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十五回中,寶釵去黛玉處探病俩由,勸她吃燕窩粥調(diào)養(yǎng)毒嫡,黛玉感慨自己不過是“無依無靠投奔”賈府的,吃個人參肉桂就已經(jīng)鬧得雞飛狗跳采驻,再要吃燕窩审胚,那不得讓人嫌棄死么。
寶釵這人比較圓滑礼旅,本著充分共情的社交原則膳叨,她附和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痘系》谱欤”
黛玉立刻就否定了她:“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汰翠,又有哥哥龄坪,這里又有買賣地土,家里又仍舊有房有地……我是一無所有复唤,吃穿用度健田,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佛纫,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妓局。”
一個“一無所有”呈宇,令我感到觸目驚心好爬。
按說林黛玉是賈母的外孫女,是有錢人家的小姐甥啄,住在賈府里吃香喝辣錦衣玉食名正言順存炮,但她卻說自己“一無所有”。無獨有偶,有次和寶玉鬧別扭穆桂,黛玉干脆沖口而出道:“她(湘云)是公侯小姐宫盔,我原是貧民丫頭∠硗辏”
我是個大俗人飘言,掙工資后不比念書時,總要關(guān)心愛情小說里男女主人公的經(jīng)濟問題驼侠。比如:林黛玉真的是“一無所有”嗎?若不是谆吴,她的錢又去了哪里呢倒源?
第一個問題,我可以基本篤定地回答:林黛玉非但不是一無所有句狼,反倒是如假包換的白富美笋熬。
首先,黛玉有理財頭腦腻菇。
曹公筆下有幾處細節(jié)值得留意胳螟。一處是王熙鳳病中同平兒品評家人的能力。鳳姐是個除了管家筹吐、貪錢糖耸、抓小三,啥愛好都沒有的大俗人丘薛,她品評人物也是以最實用的能力作為標(biāo)準(zhǔn)嘉竟。在她眼里,寶玉李紈都“不中用”洋侨,黛玉寶釵“兩個雖好……一個是美人燈舍扰,風(fēng)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希坚,不干己事不開口边苹,一問搖頭三不知〔蒙”可見鳳姐是將黛玉放在同寶釵同一層次上看待的个束。若是黛玉身體沒這么糟,鳳姐怕是會派活兒給她干的锅知。
另一處是黛玉為日漸走向衰落的賈府擔(dān)憂播急,同寶玉說:“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售睹,替你們一算計桩警,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昌妹,必致后手不接捶枢∥战兀”這基本上是一有空就給賈府算賬。
王熙鳳給賈府算賬不稀奇烂叔,她手里有賬本谨胞;黛玉卻純粹憑借觀察,居然能得出同鳳姐一樣的結(jié)論蒜鸡,不明覺厲有沒有胯努?
其次,黛玉出手不算小氣逢防。
《紅樓夢》中至少有兩處描寫她賞賜下人叶沛。一次是小丫鬟給黛玉送“快遞”,正好趕上賈母給她送錢忘朝。也許是簽收快遞很開心灰署,黛玉也不點數(shù),當(dāng)即就抓了兩把錢打賞“快遞員”局嘁。
還有一次溉箕,寶釵差老婆子給黛玉送糖吃。黛玉賞了老婆子幾百錢悦昵‰惹眩“幾百錢”的購買力不容小覷。探春說自己攢了十吊錢,想買點民間工藝品,寶玉說要不了這許多拇砰,五百錢就給你拉一車回來咬展。清代道光時期,一吊錢約為一千文,近似紋銀一兩,買雞蛋可買三四百枚。一賞就賞一百枚雞蛋贪婉,黛玉是很大方的。
有經(jīng)濟頭腦善于理財?shù)娜寺啵锌赡苁莻€過怕窮日子的吝嗇鬼疲迂;既善于理財又大方,才是真正的大家風(fēng)范莫湘。可見黛玉是過慣富日子的尤蒿。
第三,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富得流油幅垮。
且不說黛玉之母賈敏從賈家嫁到林家腰池,必然帶了一大份嫁妝。林如海本人不但是探花,還是巡鹽御史示弓。清代鹽業(yè)是國家專賣制度讳侨,能插手鹽政的官員都是皇帝有意提拔的寵臣——換句話說,讓你當(dāng)這個官奏属,就是變相賞你錢跨跨,大家都懂。
林如海怎么當(dāng)這個官囱皿,曹公沒有明寫勇婴,而是通過賈雨村的升遷來影射。賈雨村當(dāng)過黛玉的家教嘱腥,林如海替他走后門咆耿,讓他先以“宗侄”身份補進“應(yīng)天府”,后又補授大司馬爹橱。所謂大司馬在清代是從一品,有一說是兵部尚書的別稱窄做,相當(dāng)于總參謀長或者國防部長愧驱。黛玉之父有如此大的權(quán)力,又手握鹽政椭盏,說沒錢组砚,誰信呢?
不過第二個問題也隨之而來:林黛玉的錢去哪兒了掏颊?
這里我們就要引入一個法律概念:絕戶(也叫戶絕)糟红。
民間有俗諺“踹寡婦門,挖絕戶墳”盆偿,來形容某人欺負弱小時那卑鄙無恥的樣子。寡婦和絕戶之可欺准浴,正在于無人為他們出頭——寡婦身邊沒男人事扭,絕戶身后無后人±趾幔《唐律疏議》云:“無后者求橄,為戶絕∑瞎”所謂絕戶罐农,說白了就是夫妻雙方均死亡,且沒有留下后代——這里的后代指的是男性直系親屬催什。古代的女性是外家人涵亏,遲早要從夫姓,所以即使這個家庭還有女兒存活,依然算絕戶溯乒。
“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夹厌,子孫有限,雖有幾門裆悄,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矛纹,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光稼,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于去歲死了或南。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艾君,亦無可如何之事采够。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冰垄,乳名黛玉蹬癌,年方五歲『绮瑁”后來黛玉之母同林如海都去世了逝薪,按照法律界定,林黛玉家是典型的絕戶蝴罪。
古代中國嚴(yán)格奉行宗祧繼承制度董济。所謂“宗祧”,就是指宗廟——誰能延續(xù)家族要门,誰就繼承財產(chǎn)虏肾。這個任務(wù)自然是由家中男性直系親屬擔(dān)當(dāng)?shù)摹8改溉ナ篮蠡端眩瑑鹤觽兎指钬敭a(chǎn)封豪,大多數(shù)情況下,出嫁的女兒是沒有繼承權(quán)的炒瘟,頂多出嫁時拿走一份陪嫁撑毛。
林黛玉不是出嫁女,是在室女(未出嫁的女兒)唧领,那么她有沒有繼承林如海遺產(chǎn)的權(quán)利呢藻雌?如果放在今天,肯定是有這個繼承權(quán)的斩个,但在古代胯杭,絕戶家庭的在室女是否有繼承權(quán),是經(jīng)歷過幾次變化的受啥。
唐代完全保護絕戶在室女的繼承權(quán)做个。如果林黛玉出現(xiàn)在唐朝的傳奇小說中鸽心,按照《唐律》的規(guī)定,她無論出嫁與否居暖,都能夠獲得林如海的遺產(chǎn)顽频。
不過到了宋代,《宋刑統(tǒng)》“戶絕財產(chǎn)”條則對在室女的繼承權(quán)做了限制太闺。戶絕女兒自己是不能處分遺產(chǎn)的糯景,要等近親把所有產(chǎn)業(yè)變賣完后,結(jié)清父母的喪葬費省骂,最后的余財才歸她自己蟀淮。當(dāng)然,若真活在宋代話本中钞澳,林黛玉雖然吃虧怠惶,但好歹沒有喪失順位第一的繼承權(quán)。
元代對絕戶在室女也不算太過分轧粟,還是保護了其第一順序繼承權(quán)——不過在份額上策治,只能得到家產(chǎn)的三分之一。
可見兰吟,林黛玉若不是清代小說女主人公通惫,她盡可以擁有自己的一份產(chǎn)業(yè),而不用做“富屋貧人”揽祥。可惜到了明清檩电,女兒作為戶絕財產(chǎn)第一順序繼承人的規(guī)定被打破拄丰。明代洪武年間立法規(guī)定:四世以內(nèi)任何一個侄子,都享有比女兒更優(yōu)先的繼承權(quán)俐末。這種繼承制度被稱為“強制侄子繼嗣”料按。在這一點上《清律》沿襲了《明律》,絕戶在室女的繼承權(quán)等同于被剝奪了卓箫。
由此可見载矿,曹公交代林如海有幾門“堂族”,絕非閑來之筆烹卒。堂侄擁有他財產(chǎn)的全部繼承權(quán)當(dāng)無疑義闷盔。
然而身為父親,林如海畢竟舐犢情深旅急,作為官吏逢勾,他很清楚自己死后女兒會遭遇什么,這才下定決心將林黛玉托付給賈府藐吮。
帶黛玉回去料理林如海喪事的是賈璉溺拱。賈府幾近山窮水盡時逃贝,賈璉切齒道:“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人ぃ”一“再”字點明了榮國府曾經(jīng)發(fā)過這樣一筆財沐扳。鳳姐毫不驚訝,說明她也是經(jīng)手人句占。我們不妨大膽猜測沪摄,林如海將財產(chǎn)委托賈府代管,交給賈璉辖众,實際上等同于交給賈母卓起。
賈母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是贊同寶黛聯(lián)姻的凹炸,更是對黛玉極端寵愛縱容戏阅。然而這筆錢終究沒有按照賈母的意愿留在賈府,而是煙消云散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元妃省親”中啤它。只可憐林黛玉小小年紀(jì)奕筐,或許并不知父親為自己的未來出此謀劃,反而自覺“一無所有”变骡,背上了沉重的情感負擔(dān)和心理壓力离赫。她最初對寶釵的敵意,未嘗不帶有些許寄人籬下的自卑感和自憐塌碌,文章開頭黛玉對寶釵的交心渊胸,更加證明了,她對自己絕戶女兒的身份和處境有著無比清醒的認識台妆。
民國時翎猛,立法者終于拋棄了宗祧繼承原則,代之以羅馬法的親等計算接剩。按照新法切厘,女兒同其他兄弟有著完全相同的繼承權(quán)。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繼承法》延續(xù)了這種進步懊缺,第九條即規(guī)定“繼承權(quán)男女平等疫稿。”
且在當(dāng)代法律的繼承原則體系下鹃两,毫無疑問,像林黛玉這樣的悲劇是可以避免的俊扳。
以前我曾在豆瓣看見一位姑娘求助于友鄰,大致情形是父母去世后碎绎,財產(chǎn)由她繼承。但父母的幾個兄弟姐妹緊緊咬住她不放筋帖,聲稱自己也有繼承權(quán)。我不知道這件事后續(xù)如何寄啼,但可以非炒肯定地告訴那位姑娘:
你是你父母的第一順序繼承人,而父母的兄弟姐妹是第二順序繼承人乙帮,在存在第一順序繼承人的前提下,第二順序繼承人沒有繼承權(quán)极景。
時至今日察净,我們的社會依然殘留有一些傳統(tǒng)觀念,比如有的地區(qū)民間傳統(tǒng)依舊默認女兒沒有繼承權(quán)盼樟,還比如很多父母擔(dān)心女兒不嫁人氢卡,將來生活會沒有著落。這未嘗不是奉行了上千年的老法律拖在今人心上的一道長長的陰影晨缴。改變它译秦,需要法律的普及,更需要女性普遍的自覺自立击碗。
最后倒還想說幾句文學(xué)的事筑悴。
在知道并終于相信賈寶玉對自己全心全意后,愛情救贖并升華了林黛玉延都,她變得沉靜而豁達雷猪,甚至能夠安慰史湘云說:“只是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睛竣,不但你我不能遂心晰房,就是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這些人射沟,無論事大事小殊者,有理無理,不稱心的事多著呢验夯〔猓”
然后,兩個女孩子便聯(lián)詩去了挥转。
在彼時的黛玉心中,五世祖產(chǎn)早已風(fēng)流云散拗引。人的成長,竟是如此云淡風(fēng)輕哼凯。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