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邊城劇場看了實景演出,別人問我看懂了嗎替劈?我說看懂了寄雀,然而我看懂了什么呢?我看到的陨献,是故事里的人物盒犹,不是死亡就是離別。生命走到最后,就像爺爺既看不到翠翠的幸福急膀,也看不到儺送的歸來沮协,就連自己,也撒手人寰了卓嫂。
但生命里有愛情的人慷暂,的確是幸運的。
翠翠被親人和兩個男人同時愛著晨雳,也并沒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行瑞,沈先生真是個情種,而《邊城》也真是個悲傷的故事餐禁。
不知多少人會看到我今天寫下的文字血久,倘若老天下雨,便讓這文字坠宴,隨沈先生一同去了吧洋魂。
安姑娘于2018.6.8
上面的文字并不是我所寫,而是我和小虎在沈從文墓碑前發(fā)現(xiàn)一個安姑娘留下的文字喜鼓。似乎每個去湘西的人都想要邂逅一個翠翠副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翠翠。特別是我這樣的油膩青年庄岖,四處尋覓著豁翎,從喧囂繁華處,一直尋到冷冷清清隅忿,凄凄慘慘的沈從文的墓前心剥。唉,翠翠你究竟去了哪里背桐,最后在沈先生的墓碑前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文字优烧。其實,安姑娘链峭,你是翠翠嗎畦娄?
其實,這就是翠翠吧弊仪?
星斗其文熙卡,赤子其人
文|汪曾祺
沈先生逝世后,傅漢斯励饵、張充和從美國電傳來一幅挽辭驳癌。字是晉人小楷,一看就知道是張充和寫的役听。詞想必也是她擬的颓鲜。只有四句: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這是嵌字格表窘,但是非常貼切,把沈先生的一生概括得很全面灾杰。這位四妹對三姐夫沈二哥真是非常了解蚊丐。——荒蕪?fù)揪幜艘槐尽段宜J識的沈從文》艳吠,寫得最好的一篇麦备,我以為也應(yīng)該是張充和寫的《三姐夫沈二哥》。
沈先生的血管里有少數(shù)民族的血液昭娩。他在填履歷表時凛篙,“民族”一欄里填土家族或苗族都可以,可以由他自由選擇栏渺。湘西有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的人大都有一股蠻勁呛梆,狠勁,做什么都要做出一個名堂磕诊。黃永玉就是這樣的人填物。沈先生瘦瘦小小(晚年發(fā)胖了)霎终,但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滞磺。他小時是個頑童,愛游泳(他叫“游水”)莱褒。進城后好像就不游了击困。三姐(師母張兆和)很想看他游一次泳,但是沒有看到广凸。我當然更沒有看到過阅茶。他少年當兵,漂泊轉(zhuǎn)徙谅海,很少連續(xù)幾晚睡在同一張床上脸哀。吃的東西,最好的不過是切成四方的大塊豬肉(煮在豆芽菜湯里)扭吁。行軍企蹭、拉船,鍛煉出一副極富耐力的體魄智末。二十歲冒冒失失地闖到北平來,舉目無親徒河。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系馆,就想用手中一支筆打出一個天下。經(jīng)常為弄不到一點東西“消化消化”而發(fā)愁顽照。冬天屋里生不起火由蘑,用被子圍起來闽寡,還是不停地寫。我一九四六年到上海尼酿,因為找不到職業(yè)爷狈,情緒很壞,他寫信把我大罵了一頓裳擎,說:“為了一時的困難涎永,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鹿响,真是沒出息羡微!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么惶我!”他在信里說了一些他剛到北京時的情形妈倔。——同時又叫三姐從蘇州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安慰我绸贡。他真的用一支筆打出了一個天下了盯蝴。一個只讀過小學(xué)的人,竟成了一個大作家听怕,而且積累了那么多的學(xué)問捧挺,真是一個奇跡。
沈先生很愛用一個別人不常用的詞:“耐煩”叉跛。他說自己不是天才(他應(yīng)當算是個天才)松忍,只是耐煩。他對別人的稱贊筷厘,也常說“要算耐煩”鸣峭。看見兒子小虎搞機床設(shè)計時酥艳,說“要算耐煩”摊溶。看見孫女小紅做作業(yè)時充石,也說“要算耐煩”莫换。他的“耐煩”,意思就是鍥而不舍骤铃,不怕費勁拉岁。一個時期,沈先生每個月都要發(fā)表幾篇小說惰爬,每年都要出幾本書喊暖,被稱為“多產(chǎn)作家”,但是寫東西不是很快的撕瞧,從來不是一揮而就陵叽。他年輕時常常日以繼夜地寫狞尔。他常流鼻血。血液凝聚力差巩掺,一流起來不易止住偏序,很怕人。有時夜間寫作胖替,竟致暈倒研儒,伏在自己的一攤鼻血里,第二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刊殉。我就親眼看到過他的帶有鼻血痕跡的手稿殉摔。他后來還常流鼻血,不過不那么厲害了记焊。他自己知道逸月,并不驚慌。很奇怪遍膜,他連續(xù)感冒幾天碗硬,一流鼻血,感冒就好了瓢颅。他的作品看起來很輕松自如恩尾,若不經(jīng)意,但都是苦心刻琢出來的挽懦『惨猓《邊城》一共不到七萬字,他告訴我信柿,寫了半年冀偶。他這篇小說是《國聞周報》上連載的,每期一章渔嚷。小說共二十一章进鸠,21×7=147,我算了算形病,差不多正是半年客年。這篇東西是他新婚之后寫的,那時他住在達子營漠吻。巴金住在他那里量瓜。他們每天寫,巴老在屋里寫途乃,沈先生搬個小桌子榔至,在院子里樹陰下寫。巴老寫了一個長篇欺劳,沈先生寫了《邊城》唧取。他稱他的小說為“習(xí)作”,并不完全是謙虛划提。有些小說是為了教創(chuàng)作課給學(xué)生示范而寫的枫弟,因此試驗了各種方法。為了教學(xué)生寫對話鹏往,有的小說通篇都用對話組成淡诗,如《若墨醫(yī)生》;有的伊履,一句對話也沒有韩容。《月下小景》確是為了履行許給張家小五的諾言“寫故事給你看”而寫的唐瀑。同時群凶,當然是為了試驗一下“講故事”的方法(這一組“故事”明顯地看得出受了《十日談》和《一千零一夜》的影響)。同時哄辣,也為了試驗一下把六朝譯經(jīng)和口語結(jié)合的文體请梢。這種試驗,后來形成一種他自己說是“文白夾雜”的獨特的沈從文體力穗,在四十年代的文字(如《燭虛》)中尤為成熟毅弧。他的親戚,語言學(xué)家周有光曾說“你的語言是古英語”当窗,甚至是拉丁文够坐。沈先生講創(chuàng)作,不大愛說“結(jié)構(gòu)”崖面,他說是“組織”元咙。我也比較喜歡“組織”這個詞∷恢欤“結(jié)構(gòu)”過于理智蛾坯,“組織”更帶感情,較多作者的主觀疏遏。他曾把一篇小說一條一條地裁開脉课,用不同方法組織,看看哪一種形式更為合適财异。沈先生愛改自己的文章倘零。他的原稿,一改再改戳寸,天頭地腳頁邊呈驶,都是修改的字跡,蜘蛛網(wǎng)似的疫鹊,這里牽出一條袖瞻,那里牽出一條司致。作品發(fā)表了,改聋迎。成書了脂矫,改∶乖危看到自己的文章庭再,總要改。有時改了多次牺堰,反而不如原來的拄轻,以至三姐后來不許他改了(三姐是沈先生文集的一個極其細心,極其認真的義務(wù)責(zé)任編輯)伟葫。沈先生的作品寫得最快恨搓,最順暢,改得最少的扒俯,只有一本《從文自傳》奶卓。這本自傳沒有經(jīng)過冥思苦想懈费,只用了三個星期玻孟,一氣呵成。
沈從文與張兆和
他不大用稿紙寫作穆桂。在昆明寫東西掌猛,是用毛筆寫在當?shù)爻霎a(chǎn)的竹紙上的盏浙,自己折出印子。他也用鋼筆荔茬,蘸水鋼筆废膘。他抓鋼筆的手勢有點像抓毛筆(這一點可以證明他不是洋學(xué)堂出身)∧轿担《長河》就是用鋼筆寫的丐黄,寫在一個硬面的練習(xí)簿上,直行孔飒,兩面寫灌闺。他的原稿的字很清楚,不潦草坏瞄,但寫的是行書桂对。不熟悉他的字體的排字工人是會感到困難的。他晚年寫信寫文章愛用禿筆淡墨鸠匀。用禿筆寫那樣小的字蕉斜,不但清楚,而且頓挫有致,真是一個功夫宅此。
他很愛他的家鄉(xiāng)机错。他的《湘西》、《湘行散記》和許多篇小說可以作證父腕。他不止一次和我談起棉花坡毡熏,談起楓樹坳——一到秋天滿城落了楓樹的紅葉。一說起來侣诵,不勝神往。黃永玉畫過一張鳳凰沈家門外的小巷狱窘,屋頂墻壁頗零亂杜顺,有大朵大朵的紅花——不知是不是夾竹桃,畫面顏色很濃蘸炸,水氣泱泱躬络。沈先生很喜歡這張畫,說:“就是這樣搭儒!”八十歲那年穷当,和三姐一同回了一次鳳凰,領(lǐng)著她看了他小說中所寫的各處淹禾,都還沒有大變樣馁菜。家鄉(xiāng)人聞知沈從文回來了,簡直不知怎樣招待才好铃岔。他說:“他們?yōu)槲易搅艘恢诲\雞汪疮!”錦雞毛羽很好看,他很愛那只錦雞毁习,還抱著它照了一張相智嚷,后來知道竟作了他的盤中餐,對三姐說“真煞風(fēng)景纺且!”錦雞肉并不怎么好吃盏道。沈先生說及時大笑,但也表現(xiàn)出對鄉(xiāng)人的殷勤十分感激载碌。他在家鄉(xiāng)聽了儺戲猜嘱,這是一種古調(diào)猶存的很老的弋陽腔。打鼓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恐仑,他對年輕人打鼓失去舊范很不以為然泉坐。沈先生聽了,說:“這是楚聲裳仆,楚聲腕让!”他動情地聽著“楚聲”,淚流滿面。
沈先生八十歲生日纯丸,我曾寫了一首詩送他偏形,開頭兩句是:
猶及回鄉(xiāng)聽楚聲,此身雖在總堪驚觉鼻。
端木蕻良看到這首詩俊扭,認為“猶及”二字很好。我寫下來的時候就有點覺得這不大吉利坠陈,沒想到沈先生再也不能回家鄉(xiāng)聽一次了萨惑!他的家鄉(xiāng)每年有人來看他,沈先生非常親切地和他們談話仇矾,一坐半天庸蔼。每當同鄉(xiāng)人來了,原來在座的朋友或?qū)W生就只有退避在一邊贮匕,聽他們談話姐仅。沈先生很好客,朋友很多刻盐。老一輩的有林宰平掏膏、徐志摩。沈先生提及他們時充滿感情敦锌。沒有他們的提挈馒疹,沈先生也許就會當了警察,或者在馬路旁邊“癟了”供屉。我認識他后行冰,他經(jīng)常來往的有楊振聲、張奚若伶丐、金岳霖悼做、朱光潛諸先生、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哗魂。他們的交往真是君子之交肛走,既無朋黨色彩,也無酒食征逐录别。清茶一杯朽色,閑談片刻。楊先生有一次托沈先生帶信组题,讓我到南鑼鼓巷他的住處去葫男,我以為有什么事。去了崔列,只是他親自給我煮一杯咖啡梢褐,讓我看一本他收藏的姚茫父的冊頁旺遮。這冊頁的芯子只有火柴盒那樣大,橫的盈咳,是山水耿眉,用極富金石味的墨線勾輪廓,設(shè)極重的青綠鱼响,真是妙品鸣剪。楊先生對待我這個初露頭角的學(xué)生如此,則其接待沈先生的情形可知丈积。楊先生和沈先生夫婦曾在頤和園住過一個時期筐骇,想來也不過是清晨或黃昏到后山諧趣園一帶走走,看看湖里的金絲蓮江滨,或?qū)懗鲆粡埖靡獾淖謥碛倒樱ハ嘈蕾p欣賞,其余時間各自在屋里讀書做事牙寞,如此而已。沈先生對青年的幫助真是不遺余力莫秆。他曾經(jīng)自己出錢為一個詩人出了第一本詩集间雀。一九四七年,詩人柯原的父親故去镊屎,家中拉了一筆債惹挟,沈先生提出賣字來幫助他》觳担《益世報》登出了沈從文賣字的啟事连锯,買字的可定出規(guī)格,而將價款直接寄給詩人用狱≡瞬溃柯原一九八○年去看沈先生,沈先生才記起有這回事夏伊。他對學(xué)生的作品細心修改摇展,寄給相熟的報刊,盡量爭取發(fā)表溺忧。他這輩子為學(xué)生寄稿的郵費咏连,加起來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shù)字÷成抗戰(zhàn)時期祟滴,通貨膨脹,郵費也不斷漲歌溉,往往寄一封信垄懂,信封正面反面都得貼滿郵票。為了省一點郵費,沈先生總是把稿紙的天頭地腳頁邊都裁去埠偿,只留一個稿芯透罢,這樣分量輕一點。稿子發(fā)表了冠蒋,稿費寄來羽圃,他必為親自送去。李霖燦在麗江畫玉龍雪山抖剿,他的畫都是寄到昆明朽寞,由沈先生代為出手的。我在昆明寫的稿子斩郎,幾乎無一篇不是他寄出去的脑融。一九四六年,鄭振鐸缩宜、李健吾先生在上海創(chuàng)辦《文藝復(fù)興》肘迎,沈先生把我的《小學(xué)校的鐘聲》和《復(fù)仇》寄去。這兩篇稿子寫出已經(jīng)有幾年锻煌,當時無地方可發(fā)表妓布。稿子是用毛筆楷書寫在學(xué)生作文的綠格本上的,鄭先生收到宋梧,發(fā)現(xiàn)稿紙上已經(jīng)叫蠹蟲蛀了好些洞匣沼,使他大為激動。沈先生對我這個學(xué)生是很喜歡的捂龄。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空襲释涛,他們?nèi)矣幸魂囎≡诔守曅陆郑筮w跑馬山桃源新村倦沧。沈先生有課時進城住兩三天唇撬。他進城時,我都去看他展融,交稿子局荚,看他收藏的寶貝,借書愈污。沈先生的書是為了自己看耀态,也為了借給別人看的≡荼ⅲ“借書一癡首装,還書一癡”,借書的癡子不少杭跪,還書的癡子可不多仙逻。有些書借出去一去無蹤驰吓。有一次,晚上系奉,我喝得爛醉檬贰,坐在路邊,沈先生到一處演講回來缺亮,以為是一個難民翁涤,生了病,走近看看萌踱,是我葵礼!他和兩個同學(xué)把我扶到他住處,灌了好些釅茶并鸵,我才醒過來鸳粉。有一回我去看他,牙疼园担,腮幫子腫得老高届谈。沈先生開了門,一看弯汰,一句話沒說疼约,出去買了幾個大橘子抱著回來了。沈先生的家庭是我見到的最好的家庭蝙泼,隨時都在親切和諧氣氛中。兩個兒子劝枣,小龍小虎汤踏,兄弟怡怡。他們都很高尚清白舔腾,無絲毫庸俗習(xí)氣溪胶,無一句粗鄙言語,——他們都很幽默稳诚,但幽默得很溫雅哗脖。一家人于錢上都看得很淡“饣梗《沈從文文集》的稿費寄到才避,九千多元,大概開過家庭會議氨距,又從存款中取出幾百元桑逝,湊成一萬,寄到家鄉(xiāng)辦學(xué)俏让。沈先生也有生氣的時候楞遏,也有極度煩惱痛苦的時候茬暇,在昆明,在北京寡喝,我都見到過糙俗,但多數(shù)時候都是笑瞇瞇的。他總是用一種善意的预鬓、含情的微笑巧骚,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珊皿,喜歡放聲大笑网缝,笑得合不攏嘴,且擺動雙手作勢蟋定,真像一個孩子粉臊。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榮辱驶兜,全置度外扼仲,心地明凈無渣滓的人,才能這樣暢快地大笑抄淑。
沈從文的湘西
沈先生五十年代后放下寫小說散文的筆(偶然還寫一點屠凶,筆下仍極活潑,如寫紀念陳翔鶴文章肆资,實寫得極好)矗愧,改業(yè)鉆研文物,而且鉆出了很大的名堂郑原,不少中國人唉韭、外國人都很奇怪。實不奇怪犯犁。沈先生很早就對歷史文物有很大興趣属愤。他寫的關(guān)于展子虔游春圖的文章,我以為是一篇重要文章酸役,從人物服裝顏色式樣考訂圖畫的年代的真?zhèn)巫≈睿莿e的鑒賞家所未注意的方法。他關(guān)于書法的文章涣澡,特別是對宋四家的看法贱呐,很有見地。在昆明入桂,我陪他去遛街吼句,總要看看市招,到裱畫店看看字畫事格。昆明市政府對面有一堵大照壁惕艳,寫滿了一壁字(內(nèi)容已不記得搞隐,大概不外是總理遺訓(xùn)),字有七八寸見方大远搪,用二爨摻一點北魏造像題記筆意劣纲,白墻藍字,是一位無名書家寫的谁鳍,寫得實在好癞季。我們每次經(jīng)過,都要去看看倘潜。昆明有一位書法家叫吳忠藎绷柒,字寫得極多,很多人家都有他的字涮因,家家裱畫店都有他的剛剛裱好的字废睦。字寫得很熟練,行書养泡,只是用筆枯扁嗜湃,結(jié)體少變化。沈先生還去看過他澜掩,說“這位老先生寫了一輩子字”购披!意思頗為他水平受到限制而惋惜。昆明碰碰撞撞都可見到黑漆金字抱柱楹聯(lián)上錢南園的四方大顏字肩榕,也還值得一看刚陡。沈先生到北京后即喜歡搜集瓷器。有一個時期株汉,他家用的餐具都是很名貴的舊瓷器筐乳,只是不配套,因為是一件一件買回來的郎逃。他一度專門搜集青花瓷。買到手挺份,過一陣就送人褒翰。西南聯(lián)大好幾位助教、研究生結(jié)婚時都收到沈先生送的雍正青花的茶杯或酒杯匀泊。沈先生對陶瓷賞鑒極精优训,一眼就知是什么朝代的。一個朋友送我一個梨皮色釉的粗瓷盒子各聘,我拿去給他看揣非,他說:“元朝東西,民間窯躲因!”有一陣搜集舊紙早敬,大都是乾隆以前的忌傻。多是染過色的,瓷青的搞监、豆綠的水孩、水紅的,觸手細膩到像煮熟的雞蛋白外的薄皮琐驴,真是美極了俘种。至于繭紙、高麗發(fā)箋绝淡,那是凡品了(他搜集舊紙宙刘,但自己舍不得用來寫字。晚年寫字用糊窗戶的高麗紙牢酵,他說:“我的字值三分錢”)悬包。
在昆明,搜集了一陣耿馬漆盒茁帽。這種漆盒昆明的地攤上很容易買到玉罐,且不貴。沈先生搜集器物的原則是“人棄我取”潘拨。其實這種竹胎的吊输,涂紅黑兩色漆,刮出極繁復(fù)而奇異的花紋的圓盒是很美的铁追。裝點心季蚂,裝花生米,裝郵票雜物均合適琅束,放在桌上也是個擺設(shè)扭屁。這種漆盒也都陸續(xù)送人了∩鳎客人來料滥,坐一陣,臨走時大都能帶走一個漆盒艾船。有一陣研究中國絲綢葵腹,弄到許多大藏經(jīng)的封面,各種顏色都有:寶藍的屿岂、茶褐的践宴、肉色的,花紋也是各式各樣爷怀。沈先生后來寫了一本《中國絲綢圖案》阻肩。有一陣研究刺繡。除了衣服运授、裙子烤惊,弄了好多扇套乔煞、眼鏡盒、香袋撕氧。不知他是從哪里“尋摸”來的瘤缩。這些繡品的針法真是多種多樣。我只記得有一種繡法叫“打子”伦泥,是用一個一個絲線疙瘩綴出來的剥啤。他給我看一種繡品,叫“七色暈”不脯,用七種顏色的絨繡成一個團花府怯,看了真叫人發(fā)暈。他搜集防楷、研究這些東西牺丙,不是為了消遣,是從發(fā)現(xiàn)复局、證實中國歷史文化的優(yōu)越這個角度出發(fā)的冲簿,研究時充滿感情。我在他八十歲生日寫給他的詩里有一聯(lián):
玩物從來非喪志亿昏,著書老去為抒情峦剔。
這全是記實。沈先生提及某種文物時常是贊嘆不已角钩。馬王堆那副不到一兩重的紗衣吝沫,他不知說了多少次。刺繡用的金線原來是盲人用一把刀递礼,全憑手感惨险,就金箔上切割出來的。他說起時非常感動脊髓。有一個木俑(大概是楚俑)一尺多高辫愉,衣服非常特別:上衣的一半(連同袖子)是黑色,一半是紅的将硝;下裳正好相反恭朗,一半是紅的,一半是黑的袋哼。沈先生說:“這真是現(xiàn)代派冀墨!”如果照這樣式(一點不用修改)做一件時裝闸衫,拿到巴黎去涛贯,由一個長身細腰的模特兒穿起來,到表演臺上轉(zhuǎn)那么一轉(zhuǎn)蔚出,準能把全巴黎都“鎮(zhèn)”了弟翘!他平生搜集的文物虫腋,在他生前全都分別捐給了幾個博物館、工藝美術(shù)院校和工藝美術(shù)工廠稀余,連收條都不要一個悦冀。
沈先生自奉甚薄。穿衣服從不講究睛琳。他在《湘行散記》里說他穿了一件細毛料的長衫盒蟆,這件長衫我可沒見過。我見他時總是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藍布長衫师骗,夾著一摞書历等,匆匆忙忙地走。解放后是藍卡其布或滌卡的干部服辟癌,黑燈芯絨的“懶漢鞋”寒屯。有一年做了一件皮大衣(我記得是從房東手里買的一件舊皮袍改制的,灰色粗線呢面)黍少,他穿在身上寡夹,說是很暖和,高興得像一個孩子厂置。吃得很清淡菩掏。我沒見他下過一次館子。在昆明农渊,我到文林街二十號他的宿舍去看他患蹂,到吃飯時總是到對面米線鋪吃一碗一角三分錢的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砸紊,打一個雞蛋传于,超不過兩角五分。三姐是會做菜的醉顽,會做八寶糯米鴨沼溜,燉在一個大砂鍋里,但不常做游添。他們住在中老胡同時系草,有時張充和騎自行車到前門月盛齋買一包燒羊肉回來,就算加了菜了唆涝。在小羊宜賓胡同時找都,常吃的不外是炒四川的菜頭,炒茨菇廊酣。沈先生愛吃茨菇能耻,說“這個好,比土豆‘格’高”。他在《自傳》中說他很會燉狗肉晓猛,我在昆明饿幅,在北京都沒見他燉過一次。有一次他到他的助手王亞蓉家去戒职,先來看看我(王亞蓉住在我們家馬路對面栗恩,——他七十多了,血壓高到二百多洪燥,還常為了一點研究資料上的小事到處跑)磕秤,我讓他過一會來吃飯。他帶來一卷畫捧韵,是古代馬戲圖的摹本亲澡,實在是很精彩。他非常得意地問我的女兒:“精彩吧纫版?”那天我給他做了一只燒羊腿床绪,一條魚。他回家一再向三姐稱道:“真好吃其弊●海”他經(jīng)常吃的葷菜是:豬頭肉。
他的喪事十分簡單梭伐。他凡事不喜張揚痹雅,最反對搞個人的紀念活動。反對“辦生做壽”糊识。他生前累次囑咐家人绩社,他死后,不開追悼會赂苗,不舉行遺體告別愉耙。但火化之前,總要有一點儀式拌滋。新華社消息的標題是沈從文告別親友和讀者朴沿,是合適的。只通知少數(shù)親友败砂《脑——有一些景仰他的人是未接通知自己去的。不收花圈昌犹,只有約二十多個布滿鮮花的花籃坚芜,很大的白色的百合花、康乃馨斜姥、菊花鸿竖、菖蘭路操。參加儀式的人也不戴紙制的白花,但每人發(fā)給一枝半開的月季千贯,行禮后放在遺體邊。不放哀樂搞坝,放沈先生生前喜愛的音樂搔谴,如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等。沈先生面色如生桩撮,很安詳?shù)靥芍氐凇N易呓磉叄粗炅浚镁貌荒茈x開芜果。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融师。我看他一眼右钾,又看一眼,我哭了旱爆。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舀射,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里。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怀伦。這就是《邊城》里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脆烟,沈先生喜歡的草。
選自《汪曾祺散文》房待,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