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鈴木下

兵荒馬亂的final week過后論文季還沒結(jié)束墓陈。考完當(dāng)天和同屋的姑娘們放蕩冶游癡玩一整天后穆眠抱著筆記本窩在床上刷文獻养晋,竟夜不眠偏窝。直到天快亮了收恢,她合上電腦睡了一小會卻被手機鈴聲驚醒,迷迷糊糊睜眼看去祭往,屏幕上的名字竟是陳澍伦意。

“喂,老師您好硼补⊥匀猓”

“穆眠么?今年寒假多久回來已骇?”

“啊……再做幾天實驗大概月底的火車回來离钝。老師找我什么事呀票编?”

尾音刻意軟化又拖長為了不顯生硬。穆眠記得很久以前打電話給陳澍時她最恨被這么問卵渴。

“沒什么要緊的事慧域,等你回來再聯(lián)系吧±硕粒”

室友們還沒起吊趾,上鋪的姑娘在她講電話時翻了個身以示不滿。穆眠掛了電話索性又睡瑟啃,閉上眼她憶起兩千公里外的南方小城和她的高中。操場的入口處揩尸,幾棵從樹干到葉子都顯得舊的懸鈴木邊有株巨大的泡桐(整個高中時期穆眠一直以為它才叫懸鈴木)蛹屿,四月末的花期方過,白色微染淡紫的鐘呂般的花朵便錦重重落了一地岩榆。后來穆眠偶爾遺憾未曾在樹下仰拍過薄暮的天空错负,花期尚未生葉的泡桐枝干虬節(jié)交錯有時甚至令她無端想到宿命。她的高中校服是平庸無奇麻袋樣的藍白健生牌勇边,春天里她在操場的綠草坪赭紅色塑膠跑道邊一圈又一圈散步犹撒,衣袖內(nèi)漲滿南風(fēng)。

上一次和陳澍聯(lián)系是多久粒褒?一年多识颊,或是兩年以前。大學(xué)終究會使人的世界觀質(zhì)變奕坟,經(jīng)驗取代靈感祥款,偏執(zhí)變成溫和,況且穆眠的高中生活無論帶著怎樣的善意看去仍然平淡貧瘠月杉,十四至十七歲的她抑郁又顧影自憐刃跛,思索過種種問題最終一無所得。

三年前穆眠還在高三苛萎,每天中午下了課沿著長長的斜坡走向校外人頭攢動的各色小吃攤和奶茶店桨昙,穆眠說高中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一點便是它千方百計令人平庸,卻又迫人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事實腌歉,而她最害怕的莫過于此——于是有時她對陳澍懷有的感情近于同情蛙酪。可她又有什么理由同情呢究履,她只不過和她眾多的同齡人一樣年輕滤否,沖動而又偏執(zhí),而她所依恃的青春最仑,在某種程度上藐俺,意味的僅僅是不確定——你可以隨時奔赴遠方炊甲,就好像命運的卷軸即將徐徐展開,僅僅依恃一腔力比多便可逃離囿于局限的既定人生欲芹∏浞龋可最終我們擁有的不過是有限的人生軌跡,爾后為生存而奔忙(在可能性的海洋中張開手又攥緊菱父,水滴不盈一握——盡管它們的總和看起來是無限的)颈娜。陳澍已到而立之年,相貌比實際年齡年輕卻令人留不下太深刻的印象浙宜,作為老師無疑靠譜負(fù)責(zé)卻在常人眼中無甚特殊魅力官辽,三十歲之前其人生已然定型,和所有中學(xué)教師中沒有太大野心者幾無區(qū)別粟瞬⊥停可十七歲的穆眠深信陳澍是她見過最地道的普通人,并不完美而有諸多普通人的缺點裙品,不極端不偏執(zhí)不激進(與年齡多么相符)卻溫和認(rèn)真值得信任俗批。而且他理解穆眠,對她所有幼稚而偏激的想法多少抱以尊重市怎,至少穆眠如此認(rèn)為岁忘。

陳澍在學(xué)校里教生物課,兼帶競賽区匠,已婚干像。一茬接一茬高中生自那座南方小城的校園來了又去,教師的名字在他們的話語中日復(fù)一日沉淀為意義的年輪辱志,他們眼眸有神雙頰似蘋果引人回望時嘆息連聲蝠筑。倘若對生活棄絕過分敏銳的觸覺,陳澍大可以錯覺自己本科畢業(yè)后再未變老揩懒,而平日里他混在不穿校服的高中生之中也幾乎亂真什乙。可自穆眠畢業(yè)后三年已快過了啊已球,她讀大學(xué)的北方城市每年春天難得濕潤起來的風(fēng)仍雜著塵沙臣镣,久居此地的人半是戲謔地喚它土平。哦智亮,穆眠在土平學(xué)生物忆某。

我的讀者呵,我要講的并非一個有關(guān)師生戀的故事(于是和《白銀時代》中王二寫了二十遍的那一個全無共同點)阔蛉,也絕非牧歌情調(diào)的往日懷舊弃舒。能夠訴諸語言的只有死了的東西,你不再盡全力用邏輯捕捉流動的思維使之固化成為語言,也不再以強烈的熱情將某些經(jīng)驗神圣化而變得不可言說×兀可我最終不能回避討論某種感情苗踪,某種絕對純潔而與道德無悖的感情,十七歲的穆眠思索過良久這一感情的實質(zhì)削锰,她似在尋找失落的父親或兄長的影子通铲,卻又都不是。而她深知在這形式已被限制的感情中尋求慰藉的想法本自荒謬器贩,一如深知極有可能在不久后她便會將這種感情颅夺,連同種種與之相連的回憶一并棄之不顧∮忌裕可她當(dāng)時是否被某種短暫的沖動或是愛屋及烏所左右呢吧黄?或許。

十八歲之前我早已認(rèn)識穆眠唆姐,這與認(rèn)識十八歲之后的她多少是不同的——可我時常有意無意忘記時光以何種形式令我們改變稚字。高一時我和穆眠并不太熟,后來說到這段日子她常常驚異當(dāng)時怎么會懷有如此強烈的莫名其妙的熱情厦酬。當(dāng)時的穆眠痛恨“青春”一詞,不愿承認(rèn)自己正處在這個時期瘫想,她說這詞語早已被用濫而成了矯情的借口——我記憶里的她偏執(zhí)仗阅、理想化,有時自命不凡国夜,許多想法卻仍然幼稚——可話說回來又有何理由拒絕承認(rèn)自己正年輕呢减噪。她和我一同上生物競賽課,在整個漫長而乏味的高中前兩年里车吹,競賽對于她來說就是最重要的事情筹裕,是她所有被壓抑的熱情幾乎惟一的載體。對于競賽生來說窄驹,這熱情可以出自擴張腦中現(xiàn)象世界版圖的好奇本身朝卒,或是試圖以提前熟讀大學(xué)課本躋身高中的“智識階層”而自我證明的欲望,僅僅為了拿獎?chuàng)Q取保送機會與高考加分則會被不齒為功利乐埠。前兩者在穆眠的整個高中時期直到大一始終纏夾不清,但總之她十幾歲時做著的是生物學(xué)家的夢。她的課桌胡亂堆滿了各色競賽書吗讶,金牌之路躺率、奧賽經(jīng)典和浙大出版社的種種,以及陳閱增普生和兩厚本綠色封面的《生物化學(xué)》——好幾本是從陳澍處搜刮來的棵逊,陳澍大學(xué)時的課本仍然保存完好伤疙。穆眠是競賽班上他最偏愛的學(xué)生,毫無疑問辆影。

“生物競賽”徒像,這個詞以一種微妙的方式與許多特定體驗相連黍特。對于穆眠,它是三樓競賽教室里大大的黑色桌子厨姚,是一大疊陳澍發(fā)下來打印在粗糙的淺綠草紙上的講義衅澈,是南方初夏電風(fēng)扇揚起的潮濕水氣,是許多下了課的夜里和陳澍并肩穿過長而暗的走廊——常常是她先開口搭訕陳澍不慌不忙答她谬墙,話題至多不過競賽題和除學(xué)習(xí)外貧瘠得可憐的生活今布。她記得高二那年的四月,競賽教室外一眼望去便是粉紅的櫻花拭抬,一樓的學(xué)生白天下了課擁出來散落學(xué)校各處部默,有人搖著花樹拍照。南風(fēng)從遙遠處不請自來拂過她頭發(fā)她面前的書造虎,窗上敝舊的藍布簾不時潮水般涌起來輕拍她的衣袖課桌傅蹂,所有的花在窗外恬不知恥地開著。這多令人內(nèi)心不安算凿,況且天那么藍份蝴。四月折磨著穆眠,她在一個又一個瞬間無比渴望從這薄而干的生活遠遠逃離氓轰。又一個復(fù)習(xí)會考的晚自修她翻開生化書婚夫,“從兔腦中提取的delta促睡眠肽是第一個被成功測序的九肽”,這句話本身平淡無奇署鸡,并無任何文學(xué)意義上的感染力案糙,卻有詞語觸電一樣擊中她。delta促睡眠肽靴庆,她想起兒時童話書上的夜空星星與月亮时捌,夜空是墨藍墨藍的,月亮婆婆戴著頭巾鼻子尖尖炉抒,星星們在一旁眨著眼奢讨,穆眠突然感到累極了,累極了焰薄。四月的夜風(fēng)溫柔又躁動禽笑,墨藍色的夜,她想在南風(fēng)中永遠睡去休息蛤奥。

“老師佳镜,準(zhǔn)備這種毫無意義的會考簡直讓我煩死了,況且再過不了多久就是初賽了呢凡桥◇吧欤”那天離開教室在樓梯口撞見剛好也下樓的陳澍,穆眠忍不住抱怨。

“而且啊掏,我又老了一歲啊蠢络。”

“今天生日迟蜜?”陳澍忍不住笑了刹孔,“長尾巴快樂!”

你看娜睛,我們以何種途徑建立依戀在青春期并不重要髓霞,甚至連依戀的對象也并不重要。十四至十七歲的穆眠總的來說是個內(nèi)向的姑娘畦戒,而且很多時候獨來獨往方库,而且仍然幼稚。

至于這依戀的溯源如今似乎不可考了障斋。更早些時候高一的暑假我們?nèi)ナ〕堑拇髮W(xué)參加競賽培訓(xùn)纵潦,每天聽八小時課記一大堆兵荒馬亂的筆記,睡在只鋪一張青竹席的集體宿舍床上垃环,天氣燠熱而令人憂郁邀层。第一天夜里穆眠失眠到四點多,握著手機將能騷擾的三五基友問候了個遍遂庄,而給陳澍的短信寫了又刪最終沒發(fā)出去被济。

對于這個S城的夏天我為數(shù)不多的印象只有校外一條號稱“墮落街”的窄而長的巷子,每天下了課穆眠和我跟著競賽班的六個男生來此覓食涧团。巷口有一家奶茶店,店主是對頗為甜蜜的情侶经磅。后來我偶然知道這里也是陳澍的母校泌绣。

“生化課讓我死吧!”第三天回到宿舍穆眠對我嚷预厌。漫長青春期里她幾乎惟一引以自我證明的根基被搖撼阿迈,小城高中第一年讀過的大學(xué)課本終歸有限,而除她之外所有人都看起來那么熟悉她盡全力仍記不下理解不來的一切轧叽。那天夜里她坐在宿舍樓前的草坪邊打電話給陳澍——她不知道陳澍是否在同一個地方給什么人打過電話苗沧,或是等過某個姑娘呢——S城的夏夜有風(fēng),比她的南方小城稍稍干燥一些而不悶熱炭晒,夜里八九點鐘校園仍然人來人往待逞,穆眠在路燈下仰視他們。

“老師网严,我懷疑自己不適合學(xué)生物识樱。”

“我可能并沒有我以為的那樣喜歡生物學(xué)×梗”

“我害怕我的能力只有這個程度啊当犯。”

那時穆眠還不知道割疾,她在考進P大之后對同一個人幾乎重復(fù)了同樣的話嚎卫,而后來陳澍說,我真的不能幫你了宏榕。

忘了陳澍是怎么回答的拓诸,不過勸她自信一點云云——否則還能怎么說呢?掛電話之前陳澍說担扑,“有什么事盡管給我打電話恰响。”

“好呀涌献,可以問題目胚宦。”她像為了避嫌一樣故意不假思索地這么說燕垃。陳澍的笑聲有點尷尬枢劝。

從此之后,打電話這個詞在穆眠心中激起的是某種柔軟的意象卜壕,它通向一些伴隨依戀的您旁、無比溫暖的可能性。在她畢業(yè)近三年轴捎,不聯(lián)系陳澍也將近兩年時鹤盒,這意象竟絲毫未曾改變。大一冬天她與后來變成戀人的一個男生聊得投緣侦副,有天他在人人上發(fā)來打電話的表情侦锯,圓鼓鼓的小人臉貼著電話呲牙咧嘴笑,她突然又想起陳澍秦驯。在一瞬間她試圖對他描述打電話在她心內(nèi)是多美好的字眼尺碰,他不解:是因為有人在電話那一邊等待回應(yīng)么?

不译隘,不是的亲桥。她捕捉話語卻撲了空,況且在他面前她又怎能道出這柔軟究竟是什么固耘。

在P大的第一個秋天穆眠漸漸忙起來题篷,汲汲營營地趕著上課,寫作業(yè)厅目,周末蹭講座和社團活動悼凑,像所有一臉新鮮的大一新生偿枕。然而日子是失重的,此時此地她措手不及户辫,每一日睡醒了仍要確認(rèn)似地掃過一些念頭渐夸,她在P大,她的專業(yè)是高中夢想過許久的生物渔欢,南方小城已在千里之外墓塌。這里有時令她恐懼,她的校園里掛滿了紅綠橫幅其中不乏各色招聘會奥额,宿舍樓不時迎面撞見踩著高跟下樓的正裝學(xué)姐苫幢,她第一次意識到什么是生存。就連學(xué)術(shù)本身也令她恐懼垫挨,高中折磨她許久的數(shù)學(xué)和物理課在生物系變本加厲韩肝,從前看熟了普生課本聽課時卻仍然像隔著一層薄膜,實驗課助教的問題面前她緊張得諾諾不能言九榔。而所有旁的人都像在自己的生活中如魚得水哀峻,此間的人情脆薄,她多想念陳澍哲泊。

穆眠問候遍了他秋天的節(jié)日剩蟀,電話里陳澍好脾氣地說謝謝,可是她終究恐懼告訴他切威,是生活本身令她想要逃避育特。在陳澍眼中她不該是這樣啊,十七歲之前她是多么好強的姑娘先朦,她是他為之驕傲的學(xué)生缰冤,怎么會在生物系失去熱情與動力呢。況且她已不是他的學(xué)生喳魏,他已不是她的老師棉浸,又一個秋天陳澍會去教新的競賽班,還有那么多新的學(xué)生等著他熟識起來截酷,所有人的生活都已翻開下一頁,她有什么資格停在原地再去給他添麻煩呢乾戏。

秋深時銀杏黃得昏天暗地迂苛,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開始在人人上瘋狂地轉(zhuǎn)發(fā)一條狀態(tài),“你會不會想過鼓择,有一天突然驚醒三幻,發(fā)現(xiàn)自己在高一的課堂上睡著了,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所有其實只是一場夢呐能。陽光照得你的臉皺成一團念搬,你掏出手機給那些還在身邊的朋友發(fā)信息抑堡,他們都罵你白癡。你發(fā)現(xiàn)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朗徊,一切都還充滿著希望首妖。”穆眠從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竟也會懷念起高中爷恳,當(dāng)生活的目的僅僅剩下考試有缆,當(dāng)生活貧瘠得不容許太多欲望,她反而沉靜下來温亲。十六七歲的日記里她不停思索著何者為世界棚壁,何者為人之本質(zhì),在那些夜里她一次又一次想過講出她與陳澍的故事——可她該如何探討這樣一種關(guān)系呢栈虚?她想念那個冷靜內(nèi)省的自己袖外,南方的冬夜她剝好一個橘子打開臺燈讀過許多書,那日子清潔無比魂务,而且仍然充滿希望曼验。后來她考到了P大,像她夢想過許久的那樣头镊,那么多人曾經(jīng)說過P大是多么自由——可是她配得上手中的自由么蚣驼?穆眠真想哭。

夜里她從生科樓做完實驗歸來相艇,想到未來的生活又一次充滿恐懼颖杏。她憶起在S城大學(xué)宿舍草坪邊哭到脫力的一通電話,那時想象中的生物系還是一個綺夢吧坛芽×舸ⅲ可她現(xiàn)在多想放棄,陳澍不曾和她詳談過大學(xué)是怎樣的咙轩,他的同學(xué)們是否也一樣為了GPA為了出國考試為了生存而奔忙获讳,她不知如何讓日子慢下來等一等她,她害怕活喊。

陳澍說丐膝,我真的不能幫你了。

可是從前在她情緒最糟時他也不曾放棄她呢钾菊。高二生物競賽前的夏天她一度和家人吵架吵到崩潰帅矗,失眠了一夜次日恍恍惚惚地摸出宿舍跟著一大群人集合做操,又失魂落魄地走出校門煞烫。她在校門口抬頭撞見陳澍浑此,陳澍眼里此刻她的表情一定難看極了吧,夏天的正午天氣灼熱滞详,她眼睛腫得潮紅凛俱,是哭過紊馏。陳澍問她,怎么了蒲犬?她像整個人被掏成了空殼朱监,見了陳澍她的殼猝不及防地垮下來,穆眠抽噎著問他暖哨,老師赌朋,你在我這個年紀(jì)想過死么?

陳澍有一點慌篇裁,他說我們回教室去說好不好沛慢?穆眠不肯。他們并排沿著校園里長長的斜坡走上去达布,路邊一排白玉蘭開得正濃团甲,玉蘭葉是教室后門油漆的深綠色。穆眠徑自走向操場黍聂,她被懸鈴木與泡桐的一大片陰影吞下又吐出躺苦,最后將自己扔在草坪上躺下。陽光曬得她皺了皺眉忍不住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产还,她感到自己隨時可能蒸發(fā)匹厘,變成一只肥皂泡死在日光里。陳澍猶豫片刻在她身邊的草坪坐下脐区,他們中間隔著半人的距離愈诚,穆眠聽不清他的話。那個中午穆眠止住哭說了許多牛隅,她不完整的家庭炕柔,她童年的陰影,她迫切想要自我證明卻往往落空的愿望媒佣,她在競賽之外壓抑無比的高中生活匕累,陳澍一語不發(fā)只是聽著。有人還知道你的事情么默伍?他終于發(fā)問欢嘿,穆眠搖頭,她想自己在他眼里一定只是個棘手的學(xué)生也糊。

陳澍說炼蹦,你呀,想得太多了显设。

陳澍說框弛,你比你看起來要脆弱許多辛辨。

陳澍說捕捂,穆眠瑟枫,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學(xué)生,可是你一直在糾結(jié)與內(nèi)耗中浪費它指攒。

穆眠沉默慷妙。假如她一直平庸至極,從未癡迷過生物學(xué)允悦,陳澍還會注意到她么膝擂?她問自己。有一只黃貓越過柵欄跑向草坪隙弛,貓在他們中間停下架馋,陳澍的表情軟了下來,他們的注意力終于不在這沉默之中全闷。陳澍伸手碰了碰貓的下巴叉寂,孩子似地“喵喵”喚它,正午的陽光明晃晃刺著他們與貓总珠。后來穆眠讀到昆德拉所稱的詩化記憶屏鳍,這一刻對于她便是如此么?她什么也不知道局服。

在穆眠自己的敘述中钓瞭,詩化記憶所指向的卻是另外的人和事情。當(dāng)南方小城的影子已從她的生活漸漸消隱淫奔,她終于不再頻繁聯(lián)系陳澍山涡,或是想起懸鈴木下那座校園的種種。那一年冬天土平城遲遲無雪搏讶,她在北方的第一個冬天佳鳖,有人在沿路的橙黃街燈下問她,你相信思想可以獨立語言而傳播么媒惕?她記得他的眼神系吩,街燈下她仰視他的眼睛,她感到像整顆心被一束來自極高極遠處的光線照透時的寧靜妒蔚,澄明一如無風(fēng)的冬夜穿挨。此前所有失眠的夜里她孤獨地思索所積攢下的一切終于可以與人分享,語言確實有諸多局限肴盏,詞不達意是邏輯抑或情感的迷霧科盛,而那個冬夜她甚至不需要依賴這思維的載體。

穆眠以為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冬天菜皂,此前不曾有過贞绵,此后也不會再有。他是她所習(xí)慣于仰視的一個全能自我的投影恍飘,一個她想要成為差一點就可以成為卻一直成為不了的人榨崩,這令她感到世界上有光谴垫,LET THERE BE LIGHT.那時她多么年輕,他們多么年輕母蛛,薩特寫給海貍的信中憶起她十九歲亦這么說翩剪。而這樣一種感情所引發(fā)的卻是失重感,它令她在半空漂浮彩郊,一如沉思無解之問題時所有的狂喜與痛楚前弯,她似跟在他身后探尋意識與世界未可名狀的深處,在那里看不見的門正緩緩向他們打開秫逝,而它的核心是一片黑暗恕出。一個又一個冬夜里他們討論時間何以存在,意識底層的混沌如何變成有形违帆,語言的界限究竟何在——在他們之前有著數(shù)不盡的已死者與未死者曾經(jīng)思索過同樣的問題剃根,他們之后仍然有數(shù)不盡的生者與未生者還將繼續(xù)思索下去,他們也只不過是這漫長的前方、浩浩蕩蕩的隊伍中塵芥似的兩粒狈醉,可是這一過程多么迷人而危險……我是在夢中么?穆眠自問惠险。那么繼續(xù)夢下去吧苗傅,不要醒來,她如釋重負(fù)地放下連接著大地的繩索班巩,她以為他與她一樣漂浮在半空渣慕。

可是這里大概有些什么不對。他令她迫切地想要自證她值得被愛抱慌,只有讓自己看起來足夠聰明足夠特別才能令她確信自己真的值得逊桦,那是小城壓抑的中學(xué)時代甚至更早,早到她還在童年時便已被種下的邏輯抑进。于是她又一次在試圖躲閃與隱藏自身所有缺陷時無比焦慮强经。她會因為某句話而被看輕么?假如她一時無法與他繼續(xù)分享有價值的信息寺渗,而轉(zhuǎn)向討論一切日衬淝椋瑣屑之事物,他會因此認(rèn)為她不夠有趣而不再分給她更多的善意么信殊?穆眠過分用力地試圖證明他們是特別的炬称,為著那些冬夜的交談,為著半空漂浮的失重感涡拘,而在P大行色匆匆的人群中玲躯,他們只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戀人。

陳澍意外打來電話的那個冬天穆眠方分手不久,整個期末季她強迫自己違背天性冷靜似一臺機器跷车,不許情緒化晋控,不許歇斯底里,不許憶起近兩年里為數(shù)不多的美好記憶片段(它們早已像口香糖被絕望時的她嚼了又嚼余下聊勝于無的甜味)姓赤。只是她仍時時懷疑自己在道德上有所欠缺,先支撐不住落荒而逃的是她仲吏,這會被看作她的過失么不铆?是將自己從小缺少的一切愛與溫情全部求諸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年過于殘忍,還是崇拜與自我證明本身與一種親密關(guān)系存在致命的沖突裹唆?

穆眠不愿想起他們之間后來發(fā)生過什么誓斥,當(dāng)學(xué)業(yè)與生活本身的壓力使他們終于變成了乏味的理科生,終日疲于實驗與紅寶書無暇繼續(xù)閱讀和變得有趣许帐,就連精神也不再敏銳劳坑。這樣一種關(guān)系令她如此厭倦,它與生活一同不斷磨損她使她陷入無休止的自我懷疑成畦。她仍然試圖重建那個冬天的自己距芬,或是更早之前的冬天,然而所有思索的嘗試最后都毫無例外地引向更大的自我懷疑與無眠的黑暗循帐。沒有人繼續(xù)同她討論了框仔,沒有人陪她對抗瑣屑而粗礪的生活本身,她不得不像她的同學(xué)們一樣終日周旋在導(dǎo)師與儀器拄养、小鼠們與蛋白們之間离斩。她害怕內(nèi)省與任何形式的自我探討,這恐懼與她對生物實驗室的不相上下瘪匿。生物學(xué)早已無法令她激動跛梗,而自我證明的愿望也已被連根拔除,她被暴露在生活之中棋弥,她被擱淺核偿,她逡巡四周卻看不見出路何在。如果關(guān)閉蠢蠢欲動的觸角顽染,不再考慮自身的處境宪祥,她會因此而好過一些么?可是穆眠感到自己再無靈魂家乘。

她花了許多力氣與這樣一種生活共處蝗羊。這實現(xiàn)起來并不困難,只要強迫自己每日打起精神就好了仁锯,像她在高三時所做的那樣耀找。可是那時陳澍還在場,無數(shù)個晚自習(xí)她借故跑去陳澍的辦公室談天野芒,他辦公室的燈光似乎也令她稍稍安心蓄愁。而此刻她還能寄希望于什么呢,她的成績馬馬虎虎狞悲,她絕大多數(shù)時刻談吐無趣撮抓,懶于與人過多交談,面目模糊摇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值得愛丹拯。只有日復(fù)一日程式化的生活給她充實的錯覺,那些小鼠們與蛋白們荸恕,還有永遠讀不完的文獻乖酬。夜風(fēng)里她走出生科樓,宿舍已然熄燈許久融求,P大的路上萬籟俱寂咬像。

生活真的只有這樣一種可能么?穆眠問自己生宛。兩年過去县昂,她又一次想起南方小城那座高中里講著生物課的陳澍。陳澍的辦公桌上堆著大學(xué)生物課本陷舅,更多的是數(shù)不清的高中講義試卷和作業(yè)七芭,看見那些課本他會如何回憶本科的年紀(jì)?又或許遍布在校園的孩子早已令他免疫于一無所獲的懷舊蔑赘,他的角色只剩下教師狸驳,在講義試卷與作業(yè)之外,這一座高中不再包含旁的意義——或許在某些時候還有三月的桃花與櫻花缩赛,四月的懸鈴木與南風(fēng)耙箍,它們會令人感嘆春天真的僅僅是個美好的季節(jié),四月并不殘忍……在那些賴在教師辦公室的高中時代酥馍,穆眠從未想過她的三十歲辩昆,歸根結(jié)底她終究也會像他,像所有日光之下的人一樣被漸漸磨損旨袒。而那磨損陳澍的除了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汁针,還有那些面目有神像是會永遠如此的高中男生與女生,這其中也包括穆眠本身砚尽。剎那間穆眠悲傷至極施无,她終于變得同陳澍一樣不再年輕。

世界就是這樣告終的

世界就是這樣告終的

世界就是這樣告終的

不是砰然一響而是一聲嗚咽

時隔兩年穆眠又見到陳澍必孤。陳澍的手機鎖屏換成了他的全家福猾骡,照片里的嬰兒睜著茫然無識的黑眼睛,并排坐著的陳澍夫婦笑容喜氣洋洋卻難掩疲憊。穆眠在他的辦公桌邊坐下兴想,桌上已不再有大學(xué)課本幢哨。

“老師,今年還在帶生物競賽么嫂便?”穆眠忍不住問捞镰。

“不帶了,太累抽不出時間毙替,況且競賽加分也已經(jīng)取消了岸售。”

“嗯蔚龙,于是前幾年學(xué)校里有競賽獲獎么?”

“去年有一個化學(xué)省一映胁,別的就沒有了木羹,學(xué)競賽的學(xué)生比從前少了許多〗馑铮”

“是呀坑填,大概都去準(zhǔn)備自主招生了吧。老師這一屆的高三成績?nèi)绾纬诮靠赡芸忌蠋讉€清北脐瑰?”

“你們當(dāng)年的班主任X老師班上的兩個學(xué)生還有希望,只是發(fā)揮不太穩(wěn)定廷臼。不過現(xiàn)在還早苍在,畢竟第二輪復(fù)習(xí)還沒開始呢≤蹋”

“也對寂恬,X老師當(dāng)班主任畢竟錯不了,待會兒我還要去辦公室見她呢莱没。對了老師您家小朋友叫什么初肉?師母還好么?”

陳澍笑了饰躲,他在手機上打開照片給穆眠看牙咏,穆眠想起她在土平的地鐵上見過一個中年男人,他一張接一張翻著手機里一個嬰兒的照片嘹裂,然后是全家福妄壶,穆眠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知道這一定也是個為生存奔忙的異鄉(xiāng)人寄狼。陳澍的手機里也有翻不盡的嬰兒照片盯拱,而他的相貌終于顯示出與其年齡相符的疲態(tài)。

穆眠想她自己一定也是如此。很快她也將二十歲狡逢,然后三十宁舰,她會變得越來越老越來越冷漠,不再敏銳奢浑,她會不再害怕生物系和實驗室蛮艰。今后有什么打算呢?陳澍問她雀彼。他們緩緩走向許多高中教室中的一座壤蚜,穆眠將去告訴那些高三的孩子如何應(yīng)試,如何備戰(zhàn)高考徊哑,這是陳澍的電話與她回到高中的惟一目的袜刷。再之后的事情她不愿說了,畢竟那些藍白校服之上的眼睛仍然天真有神莺丑,沒有人真的令他們相信過高考之后日子并非比此刻更不艱難……而她自己該走向何方著蟹?大概是繼續(xù)日復(fù)一日地實驗,試著投論文梢莽,然后留在P大或是申請出國讀研萧豆,如此差強人意地活下去似乎也并沒有什么不好,她再一次打起精神強迫自己相信昏名。

“有男朋友了么涮雷?”陳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問她。

“有過轻局,分手了洪鸭,性格不合÷仄耍”

“啊卿嘲,這個沒關(guān)系的,反正你還不到二十歲夫壁,總會遇到有人適合你的拾枣。”

穆眠最終不曾告訴陳澍她的大學(xué)是怎樣的盒让,她并無必要將這一切說出來梅肤,無論哪一種可能都與她想象過的相去甚遠。此刻的南方小城無雪無風(fēng)邑茄,一年中最潮濕的冬季里懸鈴木和泡桐的葉子業(yè)已落盡姨蝴,很快教學(xué)樓邊的迎春又要開放,南風(fēng)又將吹來肺缕。而穆眠仍然不知她對陳澍懷有的是怎樣一種感情左医,即使她終于不再年輕授帕,終于不再年輕到足以將這一切說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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