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做十年前那會兒的我,也是很喜歡吃路邊攤的昼捍,但是現(xiàn)在不吃了赖钞,所以有時候我覺得當醫(yī)生就是在給自己找別扭骗随。我妹妹倒正是喜歡吃路邊攤的年紀,平時爸媽自然是不許她吃艺挪,并且反對力度遠甚于當年對我不翩,我沮喪又欣慰地想,這大概也與我當醫(yī)生后這些年灌輸給他們的那一套有關(guān)健康的理論有關(guān)麻裳。所以你看口蝠,現(xiàn)在的人們多少還是更愿意聽醫(yī)生的話了,盡管并不一定是因為他們對醫(yī)生的尊敬有所增加津坑。但是同他們的先輩相比妙蔗,在揣度醫(yī)生真實想法這件事上的能力,并沒有任何長進疆瑰。
這次我妹妹算逮住了一個好機會——我休年假眉反,暫時接過了每天接送她上下學的任務(wù)昙啄。她的理由很充分,既然我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喜歡吃路邊攤寸五,那么就沒有理由阻止她在這個年紀行使這樣的權(quán)力梳凛。這年頭當個好哥哥真難。
我點了一扎啤酒坐在她對面梳杏。某一刻我聽見一陣很大的嘈雜聲韧拒,隨后五六個身影很快就占據(jù)了我們前面的那張桌子。即便不用眼睛看我也能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十性,因為他們的說話方式產(chǎn)生的獨特聲音我已經(jīng)太熟悉了叛溢。那些人把頭盔取下來碼在空凳子上,開始大聲吆喝點菜烁试,我能清楚地觀察到那些來源不同的唾沫星子在空中交錯的軌跡。
他們擱在桌上的手讓那張布滿凝固的黑色油印與粗糙劃痕的桌子顯得像大理石一樣光潔干凈拢肆;他們身上抖下來的灰塵彌散在空氣里减响,割裂了刺眼的陽光,鉆進人鼻子里郭怪,可以讓人暫時完全屏蔽不遠處那口生銹的大鍋噴出來的灰白色的油煙支示;他們臉上成股淌下的汗讓人聯(lián)想到黑色的石油被傾倒在深褐色的土地上。我瞥了一眼街對面的那個建筑工地鄙才,然后收回了目光颂鸿。
我喜歡觀察,我是說攒庵,我無法克制它嘴纺。與其說它是我的一大愛好,不如說是習慣浓冒。觀察能帶給我樂趣栽渴,因而我對一切能帶給我新鮮體驗的生活都充滿興趣并且抱有相當?shù)姆e極心態(tài),無論這種生活本身有多么不堪稳懒。但同時闲擦,這也招來了許多本可避免的苦惱。因為如果不觀察场梆,就不知道墅冷,而不知道,會少很多煩惱或油。
我對他們太熟悉了寞忿。在過去的一個月里,我每天都能見到這樣一群人顶岸,不過遠沒有眼前的這幫年輕罐脊。那群人大多是鬢角斑白或者干脆就是一頭白發(fā)定嗓,肌肉已經(jīng)松弛,可憐地吊在骨骼上萍桌。最有特點的是他們的眼神宵溅。同一種職業(yè)的人往往都容易具有某種程度上相似的眼神,有的犀利上炎,有的溫和恃逻,有的單純,有的深邃藕施。我觀察了一個月寇损,發(fā)現(xiàn)那群人最容易流露出的眼神是畏懼,與你對視時裳食,他們的目光容易下意識躲避和退縮矛市,就像受傷的小獸,易驚易怒诲祸,害怕有人靠近一樣浊吏。而有意思的是,這種畏懼的程度與你衣著的光鮮程度呈正相關(guān)救氯。有時你也會發(fā)現(xiàn)幾個特例找田,那大多出現(xiàn)在年輕一些的個體上,他們的眼神會表現(xiàn)出與上文所說截然相反的特點——暴躁乃至兇戾着憨。但很容易便可以看出墩衙,這種截然相反的特點其實不過是一種低級的強裝鎮(zhèn)定。
妹妹皺了皺鼻子甲抖,把凳子朝桌子又挪近了一點漆改,加快了吃東西的速度。我猜她完全沒有享受到剩余食物的美味准谚,因為她還沒來的及擦完嘴就急不可耐地對我說:“哥籽懦,我們走吧》湛”
我有點愣神暮顺。眼前妹妹的臉突然起了變化,它很快地變幻成了另一張熟悉的面孔秀存,一張稚氣更濃捶码,并且顯得有些呆滯甚至癡傻的面孔。其實這兩張面孔并沒有絲毫相似之處或链,但在此刻惫恼,它就是從我腦子里跳了出來,清清楚楚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澳盐。
我沒有理會妹妹繼續(xù)的呼叫祈纯,端起啤酒令宿,靠在椅背上,目光重新落到對桌那幫民工身上腕窥。
過去的一個月里粒没,我被派到東海的一座小島上支援下級醫(yī)療單位。本來我打算趁著妹妹放暑假請假回家看看她和爸媽的簇爆,這下泡湯了癞松。我很清楚,這并不是一件美差入蛆,尤其當我登上島的那一刻响蓉,它在我眼中漸漸清晰起來時,我就更堅定了這個看法哨毁。
那座小島大約十幾平方公里枫甲,島上的房子除了政府單位的少數(shù)幾棟機關(guān)樓外,沒有超過三層的扼褪。島上最繁華的一條街道只有不到二十家店鋪想幻,它們的年紀充分暴露在剝落的墻皮和銹跡斑斑的門框上。而它們主人的年紀迎捺,據(jù)我觀察举畸,也并沒有落后多少查排。這座島沒有活力凳枝,這是我的第一印象。盡管島上并不缺少滿街亂竄的孩子(我經(jīng)常在街上見到十歲左右的孩子騎著摩托車)跋核,可相比之下更多的岖瑰,是皮膚干癟黝黑的老人,那是時間在他們生命里的投影砂代。這座島上幾乎見不到青壯年蹋订,就像一棵畸形的樹——除了嫩芽,只剩敗葉刻伊。
我來到這座島聽說的第一件事露戒,就是這座島周圍有海獸,會吃人捶箱,這是一個島上的孩子告訴我的智什。
作為一個普遍意義下思維正常的成年人,你應(yīng)該不難猜到我聽說這件事后的反應(yīng)丁屎。我對怪力亂神沒有興趣荠锭,但素來強烈鐘情于一個地方獨特的風土人情。不過據(jù)我了解晨川,這座島周圍并沒有出現(xiàn)過大型海洋生物的報道证九,也不曾聽聞過什么靈異事件删豺,所以我實在不清楚海獸的說法從何而來。奇怪的是愧怜,這個島上的孩子們對海獸的存在深信不疑呀页。不過很快我就將這件事拋在腦后了。
我在島上的日子很清閑叫搁,幾乎到了無事可做的地步赔桌。我一直覺得醫(yī)生的本事大小很多時候似乎不取決于醫(yī)術(shù),而取決于媒體渴逻,好像沒了媒體疾党,外科醫(yī)生的手術(shù)都做不出色。當然現(xiàn)在依賴媒體的職業(yè)不只醫(yī)生了惨奕。所以在這個閉塞的小島上雪位,醫(yī)生的本事在孩子與老人的眼里,實在不算是多么有價值的東西梨撞,當然雹洗,他們對我的尊敬是從來不缺少的。這一點卧波,倒是與外面的世界截然相反时肿。
我被分到的那家小衛(wèi)生所挨著一個機關(guān)大院,大院正在施工港粱,每天都有一批批的民工來回穿梭螃成。看大門的老張是個很能聊的中年人查坪,與我脾氣相投寸宏,所以我一天中大半的時間都坐在大院的門房里喝茶。也正是這樣偿曙,有了與這些民工們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氮凝,我才得以了解他們,了解民工這個群體望忆,了解到一些以往從不曾了解的東西罩阵。我覺得,這是我此行不多的值得欣慰的事启摄。
一天我和老張正聊到興頭上稿壁,突然有人敲了敲窗玻璃。我轉(zhuǎn)頭一看鞋仍,一張黑黃的常摧,皺紋密布的,帶著習慣性似討好笑容的臉正貼在窗邊。果然是我預想中的那群民工——到他們上工的點了落午。一個禮拜下來谎懦,這些民工的名字和長相我基本已經(jīng)全都對上,什么時候來上工什么時候走我也都摸清了溃斋。老張不耐煩地站起來界拦,把窗戶打開一個小縫,即便是這樣梗劫,還是有一股熱浪驟然涌入享甸。島上無遮無攔,清晨的太陽就如正午一樣殘暴梳侨。
“證件蛉威。”打頭的那個民工解開上衣走哺,從內(nèi)面的荷包里掏出一個皺巴巴濕漉漉的透明塑料袋蚯嫌,從里面拿出那卷看起來很舊但裹得很緊的紙鈔,露出了身份證丙躏。他把身份證遞給老張择示,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枯樹枝般的手指和烏黑的指甲,就好像陽光永遠照不進他的指甲縫而在那里留下了一片永恒的陰影一樣晒旅。我摸過那些身份證栅盲,上面沾滿了細沙和灰塵。我相信他們肯定擦試過废恋,但似乎永遠擦不干凈谈秫。沙子和灰塵已經(jīng)成了他們身份證的一部分,給他們增添了一個獨特的身份標志拴签。
老張面無表情地接過來孝常,我看得出他盡力不去碰到那人的手旗们,也盡力只用一點指甲尖去捏那張身份證蚓哩。登記完,老張揮了揮手上渴,那人咧嘴沖老張笑岸梨,接著又轉(zhuǎn)向我,嘴咧的更大了些稠氮,我猜曹阔,正如我之前提到過的,都得益于我整潔的襯衣隔披,干凈的白大褂和那雙看起來相當不錯的皮鞋赃份。我轉(zhuǎn)過頭去。我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那標志似的討好笑容,卻始終無法接受他們眼神中自然流露的謙卑抓韩。
等到所有人都登記完纠永,窗沿上的身份證已經(jīng)堆成了小山,周圍散滿了黃色的沙子谒拴。老張拍了拍手尝江,又拿出抹布來擦了擦窗沿。
“真是英上,每次登記完都一手的灰炭序。”
“老張苍日,我一直挺奇怪的惭聂,這些民工怎么看起來年紀都不小了,估計都得五十往上吧相恃?我看那身份證上還有幾個七十多的彼妻,外頭招工一般不招這么大歲數(shù)的《姑#”
老張撇了撇嘴:“嗨侨歉,這島上哪兒還有年輕人。年輕人都出去了揩魂,打工的打工幽邓,安家的安家,誰跟這兒待著呀火脉。我要不是腿腳不好牵舵,也不在這么個島上待一輩子,活坐牢嘛這不是倦挂,生生熬死個人畸颅。”
我沉默了一會兒方援,趁這個空當老張站了起來:“我去洗個手没炒。”其實我還有個問題沒來得及問出口犯戏,是關(guān)于那個小姑娘的送火。
我是來島上的第三天發(fā)現(xiàn)的那個小姑娘,我不知道稱呼她為小姑娘是否合適先匪,因為直到現(xiàn)在种吸,我也無法判斷出她的年紀。她和那群民工走在一起呀非,穿著打扮甚至膚色都與他們沒有絲毫相違之處坚俗,唯一令人感到驚奇的是那張過分稚嫩的臉。她個子很高,至少和我平齊猖败,臉看起來卻最多只有小學生的年紀形耗,五官都還沒有明顯分開,而從身形上來看應(yīng)該開始發(fā)育了辙浑。我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這幾項特征組合在一起帶來的怪異感激涤。她常常顯露出的表情,與其說是單純判呕,不如說更像是癡傻倦踢。尤其是她那點綴在泛黃的臉上如同沙灘上的鵝卵石一般清亮的雙眸,卻時常是空洞茫然侠草,雖不似那些民工眼神中的謙卑與畏懼辱挥,但那并非因為從容,而更像嬰兒般的無知边涕。
我起初懷疑她可能患有某種先天性的癡呆癥晤碘,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與她發(fā)生了一次交談。
那天老張臨時有事回趟家功蜓,我便幫他看會兒大門园爷。我抱來電腦擺在桌上開始看《權(quán)力的游戲》∈胶常看了大概一兩集之后我覺得頸椎有些難受童社,就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腦袋扭向窗戶的一瞬間著隆,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一張圓圓的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窗戶里伸了進來扰楼,那雙平日里看起來無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的電腦屏幕。此時正放到巨龍咆哮著噴火的畫面美浦,那雙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弦赖,驚訝、喜悅浦辨、恐懼蹬竖、興奮等多種感情交織迸發(fā)。我沒有打擾她荤牍,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觀察她案腺,直到這集結(jié)束庆冕。
過了好一會兒康吵,那雙眼睛才漸漸熄滅了光芒。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访递,急忙轉(zhuǎn)身想走晦嵌,我叫住了她,她猶豫了得有幾十秒,才轉(zhuǎn)過身來重新面對著我惭载。此時旱函,她的臉上已經(jīng)寫滿了不安,始終不與我對視描滔。我打開門示意她進來棒妨。她站在門邊遲疑了很久,用手指摳著門框含长,兩只腳不斷交錯變換重心券腔。終于,其中一只率先離開了原地拘泞。
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纷纫,緩了緩,用盡量輕松的語氣問她:“小姑娘陪腌,你也喜歡看《權(quán)力的游戲》叭杩?”
她并不答話诗鸭。但我感覺染簇,她應(yīng)該是能聽懂我的話。
我把椅子向窗邊挪近了些强岸,對此她并沒有作出反應(yīng)剖笙。
“你家有電腦嗎?我可以把資源拷給你请唱,我這兒有已經(jīng)出了的全季的弥咪。”
她露出疑惑的神色:“什么是電腦十绑?”她的聲音很奇怪聚至,從音色上可以聽出已經(jīng)開始變聲了,但語氣卻如同小孩子在說話本橙,真是和她的外表一樣怪異扳躬。
我猜此刻一定是我看起來更像個癡呆癥患者。
二十一世紀的人不知道什么是電腦甚亭?我遇到過不少尷尬的場面贷币,不知道怎么接話的情況也不在少數(shù),卻無一勝過這次亏狰。我大概整整有三十秒鐘沒有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來役纹。
終于,我指了指桌上的屏幕:“這就是電腦暇唾〈俾觯”
“哦辰斋,我家沒有這個,但有比這大一點的瘸味」蹋”
“你說的是電視?”
她像是回憶了一下旁仿,然后點了點頭藕夫,說:“但是爺爺奶奶從來不讓我看】莞裕”
這我倒是稍微可以接受一點汁胆。在城市里我也見過這樣比較極端的家庭,為了讓孩子好好學習霜幼,不讓接觸任何電子產(chǎn)品的嫩码,但我認為眼前這個小姑娘應(yīng)該不屬于此類。因為無論怎么說罪既,不至于連電腦是什么都不知道铸题。
“你多大了?”我終于問出了這個我再好奇不過的問題琢感。
“我不知道丢间。”她的回答與我的問題總是銜接的不緊密驹针,就像放映卡頓的錄像帶一樣烘挫。我不知道她每次停頓的過程中是在思考和組織語言,還是說這就是她一貫說話的習慣柬甥。
“你不知道饮六?什么叫你不知道?”我感覺腦子里進了蒼蠅苛蒲。
“爺爺奶奶不告訴我卤橄。”
“為什么臂外?”
“外面有海獸窟扑。”這次她幾乎是在我話音剛落便做出了回答漏健,并且第一次與我對視嚎货,她堅定的語氣和目光都傳遞給我一個信息——這個答案不容置疑。我立即明白蔫浆,在眼前這個姑娘心中殖属,外面有海獸這件事是比她自己的存在還要絕對的事。
“什么克懊?什么海獸忱辅?”
“會吃人的海獸七蜘√犯龋”
劇烈敲擊窗玻璃的聲音驟然響起墙懂,我一扭頭,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年老的民工正站在窗外扮念,焦急甚至帶著慍怒的神色就像穆斯林眼睜睜看著你把一籠熱氣騰騰的豬肉包子放進他的餐盤一樣损搬。
我打開門,男民工有些粗暴地沖進來柜与,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腕巧勤,走了出去,并沒有理會我的意思弄匕。
經(jīng)過這次談話颅悉,我排除了這個小姑娘患有精神疾病的可能。她說話并不缺乏邏輯性迁匠,在認知方面似乎也不存在障礙剩瓶。盡管她肯定與常人不同,但我并不認為這是由于疾病城丧。另外一件事延曙,我想我必須弄清楚海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來的一天時間我突然忙碌了起來亡哄。不知什么原因枝缔,兩個年老的民工夫妻在工地上喝農(nóng)藥自殺了。還好送來的及時蚊惯,我和另一個同事趕緊給他們洗胃愿卸。更慶幸的是,在這么個小島上截型,阿托品和解磷定的存量居然十分充足擦酌,后來我對此提出疑問的時候,島上的醫(yī)生只是淡淡地說:“因為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菠劝∩薏埃”這個回答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一切結(jié)束之后赶诊,我坐在值班室里休息笼平,也就是那時候,那個小姑娘走了進來舔痪。之前就是她爺爺奶奶和另外幾個民工把病人送來的寓调。
我疲倦地沖她笑笑,示意她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锄码。
“你真厲害夺英∩翁椋”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哦痛悯?為什么這么說余黎?”
她照例停頓一會兒,我已經(jīng)習慣了载萌。
“他們不停吐惧财,滿地打滾,縮成一團扭仁,喘不上氣垮衷,很可怕……現(xiàn)在他們好了,爺爺奶奶說是你……”她似乎情緒有點激動乖坠,每間隔幾個詞就要停一次搀突,就像人在邊打嗝時邊說話一樣。
“沒什么熊泵,這是我的工作仰迁。”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懂我是在謙虛戈次。事實上轩勘,她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我干咳了一聲怯邪,拉開抽屜绊寻,拿出兩本書來。
“對了你之前不是說你家沒有電腦嗎悬秉,我這兒有兩本《冰與火之歌》的書澄步,正好是第一部和第二部,就是上次我們看的那個和泌,借給你吧村缸。”
小姑娘猶豫了一會兒武氓,伸出一只手梯皿,輕輕放在書的封面上,緩緩地摩挲著县恕,我敢肯定當時我看見了她眼中難掩的渴望东羹,那像是一種不受意志控制的,發(fā)自本能的渴望忠烛,就像饑餓的人發(fā)現(xiàn)了食物属提。但隨即那渴望很快被消滅了,轉(zhuǎn)而替代的是一種無法言明的悲哀,她像是掙扎著在自我否定什么冤议。她收回手斟薇,搖了搖頭:“我讀不了這個∷∷幔”
“為什么堪滨?”
“我不認識字∈”
我想我一定不經(jīng)意提高了嗓門椿猎,因為她往后縮了縮惶岭。
“不認識字寿弱?你沒上過學嗎?”最后這句話我時常以玩笑的口吻對其他人說娜睛,此刻我真希望這也只是個玩笑培廓。
“沒有千埃。”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明顯的情緒波動噪矛,似乎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
“為什么铺罢?”
“外面有海獸艇挨。”
“海獸韭赘?這跟海獸有什么關(guān)系缩滨?到底什么是海獸?”
“我不知道泉瞻,爺爺奶奶說脉漏,要是我上了學,學了認字袖牙,就會被外面的海獸吃掉侧巨。”
門突然開了鞭达,小姑娘的爺爺沖了進來司忱,神色與上次別無二致,拉起小姑娘就往外走畴蹭,就好像我是魔鬼坦仍,再多跟我交談一秒,這小姑娘的靈魂就會被我攝走一般撮胧。走到門口桨踪,他忽然停住了腳步,牽著小姑娘的手轉(zhuǎn)過身芹啥,說:“謝謝醫(yī)生锻离∑糖停”之后又對小姑娘說:“跟醫(yī)生說謝謝∑溃”這一幕讓我想起上小學前的我被大人帶出門時的場景卫键,他們總會叮囑我“跟阿姨說謝謝,跟叔叔說謝謝”之類的虱朵±蚵可眼前的小姑娘已經(jīng)比她爺爺都高上一個頭了,這看起來就顯得有些可笑碴犬。
晚上我去找老張喝茶絮宁,聊起白天的事:“好端端的,怎么會自殺呢服协?”
老張一概平日里吊兒郎當?shù)臓顟B(tài)绍昂,臉色不經(jīng)意間變得有些嚴肅了。
“活不下去了唄偿荷,不想活著就只有死窘游,沒什么奇怪的√桑”
“怎么說忍饰?”
老張?zhí)统鰺熀校牢也怀樗伦妥灶欁渣c燃一支艾蓝。
“那兩口子有四個兒子,兩個閨女铣揉,現(xiàn)在都不在島上了饶深,都在外頭安了家。當初四個兒子一個接一個往外跑逛拱,兩口子嘴皮子磨破了也攔不住敌厘。后來大女兒也找了個外地人,偷了戶口本跑了朽合。他倆費盡心思要把小女兒留在島上俱两,小女兒要死要活的,兩口子就是死活不松口曹步。結(jié)果有一天小女兒上了吊宪彩,他倆眼淚都哭干了〗不椋”
老張狠狠吸了一口尿孔,吐出一片煙幕,遮住了臉。
“為啥死活不讓他們出去活合?”
老張冷哼了一聲:“出去了就再不會回來了雏婶。他們幾個兒子女兒出去的頭幾年逢年過節(jié)還回來看看,現(xiàn)在完全不回來了白指,家里的事兒什么都不管留晚,就留兩口子在島上自生自滅。奔七十的人了告嘲,還得出來做工错维。就前段時間,家里說房子要拆橄唬,幾個兒子女兒才回來了一回赋焕,為了那點兒拆遷款吵得差點兒把房頂掀了≡玻”
“那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吧宏邮,政府不管泽示?就是不出來做工缸血,也總不至于叫兩個老人餓死⌒瞪福”
“你不明白捎泻,不是錢的事兒,是心氣兒埋哟,心氣兒沒了你懂嗎笆豁?沒指望了,所以才……”見我表情有些沉重赤赊,老張清了清嗓子接著說:“其實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闯狱,島上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這樣。有的年輕人出去了還會把孩子送回來抛计,到了上學的年紀再接走哄孤。唉,反正島上的人越來越少吹截,死一個算一個瘦陈,等這些老人都死光了,估計島上也就沒人了波俄〕渴牛”
老張又吸了一口煙,補充了一句:“而這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屡称獭捉貌!?/p>
我很累了,不想再繼續(xù)這樣的談話,但我還是繼續(xù)問道:“那海獸呢趁窃?海獸是什么苍匆?為什么這個島上的孩子們都相信有海獸而大人們卻又避而不提?”
“哦那個啊”棚菊,老張笑了笑浸踩,“你小時候沒聽過爺爺奶奶講小孩子天黑了不要出門,小心被鬼抓走了之類的話嗎统求?”他的語氣很輕松检碗,帶著些許玩味。
我愣了愣码邻,腦子里像有一面鏡子碎掉了一樣折剃。我想到了來到島上以后聽到的關(guān)于海獸的一切,那些對此篤信不疑孩子們像屋,還有那個小姑娘呆呆傻傻的臉怕犁,現(xiàn)在就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突然感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強烈的憤怒己莺,老張的語氣加劇了這種憤怒奏甫,此刻我希望這怒火能沖破理智的束縛,把這整座島燒得干干凈凈凌受。
“怎么能這樣阵子!天黑了外面有鬼這樣的話我們過不了多久就會知道都是騙人的,并不會相信很久胜蛉,可島上的那些孩子挠进,人人都篤定地告訴我有海獸,那些人怎么能編這種謊話誊册,這是洗腦领突,就沒想過后果嗎?”
“后果就是這個島上還能留下一點后輩,那些老人能老有所依案怯。我說君旦,醫(yī)生,你告訴我殴泰,看到那些人喝農(nóng)藥于宙,你心里好受嗎?”老張依舊是不冷不熱的語氣悍汛。
我心里不好受捞魁,那是當然的,因為我是醫(yī)生离咐。但當我一想到那個小姑娘谱俭,我就感到喉嚨發(fā)緊奉件,像被一只強壯但干枯的手死死箍住,晚飯并沒有吃什么昆著,可我還是一陣陣反胃县貌,明知道吐不出來什么,還是強忍著胃液的翻涌凑懂。
“你沒有經(jīng)歷過煤痕,所以你不明白,你無法感同身受接谨。你年輕摆碉,身體健康,有學問脓豪,有前途巷帝,你當然不會理解。是的扫夜,你愿意這么說的話楞泼,這就是洗腦,可兩相比較之下笤闯,島上的人更愿意用這樣的謊言去永遠蒙蔽后代堕阔。”
“非要這么極端嗎望侈?”我很奇怪印蔬,盡管我的怒火仍未平息,此刻我的聲音竟然沒有一點力氣脱衙,正如我整個身體一樣。
“我們不是那么聰明的人例驹,再說也不是什么事都總能有聰明的人來想到聰明的辦法捐韩。”
我沉默了【樾猓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那個小姑娘是怎么回事荤胁。我不能全然否定這個關(guān)于海獸的謊言,因為現(xiàn)在我知道它因何而生屎债。但是我更不能贊同它仅政,尤其當這個謊言造成的悲劇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那個小姑娘盆驹,她當然不是先天癡呆圆丹,她是通過這個謊言被人生生制造出來的傻瓜!不讓她讀書躯喇,不讓她識字辫封,不讓她有機會接觸一切可以接觸外面世界的東西——電視硝枉、電腦、手機倦微,還有像我這樣的外來人妻味,甚至連自己的年紀都不知道。他們想讓她只能活在這個島上欣福。
我的喉頭越來越痛责球,痛到我彎下身子,蜷縮在一起拓劝。
那一夜我遲遲無法入睡棕诵,好不容易睡著,卻又全都是仿佛要將我撕碎般的一個接一個的噩夢凿将。
我決心要再見那個小姑娘一面校套。自那天后,我每天都搬來電腦坐在門房里牧抵,播放著《權(quán)力的游戲》笛匙,她消失了好幾天,終于在我即將離開島的前一天我等到了她犀变。
她站在窗邊妹孙,拉開窗玻璃探進頭來,如同第一次見面時那樣获枝,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蠢正。我站起來,叫她進來看省店,她卻并沒有理睬我嚣崭。她一直站在那兒,我就一集一集的播放懦傍,直到中午雹舀,民工們下工了。稀稀拉拉的人三五成群走出大門粗俱。小姑娘的奶奶走到她身后说榆,輕輕拉了拉她的手,她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寸认。
“等等签财!”我趕忙叫住她。她轉(zhuǎn)過頭來偏塞,這次她的爺爺奶奶并沒有強行把她拽走唱蒸。她疑惑地望著我。
我潤了潤干裂的嘴唇烛愧,用聽起來像乞求的語氣對她說:“小姑娘油宜,你之前不是說我很厲害嗎掂碱?其實,只要你去讀書慎冤,去認字疼燥,你也有機會當醫(yī)生的,在這個島外面蚁堤,你會遇見很多比我更厲害的人醉者,你自己也可以成為那樣厲害的人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么撬即,也不知道接下去還要說什么。
“我不去島外面呈队,那里有海獸剥槐,會吃掉我的∠艽荩”她笑了粒竖,像嬰兒一樣傻乎乎的,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她笑几于。她的爺爺奶奶也欣慰地笑了蕊苗。她沒有再停留,轉(zhuǎn)過身沿彭,跟著爺爺奶奶走了朽砰,很快,我就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喉刘。
我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從我手里溜走瞧柔,我拼命想抓住它,卻徒勞無功饱搏。那感覺比當我手術(shù)沒成功非剃,人沒救回來,我努力保持平靜的情緒對家屬們說那句“我們盡力了”推沸,還要難受一百倍。
我想券坞,我再也不會來這個島了鬓催。
離開島的那天,正好是臺風登陸前最后的離島期恨锚,天色陰沉的可怖宇驾,我站在船尾甲板上,能看到遠處的天空上橙色的閃電蜿蜒崎嶇地向地平線上落去猴伶】紊幔灰色的云塌西,黑色的浪,將這座島夾在中間筝尾,遠遠望去捡需,就像是一座墳?zāi)埂?/p>
施翰
二零年九月十三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