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像只皮球民效,被人踢回來又踢出去憔维。從這一家又到那一家,又像一只別人屋檐下臨時筑巢的燕子畏邢。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88個故事
一
我小姨是75年生的业扒,今年41歲。她已經(jīng)瘋了20多年舒萎。
外婆生了六個孩子程储,五個女兒一個兒子。我媽最大臂寝,這個姨最小章鲤。全家對于小姨的瘋病,有點像男人陽痿一樣的難言之隱咆贬。也許败徊,對于外婆一家來說,小姨是整個家庭的恥辱掏缎。
小姨并沒有做過敗壞門風的事皱蹦,只不過對于一個體面的家庭來說,她的瘋病是一個永遠的陰暗面眷蜈。
外婆的六個子女中沪哺,除了小姨,其他幾個都過得不錯酌儒。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舅舅是外婆村里的首富辜妓,前年村里建祠堂舅舅一次性捐了30萬;兩個大姨也算擠進農(nóng)村的富裕階層忌怎。
小姨少女時便瘋了籍滴。記得我上小學時,每次去外婆家呆躲,我總是被分配跟小姨睡一床异逐。如果翻身時不小心碰到小姨捶索,她就會用腳死命踢我插掂,一邊踢一邊惡狠狠的罵人,嚇得我縮卷在床角一動不敢動。
有一次小姨帶我去市場買衣服辅甥,她在一家賣內(nèi)褲的攤子前拿著內(nèi)褲比劃著酝润,突然把內(nèi)褲直接套在外衣上試穿。當時市場里人來人往璃弄,小小年紀的我臉上窘得通紅要销,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然而小姨卻一幅風淡云輕的樣子夏块。
那個時候全家人以為她只是性格內(nèi)向易怒疏咐,不好相處而已。那時的我面對小姨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恐懼脐供。
等我長大后再仔細回想浑塞,小姨當年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試穿內(nèi)褲卻若無其事,好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政己,說明她當時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偏離正常軌道了酌壕。
隨著年紀近長,小姨的瘋病越來越嚴重歇由,先是不干任何家務卵牍,整日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然后每天跟我外公外婆劇烈的吵架沦泌,到最后糊昙,甚至會拿菜刀砍我外公外婆。
當時外婆其他五個子女均已成家谢谦,只有小姨跟外公外婆同住溅蛉,小姨因為天天不干活,養(yǎng)得白白胖胖他宛,而外公外婆已經(jīng)60多歲船侧,小姨渾圓的胳膊掄過去,外公外婆都要踉蹌著后退幾步厅各,何況小姨還喜歡拿刀砍人镜撩。那段時間,外婆家所有的金屬制品都是鎖在柜子里的队塘。
小姨的瘋病是間歇性的袁梗,不發(fā)作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一旦發(fā)作就會胡言亂語憔古,行為上不受控制遮怜。她的內(nèi)心像是住了一個惡魔,她像阿拉丁一樣鸿市,可以隨時召喚出這個可怕的魔鬼锯梁。外公外婆常年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即碗。
我媽說,對于小姨的瘋病陌凳,外公外婆是有責任的剥懒,一是外公外婆沒讓小姨多念幾年書,二是對于敏感內(nèi)向合敦、自尊心太強的小姨初橘,外公外婆的關(guān)注度太少了。
媽媽每次說起小姨上學那會充岛,都用一種特別自豪的口氣:你小姨當年上學時成績非常好保檐,讀書特別認真,我現(xiàn)在都記得她每天晚上點著小油燈學習到半夜崔梗!
然而小姨敏感內(nèi)向的個性害了她展东。她念到三年級的時候,因為個頭竄得太快炒俱,老師總把她安排在最后一排盐肃,她認為老師對她不好,是在故意針對她权悟,于是就堵氣說不上學了砸王。
外公外婆沒有任何的勸導,二話不說就讓她輟學了峦阁。小姨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谦铃,當年外婆家經(jīng)濟條件不差,供她讀下去一點問題沒有榔昔。我媽說如果當年外公外婆想辦法讓她繼續(xù)上學驹闰,多讀點書,小姨也許會想得開一些撒会。
我媽認為人的精神出問題都是腦子鉆進死胡同里出不來了嘹朗。
也許我媽分析得有一定道理。記得小姨還沒有顯示出瘋病時诵肛,她非常喜歡看電視屹培,看到自己喜歡的節(jié)目會咯咯笑,那明媚的笑聲里含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怔檩。
我猜褪秀,她一定是有過夢想的人,也許是想出去看看大城市的燈紅酒綠薛训,也許是想做一個穿著正裝的職場光鮮女人媒吗。但是小姨只讀了三年級,她沒有學歷乙埃,沒有一技之長闸英,她只能被困在農(nóng)村里锯岖,像其他農(nóng)村女孩一樣,砍柴自阱、挑水嚎莉,冼衣服米酬,做飯沛豌,一日重復一日做著簡單的家務,還要經(jīng)常面對外婆的挑剔和責罵赃额。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加派,或許是她的真實寫照。
二
小姨瘋到拿菜刀砍人時跳芳,舅舅曾把她送到當?shù)氐木癫≡褐委熯^芍锦,她在那里呆了一兩年,出來后精神狀態(tài)穩(wěn)定了許多飞盆。因為吃的抗抑郁藥里含有大量激素娄琉,小姨像發(fā)了酵的包子,胖得眼睛只剩下一條縫吓歇。
從精神病院回來后孽水,精神是穩(wěn)定了許多,但是性子仍然反復城看,不會拿刀砍人女气,但動不動會跟外公外婆吵架。老人照顧了瘋子小姨近十年测柠,早已身心俱憊炼鞠,現(xiàn)在兩人都到了風燭殘年的歲數(shù),小姨成了外公外婆一個沉重的包袱轰胁。
小姨當時二十五六歲谒主,正是適婚的年紀,全家人合計著給她找戶人家嫁出去赃阀。說親的媒人不多瘩将,因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知道小姨的瘋病。然而外婆家還是在稍遠一點的鎮(zhèn)上給小姨物色到了一個愿意娶小姨的男人凹耙。
談結(jié)婚的時候姿现,外公外婆直接對男方說明了小姨的精神狀況,那個時候小姨瘋病發(fā)作次數(shù)已經(jīng)很少肖抱。
男方家里很窮备典,又離異帶著一個兒子,能娶到一個黃花閨女已屬慶幸意述,尤其是外婆家經(jīng)濟條件不錯提佣,舅舅和大姨們都算一門富親戚吮蛹。
如果小姨的瘋病不發(fā)作,男人當然是賺到了拌屏。于是潮针,男人帶著一絲僥幸跟小姨結(jié)了婚。
小姨的婚禮在村里辦得很隆重倚喂,外公外婆特意給小姨打了一大車漂亮的家具陪嫁每篷,還給了小姨一筆豐厚的壓箱底錢。
結(jié)婚那天的小姨化了好看的妝端圈,頭上別著一支大紅花焦读,戴上紅蓋頭的小姨被舅舅背上婚車,晃來晃去的紅蓋頭藏不住新娘子的嬌羞和喜悅舱权。
半年后矗晃,小姨被男人送了回來,連著退回來的宴倍,還有那一車漂亮的陪嫁家具张症。
據(jù)說小姨去男人家三個月后就開始發(fā)瘋,男人開始嫌棄小姨鸵贬,對她一點都不好俗他,小姨經(jīng)常打電話給外公外婆告狀,然而外公外婆都勸慰小姨要忍耐之類的恭理。后面男人開始動手打小姨拯辙,小姨經(jīng)常鼻青臉腫地跑回家,外公外婆還是勸她要忍耐颜价,要體諒老公涯保,然后又把小姨送回去。大概在農(nóng)村周伦,丈夫?qū)ζ拮拥呢熈R和家暴并不算什么大事夕春。
小姨和娘家能夠忍耐男方對小姨的家暴,但是男人最終還是忍受不了小姨的瘋病专挪,男人堅持離了婚及志,把小姨送了回來。
接下來的兩年里寨腔,小姨又被嫁過兩三次速侈,不是小姨自己跑回來,就是被男方送回來迫卢。小姨像只皮球倚搬,被人踢回來又踢出去。從這一家又到那一家乾蛤,又像一只別人屋檐下臨時筑巢的燕子每界。
她成了全家人的一塊心病捅僵,也許只有嫁出去,這塊心病才算解除眨层。
三
那幾年我們農(nóng)村里出現(xiàn)了一些專門把女孩子介紹到外省結(jié)婚的中間人庙楚,男方在敲定結(jié)婚對像后,會痛快地支付一筆豐厚彩禮給女方父母趴樱,中間人會在中間抽一筆中介費馒闷。這很像一筆生意,像是拉皮條伊佃,又像是拐賣人口窜司。唯一的區(qū)別是沛善,這都是雙方自愿的航揉。
外嫁的省份主要有江西、云南金刁、貴州等地帅涂,都是一些比較貧窮的農(nóng)村。據(jù)說因為當?shù)夭识Y的行情高到嚇人尤蛮,導致這些窮山村里的男人們很難娶到老婆媳友。這些光混們發(fā)現(xiàn)外省一些地方彩禮很低,娶外省老婆成本遠低于本地老婆产捞。于是醇锚,就催生了這一個特殊的婚姻市場。
但是坯临,仍然很少人愿意將自己的女兒嫁到外省焊唬,因為那些光混都是來自貧困的農(nóng)村,山高路遠人心險惡看靠,一般人家不愿意女兒嫁出去受苦赶促。
那些愿意嫁到外省的,都是一些家里非常窮挟炬,或者女方外貌條件太差鸥滨,又或者年紀太大,都是一些在本地沒有婚姻市場的女人谤祖。
小姨也被中間人介紹嫁到江西了婿滓。遠嫁意味著什么,媽媽心里知道粥喜,外公外婆舅舅其他姨們都知道凸主,但是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
小姨一直像一個燙手的洋芋容客,等待著某個不知情的接盤俠來把她接走秕铛,也許越遠越好约郁。
去江西的前幾天,我媽特地接小姨到家來里玩但两,我那天放假回家鬓梅,她站在窗臺邊微笑地跟我打招呼,陽光照射在她胖胖的臉蛋上谨湘,籠罩了一層慈愛又柔和的白光绽快,我覺得她很像彌勒佛。那一瞬間紧阔,我覺得小姨不再是那個拿著菜刀追趕外公外婆的瘋子坊罢,她的病也許好了,我心想擅耽。
吃飯的時候活孩,我媽在飯桌上嘮嘮叨叨地囑咐小姨,去江西婆家要勤快一些啊乖仇,要主動做家務啊憾儒,要對老公好一點啊,她嗯嗯地答應著乃沙,很溫順的樣子起趾。
幾天后,小姨背著自己的行李跟著介紹人到了江西警儒。
剛開始的一年里训裆,小姨會經(jīng)常打電話回來,經(jīng)常會在電話里說她想回家蜀铲,當然边琉,無一例外的,大家還是勸她要忍耐蝙茶。大約小姨每說一次要回家艺骂,外婆家都要憂慮一陣。
但是現(xiàn)在小姨想自己回家沒那么容易了隆夯,山高路遠钳恕,小姨識的字不多,從未單獨出過遠門的她連火車都不會坐蹄衷。
后來忧额,舅舅把外婆家的座機停掉了,但是小姨會打到隔壁家座機電話去愧口,還是經(jīng)常說著想回來的話睦番。再后來,鄰居家座機也停了,大家都流行用手機了托嚣。
沒有了座機巩检,小姨就打不通電話,小姨跟家人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示启。幾年后兢哭,小姨被當成失蹤人口從外婆家的戶口本上撤了下去。
慢慢的夫嗓,小姨在大家的心中迟螺,像是一個被創(chuàng)口貼封住的傷口,曾經(jīng)血腥疼痛的傷口舍咖,隱藏在創(chuàng)口貼下漸漸好了矩父,沒有人再記得這里曾經(jīng)流過血,曾經(jīng)疼得齜牙咧嘴排霉。
四
十幾年過去了窍株,小姨杳無音信。我媽偶爾提起小姨郑诺,總是說:她要是在外面死了就好了夹姥,我寧愿她早死了杉武,這樣她再也不用在人間受苦了辙诞。
我畢業(yè)工作后,每次在大街上看見衣衫襤褸的流浪女人轻抱,都會聯(lián)想到可憐的小姨飞涂,小姨是否在瘋病發(fā)作后被婆家趕出去,又是否被轉(zhuǎn)手賣了幾戶人家祈搜,又是否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较店?
十幾年過去了,也許在大家的心里容燕,她早就餓死或凍死在某個街頭了梁呈。
除了外婆。外婆是一個很迷信的人蘸秘,她信佛官卡,也信一些算命大師。外婆每年都會找所謂的算命先生給小姨算命醋虏,每次算命先生都說小姨還活著寻咒,外婆對此深信不疑。
去年過年我弟弟結(jié)婚颈嚼,80歲的外婆見到了我82歲的奶奶毛秘,奶奶是外婆家那個村里嫁出去的女兒,兩人年輕時就相識,老姐妹一見面聊得很暢快叫挟。我聽見他們聊到我小姨艰匙,外婆篤定地說:我小女兒沒死,算命的都說她活著抹恳,她就一定活著旬薯!
算命先生真的算準了。
今年三月份我回了一趟老家适秩,有一個鄰居在市里派出所上班绊序,我媽站在門口跟他打聽如何辦理殘疾人證件的事,我插了一句嘴:是誰要辦殘疾人證盎嘬瘛骤公?我媽立馬向我偷偷使眼色,示意我不要再問扬跋。
等鄰居走后阶捆,我媽才跟我說小姨找到了。
小姨依然是那個不可告外人的秘密钦听,有關(guān)她的一切都要被里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地包裹起來洒试。
小姨不是我們主動找到的,是小姨現(xiàn)在的老公在建筑隊做泥工時朴上,認識了一個外婆鎮(zhèn)上的人垒棋,幾經(jīng)打聽,才聯(lián)系到小姨的娘家人痪宰。
小姨現(xiàn)在住在南京一個農(nóng)村里叼架,小姨的老公家里有四兄弟都沒娶上媳婦,小姨的老公也是拖到40多歲才遇到了流浪的小姨衣撬,于是把小姨撿回家做了老婆乖订。小姨還給男人生了一個兒子,兒子白白胖胖很可愛具练,現(xiàn)在3歲了乍构,家里雖窮,但好在老公老實厚道扛点,也有一門手藝哥遮,對她也算好的。我媽跟我講述這些時透著輕松和愉快占键,我接著問:“小姨人呢昔善,她好嗎?”
我媽神色暗淡下去畔乙,垂下眼嘆著氣說:你小姨眼睛瞎了君仆,看不見東西,她生活不能自理,幸好老公還愿意照顧她返咱。
“那孩子呢钥庇?誰在照顧?”我問咖摹。
“說是孩子一個嬸嬸照顧長大的评姨。”我媽說萤晴。
小姨自從從精神病院出來后吐句,體重就一直嚴重超標,她可能是因為長期糖尿病導致的雙目失明店读。媽媽說小姨老公心地不錯嗦枢,也帶小姨去治療過眼睛,但是醫(yī)生說已經(jīng)治不好了屯断。
得知小姨的消息后文虏,舅舅和兩個姨還有姨父一行四人立馬從湖北開車去南京看望小姨,但是小姨對他們表現(xiàn)很冷淡殖演,并沒有親人之間相逢的喜悅氧秘。
她全程躺在床上直直地望著低矮的屋頂,眼神空洞趴久,仿佛房間里說話的娘家人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丸相。舅舅和姨們偶爾問她一些話,她感到非常的不耐煩朋鞍,要么不回答已添,要么用力吼。
舅舅一行人臨走的時候滥酥,每個人給了孩子一個紅包,每個紅包里包了一千塊錢畦幢。小姨的老公向舅舅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外婆家能出個戶口薄給小姨辦一個殘疾人證坎吻,這樣小姨可以在當?shù)剞r(nóng)村拿一份低保補貼。
小姨的戶口早在幾年前就當作失蹤人口注銷了宇葱,但是舅舅當場向小姨老公承諾會想辦法把小姨的殘疾人證辦好瘦真。
媽媽還說黍瞧,她也給小姨打電話了,她問小姨:你還記得你有一個大姐叫則申嗎印颤?小姨說:記得您机。我媽又問:你在那邊過得好嗎际看?電話那頭是小姨熟悉的咆哮聲:你問那么多干什么呀!
而且小姨已經(jīng)忘記說我們當?shù)氐姆窖粤酥倜觯粫v普通話脑溢。
時光荏苒赖欣,鄉(xiāng)音已改,小姨在外流浪了十多年顶吮,經(jīng)歷了多少次饑寒交迫和風餐露宿,在她的心里云矫,故鄉(xiāng)早已被蹂躪成一張破敗不堪的舊郵票,印在上面的風景人物也早已面目全非让禀。
聽到小姨消息的那個下午挑社,我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巡揍。
作者鄭曉娟,兩個孩子的全職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