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海浪翻騰著,咆哮著,撞擊在礁石上的巨響也一并敲擊著我們的心弦沟突。腳下的地面上那好不容易鉆過烏云的光線也正在逐漸褪去组底,就在遠處越來越接近的暴風雨中丈积,蘭哲的“礦機”將接受第一次考驗。
“...…風暴正在向西北方向持續(xù)前進债鸡,預(yù)計今日十六點十五分從溫州登陸...…”
“主任江滨,快回去吧,這兒太危險了娘锁⊙滥”助手小劉擔憂地拿著播放廣播的手機。周圍狂風呼嘯莫秆,樹枝嘩嘩作響间雀。我卻示意他不要著急。于是一行人繼續(xù)眺望海面镊屎。
我的心也如同這場風暴般惹挟,久久難以平息。
也許是因為那幾乎點燃自己生命換來投入的瘋狂工作缝驳,試驗型“礦機”很快完善连锯,并在經(jīng)費到位后投入試采。我還記得那天回到公寓就收到了蘭哲的視頻通話用狱,他興奮地為我展示他的成果运怖。“礦機”跟我看到的模型沒什么兩樣夏伊,只是大了十多倍摇展,足足有五米高,一個人都環(huán)抱不住溺忧,它們像燈籠似的掛在牽引繩上慢慢放入水中咏连,固定在基座上盯孙。他和船員合力將一臺“礦機”推送下水時,那小身板在黑色的背景前對比更為單薄祟滴≌穸瑁“這玩意兒的每一公斤都是從蘭院士身上掏出來的呀!”小劉當時說垄懂。
然而骑晶,試采開始不到一周,超強熱帶風暴在太平洋上形成的消息就傳來埠偿,路徑徑直穿過礦場透罢。上面曾提出暫時中止并回收礦機,但那會讓之前的建設(shè)投入全打水漂冠蒋,而且再弄回去也費時間羽圃。蘭哲堅決拒絕了,他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實戰(zhàn)演練”機會抖剿。
為了給風暴做準備朽寞,這幾天他瘋了似地駕著那條為游客服務(wù)的漁船改裝的小船親自檢查調(diào)試設(shè)備,小船很舊斩郎,連船邊的鋼板看起來都搖搖欲墜脑融。由于離海近,分院的工作被暫停缩宜,我們都要撤回市里肘迎。但就在今早準備出發(fā)的時候,蘭哲又提出要最后去檢查一下锻煌。沒人拗得過他妓布,可大半天了他還沒見回來,風暴的前奏已經(jīng)到了宋梧。我拉上幾個人匣沼,心急如焚地趕往海邊。
“衛(wèi)星電話打通了嗎捂龄?”我問旁邊的老張释涛,他搖搖頭:“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看礦場那邊暴雨已經(jīng)下起來了倦沧,不可能聽到聲音的唇撬。”
“這家伙又忙過頭了展融〗讶希”我嘆口氣,“真不要命!”
“他們必須馬上回來了耀态,現(xiàn)在的風力已經(jīng)很強,那船怎么能抗住臺風呢暂雹?”老張說首装,“哪怕丟一兩臺,常規(guī)損失也不算什么杭跪,他出了什么事情況就不好了仙逻。真是個工作瘋子!”
暴雨傾盆砸下來涧尿,我們幾人忙不迭躲進車子里。“主任瞳脓,這兒沒法呆了悔政,風雨已經(jīng)很強了。我們趕緊走吧桥言∶弱猓”
“開到那邊山窩里,那兒有個氣象站号阿,不怕臺風并鸵!”我擦著頭上的水在嘈雜的風聲中叫道,“哪怕是在山上困幾天不走扔涧,也要等到蘭院士回來T暗!!”
臺風的圖像在氣象圖上不斷向大陸靠近枯夜。哪怕現(xiàn)在這樣弯汰,四十噸的越野車也有點搖搖欲墜的樣子。我們正狼狽不堪地趕往天文臺卤档,小劉忽然指著被雨打的朦朧的窗戶大喊:“船蝙泼!那好像是船!船回來了劝枣!”
“司機汤踏,往回開!”我撲到窗邊舔腾,那條小船在波浪里起伏溪胶,仿佛文玩核桃被海水的手玩弄在掌股之中。雨汽灰蒙蒙的稳诚,本就不清晰的船影更難辯析哗脖,但我們的眼睛仍死死盯住那里,看著它從遠到近,一點點變大......我好像來到了漁船的甲板才避,看見蘭哲披著雨衣大聲叫喊指揮著橱夭,檢修的工具還堆在一旁。雨水從他身上濕潤的纖維里不斷滴下桑逝,他瘦弱的身板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棘劣,用盡生命的氣息支撐著心中的烈焰......
小船總算平安歸來。但我們沒見到蘭哲楞遏,不得不先在氣象站待了兩天茬暇。風暴剛剛過去,天文臺的工作人員就轉(zhuǎn)來消息寡喝,蘭哲已經(jīng)被送去市醫(yī)院糙俗。我們飛奔過去,陪同蘭哲出海的老漁民說预鬓,他頂著暴雨檢查了最后五臺礦機和固定繩巧骚,被淋得濕透,期間還多次栽倒在甲板上珊皿,但很快又爬起來网缝。“他簡直像在護崽子一樣檢查機器嘞蟋定!”老漁民說粉臊。而好不容易回來后當晚,蘭哲就發(fā)了高燒驶兜。
我板著臉扼仲,拖著沉重的心情走進病房。手里不自然地把那幾張紙壓在身上抄淑,怕泄露出去似的屠凶。蘭哲坐在床上,臉色蒼白肆资,仿佛血液都隨著暴雨流入大海矗愧。他像具僵尸般,只有兩眼還帶著他的氣質(zhì)和生機郑原。
見我進來唉韭,他瞪圓了眼,努力想坐起來犯犁,我把他按回去属愤。
“不要緊的,主任酸役∽≈睿”他慘淡的臉上又微笑起來驾胆,“只是受了點風寒,沒那么嚴重贱呐∩ヅ担”
“你最近太拼命了,從沒好好休息過奄薇。蘭哲同志锅必,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知道你這樣反而對工作造成了更大的損失嗎惕艳?”我嚴肅地說,心里還在思索要不要說出來驹愚。
“唉远搪,我也不想如此。但是一想到海逢捺,一想到工作谁鳍,我就渾身沸騰。閑下來就渾身酸疼不自在劫瞳√惹保”他晃晃頭,滿不在乎志于′桃颍“我得快點恢復(fù)過來,真高興這病沒白得伺绽,他們告訴我礦場只斷了兩根繩索养泡,無一損失∧斡Γ”
“先不講工作澜掩,你是不是幾次體檢全都逃了?”
“呃......”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杖挣。
“你把自己耽誤了肩榕。”我嘆口氣惩妇,終于下定決心株汉,把手上的紙張向前一推。這是剛才來的時候醫(yī)生攔下我屿附,塞在我手里得郎逃。醫(yī)生讓我轉(zhuǎn)告這個消息,或者說挺份,宣判他的死刑褒翰。這張紙上印著很多,包括蘭哲骨瘦如柴得原因、虛弱的體質(zhì)和一切不健康現(xiàn)象的來源优训。
胰腺癌朵你,已經(jīng)是晚期了。
他飛快掃視一眼診斷書揣非,眼神里出奇平靜抡医,好像這病生在別人身上。他把診斷書放下早敬,滿不在乎地翹起嘴角忌傻。
“哦,我說我怎么感覺最近那么不舒服呢搞监∷ⅲ”
“你沒有別的要說的嗎?”我忍不住問琐驴。
他聳聳肩:“我還能有什么要說的呢俘种,主任?生老病死绝淡,人之常情宙刘。”他拿過一杯水喝下牢酵,表情里看不到一點悲哀悬包。“我只不過比別人早些馍乙∮窆蓿”
“也罷,跟你說這些沒什么影響......但我還有個問題潘拨,可以問你嗎吊输?”我扶了扶眼睛。
“問吧铁追〖韭欤”
“你一個來自山城的人,為什么對大海那么執(zhí)著琅束?”
他沉思了一會兒扭屁,抬起頭∩鳎“因為我從小就喜歡海料滥。”
“就因為這個艾船?”
“就因為這個葵腹「呙浚”他說,“海是我兒時的童話践宴。我爺爺參加過西沙海戰(zhàn)鲸匿,他退伍后復(fù)員分配到重慶。他以前總是跟我講他在海軍服役時的那些事阻肩,向我描述海風带欢、海灘,描述灘涂上漫步的海鳥烤惊,還有巖崖間水天一線的日落日出乔煞。我問他打仗的時候怕不怕,他說:‘以前柒室,列強從海上襲擊我們瘤缩,又運來他們的商品搶走我們的市場,讓我們民族歷史的這一頁充滿血淚伦泥。大海是祖國的基石,保護好大海锦溪,讓大海繁榮昌盛不脯,祖國就能萬代不息】陶铮’我想像他一樣防楷。”
我不再說什么则涯,起身拍了拍大衣复局,準備走到外面去。他急切的聲音叫住我:“主任粟判,醫(yī)生說我還能活多久亿昏?”
“他推薦做姑息治療,反正手術(shù)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档礁,那樣只是多受苦角钩。不過醫(yī)生告訴我,如果是這樣你還有大約三四個月時間呻澜〉堇瘢”
“哦,我想應(yīng)該夠了羹幸〖顾瑁”
我離開之前,聽到他最后嘀咕道栅受。
四
風暴散去将硝,一切恢復(fù)平靜恭朗,包括科學院里永無止盡的工作。試采很快就結(jié)束了袋哼,十分成功冀墨,以至于后續(xù)投資的到來快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海洋局立項開建了五座“礦場”涛贯,包括對三種海洋中蘊含的稀有金屬的開采诽嘉。我想這要歸功于蘭哲的拼命工作,海洋礦場變成了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弟翘。上面對此非常滿意虫腋,好像要幫助他登天,在這最后的時光里他的職位也節(jié)節(jié)攀升稀余,而我直到“礦場”動工的時候悦冀,才從媒體得知他已經(jīng)被任命為總師的消息。當然睛琳,也許是因為他的要求盒蟆,在媒體上露面少之又少,也沒有太多渲染师骗,但他還是聲名鵲起历等。我相信,光憑他對于電子云共振的研究成果辟癌,蘭哲都有可能成為諾貝爾獎的提名人寒屯。
時光如風吹書頁,眨眼間已是不同篇章黍少。秋天來了寡夹,分院外栽種的銀杏和楓樹掛著黃葉,隨風灑滿路邊厂置。
我們難得又抽出時間來菩掏,去了蘭哲為此拼出性命的礦場。那座實驗礦場在試采完成后被改成了紀念館的一部分昵济,我們?nèi)サ氖歉h些正式投產(chǎn)的患蹂。直升機掠過漁港上空,遠處海面棋盤般的牽引繩已入眼簾砸紊。它們默然無語传于,整齊有序,倒不像是礦場醉顽,而是產(chǎn)出黃金的農(nóng)田沼溜。蘭哲的礦機就在那一塊塊方格下數(shù)十米深處汲取貴金屬。一個半世紀以前游添,曾有人形容過英國在印度的殖民掠奪“像塊海綿從恒河邊吸取財富系草,又擠出來倒入泰晤士河通熄。”這形容也能照搬找都,不同的是我們是依靠自己的勞動從自己的領(lǐng)海里吸取資源唇辨,倒在長江黃河,灑向神州大地能耻。
我不禁想: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赏枚?是正抱病檢視著自己的作品,還是躺在某所醫(yī)院的病床上像我一樣盯著電視晓猛?我無從知曉饿幅。自從試采成功后,他就被調(diào)走了戒职,只留下那個巨大的潮濕實驗室栗恩,門前還掛著他褪色的照片......
第二天上午,當我走到打卡機邊洪燥,準備繼續(xù)一天的工作時磕秤,門警將一個包裹送到我這里。
我坐在辦公室里打開這個沉甸甸的紙箱捧韵,一張卡紙放在最頂上市咆。就這樣,我第一次纫版,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他的筆跡:
曾主任:
別來無恙。我知道您非常忙客情,怕會打攪了您其弊,但請原諒,我無法按奈自己的心情膀斋。我的病情惡化了梭伐,這毫不奇怪,胰腺癌是這世上最毒的病癥之一——我要說的是仰担,我其實是個很沒心沒肺糊识,很多事情都無所謂的家伙,但我在這三個多月時間里摔蓝,卻成了世上最會操心的人赂苗。不過看樣子,之前燒的那些肝是有作用的贮尉,我很高興拌滋,能看到我的心血和夢想圓滿實現(xiàn),為我的民族做出貢獻猜谚。
當別人知道我要從海里挖金子的時候败砂,他們的表情就跟您那次一樣赌渣。我毫不懷疑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會被否決,多虧您為我爭取到了經(jīng)費昌犹,它才得以發(fā)展坚芜,并取得成功。他們把試采的黃金收入全部給了我斜姥,但我把它全數(shù)捐入了新的礦場建設(shè)鸿竖,這些東西對我而言已經(jīng)一點用處也沒有了,而且疾渴,也沒有什么東西能讓我比現(xiàn)在更加滿足千贯。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奉獻出了我的全部才華和能力「惆樱可能跟您想的不一樣搔谴,我告訴他們我還是要回到山里去,回到重慶桩撮,灑在那里的一棵松樹下敦第。但我不會忘記大海,哪怕隔著叢山峻嶺店量,我從這山坡上向東南望去芜果,也仍能眺望到大海,也仍能感受到它的呼吸融师。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蘭哲
我把卡紙拿開右钾,發(fā)現(xiàn)箱子里還有一只蘑菇狀的黑色物體。正是我在實驗室找到他時旱爆,他測試的那件模型舀射。它上面被鹽水浸漬過的痕跡尚在,宛如英雄對著塵世最后的垂淚怀伦。
他的骨灰此時也許已經(jīng)成為了西南部森林脆烟,這個與大海相隔萬里地域的塵埃。也許有一天房待,一場大雨會將他沖下山邢羔,沖入嘉陵江中,從那里沖入東海桑孩;亦或者在千萬年后拜鹤,隨著板塊的變動沉入海底。但我知道從今往后無論何時流椒,他的心永遠同大海署惯,同祖國的大海連結(jié)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