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徐遲。
1997年11月25日23時31分12秒屈呕,我從本市協(xié)和醫(yī)院降生微宝,抱著我的醫(yī)生眉毛稀疏,右眉心里一顆淺棕色的痣虎眨,據(jù)說這叫“眉里藏珠”蟋软。
目前為止,我認認真真地看了3831次日落嗽桩,無意中也看了5319次日出——其中有5209次是在上學(xué)或上班的路上岳守,22次是在海邊,5次是在登山的途中碌冶,16次是在山頂湿痢,還有67次是在騎行途中,兩次是在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扑庞。
不管你是否信我譬重,這些數(shù)字都無比精確。我的記憶無法選擇嫩挤,每一件發(fā)生過的事情害幅,凡是入目,亦或入耳岂昭,就不可能再從腦海里逃脫。據(jù)說這叫“超憶癥”,至今全球發(fā)現(xiàn)的患者共有83例约啊,包括我邑遏。
小學(xué)的時候,我沒覺得這是病恰矩,甚至頗為自喜记盒。同齡人還在學(xué)同義詞形近字的時候,我已背下了數(shù)百本書——過目不忘外傅,這由不得我纪吮。他們都覺得我是天才。后來又去電視臺參加了幾個比賽萎胰,類似于古詩或成語的對決碾盟,贏得順風(fēng)順?biāo)技竟?傊龋哪昙壷埃彝庀蚨哒{(diào)榔组,沒什么煩惱熙尉。這驚人的記憶力是上天的禮物,加冕于我搓扯,閃閃發(fā)光检痰,諸事輕易,理所當(dāng)然锨推。
直到五年級開學(xué)后的第七個周四铅歼,那天雨很大,媽媽突然走了爱态。
我沒了媽媽谭贪。
(二)
我沒了媽媽,我很想她锦担。
但我還有回憶俭识,也只剩回憶洞渔。
這是我今后唯一能夠見到她的方法套媚。
媽媽走后的第二天我沒有去上課。教學(xué)樓旁的單車棚磁椒,車子堆在里邊像老家的炸螞蚱堤瘤。車輪輻條的叢林深處,我是倉皇歸洞的幼蟻浆熔,越過層疊蟲尸把自己藏在安全的角落本辐。嘴巴抵著抓絨厚大衣,狠狠地哭了出來。媽媽在我的回憶里一幀幀播放慎皱,終于戛然而止老虫,再無后續(xù)。
風(fēng)吹在臉上茫多,又硬又咸祈匙,刺痛跳動得密密麻麻。陸續(xù)有人把自行車一輛輛騎走天揖,輻條分割的世界漸漸復(fù)原夺欲。車棚的小門外不知是誰在不停地抽煙,看不見人今膊,只有徘徊的一雙皮鞋和一只只掉落的的煙蒂些阅。
回家已經(jīng)晚上九點,爸爸卻還沒回万细。鑰匙開門的聲音伴著劇烈的咳嗽扑眉,他只穿了一件毛衫,扶著門框脫下皮鞋赖钞。
皮鞋有些熟悉腰素。
(三)
母親走后,我開始喜歡閉上眼睛和回憶共處雪营。這是只有我和回憶的自由天地弓千,隨我想去哪里∠灼穑回憶里有一家三口洋访,圓圓滿滿的溫暖。老師的提問與造勢谴餐,同學(xué)的附和與尖笑姻政,都是闖入我圓滿世界的不速之客。
我開始喜歡沉默岂嗓,朋友愈來愈少汁展。他們說我“高傲”、“不合群”厌殉、“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樣子”食绿,還記得數(shù)學(xué)老師下課的時候,在教室門口與迎面進來的班主任竊竊私語公罕,“徐遲這個孩子呀器紧,本來好好的。欸楼眷,他媽沒了铲汪,影響真的很大熊尉,突然就特別孤僻了,嘖嘖嘖……”
我從二位老師中間穿過去的時候剛好上課鈴響起桥状,同桌冉小荷是個溫柔可愛的女生帽揪,被我夸大的“嘩啦啦”收拾鉛筆盒的聲音嚇一跳硝清。她盯著我辅斟,我格外專心地清理沒有污漬的筆盒蓋。
忽然鼻子一酸芦拿,我扭過頭翻書包士飒。好想鉆到書包里。
隨后一堂是班主任的語文課蔗崎,我全用來臨摹書皮上那兩個放風(fēng)箏的小人酵幕,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一個字也沒聽缓苛。小荷的目光斷續(xù)飄來芳撒,落在我紙上。下課鈴響未桥,我夸張地放下筆笔刹,欣賞著自己的杰作。涂改也是大手筆冬耿,當(dāng)你有些落空的時候舌菜,動作便有了表演的成分。
一根“不二家”的棒棒糖被兩只粉紅的手指亦镶,像推象棋那樣推到我面前日月。一轉(zhuǎn)頭,看見了小荷的眼睛缤骨。腦子里突然閃出了語文書第十三課勾畫的第二個重點詞爱咬,“清凌凌”。
——九年后再遇見她時绊起,小荷很篤定地說我當(dāng)時對她笑了一下精拟,很溫柔很羞澀,像個小姑娘勒庄。我當(dāng)然打死也不承認串前。
(四)
臨摹書皮的三天后是“小升初”的考前模擬,我交了白卷实蔽,第一次沒得第一荡碾。被叫到辦公室時,見一個的背影已然正坐在老師對面局装√秤酰“來劳殖,徐遲”,我猶豫地走到父親身邊拨脉。他卻沒再說什么哆姻,帶著胡茬兒的左腮緊了一下,把自己從沙發(fā)上撐起來——父親的腰不宜久坐玫膀。他倒吸了一口氣矛缨,輕到難以察覺。父親一向是不露聲色的人帖旨,憤怒箕昭,驚喜,自豪解阅,疼痛落竹,疲憊,都能被他瞞得十分完美货抄。
從辦公室出來他點了支煙述召,吸了很深的一口。我們對著窗戶蟹地,窗外是紅綠相間的塑膠跑道积暖,低年級的小朋友正在太陽里做著間操。
“孩子啊锈津⊙剿幔”
我一怔,他一直叫我“徐遲”琼梆,不像母親會喊我“寶貝兒”性誉,“兒子”,“童童”(我的小名)茎杂。
我抬起頭错览。煙霧繚繞,眼里有些刺痛煌往。父親的嘴無奈的上揚一下倾哺,法令紋咧出一條漸深的溝壑,干枯的胡茬被擠到裂谷里刽脖。他的眉頭濃密而雜亂羞海,鼻梁正中擰出帶著褶皺的丘陵。此后曲管,我照鏡子看到自己的眉頭却邓,常會想起這座丘陵薄料。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的臉上出現(xiàn)這種表情庄呈,姑且稱之為苦笑。它后來又無數(shù)次被我從回憶中調(diào)回月匣,品味:在公寓的夜幕中鹏漆,在洛杉磯的大橋上这难,在北歐小城的酒吧里枫甲。我咂摸著父親當(dāng)時的滋味装黑。
他是一家兩萬人公司的高層領(lǐng)導(dǎo),在無數(shù)個項目里指點江山民傻,挽狂瀾于既倒胰默。有時他會出現(xiàn)在電視上,溫潤如玉饰潜,持重瀟灑初坠。但此時,這苦笑正在他臉上彭雾,防不勝防。它讓我想起有一次在客廳淘氣時“砰”一下磕到了板凳锁保,媽媽驚惶跑來查看薯酝,我拿臟手匆忙遮掩,反倒污了傷口爽柒,“嘶”一聲吸了口冷氣吴菠。媽媽的嘴唇隨著我的“嘶”緊緊抿住,她趕緊拿來碘酒浩村。
——其實現(xiàn)在想來做葵,我甚至十分感謝父親那一閃而過的苦笑,那個如今回憶起來帶著迷茫心墅、無助與內(nèi)疚的表情酿矢。或許是它讓當(dāng)時我驚醒怎燥,一瞬之間瘫筐,喚起本能般地不再任性。那一天是2006年4月23日铐姚,我第一次為一個人心疼策肝。
“爸,你別擔(dān)心隐绵≈冢”操場上的小孩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間操,正在密集隊形集合依许,準(zhǔn)備聽高年級的國旗下講話棺禾。我抬頭看他,“今天我先跟你回家? 下周一我肯定回來上學(xué)悍手×蹦溃”
教室空蕩袍患,我飛速收拾著書包,桌子上又多了一顆“不二家”的棒棒糖竣付。今天的紅旗下發(fā)言是我們班負責(zé)诡延,宣傳委員冉小荷的聲音是從主席臺擲下的石子,一浪浪波及整個校園古胆,波浪漸緩肆良,熄滅在教室的四壁里。
(五)
歸途是長久的沉默逸绎,我坐到副駕駛上惹恃,余光瞟著父親。
“爸棺牧!”
“嗯巫糙?”
“爸!”黃燈颊乘,減速参淹,穩(wěn)穩(wěn)一停。紅燈90秒乏悄。我等他轉(zhuǎn)過頭來浙值。
“這粘的是什么...”他忽然伸手從我頭發(fā)上捏出一撮絮狀物,喃喃著檩小,準(zhǔn)備扔到煙灰缸开呐。
“爸!”我抵住他的胳膊规求。
“你要相信我筐付!”
父親笑了。
紅燈變綠颓哮,拉起手剎家妆。
“我當(dāng)然信你!”
他眼里有笑意冕茅。
回到家后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伤极,一直到晚上六點。晚飯還是陳姨操辦姨伤,陳姨五十七歲哨坪,已在我家四年——父親升職以后掌勺機會愈來愈少,母親也恰從單位辭職乍楚,計劃經(jīng)營自己的旗袍店当编,開始早出晚歸。于是陳姨來到我家徒溪,接管了各項繁瑣事務(wù)忿偷,做菜金顿,衛(wèi)生,接我上下學(xué)鲤桥,雙休日的時候她有時會教我彈琴揍拆,之前她是幼兒園老師,后來丈夫車禍茶凳,她辭職照料卻未能讓愛人逃過一劫嫂拴,自己也大病一場。她是個樂觀的人贮喧,身體痊愈后竟覺得比之前硬朗筒狠,于是做起了保姆。陳姨全能而體貼箱沦,也是托她的福辩恼,媽媽去世后家里沒有太過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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