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華一帶竞川,湯溪曾經(jīng)是“鄉(xiāng)鄙”的象征店溢,湯溪人也從來沒覺得自己是金華人,盡管在行政區(qū)劃上委乌,湯溪是從屬于金華縣(后來改為金華市)床牧。湯溪人與金華人的區(qū)別,不用看衣著遭贸,僅憑一開口戈咳,湯溪話剛硬,金華話綿軟壕吹,鄉(xiāng)里人與城里人的區(qū)別著蛙,立馬就能顯現(xiàn)。
我小的時候耳贬,只知道自己是“新徐人”踏堡。其實我出生的村莊大名叫作“后山徐”,但我們都不說后山徐咒劲,而叫新徐顷蟆。村上一半人姓徐,一半人姓陶缎患,以前說是某一家招了姓陶的上門女婿所致慕的,現(xiàn)在又有研究歷史文化的說是陶淵明的后代。兩姓人的爭斗暫且不表挤渔,那時我們管湯溪也不叫湯溪肮街,而叫城里。城里其實也就是個小鎮(zhèn)判导,離村子也就五里地嫉父,但是不到農(nóng)歷四月十六、八月十五城里要搞交流大會的日子眼刃,我們也不會去绕辖。那時鎮(zhèn)上的幾條街道,就會呈現(xiàn)平時難得一見的繁華擂红,大人們感興趣的是農(nóng)具仪际、家具、種子昵骤、小豬(仔豬树碱,買回家養(yǎng)到過年殺,那時的豬吃粗糧野菜紅薯藤变秦,一家最多也就養(yǎng)個一兩頭)小雞小鴨成榜,小孩子感興趣的當然是好吃的、好玩的蹦玫。湯溪雖處江南赎婚,湯溪話卻沒有一點吳儂軟語的影子栅哀。金華話是從舌尖出來的炕淮,最多來自舌頭和喉嚨的交界處,輕柔,嗲氣豪嚎。而湯溪話則不然鲫咽,幾乎每一個字都帶著咬牙切齒的味道缺脉,有的來自喉嚨深處上真,有的來自鼻腔深處,有的更是感覺來自五腔六腑绢馍,不僅鏗鏘有力向瓷,簡直就是斬釘截鐵。所以湯溪的交流大會舰涌,不僅是視覺的盛宴猖任,更是聽覺的狂歡。同一個村的瓷耙、許久未見的熟人朱躺、相約而來的親朋好友,人隔幾丈遠搁痛,就開始大聲招呼长搀。后來上了大學(xué)學(xué)古代漢語,古語里有喉塞音鸡典、鼻音源请、濁音,北方同學(xu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發(fā)不出來彻况,我這從小說著湯溪話的人感覺不過小菜一碟谁尸,這才明白自己的家鄉(xiāng)話原來這么有文化有積淀。
我小時候膽小且自卑纽甘,連爸爸手推的獨輪車都不敢坐良蛮。但是性格卻倔。五里地之遠的湯溪悍赢,在小時候的視野里决瞳,就是我所有的詩和遠方。帶著弟弟妹妹們玩耍左权,最多也就是家門口和鄰居家皮胡。爸爸媽媽不帶我們出去見世面,倒是會恥笑我們連湯溪都不敢去涮总。那時偶爾能跟著賣豬、賣糧食的父母到湯溪鎮(zhèn)上去一趟祷舀,買一塊冰棒瀑梗、吃一塊燒餅包油條已經(jīng)是天大的福利烹笔,自己是從來不敢離開村子半步的。那時覺得世界也就一個村子那么大抛丽,聽到奶奶說北京谤职、南京,也就是聽個天方夜譚亿鲜,從來沒覺得這些大城市會跟自己有關(guān)允蜈。但是爸爸媽媽恥笑我連湯溪都不敢去卻著實讓我不服,于是終于在某一個農(nóng)歷四月十六的交流大會日蒿柳,帶著弟弟就走上了通往湯溪的路饶套。還沒進城,已經(jīng)被洶涌的人流(童年印象垒探,可能也就是比平常在村口看到的人多了那么幾個妓蛮。就像我如今一回憶村口的河流都有長江黃河的感覺,事實上回家一看只不過是一條小水溝圾叼。)弄昏了頭蛤克,稀里糊涂地看了幾個賣東西的,又稀里糊涂地跟著別人回家了夷蚊。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构挤,此一壯舉一直被爸爸媽媽津津樂道。后來初中考上了湯溪中學(xué)惕鼓,一周有五天半住在學(xué)校筋现,湯溪終于變得不那么遙遠了。周日下午呜笑,住得近的同學(xué)會一起相約夫否,帶著米和干菜,一起走路去學(xué)校叫胁。我們用鋁制飯盒凰慈,在食堂的大蒸籠里蒸飯和菜,一周基本上都吃不到新鮮菜驼鹅,有時媽媽會送點剛炒好的四季豆過來微谓,站在教室的后面看我們上課,班主任看到了输钩,就讓我出去豺型。看到飯盒里綠油油的切成細絲的四季豆买乃,覺得世間最好吃的東西姻氨,除了湯溪街上那一根根大大的油條(我童年的夢想就是天天有油條吃),就是媽媽送的四季豆了剪验。同學(xué)里有來自更偏遠山區(qū)的人肴焊。由于交通不便前联,我們一個禮拜回家一次,他們則一個月甚至半個學(xué)期回家一次娶眷。這些山里的同學(xué)被大人們稱作“山里毛蟲”似嗤,他們的口音跟我們又有不同。但大家都沒有惡意届宠,我經(jīng)常會帶著山里的同學(xué)回家烁落,媽媽對我的同學(xué)一向熱情又好客。但山里人心里是有自卑的豌注,就像我們在金華人面前會有自卑一樣伤塌。可能人人都會在“自卑鏈”中占據(jù)一個位置吧幌羞,金華人見了上海人也會覺得自己低到塵埃里寸谜。這些小小的心思,在城鄉(xiāng)差別懸殊的年代里属桦,是分外敏感的熊痴,現(xiàn)在的人可能很難體會。為了避免自卑聂宾,人會去掩蓋很多東西果善,但語言是掩蓋不了的。山里人努力學(xué)一口山里味不那么重的湯溪話系谐,湯溪人則努力去掉湯溪話剛硬的本質(zhì)巾陕,學(xué)著金華話變得綿軟起來。但再怎么學(xué)纪他,還是會露出蛛絲馬跡鄙煤。
高中上了金華一中,同學(xué)來自金華各地茶袒,說金華話的同學(xué)多了梯刚,我們這些來自湯溪的同學(xué)開始說起了普通話。普通話不標準薪寓,畢竟來自遠古的湯溪話跟現(xiàn)代的普通話亡资,中間相隔的不僅僅是個漢語拼音。然而我們必須說向叉,金華人聽不懂倒還在其次锥腻,要命的是一開口就要遭到嘲笑。湯溪人問為什么叫“哈么”母谎,不開心表示一下感嘆叫“哈么哇”瘦黑,搞不懂什么事就自言自語“哈么呢”,于是在金華人的耳朵里,仿佛湯溪人一天到晚只會說兩個字“哈么”幸斥,“哈么”演化成“蛤蟆”存崖,湯溪人就有了一個代名詞叫“湯溪蛤蟆”,湯溪人的粗鄙睡毒、不開化、丑陋冗栗、可笑就盡在這個稱呼里了演顾。這種自卑,深入當年每一個湯溪人的骨髓隅居。其實說著金華話的同學(xué)大都友好钠至,也從不曾小瞧我們這些人,有的甚至成了很好的朋友胎源,但這種骨子里的自卑卻從沒有減少棉钧,有的甚至堆積成了過度的自尊。
現(xiàn)在想想這一被定性為湯溪人外號的稱呼涕蚤,所謂“哈”宪卿,應(yīng)該就是古語里的“何”吧。湯溪人也不說“沒有”万栅,而說“mi song”佑钾,古語應(yīng)該就是“未曾”。茄子不叫茄子烦粒,叫“落蘇”休溶。絲瓜不叫絲瓜,叫“天籮”扰她。類似的話還有很多兽掰。你去查查古漢語詞典,就知道湯溪人多有文化徒役。當年如果懂這些孽尽,又何來那些自卑×椋可見有文化多重要泻云。
如今湯溪成了金華人的后花園,那些曾經(jīng)被他們看不起的土菜狐蜕,比如爛菘菜滾豆腐宠纯,那時是沒有牙齒的奶奶輩們吃的,如今成了名菜层释。那些曾被稱作“山里毛蟲”居住的地方婆瓜,如今成了旅游的好去處。湯溪不缺好山好水,爸爸媽媽們早上出門看看遠處的山頭廉白,就能知道天氣个初。但從前的山,是爸爸辛苦幾天吃著干糧只為背回幾捆毛竹猴蹂、幾根大樹的地方院溺,如今則是城里人泡溫泉、吃農(nóng)家菜磅轻、珍逸、游古村落、看梯田云海的去處聋溜∽簧牛“毛蟲”們沒有了自卑,我們這些既不是“毛蟲”也夠不上“城里人”的湯溪人撮躁,也終于找到了心靈存放的位置漱病,開始淡定和從容了起來。
從前把曼,從村里到湯溪杨帽,五里地的距離,就覺得好遠好遠嗤军。從家到金華睦尽,更是感覺跨越了整個世界。在上大學(xué)之前型雳,金華就是我去過的最遠方当凡。后來,大學(xué)纠俭,去了洛陽沿量。再后來,昆明冤荆、大連朴则,如今在南京已經(jīng)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我知道,所有這些城市钓简,自己只是過客乌妒。而只有湯溪,那個叫“新徐”的地方外邓,是我的家鄉(xiāng)撤蚊,我屬于那里,是我靈魂的歸處损话,是過去的我侦啸、現(xiàn)在的我和將來的我一切一切的淵源槽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