃湯硼被,你背上的傷口不停地淌血,我都不知道一個人的身子里怎么能有這么多的熱血渗磅,你的魂兒好像都化成了血嚷硫。等到醫(yī)院的時候,咱倆已經(jīng)被淌出來的血凍在一起了始鱼。我記得特別清楚仔掸,當(dāng)時我側(cè)躺在急診室的地板上,你已經(jīng)快沒氣兒了医清,又僵又冷像塊石頭起暮,但你還是死死摟著我。那群大夫状勤,他們和大集上跳雞鴨鵝狗的買主一樣圍著我們兩個指點江山,一個個恨不得拍手叫好双泪,畢竟這輩子沒見過這樣的新鮮事兒持搜。我只能用盡最后的力氣和他們說話,我說:‘你們救救他吧焙矛,救救我男人葫盼,他快死了,他快走到頭了……’后來大夫說村斟,我們倆的皮肉都凍在一起了贫导,要是等化開抛猫,就錯過搶救時間了。我說不能等化開啊孩灯,你們得救他闺金,只要能救活她我能把我的命換給閻王爺,最后峰档,他們想出來一個辦法败匹,就是用手術(shù)刀把我們兩個給切開……具體切了多少刀,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讥巡,到底切了我多少塊肉多少寸皮我也記不清楚了掀亩,總之是千刀萬剮,我?guī)状翁蹠炦^去又疼醒欢顷,幾次覺得熬不過去又瞪死了眼睛熬槽棍,因為我得瞅著他們救活你,當(dāng)時貝勒爺他們都被警察帶走了抬驴,七爺被燒死了炼七,啞巴被打得半死不活,你身邊就我一個能守著你的活人怎爵,你就剩下我了特石。最后他們把你從我背上拿下去的時候,我的上半身兒已經(jīng)被切得沒有一塊好皮了……”

我聽到這里已經(jīng)是恍如隔世鳖链,疲乏的大悲讓眼前的女子身形幻化成大霧之中的羅剎海市姆蘸,我早已自知愧對阿婷,這十年里我借著瘴癘之地的胭粉氣緩慢地消解著這徹骨的羞愧芙委,但聽見她用波瀾不驚的口吻訴說著那場劫難我頓感漫長的自欺簡直一無是處逞敷。

“阿婷,我對不住你灌侣,我對不住你推捐,我這條命……”

“不離,你讓我說完侧啼,你讓我說完牛柒,這十年里我沒和任何一個人說過這些往事,我求你讓我說完吧……長生他們肯定告訴你痊乾,把你送進(jìn)醫(yī)院以后皮壁,就再也沒見過我了。其實哪审,是我讓他們那么說的蛾魄,我就住在你隔壁的病房,你醒了以后整夜整夜地嚎,整夜整夜地哭滴须,我知道你疼啊舌狗,那是骨頭里涌出來的疼,能把一個堂堂七尺男兒逼成小媳婦扔水。我就在隔壁聽著你哭聽著你喊痛侍,不離,我明白你的疼铭污,因為我也是疼得整晚不敢睡恋日,每一道被手術(shù)刀劃過的口子都好像著了一場熄不滅的火啊。但我不敢出聲嘹狞,我生怕被你聽見岂膳,我生怕你還想起世上還有我這么一號人物,我知道你心里頭被那個小丫頭填滿了磅网,你認(rèn)識她才不過幾十天卻要勝過咱們一起熬過來的二十年谈截。我問過醫(yī)生我為什么這么疼,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涧偷,就每天給我開那些打進(jìn)血管里和刀割一樣疼的消炎藥簸喂。后來,長生每天半夜去藥房給我偷那些違禁的止疼藥燎潮,一針一針扎進(jìn)我的血肉里頭喻鳄,那段時間我的大腿上全是青黑的針眼。當(dāng)時長生白天要照顧你和啞巴确封,晚上還要來守著我除呵,陪我抹淚,真是苦了他爪喘。

幾個月以后颜曾,你出院了,長生告訴我你要去南方了秉剑,你喜歡畫畫泛豪,長生說那邊的人不像關(guān)外,有的是閑情雅致侦鹏,我說那是好事啊诡曙,柳不離,你終于用不著陪我們過這種半人半鬼的日子了略水,因為你已經(jīng)為我們死過一回了价卤,所有的牽掛,就到這了了……你走以后聚请,我又在醫(yī)院躺了大概一個月才算是把傷養(yǎng)好荠雕,但那些傷口里的火還是沒熄,一到天氣熱的時候就燒起來驶赏,疼得幾乎要了我的命炸卑,所以我一年四季都穿著短衣服,因為越是冷我這一身的傷疤才越舒坦煤傍,就得是寒冬臘月才能安這些火鬼的心盖文。我試過喝中藥,試過艾灸蚯姆,試過佛家的戲法五续,但都沒有用,這些傷疤一年一年磨著我熬著我龄恋,后來還是長生領(lǐng)我去了清河邊上的一個半仙兒家里疙驾,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爺子,留著山羊胡郭毕,自稱自己是什么牧神它碎?他用艾草汁和鴿子血混了顏料給我紋了這套花繡,每一針都刺在傷疤上显押,她說這傷疤里有火毒厲鬼扳肛,尋常辦法治不好,得用更邪的鬼把它們鎮(zhèn)住乘碑,他就是一針一針把羅剎惡鬼紋進(jìn)了我的身子挖息。但這不是十天半月就能見效的活計,說是能一年比一年強(qiáng)兽肤,得熬十年才能好利索套腹。不離,這十年你的傷肯定天天疼吧轿衔,肯定是熬干了你的心血吧沉迹,我都知道,因為我和你一樣疼害驹,每分每秒鞭呕,這是你欠我的血債⊥鸸伲”

“……阿婷葫松,是我對不住你,我當(dāng)時沒法子底洗,我得走啊腋么,我得離開,我活不過你們……”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亥揖,喜歡說那些大道理珊擂,講那些空話圣勒。不離,出事兒之前摧扇,我問過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清河圣贸,就坐我爹留給我們的船,你不是說想去臺北扛稽,想去香港吁峻,我們上了船出了渤海灣就能到那兒去……你不聽我的,你把我們倆的命在张,都折在了這鳥不拉屎的爛地方用含。”

我想要辯解帮匾,但緊接著就發(fā)現(xiàn)那些呼之欲出的空話大話已然連我自己都無法說服啄骇,阿婷依然是淡如水的姿態(tài),似乎十年的苦痛與困惑已經(jīng)抽干了她心神中所有的激昂瘟斜。這時候肠缔,包子鋪外邊響起了剎車的聲音,緊接著是一群人的說笑叫罵哼转,聽聲音都是些半大小子明未,嘈雜之中隱沒著一個女人尖銳刺耳的哭聲。

“娘的壹蔓,真夠早的趟妥。”阿婷站起身將長發(fā)在腦后扎成馬尾佣蓉,她拿起一邊的風(fēng)衣幫我穿上披摄,我注意到風(fēng)衣的口袋里好像裝著什么物事,伸手去摸才發(fā)現(xiàn)那是剛剛郭龍給的刀勇凭。我正要出去阿婷卻把我攔了下來疚膊,示意我她先出去瞅一眼。

“來了虾标?”

“嗯寓盗,兩輛車,一共得有十幾號人璧函,那個娘們兒領(lǐng)了個孩子傀蚌,張牧羊親自過來的,還有他手底下的賀陽和老驢蘸吓∩旗牛”

“都是些什么人物?”

“張牧羊辦事兒都是學(xué)龍哥當(dāng)年库继,他也愛用小孩兒辦事兒箩艺,賀陽和老驢是聰明的能跟他到現(xiàn)在窜醉,沒腦子的都替他扛事兒了。和這種人沒道理講艺谆,就是比誰不要臉酱虎,走吧±尢危”

阿婷沖著我伸出手,我沒有猶豫聊记,下意識地拉住她的手跟著她走出了鋪子撒妈,東邊的太陽終于從山坳中攀升而起,千萬頃的熾熱驕陽驅(qū)散了漫山濃霧煉化了孤魂野鬼排监。阿婷走在我身前狰右,健碩的紅日將她的影子無限拉長,她這些年瘦了許多舆床,纖細(xì)的身子在朔風(fēng)中飄搖棋蚌。臘月的日光看不慣冰封千里的紅塵,熱情寬厚的氣宇一如盛夏時分挨队,我背上的灼痛稍緩了幾分谷暮,可我看到那日光直射在阿婷的紋身之上便知道她此刻定是難捱的苦痛,只是她日久慣常了忍耐而已盛垦。我的傷與她的傷湿弦,是那浮雕的陰刻與陽刻,四季流轉(zhuǎn)之中腾夯,我們當(dāng)中總有一人要痛不欲生颊埃。

等我們到了靈堂的臺階下,門口已經(jīng)被兩個半大小子攔住了蝶俱,其中一個看見我們過去班利,嬉笑著迎上來,他染著一頭棕色的卷發(fā)戴著墨鏡榨呆,竹竿子一樣的身形套著一件墊肩傾斜的舊西服罗标。

“呦,這不是婷兒小姐嗎积蜻?咋地馒稍?里面是你朋友啊浅侨?”他說著就佯裝親熱地上來要把手搭在阿婷的肩膀上纽谒,阿婷也不躲,任憑他摟住肩頸如输。

“這不賀陽嗎鼓黔?怎么著央勒?你有事兒?”阿婷說著一口痰吐在就吐在他腳邊澳化。

賀陽愣了一下崔步,我以為他馬上就要發(fā)作,但沒想到他硬是把火壓了下來:“這不缎谷,我一朋友弟弟出事兒了井濒,我不放心她自己來這晦氣地方,這不開車送來的嗎列林?”

“你他娘的咋認(rèn)識這么多老娘們兒瑞你,你活兒比別人好啊希痴?”

“別一口一個老娘們兒那么叫者甲,多難聽啊,你也不比人家年輕多少砌创,別以為腰條兒挺騷就還是個大姑娘虏缸。”說話間賀陽的手已經(jīng)摸向了阿婷的大腿嫩实,可她依然不發(fā)作刽辙,只是扭頭哀怨地看向我,我忽然明白了她一個女孩子家這十年里一個人混這個行當(dāng)甲献,是受了多少罪扫倡,犯了多少難的,她就算手段再狠竟纳,性子再烈撵溃,也總有人覺得,你終究是個女人锥累。她是想試試我缘挑,看看我這個十年前的英武煞星如今還有幾分血氣。

不只是被面前男人的歹意激怒還是受了阿婷的挑釁桶略,我竟憋足了氣力一腳踹在賀陽的腿肚子上语淘,這一腳我用了死力,他一個小崽子扛不住际歼,一個翻身就跌倒在地上惶翻,我不等他叫喊就過去拎起他的衣領(lǐng)把他按在墻面上:

“小子,等里面的事兒了了鹅心,我卸掉你一根手指頭吕粗,你給我記住了⌒窭ⅲ”我覺得鮮血已經(jīng)頂?shù)搅四X門颅筋,恍惚之間我已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年之前的芳華宙暇,清河的冷風(fēng)逼急了我的暗傷也救活了我爛在水鄉(xiāng)的血性。

“媽了個逼的议泵!你又是哪位占贫?婷兒小姐,你又換相好了先口?你他媽等著型奥!你知道……”他叫罵沒完就被啞巴三捏住了肩膀,疼得他頓時失了聲碉京。

“你……你……你話太多了厢汹。大婷,六子收夸,龍……龍哥讓……讓你們進(jìn)……進(jìn)去⊙福”

阿婷拉著我的手進(jìn)了靈堂,滿地的百合花仍是昨夜惡風(fēng)過境之后的慘狀艇棕,郭龍面沉似水,雙手揣進(jìn)軍大衣的袖口里舰讹,我知道他的習(xí)慣是在袖子里縫一個夾層裝甩棍,戒備的時候就會揣著手钻洒。長生則是坐在寫賬的桌子后頭,滿臉堆笑地觀望著滿屋子的來客锄开。

那個娘們兒被一群狼形鼠目的小子圍在中間,沾滿油漬的羽絨服裹住她松垮皮囊之下滿溢的肥油头遭,那張面孔是我見過最為惡濁的女相癣诱,零碎的五官雜亂堆砌在凹陷的臉面之上,厚重的胭脂與艷紅粉彩也遮不住鬼面之上的千溝萬壑撕予。她雙膝下跪鲫惶,拜倒在穆赫林的棺槨之前,哀嚎痛哭聲嘶力竭实抡,銅鐵質(zhì)地的嗓音回蕩在空蕩的靈堂之內(nèi)剑按。

“弟弟凹簿汀!姐回來看你來啦艺蝴,姐回來啦猬腰!這些年苦了你了啊,這一天天沒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猜敢,臨了了還是一群外人給你應(yīng)付白事兒姑荷,姐姐心疼你啊缩擂!姐姐心疼你笆竺帷!你說你這一死胯盯,又沒兒沒女的懈费,這大家大業(yè)誰照顧啊博脑!來憎乙,弟弟,你看看這是你外甥叉趣,以后他就是你親兒子泞边,比親兒子還親,我讓他年年給你燒紙上墳疗杉,你就放心吧梢什!來绳矩,小子,給你爹跪下磕頭应媚!喊爹中姜!”

說著那女人就拍了拍身旁錯愕的男孩兒翩瓜,男孩兒好像接了圣旨一般立馬跟著女人一同嚎哭。

長生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觀賞著這出鬧劇坟桅,手里翻動著鮮紅的賬本仅乓,那是一本婚慶用的賬本,每一頁上邊都描著龍鳳呈祥的圖案豫喧,估計是喪禮忙亂嘿棘,臨時翻出一本來應(yīng)付了事焦人。

“幾位忽匈,別在那杵著了丹允,過來把禮趕了雕蔽,你們來我兄弟靈堂一分錢不掏啊嚣艇?他娘的不怕遭報應(yīng)?”

長生說著把賬本扔到領(lǐng)頭的張牧羊腳底下困乒,張牧羊和手底下幾個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該不該撿起來涌攻,最后所有人都把眼神看向了郭龍恳谎,郭龍依然冷著面孔:“一人二百吧,當(dāng)給穆赫林點煙了鸵膏√菲螅”

那女人似乎感覺到屋子里的氣氛不對债查,頓時止住了哭聲盹廷,一把拎起身邊的孩子沖到郭龍的面前:“操 你媽!你算個雞毛東西缸榄?我是穆赫林他姐碰凶,我才是本家人辕宏,你們給我上什么眼藥瑞筐?我弟弟能要我的錢?我告訴你們膘格,收的禮錢都得給我兒子瘪贱,這是穆家的香火兒!你們算個屁球昨!”

郭龍一言不發(fā),任憑女人在哪面前吐沫星子漫天飛舞期犬,罵完郭龍以后她立馬扭頭哭喊著要沖過去往穆赫林的棺材上抱龟虎,啞巴三兒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別……別過來鲤妥,別……別臟……臟……臟我兄弟的地……地方……”

這女人雖說彪悍生猛但哪能受得了閻羅一樣的啞巴這一推,疼得她倒地上打滾。一邊的幾個小子看見這光景已經(jīng)有人伸手要從兜里掏家伙,但張牧羊這些年也算見過些世道,一個眼神嚇住了手底下的人木蹬。

這時候阿婷忽然拉了一下我的袖子镊叁,指著站在最邊上一個男人讓我看。那人穿著破舊的呢子大衣,肩上披著一個羊毛褡褳一樣的東西兜辞,上面污穢的卷毛糾結(jié)纏繞凶硅,這是個看面相有五六十歲的老人韩脑,狹長的面孔枯槁悲愴如舊病公羊段多,花白的須想必多日未曾修剪加缘,肆意扭曲歪斜拣宏。老人背上背著一個得有一米長的家伙宋下,被灰布包得嚴(yán)實。

“娘的撩满,他背著響器兒∥奔蓿”

“他就是我說的那個給我紋身的半仙兒,那個牧神脚猾。”

“這老小子陽間陰間的事兒他都管啊称勋?這喪良心的活也接赡鲜?”

我定睛想要仔細(xì)再瞅一眼老人,但地上的女人已經(jīng)又鬧了起來昆禽,她見撒潑打滾不管用就上去摟住孩子抱著就哭:“弟弟盎韧堋蝇庭!大林白肀睢!你睜眼看看你外甥吧哮内!這回我來找你壮韭,就是因為我們孤兒寡母實在活不下去了!家里咱媽渾身都是病,癱炕上好幾年了涌萤,孩子上學(xué),老人看病恨闪,哪不是錢啊!本來過來想找你幫我伺候伺候咱媽,沒合計剛來就遇見你出了這檔子事兒想许,咱家人命苦啊!命苦暗颜场垛膝!你說你那點遺產(chǎn)桶雀,就算都給我乍恐,也比不上你這個大活人奥丶觥栈戳!孩子八跬帷!咱娘倆兒命苦啊瞻坝!快!快去給你舅这溅!不對,你得把你舅當(dāng)親爹烙心,給你爹磕頭俺妆瘛鳍悠!”

男孩兒依然嚎啕痛哭晓殊,但好像聽不明白女人的意思断凶,就是不磕頭,她按也按不動巫俺,身邊幾個男人只能上來幫著按认烁,硬是把孩子的臉按在了地板上。

張牧羊領(lǐng)著手底下人虛情假意地抹淚介汹,郭龍估計是實在聽煩了却嗡,就沖著我和阿婷打了個眼色,還沒等我領(lǐng)會意思嘹承,阿婷已經(jīng)走了上去窗价,她一把推開按著小孩兒的男人把孩子扶起來,替他把臉上的灰擦掉叹卷,剛剛還是桀驁審慎的“婷兒小姐”一轉(zhuǎn)臉就換上了一副賢妻良母的和藹顏色款款地同男孩兒說話:“小朋友撼港,你別害怕,你告訴阿姨豪娜,這人是你媽媽嗎餐胀?”

小孩兒估計看著阿婷不像個壞人,也沒躲閃瘤载,就點頭稱是否灾。

“那你媽媽叫什么名字?”

小孩兒不說話鸣奔,只是盯著阿婷看墨技。

“小朋友,我再問你一遍挎狸,這個女的是不是你媽扣汪,你媽叫什么名字?”

小孩兒依然不說話锨匆,阿婷頓時卸下了臉上柔情的神采崭别,一把把孩子推開正好倒在那女人的懷里冬筒,小孩兒被阿婷的喜怒無常嚇得夠嗆,不敢再出聲茅主。

“行了舞痰,阿婷,別嚇唬孩子诀姚,人家都給穆赫林磕頭了响牛,你去替咱兄弟還個禮吧『斩危”

“龍哥呀打,她跟前兒我跪不下去,再說貝勒爺未必待見她糯笙”岽裕”阿婷冷笑著端詳?shù)厣习c坐的一老一少,她有意側(cè)過身去炬丸,避開那女人身上刺鼻的陳年腥氣瘫寝。

“操你媽蜒蕾!你積點口德吧稠炬!那是我親弟弟!我親弟弟能不待見我咪啡?我倆好的和一個人一樣首启。”女人叫嚷著就沖上來要抓阿婷的頭發(fā)撤摸,她閃身避開毅桃,快步?jīng)_到穆赫林的棺材旁邊。

“老姐姐准夷,昨天晚上我在這守夜钥飞,貝勒爺跟我說了一件事兒,他說啊衫嵌,他知道他外甥今天要來读宙,他想瞅一眼他家的后人,順便兒也想謝謝今天陪著他老姐姐和小外甥過來的各位兄弟楔绞。死者為大结闸,咱們啊,還是讓貝勒爺見見光酒朵,親自和你們說說吧桦锄。”

阿婷說著掀開棺槨上的神幡蔫耽,把棺材蓋子兩邊的鐵栓一個一個拔掉结耀,緊接著一把把棺材推開一個一掌寬的縫隙,一股子白汽順著口子涌出,那是混雜著腐尸與殘魂的冰冷濁氣图甜,惡臭的氣味與氨水的苦辣彌漫開來香伴。屋外升起凜然旋風(fēng)如厲鬼哀嚎,門窗與花圈挽聯(lián)在地府的嚎哭聲中不安地顫抖痙攣具则,滿屋的殘花即纲,失落的桔梗與夭折的百合順風(fēng)而去,奔向重見天日的逝去英魂博肋。滿屋子的“客人”誰能想到阿婷鬧出這么一出狠辣的戲碼低斋,一個個皆是僵在原地,沒一個人敢出聲匪凡,我注意到那個躲在墻角的所謂“牧神”膊畴,他竟開懷大笑,滿目贊許地守望著阿婷病游,仿佛那是她出人頭地的愛子一般唇跨。阿婷巋然而立,面目在惡濁的尸氣中隱匿行蹤衬衬,那模樣鬼魅近乎酆都判官买猖,眾生俯首。

“不離滋尉,幫我一把玉控。”阿婷指了指那個孩子狮惜。

我竟好像也被她潑辣決絕的氣魄感化高诺,全然沒有了顧忌,大步上前不顧那孩子的掙扎拎起她的衣領(lǐng)走到棺材旁邊碾篡,阿婷一把摁住孩子的頭顱虱而,把他的下巴就抵在棺材沿上:“來,穆赫林开泽,看看你外甥兒的小臉兒嫩不嫩牡拇!外甥!你看看這是你舅還是你爹眼姐!”

孩子的面孔正對著棺中诅迷,想必是看見了那溺死之人鼓脹破碎的鬼面,三魂七魄都嚇得潰散众旗,拼了命的扭打尖叫罢杉,阿婷這時候倒也不阻攔,任憑他跑開贡歧。這孩子立馬沖向了張牧羊滩租,抱著他的大腿就開始哭:“爸赋秀!爸!我害怕律想!那里邊有死人猎莲!”

長生這時候終于站起身,他走到張牧羊旁邊技即,親熱地勾住他的肩膀摟他到身邊:“呦著洼,張牧羊,你他娘的孩子都養(yǎng)不起了啊而叼,咋還送人了身笤?養(yǎng)不起跟兄弟我說啊,兄弟幫你想辦法葵陵∫狠”

張牧羊知道自己不占理但還要裝硬,用力想要掙脫開去脱篙,這時候啞巴三兒沖了上來從長生手中搶過張牧羊一把摔了出去娇钱,他額角正好撞到穆赫林的供桌,鮮血順著臉頰淌下來绊困。那女人見鬧劇敗露也收起了剛才的悲痛文搂,一張花白丑惡的怪臉好像卸了氣的皮球,五官都糾結(jié)在了一處考抄,她晃動著腦滿腸肥惡肉身站了起來:“娘的细疚!我告訴你們!我是穆赫林親姐川梅!你們甭跟我藏著掖著,就算鬧到法院然遏,東西也是我的贫途!刀也是我的!穆家沒人了待侵!都死絕了丢早!死絕啦!”

啞巴三兒早已打定了最兇暴的主義秧倾,見到那女人漏了真容自己也就壓不住滿身的煞氣怨酝,我認(rèn)識他幾十年從沒見過他這般的狂怒,拎著一邊的板鍬沖著女人就沖了過去那先。那些半大小子看見啞巴動真格的农猬,一個個也虛張聲勢地抽出小刀要往上上,但啞巴兩下就拍倒了兩個人售淡,那聲音和悶雷一樣駭人斤葱。郭龍一把扯掉袖扣的補(bǔ)丁抽出來兩把甩棍慷垮,他和啞巴身上都是殺人的工夫,哪是這些毛孩子能比得了的揍堕,甩棍揮出去就找人的手腕料身,那一下子就能把骨頭敲碎。我余光看見牧神已然趁亂朝著門口走過去衩茸,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在看他芹血,從懷里掏出來一個白布包著的東西沖我揮了揮,藏在了一邊的花圈底下楞慈。

這時候啞巴的鍬已經(jīng)沖著女人的面門拍過去祟牲,他血灌瞳仁這一下用了死力氣,就算是頭蠻牛也受不住這一鍬抖部,但長生眼疾手快一把拉開了嚇呆的女人说贝,揪著她的脖頸子把她扔到了阿婷的腳邊。

阿婷厭惡地俯視著早已驚得目光渙散的女人一腳踢在她的小腹上慎颗,女人頓時蜷縮痙攣:“操乡恕,要撒潑你真是來錯地方了,要是早個十年……”

張牧羊手底下的人看見頭子已經(jīng)破相暈厥俯萎,一邊的郭龍和啞巴三兒又巍巍如兇神傲宜,眼瞅著是要人命的架勢。一個個也都泄了氣夫啊,這些人說到底都是些孩子函卒,真見了血那個不打怵。

長生看啞巴虎目圓睜殺心大起撇眯,儼然沒有放過那娘們兒的意思报嵌,他只得擋在二人中間:“各位,我知道你們都是街面上混的熊榛,看你們這歲數(shù)锚国,應(yīng)該也剛出來沒幾年。我今天教教你們的規(guī)矩玄坦,干這行兒血筑,是不賺死人的錢的,不體面煎楣,惡心豺总。要命的就現(xiàn)在滾,不要命的我兄弟教教你們怎么辦事兒利索择懂∮髟”

長生說完,屋子的一群小子面面相覷休蟹,趕緊扛起來倒地上的幾個人沖出了靈堂沸枯,長生緊接著又轉(zhuǎn)向地上躺著的娘們兒:“老姐姐日矫,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穆家那把刀绑榴,現(xiàn)在到底在不在還兩說哪轿,就算在,我把話放這兒翔怎,有我們在一天窃诉,你絕對拿不走。貝勒爺是和我們幾個一起長大的赤套,他爸得癌癥死了以后飘痛,他吃的是百家飯,我們把他當(dāng)親兄弟容握,幾十年沒分開過宣脉。他命苦,他爺是個瘋子剔氏,他媽是個婊子塑猖,滿街吐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那時候你哪去了谈跛?娘的現(xiàn)在人死了你回來當(dāng)姐了羊苟,你他們想瞎了心了,趁早也給我滾感憾!”

那娘們兒聽了長生的話頓時如獲大赦蜡励,也不顧什么腰酸背疼,跳起來就往外沖阻桅。啞巴頓時暴起凉倚,扔掉鐵鍬抽出了懷里的螺絲刀,瞅準(zhǔn)了她的后心就要沖上去鳍刷,長生趕緊一把抱住啞巴的腰拼了命攔住他:

“啞巴占遥!你別他媽發(fā)狠!你要不要命了输瓜!咱兄弟不能再死人了!”

“我……我弄死她芬萍!我弄死她尤揣!”

“你別犯渾!七爺死了柬祠,六子走了北戏,貝勒爺也沒了,我不能讓你為了這個婆娘背血債漫蛔!這不是十年前了嗜愈,啞巴旧蛾,這不是當(dāng)年了,你整死她你也活不了蠕嫁!”

“長生锨天!你……你……貝……貝勒爺是咱兄……兄弟!兄弟剃毒!你……你……你有……有沒有心肝病袄!你他媽是……是不是人!你個廢物……廢物赘阀!”啞巴掙脫開長生扭頭就是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扇在長生的臉上益缠,他這時候已經(jīng)全沒有了理智,只是那恨水當(dāng)中弒殺的兇暴海獸:“我……我連你……連你一……一起弄……弄死基公!我捅了你幅慌!”

啞巴的螺絲刀沖著長生刺過去,我和阿婷趕緊沖上去拉開了兩人轰豆,阿婷一只手握住螺絲刀胰伍,銹蝕的粗糙刀頭劃開了她的皮肉,啞巴轉(zhuǎn)身朝向我秒咨,猩紅的虎目洞察秋毫喇辽,我只覺得那凌厲的盯視能刺穿我此生所有的謊言:

“六……六子……小六子!你……你……你為啥去南……南邊兒雨席,你……你好……好……好狠的心菩咨,你毒啊陡厘!你……你毒俺槊住!貝勒爺糙置,他……他……把你當(dāng)……當(dāng)親……親哥哥云茸,你是他……他的命,你走了谤饭,他的魂兒……他的魂兒散……散嘍标捺!你走了,我們的魂兒散嘍……”

“啞巴揉抵,是我對不住你們亡容,我對不住貝勒爺,我回來了冤今,我回來了闺兢,啞巴,你聽長生一句戏罢!別瘋了屋谭!咱們兄弟不能再少了脚囊!”

“你……你們,你們對……對不對得起貝……貝勒爺桐磁,你們說悔耘!六子,當(dāng)初……當(dāng)初是貝……貝……貝勒爺送你去……去車站的所意。你們對著……對著貝勒爺尸……尸首淮逊,說!”他說著撿起地上那張破碎的遺像狠狠摔在我的臉上扶踊,貝勒爺扭曲的面孔擦著我的口鼻眉眼幻化成虛影泄鹏。

一旁的長生哭了起來,他雖是女子心性但從小到大我未見過他一次落淚秧耗,但這一次他卻似要把前半生所有的苦水都融進(jìn)那哀怨慟哭备籽。這十年當(dāng)中他向來以柔情理智的姿態(tài)周旋在我與清河故人中間,我無數(shù)次憂慮過如此通達(dá)敏感的心性會不會熬干他的精力分井,但每一次车猬,每一年臘月的通話中他都淡入秋水,波瀾不驚尺锚≈槿颍可如今看來,這秋水倒也是暗潮洶涌瘫辩,只是他慣常了扮演那個捍衛(wèi)我們虛妄幻覺的角色伏嗜。

“娘的……咱……咱們,就……就到這……就到這吧……”啞巴似乎不忍看見長生的淚眼伐厌,兇悍的獸性與血氣褪得一干二凈承绸,如同斷了線的偶人恢復(fù)了平日里佝僂倦怠的身形。他疲憊地邁出了靈堂挣轨,每一步都拖曳著漫長的疲勞與衰朽军熏,曾經(jīng)悍勇的修羅似乎在剛剛的一場鬧劇中用盡了最后的神威,如今拜別我們的卷扮,只是那個窮苦出身的半殘廢荡澎,他的前半輩子都給了郭龍的“沙場”,那些刀光劍影給了他健全的幻影晤锹,但幻影終究只是幻影衔瓮。

阿婷想要上去攔他,但啞巴緩慢地推開了她伸過來的手抖甘,他扭頭看向我:“六子,你……你守……守著大婷葫慎,你守好……守好衔彻,六子……你別……別再騙我薇宠。”

啞巴再沒有說話艰额,只是決絕地邁進(jìn)了靈堂之外風(fēng)暴洶涌的荒山澄港,他恨絕了我們,恨絕了人世柄沮,倒不如做個山中精怪回梧。

郭龍一言不發(fā)地看完了剛剛的慘痛場面,他呆坐在殘花之內(nèi)如暮年老人祖搓,想來這才是他飽經(jīng)動亂的軀殼該有的模樣狱意,他早已經(jīng)不是那個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兒女,只是他的衰老只在一個晝夜交替之間拯欧。我們十五歲就跟著郭龍闖蕩详囤,他用我們也護(hù)著我們,當(dāng)年二橋驚天的大案子他都保住了我們镐作,不想人到晚年卻終是難以善始善終藏姐。

長生依然泣不成聲,他站起身拿起笤帚清掃者滿屋的殘花敗柳该贾,灼熱的淚水落下羔杨,焚燒著桔梗嬌嫩病弱的腰肢,這滿屋的落花杨蛋,不知要掃到何日才是個頭兜材。

阿婷走到我身邊,我把她擁入懷中六荒,她的頸背依然是冰冷的陶瓷質(zhì)地护姆,女子周身的寒氣侵蝕著我背上的暗傷,疼痛狡詐而陰險掏击,可這次絕然不要放手卵皂。

貝勒爺,清河入冬了砚亭,下邊兒暖和灯变,你,比我們命好捅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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