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8歲高中畢業(yè)就進了皇城的博物院做學徒,跟著師傅修復青銅器唁毒。
那時候師傅已經(jīng)將近60歲了茧彤,可惜手藝卻仍沒有人能傳承接替骡显。
師傅一輩子都沒離開皇城,從15歲到60歲曾掂,打磨了一輩子的光陰就像銅器上一層又一層的銹惫谤。帶著一年又一年的歷史感。
我文化程度不高珠洗,在館里只是個合同工溜歪。跟著師傅的頭幾年就沒碰過文物,最初是打磨许蓖,接著復制了大量的文物之后蝴猪,開始學習做舊。說起來膊爪,我這個人天生蠢鈍自阱,平日里也是笨嘴拙舌,大家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陳呆子米酬。打磨銅器沒讓我覺得多難熬沛豌。相反,內(nèi)心十分平靜安詳赃额。
師傅跟我的交流并不多加派,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是靜靜的做自己手底下的活兒叫确。偶爾的,他過來看看哼丈,跟我說启妹,“可以了”或者“你在鑿吧鑿吧∽淼”
大家都說師傅是個笨拙的老實人饶米,可他在傳統(tǒng)工藝上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固執(zhí)與執(zhí)著。他平時鮮少和人說話车胡,卻總獨自對著銅器自言自語檬输。很多人覺得師傅十分古怪,但這也并不影響他在修復技術(shù)上權(quán)威的地位匈棘。
有一天丧慈,館長開會說傳統(tǒng)修復和復制技術(shù)不能斷代,需要有人來繼承師傅的衣缽主卫。
于是這些年館里陸陸續(xù)續(xù)的來了很多人逃默。他們有央美畢業(yè)的藝術(shù)家,也有清華畢業(yè)的材料師簇搅,有研究生也有博士完域。
總之都是一些高智商高學歷的精英。我看著他們提著電腦和儀器瘩将,劈里啪啦的拍照吟税,開會,討論姿现,帶著現(xiàn)代的技術(shù)和高昂的斗志肠仪。
可惜的是他們最后都沒有留住。有些人熬不住寂寞走了备典,有些則是被師傅勸退的异旧。
大家都很奇怪為什么師傅最終只把我留在了身邊。畢竟我的學歷最低熊经,為人也呆板木訥泽艘。
我想可能是我跟師傅一樣耐得住寂寞吧。我們?nèi)諒鸵蝗盏陌仙嬖陟o止的時間里镐依,修復所有的銅器匹涮,卻從不留下自己的名字。
師傅常說槐壳,他這一輩子都離不開皇城然低,因為跟不上外面的節(jié)奏。
很多時候我都能聽見那些青銅器在講話。我不知道別人為什么聽不見雳攘,但我就是能聽見带兜。
它們在師傅的手下十分歡喜,仿佛是等待了千百年吨灭。如今終于有人為它們輕輕拂去歷史的塵埃刚照,使其重現(xiàn)原本的光彩。
工作的第6年喧兄,師傅第一次把真正的文物交給我无畔,那是一把夔紋翹首青銅刀。
這把刀經(jīng)過歲月的變遷依然奇跡般的保留完整吠冤,它通體光滑浑彰,前鋒上翹,刃薄且鋒拯辙。我輕輕摩挲郭变,只覺一股寒氣襲來。那天修復室只有我一人涯保。猶豫再三我把刀砸碎成數(shù)塊诉濒。
這個事故很快便引起了院領導的關(guān)注。他們認為作為一個修復師我實在太過愚蠢夕春,更重要的是我缺乏起碼的細心循诉。他們想把我調(diào)離修復組∑菜可是師傅卻堅持要把我留下身邊。
事故的第二天狈蚤,師傅對我沒有一句責備的話困肩,他甚至都沒問我一句為什么。只是很平淡的說脆侮,現(xiàn)在可以修了嗎锌畸?
我很感激師傅,甚至于沖動的想要告訴他我為什么破壞了文物靖避√对妫可我終究沒有說。
其實幻捏,在那個夏日的午后盆犁,我清楚的聽見青銅刀里匠人的聲音。
他說篡九,救我谐岁。
那是一場激烈的戰(zhàn)役。氣勢恢宏,黃沙沖天伊佃。在兩邊的相互廝殺中窜司,有人張弓欲射,有人搖旗吶喊航揉。有人中箭塞祈,有人撕嚎。篷車在大火里焚燒……
戰(zhàn)馬一聲長嘶帅涂,只見將軍身披甲胄絕塵而來议薪。青銅刀勢大力沉刃走偏鋒。轉(zhuǎn)眼之間奪數(shù)眾首級漠秋,嚇無數(shù)肝膽笙蒙。
從此將軍一戰(zhàn)成名。
修復室內(nèi)陽光明媚庆锦,而我周身卻猶如沁在寒氣之中捅位,甚至連呼吸都帶著銅銹里血腥的味道。
我用手指摩挲著刀身搂抒。刀刃和刀脊嵌合嚴密艇搀,刀身光亮與刀柄嚴絲合縫。這樣實心實意的鍛造令人敬佩求晶。我閉上眼看見了匠人鍛刀的無數(shù)個日夜焰雕。
原本青銅刀的質(zhì)地較脆,缺乏韌性芳杏,劈砍時容易折斷是不適宜上戰(zhàn)場的矩屁。可是當將軍帶來了上好的材料爵赵,親自對匠人托了又托后吝秕。匠人還是答應了下來。
匠人是個精壯的漢子空幻,長期打刀制劍使他肌肉發(fā)達烁峭。臂力強勁。他的面部輪廓堅毅秕铛。黝黑的臉上一雙眼睛透露著飽經(jīng)滄桑后淬煉出來的沉靜约郁。
這把夔紋翹首青銅刀匯聚了匠人全部的心力。為了獲得更高的爐溫但两,熔爐開始鼓風鬓梅。汗水沿著匠人堅實的肌膚一滴滴的砸在地面上。
青銅刀完成的那天镜遣,匠人在月光下細心的撫拭己肮。它的刀身既長且沉士袄,厚重的刀脊和韌薄的刀刃,泛著一層青色的光谎僻,令人不寒而栗娄柳。
匠人把這把刀打造成出了前無古人的氣勢讓它足以配得上一代梟雄的錚錚傲骨。
將軍取刀時滿臉的驚訝艘绍,他鄭重感謝了匠人赤拒。帶著一個武者厚重的敬意。
后來將軍戴著這把刀出生入死诱鞠,而這刀就像是明白主人的心意一般挎挖,幫他屢立戰(zhàn)功。將軍變得赫赫有名航夺,受人愛戴蕉朵。
而匠人卻開始四處游歷,他想再鍛造出可以超越這把夔紋翹首青銅刀的兵器阳掐。他嘗試了許多方式始衅,甚至去了去了多處礦山尋找材料。
他在長期的試制中不斷改進鑄造技術(shù)缭保。終于在冶煉青銅的過程中通過有意無意地混入鐵礦石汛闸,促成了鐵劍的出現(xiàn)。這種兵器更加輕便也更為鋒利艺骂。
消息不脛而走诸老,沒想到匠人用盡一生去追求的技藝卻為他敲響了最后喪鐘。
將軍本就不能容忍這世上再現(xiàn)第二把兵器與他的青銅刀比肩钳恕,更何況現(xiàn)在匠人竟然還要超越它别伏。
飛鳥盡,良弓藏忧额;狡兔死畸肆,走狗烹。
世上有這一把青銅刀便已足夠宙址。
于是將軍用它砍下了匠人的頭顱。又以匠人的鮮血封印了他刀下的亡魂调卑。從此世界間再無寶刀抡砂。
匠人被困在自己所作的青銅刀中。靈魂千百年來痛苦徘徊受盡折磨恬涧。
“救我注益。”我聽見他對我說溯捆。
猶豫再三丑搔,我將刀砸成幾段厦瓢。破損的刀身無法繼續(xù)封印匠人。他要我?guī)退玫浇饷摗?/p>
后來啤月,這把刀的修復工作師傅讓我跟他共同完成煮仇,焊錫補色,讓它看不出斷碴兒谎仲。重新修復的刀不再有戾氣變得古樸而溫和浙垫。
我用指尖再次觸摸刀身上的夔紋。
《說文.攵部》曰:“夔郑诺,神也夹姥,如龍一足≌薜”我仿佛看到它從刀身躍起辙售,融入天際。
謝謝你飞涂。這是匠人最后說的話旦部。
我抬手擦臉,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封拧。
那天以后我便正式開始跟著師傅修復文物志鹃。練過復制品手上已經(jīng)有了準頭兒。但偶爾的我手下仍會不小心用力過度泽西,每當這時便能聽見青銅器細微的呻吟曹铃。所以我學著師傅的樣子輕微的溫柔的生怕弄疼了它們。
師傅從不夸贊我捧杉,最多就是點一下頭陕见,然后把活兒收了。
有時候我看見師傅也會對著青銅器喃喃自語味抖。那時我便釋懷了评甜,我想覺得說不定師傅也知道,知道那個夔紋翹首青銅刀里的故事仔涩。
在我干這行兒的第十個年頭忍坷。老城區(qū)的遺址新出土了一批文物。館里要修復的青銅器一下子多了起來熔脂。
師傅已經(jīng)快要七十歲了佩研,他的眼睛花了,腿腳也不大方便霞揉⊙恚可他仍是堅持著每天要來,手上的功夫竟然還更純熟了些适秩。
很多青銅器破損的非常厲害绊序。師傅說修舊如舊硕舆。我們要做的就是最大限度的還原它們的本來面貌。
然而銅器在師傅手下逐漸恢復它們原本光彩的時候骤公,師傅卻一天一天的衰老黯淡了下去抚官。
直到有一天,師傅終于一病不起淋样。
從其他同事嘴里我得知師傅突然腦溢血送進了醫(yī)院耗式。
館長找到我,跟我說說師傅不讓我去看他趁猴,現(xiàn)在修復室只剩下我刊咳。師傅要我留下來好好修復銅器。
我的腦子笨儡司,師傅讓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娱挨。雖然我很想去看他。但是我知道他的心里更放心不下的是這些歷經(jīng)千百年捕犬,等待著他去“治療”的青銅跷坝。只要它們還在師傅就一定會回來。
師傅住院的第十天晚上碉碉,我做了夢柴钻。
夢里師傅的手下生長出了整個世界。銅器里的紋樣都活了過來垢粮。螭離于云雷中穿行贴届,蓮花在微風中搖曳,仙鶴舒展雙翼蜡吧,展翅欲飛毫蚓。師傅幾乎要被它們淹沒。我拼命的叫喊著他卻聽不見也看不見昔善。
“不要元潘!不要被它們帶走!”我被自己的叫聲驚醒君仆。發(fā)現(xiàn)枕頭已經(jīng)被汗水沁濕翩概。
這天我早早的來到皇城。開了修復室的門返咱,然后去打熱水氮帐。回來的時候聽到屋里細細簌簌的動靜洛姑。
難道是師傅?我加快了步伐皮服。
果然楞艾,師傅正站在一座鼎前細細打磨参咙。
師傅!我撲上去硫眯。
“你小子蕴侧,快三十了怎么還不穩(wěn)重×饺耄”師傅嗔怪道净宵。
“您已經(jīng)好了嗎?館長說您不讓我去看裹纳≡衿希”我問。
“醫(yī)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剃氧。我是偷跑出來的敏储。馬上就要走了∨蟀埃”師傅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頭已添。感覺既溫暖又慈祥。這讓我突然了解到做師傅手中的銅器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滥酥。
“知道為什么這么多學徒更舞,我卻選擇了你嗎?”師傅問坎吻。
我想了想缆蝉。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禾怠。
“因為只有你能聽見返奉。”
“只有你能聽見它們說話吗氏⊙科”師傅說。
“你就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弦讽。既笨拙又老實污尉。我很早就開始修復文物。心思靜往产,手卻閑不下來被碗。如今老了。就像一顆老朽的木頭仿村,再也抽不出新芽锐朴。真是不放心它們啊。以后就交給你了蔼囊》僦荆”
我似懂非懂的看看師傅衣迷。然后鄭重的點了點頭。
“呆子酱酬!不好了壶谒,你師傅他!”
門砰的一聲被撞開膳沽,我應聲回頭看去汗菜,原來是裝裱組的小劉。
“呆子挑社,你別難過聽我說陨界,你師傅他今天早上搶救無效去世了√显睿”小劉平靜了喘息普碎。一臉悲色。
我茫然的看向剛才師傅站著跟我說話的地方录平。
上午明晃晃的陽光中麻车,師傅竟這樣消失了,像是一顆水泡斗这,沒有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动猬。只有修復室里的銅鈴發(fā)出寂寞的“叮”的一聲表箭。
師傅的葬禮赁咙,我沒有去。我留在修復室里繼續(xù)修銅器免钻。
因為是我繼承了師傅的衣缽彼水。
后來,大家都說我越來越像師傅极舔,不但手藝出眾凤覆,就連師傅的古怪性格也被我完整地繼承了下來。
時常的有人看見我在修復室里對著銅器自言自語拆魏。
再后來我也成了別人的師傅盯桦。我常說,我一輩子也不會離開皇城渤刃。
作為匠人拥峦,我生活在日復一日的專注平靜中。寂靜無聲卖子,默然歡喜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