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
《霸王別姬》和《色戒》一直是我觀影史上的兩大痛點襟雷,也是兩部遲遲不敢深入的影片。前些日子學習視聽語言酌媒,正好聊到了《霸王別姬》這部電影欠痴,便鼓起勇氣回頭看了一遍。胸中果然五味雜陳秒咨。如今寫下這篇文章喇辽,也算是我的一種排遣吧。
“君王意氣盡雨席,賤妾何聊生”
幾乎在每次程蝶衣演出時菩咨,舞臺上都會掛一條橫幅,夸獎他的表演出神入化陡厘,仿佛虞姬再世一般抽米。戲霸袁四爺更是贊嘆蝶衣“人戲不分”,說他就是虞姬本人糙置。
當年戲園子里那么多孩子云茸,為什么只有小豆子能冒著被師傅打死的風險,不顧一切地跑回戲園谤饭,難道僅僅是因為他離了小石頭活不下去嗎查辩?
為什么唯獨程蝶衣是人戲合一胖笛,是真虞姬,同為角兒的段小樓卻是假霸王宜岛,難道僅僅是因為小樓在臺上省略的那兩步嗎长踊?
怕是信了師傅那句“從一而終”吧。
這一輩子萍倡,蝶衣對命運身弊,對愛情,對京戲列敲,哪一項不是從一而終呢阱佛?
“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師傅說,從一而終是唱戲和做人的道理:
小豆子跟著小賴子趁亂逃出了戲園戴而,偶遇當時的名角兒凑术,看了一出霸王別姬。
兩個少年都落淚了所意。小賴子看見臺上的霸王收獲如此多的掌聲和喝彩淮逊,不由得心生羨慕,他哭喊著:“他們是怎么成的角兒啊扶踊,得挨多少打啊泄鹏。”
這一聲喊出了他所有的疼痛秧耗,委屈备籽,真性情。
小賴子是世俗客分井,他眼里見到的都是塵世里的東西车猬。
而小豆子不是。
他是真真實實為《霸王別姬》這個故事所動尺锚。
那一刻珠闰,我便看見他是活在戲里的,他未來也注定如現在為《霸王別姬》這出戲落淚一般缩麸,為它獻上自己的一生铸磅。
回到戲園子里赡矢,師傅把小豆子打得半死杭朱,小豆子卻從未開口求饒。
就像他后來被送上法庭吹散,被冠以叛國弧械、漢奸的罪名,卻從未為自己辯解過只字半句空民。
敢問他面對京戲的這種氣節(jié)刃唐,又敗給了哪位巾幗英雄呢羞迷?
師傅為了教訓小豆子,也是為了警醒其他孩子画饥,講了一出《霸王別姬》的故事衔瓮。
他說:“那虞姬,最后一次給霸王斟酒抖甘,最后一回為霸王舞劍热鞍,爾后拔劍自刎,從一而終啊衔彻∞背瑁”
這是小豆子第一次聽見“從一而終”四個字,也是第一回聽見《霸王別姬》這個故事被完整地敘述出來艰额。
不僅如此澄港,這更是往日里,對背誦戲文柄沮、練習技藝嚴苛要求回梧,甚至稱得上毫無人情味的師傅,第一次把唱戲和人生聯系在了一起铡溪。
這一回漂辐,只有小豆子一人為它流下了眼淚。
這一生棕硫,只有小豆子一人把“從一而終“四個字完整演繹髓涯。
對命運,從一而終:
電影中哈扮,蝶衣一共三次提到“我本是男兒郎纬纪,又不是女嬌娥”。
這句話其實是一個錯誤滑肉。它的原話是“我本是女嬌娥包各,又不是男兒郎”,出自《思凡》靶庙。俗話說男怕《夜奔》问畅,女怕《思凡》。俗世里的話六荒,道出了這戲的難护姆。
而蝶衣的出錯,則道出了蝶衣心中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霾掏击,這是他終其一生也未曾思索清楚的身份困惑卵皂。
小豆子挨了無數次打,也未能記住《思凡》的原文砚亭,直到小石頭揪著他灯变,拿旱煙桿的煙斗狠狠搗了他的嘴殴玛。
看似是一次殘酷的教訓讓小豆子改了口。實際上小豆子這一路走來添祸,最終破繭成蝶滚粟,成為后來的程蝶衣所經歷的疼痛,遠超過這一次搗嘴的侵犯刃泌。
讓小豆子終于褪去男兒身坦刀,化作女兒身的是三次“閹割”。
第一次蔬咬,是小豆子被娘送到師傅這兒來學藝鲤遥。
師傅看著小豆子臉長的俊俏,身段兒也不錯林艘。唯獨右手伸出來盖奈,發(fā)現長了六個指頭。師傅只得哀嘆一聲“是祖師爺不肯賞飯吃狐援「痔梗”
任憑小豆子的娘用盡了青樓里的伎倆,師傅也不能回心轉意啥酱。她當即立斷爹凹,連拖帶拽的把小豆子拉到賣刀的地方。沒等他回過神來镶殷,就已經斷下他的指頭禾酱。
在戲園子里,小豆子的第六個指頭是異類绘趋,得要割舍颤陶。而在戲里,男性的意識對于小豆子取得“正確”的身份認同更是一種累贅陷遮,必須閹割滓走。
在這次“閹割”下,小豆子得到了化作女兒身的機會帽馋。
第二次搅方,便是小石頭的搗嘴。
張公公要聽戲绽族,托人來戲園子里看看姨涡。經理發(fā)現了樣貌秀美的小豆子,便點了要聽《思凡》项秉。小豆子果然又一次犯了錯绣溜。經理大怒慷彤,憤然離開娄蔼。
小石頭為了成全小豆子怖喻,也是連拖帶拽的把小豆子拉到凳子上。他用煙斗搗了他的嘴岁诉,直到他鮮血直流才作罷锚沸。
那順著嘴角滲出的鮮血和煙斗碰撞牙齒時鉆心的疼痛所帶給他的,像極了一次處女的蛻變涕癣。
袁世卿說哗蜈,男子陽污,女子陰穢坠韩,唯獨蝶衣能夠兼美距潘。這次搗嘴,正是讓小豆子見識了男子之陽污只搁。
在這次“閹割”下音比,小豆子得以初長成女兒身。
而女子之陰穢氢惋,則在第三次“閹割”中清楚顯現洞翩。
如果說第二次是象征性地闖入了小豆子的意識,那么第三次就是一次真實的侵犯焰望。它既侵犯了小豆子的肉體骚亿,更是侵入了他的精神,侵入了他的心熊赖。
張公公被小豆子展現的虞姬深深吸引来屠,他當即下令讓小豆子戲罷來找他。
這一次震鹉,小豆子不再是被連拖帶拽的妖,而是直接被剝奪了自己行走的機會,被侍者生生抬進了張公公房里足陨。正如他后來不管再怎么反抗嫂粟,最后也只能由著張公公私闖他的身體一樣。
這一次“閹割”墨缘,讓他窺探到了女性心底最深處的恐懼星虹,也使他終于忘記了男性軀殼的束縛,徹底化為女兒身镊讼。
三次“閹割”宽涌,一次被母親驅趕,一次被小石頭驅趕蝶棋,一次被侍者生生抬著跑卸亮。
這三次,每一次玩裙,都在快速的推進中匆匆完成兼贸,由不得小豆子有半點思慮段直。
正如他一輩子活在戲中,被命運的鑼鼓催著溶诞,腳步不停鸯檬。直到這場戲落幕前,小樓提醒他螺垢,他才幡然醒悟喧务。
是啊,本是男兒郎枉圃,又不是女嬌娥功茴。
斷指前,小豆子沒有奮力反抗孽亲,只是掙脫了蒙眼的衣領痊土,看著母親,說:“娘墨林,手冷赁酝,水都凍冰了⌒竦龋”?
直到鍘刀落下的一刻酌呆,小豆子還是懵的。
也許那一刻肉體分離時的無意識搔耕,正是小豆子終于蛻變成女兒身那一刻的不自知隙袁。
也許那遲來的疼痛與鮮血,早就預示了他必然要等到這出戲終場謝幕時才后知后覺弃榨。
“說的是一輩子菩收!差一年,一個月鲸睛,一天娜饵,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官辈!”
對愛情箱舞,從一而終:
程蝶衣和段小樓唱完一出《霸王別姬》,回到化妝間拳亿。蝶衣與小樓嬉鬧晴股,翹著蘭花指,從背后輕輕攬住他的腰肺魁。
這一刻兩人都看著鏡子出了神电湘。鏡子里的他們像極了霸王和虞姬,還有這世上一切的恩愛情人。
只可惜寂呛,鏡子乃幻境怎诫。
縱使蝶衣用情再深,這出戲也只是鏡花水月昧谊,夢幻一場。
那是什么讓他為愛情從一而終酗捌?
小豆子第一次完整演完一出《霸王別姬》呢诬,從張公公府上出來∨昼停看見一個棄嬰尚镰。
也許是此時已經完成了“性別轉變”的小豆子,被喚起了一種母性哪廓。又或者是狗唉,他看見那個棄嬰,想起了斷指那天涡真,消失在大雪中的母親分俯。
小豆子抱起了這個孩子。師傅卻對他說:“小豆子哆料,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缸剪,你還是把他放回去吧《啵”
沒錯杏节,我想,蝶衣也應該感受到了典阵。他與小樓之間似有一分天命奋渔。
小豆子,剛剛被斷指時壮啊,沒有立刻哭泣嫉鲸。這時畫面上切了一個孩子們練功的鏡頭。小石頭因為練功的疼痛歹啼,大叫了一聲充坑。熒幕上這才切換到小豆子流血大哭。
這不禁讓我想起《紅樓夢》里染突,林黛玉與賈寶玉的前世淵緣捻爷。林黛玉前世是一顆絳珠仙草,被神瑛侍者每日辛勤澆灌份企。所以這一世也榄,神瑛侍者化作寶玉,黛玉就要用一生的眼淚來報答他。
小豆子和小石頭之間仿佛也存在著一種命中注定的聯系甜紫。那聲大叫降宅,與隨之而來的眼淚和鮮血,似乎預示著蝶衣一輩子的疼痛與心碎囚霸,都是伴著小樓而來的腰根。
不僅如此。正如我先前所說拓型,小豆子的第二次“閹割”是由小石頭完成的额嘿。
而第二次“閹割”,恰恰象征著一個女性劣挫,從懵懂少女到成熟女人的蛻變册养。輔助這次蛻變的男性角色,可以說是一個女性一生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压固。他是刻骨銘心的球拦,是難以忘懷的。
象征“陽”之力量的小石頭毫不猶豫舉起旱煙桿帐我,成全小豆子破繭成蝶的那一刻坎炼,他就注定會成為蝶衣在這場人生大戲中傾其所有,也要從一而終的對象拦键。
《霸王別姬》這出戲点弯,對兩人命運的聯結就更不用說了。
師傅早在講戲時就叮囑了矿咕。
從一而終抢肛。小豆子字字銘記在心。
但小石頭終究是沒聽進去碳柱。
因為蝶衣是真虞姬捡絮,小樓是假霸王。
假霸王莲镣,是要喝花酒的福稳。
菊仙的出現,打破了兩人的從一而終瑞侮。
在化妝間的圆,蝶衣生氣地喊出“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半火,一個月越妈,一天,一個時辰钮糖,都不是一輩子梅掠!”
小樓只回了他一句”蝶衣酌住,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阎抒±椅遥”
這句話在影片中共出現了兩次。
再一次出現是小樓眼看著四兒搶了蝶衣的角色且叁。蝶衣傷心都哭,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小樓百般道歉也得不到原諒逞带,最后撂下一句“蝶衣欺矫,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掰担』懵剑可那是戲怒炸!”
小樓的這句話带饱,擺明了他的態(tài)度。
他終究是世俗的阅羹。他有凡人的日子要過勺疼。
他可以做蝶衣的君王,但那只是在戲臺上捏鱼。下了臺执庐,他便是菊仙的夫君。
說白了导梆,唱戲只是他的謀生之路轨淌,并不是他生命的全部。所以他可以把霸王歸營前的七步走成五步看尼,可以把虞姬自刎的那把劍視若無物递鹉,也可以時刻放棄唱戲,另尋出路藏斩。
這樣的凡人躏结,又怎能從一而終?
有時我竟禁不住想狰域,也許只有袁四爺這樣也活在戲里的癡人媳拴,才配得上蝶衣的從一而終。
“不瘋魔兆览,不成活”
對京戲屈溉,從一而終: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抬探∮镉ぃ”
這是原書作者李碧華寫在故事開頭的一句話。
起初我不解∨樽螅看了蝶衣這一生匿醒,突然明白了。
這似乎是一句忠告缠导。它告誡我們廉羔,妓女可以多情,但是再怎么風情萬種僻造,這情也只能留在青樓里憋他;戲子可以有義,但是再怎么風流倜儻髓削,也只能留在那戲臺子上竹挡。
出了青樓,下了臺立膛,大家都要做回凡人揪罕,不要為多情所騙,假戲真做宝泵。
程蝶衣就是假戲真做的那個人好啰。他似乎不食人間煙火,孤獨地高居在自己的戲夢里儿奶。
弗洛伊德曾說框往,人有三個“我”,本我闯捎,自我椰弊,超我。蝶衣仿佛只有超我瓤鼻。
他那肉體凡胎似乎早就隨著那斷指一同落了地秉版,留下他與他高潔的靈魂漂浮在人間。他已經不是技藝嫻熟到爐火純青娱仔,而是人戲不分沐飘,把自己活成了藝術本身。
他心無旁騖牲迫,眼中只有戲耐朴。他是單純的,是潔凈的盹憎。
所以當眾人指責他叛國筛峭,是大漢奸,給日本人唱戲時陪每,他只滿懷可惜地感嘆了一聲:“青木要是還在影晓,京戲就傳到日本國去了镰吵。”
他的眼中只有那昆曲唱詞的美挂签,只有千里難覓的知音疤祭。他從未想過,將心里至高無上的戲饵婆,和血腥殘暴的戰(zhàn)爭勺馆,和骯臟的權謀政治聯系在一起。
此時此刻侨核,那些給他扣上各種帽子草穆,冠以各種罪名的人,倒像是內心污穢的罪人搓译。他們眼中沒有純粹的文化悲柱,而是充斥著世俗的惡意。
我也一直相信些己,最后刺痛蝶衣內心的不只是小樓對他和袁世卿關系的戳穿豌鸡。
更多的是,當小樓說出那句“你是不是給袁世卿當了……當了……轴总,你有沒有直颅?”時博个,蝶衣突然意識到怀樟,這一刻,才是霸王徹徹底底意氣盡的時刻盆佣。
他突然意識到往堡,小樓終于染上了世俗的一切,包括那赤裸裸的惡意共耍。
君王意氣盡虑灰,賤妾何聊生。
蝶衣也是時候下臺了痹兜。
或許導演陳凱歌早在一開始就告訴我們穆咐,這不過是一出戲。
黑暗中字旭,程蝶衣與段小樓拖著長長的影子对湃,襯著背景里《歌唱祖國》的歌聲,飄上了這個體育場遗淳,飄上了這個不屬于他們的舞臺拍柒。
有人突然喊了一聲,打破了兩人的寂靜屈暗。
一生的苦拆讯,卻僅用寥寥幾句就帶過了脂男。
這個突然闖入的人,在給二位開燈和關門的時候种呐,從體育場中間跑到門邊宰翅,我們只聽到短短幾步腳步聲。
再一回頭看爽室,蝶衣和小樓已從門邊瞬移到了體育場中間堕油。
他們就像兩個冤魂。究竟是否真正存在過肮之,我們不得而知掉缺。
于我而言,我倒希望這只是戲就好戈擒。
影片的最后一幕眶明,蝶衣唱罷,拔劍自刎筐高。
“砰”的一聲搜囱。仿佛一切的情啊,愛啊柑土,恩啊蜀肘,怨啊都隨著他的身子,落了地稽屏。
不由得想起那年在張公公府上唱戲扮宠,小石頭把玩著這把劍。
他的無心之舉狐榔,卻讓小豆子記了一輩子坛增。
可小豆子終于尋到劍的那一天卻發(fā)現,小豆子還是小豆子薄腻,小石頭已經不再是小石頭了收捣。
罷了,罷了庵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