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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很少見過這樣沸騰的夕陽,它是碩大的赤色眼瞳败去,彤云仿佛其眉毛放航,夾道的大樓的玻璃都在流血在燃燒。這樣的場景帶有一種緊張的熟悉感圆裕,召喚回一段久遠的回憶广鳍,十年前,高中時代的某一天吓妆,我曾見過同樣沸騰同樣熱烈和殘酷的夕陽赊时。
那天我剛跑完步從操場回來,猛然看見王清絮側對著我站在灌木邊緣行拢,費勁地屈起上半身向前祖秒,腳尖踮地以致幾乎懸空,手和脖子都伸到極致舟奠,笨拙地在帶刺的灌木叢中摸索竭缝。豆大的汗珠從他肥膩的臉頰滾落,摔碎成萬道紅光沼瘫。后來他終于放棄了抬纸,將臉扭過來,那真是我平生見過的最丑的形象耿戚,面部像是一塊用了太久的破抹布湿故,滿目瘡痍阿趁,因為痛苦而扭曲;有幾珠汗在他身上猶豫一會坛猪,最終還是棄他而去歌焦。他望了一眼操場,眼神茫然而困惑砚哆;隨即拉起步子在夕陽中凄凄然離開独撇,書包貼在背上,好似一塊沉重的龜殼躁锁,時而踉蹌一次纷铣,丟了魂一般。
他還在找什么战转?那叢灌木里沒有他要找的東西搜立。我想上去說兩句話,但喉嚨仿佛啞了槐秧,腿也鉛似的沉重啄踊,只看著他拖著影子離開。我頭痛欲裂刁标,過去的畫面的碎片一個個清晰起來颠通,十年前,啊膀懈,一去不回青春時代顿锰,多少痛苦的回憶!
那時我們是孩子启搂,在一個普通高中硼控,四層的教學樓里每一間教室的熒光燈總懸著冷涔涔的光,蒼白墻面有爬山虎和淡色斑痕胳赌,雨好像下個不停牢撼。枯燥無聊的生活疑苫,寡淡無味的飯菜熏版,面無表情的老師,六點半早讀缀匕,然后吃飯纳决、上課、跑操乡小,春風秋雨千日不易阔加。而我們班則是最普通學校里一個最普通的班級,組成成分也常見满钟,既有好學生也有壞學生胜榔,既有書呆子也有打群架的胳喷,有美貌英俊的更有歪瓜裂棗的,有現(xiàn)實主義的也有哲學家夭织,有一呼百應如風似火的人吭露,當然,也有每個高中的每個班級都一定有的尊惰,被排斥的讲竿、受冷暴力的邊緣人。簡而言之弄屡,高中時正常人難得一見题禀,大家都被壓抑了很久,比較容易出瘋子膀捷。王清絮就是被大家流放和遺棄的人迈嘹。我們叫他老丑,關于這個綽號實在無需太多的解釋全庸,單因為他確然是太丑了秀仲。眉毛眼睛不協(xié)調地擰成一片,似在打架壶笼,臉既黑且臟神僵,長滿斑塊,假如把五官都削去拌消,純然是一張漁網挑豌,還是經年累月生了許多墨綠青苔的那一種。不過墩崩,我們并不至于一開始為此就冷淡他;王清絮并不是一開始就沒有朋友的侯勉,他是慢慢地鹦筹、慢慢地失去擁有的一切的。
不知何時址貌,關于他的流言蜚語開始盛行铐拐,下課后時有三三兩兩的人圍在一起,指著他竊竊私語练对。后來這流言傳了出去遍蟋,版本奇多;據(jù)說小番茄在伽馬射線下走一遭螟凭,會發(fā)生基因突變虚青,有的變成紫色,有的光長葉子不結果螺男,有的變成孿生的棒厘,還有的從酸的變成辣的纵穿;最原始版本的流言就跟那些小番茄一樣——我這話沒有說我們班人的嘴是伽馬射線的意思。
如果你當時曾偶然路過我班門口奢人,大概會聽到熱烈的討論:
“他這么臟谓媒,不知道多少天沒洗澡『魏酰”
“啊句惯,你別說,我路過他時真感覺有一股臭味支救∏酪埃”
或者是更常見的此版本:
“天吶!你知道他一頓飯能吃多少嘛搂妻?上次一盆飯蒙保,他一個人吃完,我親眼看見的欲主〉瞬蓿”
“這算什么,上次他在學校外面小飯館吃飯扁瓢,一連加了五六吃飯详恼,老板直接趕他走了∫福”
“要是食堂破產了昧互,肯定就是他干的∥拔Γ”
講完敞掘,大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大家為何愿意相信這些荒誕的謊言楣铁,我想來想去玖雁,似乎沒有別的原因:他長得不像個好人,這就夠了盖腕。這是他的枷鎖赫冬,他的原罪,他生來背負的荊棘和十字溃列。而抱有好感或同情的人劲厌,害怕自己也被孤立起來,也擺出冷漠臉來對他听隐;他原來的那些個朋友一個個都疏遠了补鼻,王清絮問他們題目時,他們聳聳肩:啊,這道題辽幌,我也不會霸鲅汀;想和他們一起去食堂乌企,他們面露難色:唔虑润,這個,要不你自己去吃吧加酵,我今天有點事拳喻,晚點吃。于是他再也不能視若無睹猪腕;他主動向老師申請去后排的角落冗澈,成為一顆棄子。
高三時沈群和李三豐轉來我們班陋葡。李三豐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生亚亲,初來時站在教室門口徘徊猶豫,紫色碎花裙腐缤,長發(fā)凌空捌归,影子被紅色的陽光打進來,如畫似夢岭粤,但這名字給她帶來太多麻煩惜索,那天她囁嚅地說出自己名字時,我們哄堂大笑剃浇;笑得最張狂的就是沈群巾兆。而沈群因為實在太跳了,一星期后就被安排去最后排和王清絮坐同桌虎囚。他外號叫二狗角塑,據(jù)他自己說,自開天辟地以來他外號就叫這個了淘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吉拳;不管轉去哪里所有人很快都叫他二狗,我想可能因為他真的很狗吧适揉。二狗和王清絮不大對付,用他某節(jié)力學物理課后想出的一句歇后語來說煤惩,王清絮就是腦子做功除以腦子做功時間——腦子瓦特了嫉嘀。我們聽后紛紛贊嘆,說二狗簡直是個歇后語鬼才魄揉。假如你不明白這句的妙處剪侮,請務必翻開物理教材,看看功率的單位是什么。
說他狗實在不冤枉他瓣俯。他是第二次復讀杰标,剛過了科四拿了駕照,手實在發(fā)癢彩匕,可惜無車可開腔剂,真?zhèn)€叫英雄無用武之地,倒要把人逼上梁山驼仪。二狗不甘心掸犬,整天神思恍惚,某日突然靈光迸發(fā)福至心靈绪爸,大叫一聲湾碎,嚇了數(shù)學老師一跳,喜提辦公室一課間游的機會奠货。從辦公室回來后介褥,反而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神秘兮兮地晃著食指說:“兄弟們递惋,我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柔滔。只是天機不可泄漏,嘿嘿丹墨,嘿嘿廊遍。”然后不等我們催促就屁顛屁顛地說出來了贩挣,泄露得這么快也不怕遭雷劈:“我在滴滴上掛個代駕喉前,這樣我不僅能開車,還能賺錢王财,我他媽的真是個天才卵迂。”看來他是想當藤原拓海時順便當個百萬富翁绒净。一到晚自習二狗就偷偷拿著手機见咒,有人在附近約了就趕緊翻墻出去;他沒有折疊車代步挂疆,有時候送客戶回家改览,碰上荒郊野嶺的地方連公交站臺都沒有,得走一兩公里去找站臺然后坐公交再回學校缤言,回去時早就放學宝当,人都走光了,他不可謂不敬業(yè)胆萧。但是半個月之后二狗不再去了庆揩,按他的說法,這是金盆洗手,開車實在沒意思订晌,既燒油又燒錢虏辫,對環(huán)境不友好。不知他什么時候變成環(huán)保主義者了锈拨。真實情況應該是技術太爛砌庄,被人投訴舉報了不少次,或者違規(guī)太多駕照被吊銷了推励,據(jù)我對他的了解鹤耍,兩者兼有的可能性還要更大一些。
自他跟王清絮做同桌后验辞,王清絮的東西就經常不翼而飛稿黄。王清絮是塊木頭,從不發(fā)脾氣跌造,從不解釋杆怕,但也從不懇求,從不低頭壳贪。二狗也許是覺得沒意思了陵珍,有一段時間不再捉弄他。
那個轉學來的女生违施,李三豐互纯,我們班沒有男生不喜歡她,但她從來也沒跟我們中的任何一人談戀愛磕蒲。我們總拿她的名字捉弄她留潦,調笑她,圍繞這個該死的名字發(fā)生的事辣往,可以再寫一本悲慘世界兔院。她那殺千刀的父親是個武俠迷,于是給他起了這個名字站削。上課老師點名提問坊萝,一點到她下面就有人在憋笑,她只好站起來许起,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講十偶,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因為這名字园细,她也沒有朋友扯键,因為怕人在公共場合喊她,害怕所有人都盯著她看珊肃,所有人都要笑話她;放學時她推著自行走,假如有人在背后叫她伦乔,她就裝作沒聽到的樣子厉亏,快快把車騎走。一個名字所能引發(fā)的慘劇就是這樣烈和。以上還只是次要的困擾爱只,主要的困擾來自男生,我們這些壞孩子總是要逗弄她招刹,“三豐恬试,你會不會打太極啊疯暑?”“三豐训柴,秀兩手給我們看看?”我敢說我們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妇拯,雖然每個人提到她都裝作漠不關心幻馁,但其實每個人都在可勁兒地引她注意,開她的玩笑越锈,在她面前賣弄仗嗦,結果這些關注最終都變成了捉弄。
星期六傍晚我們放學(如你所知甘凭,我國的高中沒有周五就放假的)稀拐,我那天忘給電瓶車充電,于是我好像坐在一個烏龜上丹弱,看著周邊的漫漫人群騎著車一個個超過我向前而去德撬;這電車因為動力不夠,總是一頓一頓的蹈矮,從這個意義上說砰逻,它又有點像尺蠖。令我欣慰的是它比走路稍微快那么一點點泛鸟。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李三豐推著自行車和王清絮走在一起蝠咆。
那段時間我做夢都想著她”崩模看到這一幕刚操,我先是驚訝,隨后妒火中燒再芋,輕蔑和不屑成為不枯竭的燃料菊霜。而他們一路上還在講話。我?guī)缀跻衅饋砑檬辏氚崖窂闹虚g劈斷鉴逞,叫他們此生此世共此天塹记某,永不相見。他也配构捡?他算什么東西液南?我哪一點比不上他?隨后我對她也生起氣來生氣勾徽,她竟然和王清絮走在一起滑凉,這與我對她的幻想差得太遠!
十年之后的現(xiàn)在我變得很冷靜喘帚,為此事想出了兩種解釋體系:第一種是受到奚落的兩個人猶如在寒冬畅姊,必然要互相擁抱著取暖;第二種是王清絮是她唯一可以俯視的人吹由,并且她認為他不可能愛上她若未。而所謂不可能愛其實是不配去愛。
星期一來的時候我把此事告訴二狗溉知,心知以二狗的習性必然會向全班甚至整個樓層宣揚陨瘩。第二天大家都用高深莫測的微笑望著王清絮和李三豐,當王清絮下課路過李三豐身邊時级乍,全班都響起噓聲舌劳。我看見她滿臉通紅。此后我再也沒見過他們在一起走過玫荣,甚至沒見過他們再講過話甚淡。
這事過了不久,二狗又開始捉弄王清絮捅厂,把他的眼鏡藏起來贯卦,但是卻忘了藏在哪。這天晚自習焙贷,王清絮默默地走到老師面前撵割,把二狗做過的事情全都倒了出來:他如何翹課去代駕,如何在考試時作弊辙芍,如何和隔壁班的人打群架啡彬,如何偷看英語老師的裙底。第二天二狗的母親來了故硅,當著全班的面扇他耳光庶灿;我看見二狗神色灰敗,失魂落魄吃衅,從講臺走下來時不敢看我們往踢。他也許沒意識到他在顫抖。很多年后我在新聞上看到一個高中生因為母親在全班面前數(shù)落他而自殺徘层,才意識到這件事的侮辱與傷害可以有多大峻呕。
二狗對王清絮說:“你等著利职〈嚷酰”
前幾天都平安無事摹菠,然而大概一星期后吧,王清絮吃飯回來改化,看見二狗對他冷笑佩憾,笑完了就轉過身去,扯著嗓子道:“大伙干花!來聽聽老丑的日記妄帘!”他站起來,浮夸地張開日記本池凄,像朗誦員一樣捧著抡驼,大聲讀道:
“我和她一起走著,她推著車肿仑,我?guī)退持鴷旅耍覀兟诒畠隽训穆飞献咧L旌芾浜軟鲇任浚业男睦飬s有一團火在照映著她的面目馏锡;她就是冰上的精靈、冷寂高空上鉆石樣的星辰伟端。我這樣想著杯道,卻害怕我心里的火會融化她。像她這樣美麗的人不該有這樣的名字责蝠,我昨晚想過党巾,我們的名字應該互換才對,承受這個瘋狂的名字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我們從未想過王清絮這樣丑陋的人也能寫清麗的文字霜医,我們從未想過丑人也可能去愛一個人齿拂。王清絮眼睛已經紅了,向二狗猛撲過去肴敛,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跳動著署海,發(fā)出一聲野牛般驚天動地的怒吼:
“還給我!”
二狗怪叫道:“你想要嘛值朋!給你叹侄!”于是把日記本隨手往窗外一扔,那本子像飛蛾一樣撲騰了幾下昨登,最后病怏怏地掉在樓下灌木叢里趾代。王清絮飛奔下去,然而我在窗邊明明白白地看見丰辣,還沒等他跑到樓下撒强,那個日記本就被來學校收垃圾的人拾走了禽捆。我回想起的那個場景—那個在滴血的夕陽下跑步回來,看見他在灌木叢翻找的場景—距離他本子被扔下已經很多天了飘哨。他竟然找了這么多天胚想。他竟然還在尋找。
我不知道他是在多少天之后才放棄去尋找的芽隆。當時離高考不足百天浊服,這毀了他的成績:因為我的妒嫉,可以說切切實實地毀了他的一生胚吁。不過我很健忘牙躺,這事只是偶爾想起,然后在心湖投下一顆不算大的石子而已腕扶。對于我們不利的事情我們就會忘記孽拷,因為人類是需要欺騙自己才能活下去的動物;而王清絮的問題就在于他不愿遺忘半抱。但這并不是他的錯脓恕,因為被毀了的是他不是我,你要是膝蓋跌破過窿侈,天陰時也會去摸摸那個傷口的炼幔,就好像它還在隱隱作痛。
七八年后同學聚會棉磨,大家都砌出了一池城府江掩,不會去提尷尬的事情。只有我不識趣乘瓤,問起王清絮最近怎么樣了环形,他們冷漠的面孔就好像從沒聽過這個人。二狗成了交警衙傀,專逮那些不好好讀書出去跑代駕的高中生抬吟;李三豐改了名字,很優(yōu)雅的统抬,仿佛藝人的名稱火本,叫李星忱,問她還記不記得老丑聪建,她一臉困惑钙畔,似乎從來沒有這個人,我和她談高中生活金麸,她記得的也不多了擎析。我知道人總有遺忘不愉快經歷的沖動,不意竟可以這樣徹底挥下,將她推薦去精神分析的研究所揍魂,弗洛伊德想必要喜出望外了桨醋。畢竟她還是美麗的啊。至于老丑或者說王清絮现斋,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喜最,聽他們說他現(xiàn)在他大舅手下做個小職員,單身庄蹋,同事都討厭他瞬内;我心里總有一個想法,覺得他活著不如死去來得幸福限书。每當同學們談起王清絮遂鹊,氣氛都冷淡七分,他們的表情仿佛在說蔗包,他們不明白他仍倔強地活在這個冰冷的宇宙中究竟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