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首發(fā)互躬,文責自負
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國家恢復了高考颂郎。
很多年沒有高考了吼渡,這年考試的人格外多。
我們的教室全部成了考場乓序。連托兒所的小課桌后面寺酪,都坐滿了考生。
看著他們像蝦米一樣替劈,彎腰弓背地趴在小小的桌子上寫字寄雀,所有從窗外路過的人,都要站下來看幾眼陨献。
我們這些小學生盒犹,無所事事地圍在托兒所的窗戶外邊,像麻雀一樣嘁嘁喳喳地看熱鬧眨业。
托兒所沒有圍墻急膀,監(jiān)考老師面對著嘈雜的人群,也無可奈何龄捡。
爸爸挑著一擔水過來了卓嫂。突然,一個小小的聲音傳了過來聘殖,“姑父晨雳、姑父,《西游記》的作者是誰就斤?”
循著聲音悍募,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遠房親戚也坐在考場里洋机。他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坠宴,高大的身軀滑稽地趴在桌子上,屁股撅得比頭都高绷旗。我在這里轉悠了半天喜鼓,居然沒有認出他來。
爸爸左顧右盼了一陣衔肢,看看盯著自己的老右派庄岖,到底沒有敢說話〗侵瑁晃晃悠悠地挑著兩桶水走了隅忿。
這太丟人了心剥,我心中充滿了憤怒。如果讓同學們知道我爸爸害怕老右派背桐,那我還在學校里怎么混呢优烧?
我跟著爸爸往家走去。爸爸一邊往水缸里倒水链峭,一邊對媽媽說:“刑老師又要當老師了畦娄。”
“你怎么知道弊仪?”
“他現(xiàn)在就在托兒所監(jiān)考呢熙卡!”
“唔!”媽媽若有所思地說励饵,“他可是個好老師安蛋!”
我問媽媽:“誰是邢老師曲横?”
“就是掃廁所的老刑喂柒。”
“老右派嗎禾嫉?”我問灾杰。
爸爸說:“你不許這樣叫他,他已經(jīng)平反了熙参,不知道分到哪個學校了艳吠。我真希望他能去教教你∧跻”
“我才不讓他教呢昭娩。”讓掃廁所的教黍匾,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栏渺。
我假裝無意地問爸爸:“我表哥問你問題,你怎么不會呢锐涯?”
“我怎么不會了磕诊?你看不見邢老師看著嗎?”
“怕他干嘛纹腌?”我挺不服氣霎终。
“我和你媽,我們升薯,”他用手在空氣中莱褒,劃了一個很大的圈,表示把房子周圍涎劈,把我家住的這一片广凸,都算進去了阅茶,“我們這些人,年輕時炮障,都跟他上過掃盲班目派。”
“難怪你不知道胁赢,才是掃盲的“壮铮”我故意激將智末。
“誰說我不知道了,”他果然急了徒河,“《西游記》的作者是唐僧系馆。他從西天取經(jīng)回來后,在洛陽的白馬寺寫的《西游記》顽照∮赡ⅲ”
我顧不上聽他嘮叨,趕快跑到托兒所外代兵,直著嗓子喊道:“《西游記》的作者是唐僧尼酿。”
老右派笑嘻嘻地來到窗戶邊植影,對著我伸出了大拇哥裳擎。
老右派果然成了我的老師。他第一天來上課的時候思币,居然理了個光頭鹿响。我的同桌斜眼沒有認出來,奇怪地問我:“我怎么看著這個家伙有點眼熟呢谷饿?”
我說:“是老右派惶我。”
“安┩丁绸贡?”跟我面對面坐著的留級生小二驚叫起來:“我他媽不上了,讓拾大糞的教我贬堵,我丟不起這個人恃轩。”正說著黎做,講臺上的老右派拿起教鞭叉跛,啪地一聲拍在了講桌上,指著小二厲聲喝道:轉過來蒸殿!
小二站起身來筷厘,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鸣峭。
吃了一嘴玉米面發(fā)糕的斜眼,被噎得胸膛一挺一挺的酥艳,每挺一下就發(fā)出“咕”的一聲摊溶,也跟著小二往外走去。
老右派盯著他問:“你干什么去充石?”
斜眼指著嗓子莫换,比劃著說:“水、水…”
他看見了講臺上的水杯骤铃,拿起來就往嘴里倒拉岁,老右派怒火沖天地說:“這是我的,誰同意讓你喝了惰爬?”
斜眼一邊往杯子里吐茶葉喊暖,一邊往座位上走去,嘴里還嘀咕著:“小氣死了撕瞧,一杯水都舍不得陵叽。”
老右派正要說什么丛版,卻被震耳的“通通”聲打斷了巩掺。只見教室最后一排的大個子老柴,正拿著一個巨大的鵝卵石硼婿,使勁砸著凳子上的一個釘子锌半。他的同桌正拿著一個包子往嘴里送,長條凳在巨石的擊打下寇漫,發(fā)生了劇烈的震蕩刊殉,那個長著一張馬臉的女孩,糊了一臉的韭菜雞蛋州胳。
講臺上的老右派居然笑了起來记焊,他對著嘈雜的教室說:“真他媽熱鬧,幾年不來學校栓撞,這都成自由市場了遍膜。”
斜眼對我說:“這老東西氣糊涂了吧瓤湘?這有什么好笑的瓢颅?”
斜眼的話還沒有說完,老右派拿起教室的掛鎖弛说,對著講桌就砸了下去挽懦,教室頓時安靜了下來。
他威風凜凜地站在講臺上木人,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們信柿。媽媽的冀偶,好像誰怕他一樣,我們全班同學一起和他犯照渔嚷。
突然进鸠,老右派發(fā)出聲如洪鐘的怒吼:上課!
我家鄰居小貓是班長形病,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客年,她帶著哭聲喊道:起立!
“毛主席萬歲窒朋!”我們在課桌的乒乒乓乓聲里搀罢,扯著嗓子大喊。
講臺上的老右派面無表情地說:“坐下侥猩!”
然后問我們,下課你們喊的是什么抵赢?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欺劳!”我們亂七八糟地喊。
講臺上的老右派铅鲤,氣好像消了划提。他稍微有點和藹地告訴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邢享,上課喊老師好鹏往,下課喊老師再見。然后問我們骇塘,記住了嗎伊履?
“記住啦!”
他整了整衣服款违,重新嚴肅地說:上課唐瀑!
起立!小貓這次表現(xiàn)的挺正常插爹。老師滿意地看了她一眼哄辣。
“老師好≡玻”
“大點聲力穗!”他對我們不太滿意。
“老-師-好气嫁!”
“同學們好当窗。”老師終于有點和藹可親了杉编。
第二天超全,小二斜背著書包咆霜,掃眉搭眼地來了。被他爹揍過的巴掌印嘶朱,還在臉上蛾坯。他在教室門口站了半天,不知道自己應該坐在哪里疏遏。
我們原來的座位脉课,是男同學和男同學坐在一起,女同學和女同學坐在一起的财异。昨天老右派把座位打亂了倘零,按個頭大小,一男一女分配的座位戳寸。
小二看著我們一男一女地坐在教室里呈驶,夸張地哈哈大笑。等上課鈴響了疫鹊,他才驚慌地發(fā)現(xiàn)袖瞻,自己沒有地方坐。
他求助地看著老師拆吆,老右派不理他聋迎。走上講臺開始上課。
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幾個熟悉的字枣耀,然后告訴大家霉晕,這是二年級的生字。今天之所以不學三年級的新課捞奕,而讓我們認認去年的生字牺堰,就是想看看我們的水平。
他叫起了我的同桌缝彬,一個頭發(fā)結成塊的女孩萌焰。女孩求助地看著我,我看著這幾個熟悉的家伙谷浅,一點都想不起它們姓什名誰扒俯。
我感到心慌,只好把頭低下去一疯,生怕老右派看見我撼玄。
看見她不認識,老右派好脾氣地在每個字上墩邀,寫出了漢語拼音掌猛,然后笑瞇瞇地問:“現(xiàn)在知道了吧?你拼一下±蟛纾”
我的同桌認認真真地看著黑板废膘,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十分誠懇地告訴老右派慕蔚,她不認識丐黄。
老右派生氣了,他用教鞭使勁敲打著黑板:“我讓你用拼音拼一下孔飒!”
我的同桌大義凜然地站在教室里灌闺,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老右派。老右派沒辦法了坏瞄,他對著大家說:“誰會拼桂对,請舉手○龋”
教室里鴉雀無聲蕉斜,老右派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們全班同學和老師又一次開始犯照缀棍。
“你們沒有學過拼音嗎蛛勉?一年級的時候∧啦瘢”老右派照不過我們,先說話了毡熏。
“沒有坦敌!”全班的聲音,出奇地整齊痢法。
“……”
老右派疲憊地坐在了凳子上狱窘。
下午放學,他把我們留下來了财搁。他要給我們補習漢語拼音蘸炸。
他剛在黑板上寫下a o e 幾個字,就聽見窗戶外面?zhèn)鱽砥鄥柕慕新暎骸版赝捩赝捩赝蕖?/p>
我知道尕娃是我同桌的小名尖奔,我也知道外面是她的母親搭儒。我看看她,她好像沒有聽到一樣提茁,面不改色心不跳淹禾。
老師看看我們,再看看外面茴扁,覺得莫名其妙铃岔。他問:“叫誰呢?”
我的同桌穩(wěn)穩(wěn)地坐在座位上峭火,面無表情毁习。
老師對著窗戶外面大聲喊:“滾智嚷!”
窗戶外面不干了:“滾你媽逼》那遥”
掃了十年廁所的老師也不干了:“滾你媽逼盏道。”
我的同桌生氣了隆檀,她淚流滿面地大叫:“滾你媽逼摇天!”
老師一愣,“你認識為什么不答應恐仑?”
窗戶外面繼續(xù)說:“上你媽逼的課泉坐,你又不考大學。趕快回家吃飯裳仆⊥笕茫”
教室里哄堂大笑。
同桌沒辦法了歧斟,只好大聲說:“全班同學都沒有放學纯丸,你干嘛來叫我呢?”
窗戶外面發(fā)出了恨聲:“沒出息静袖,你看看人家老柴觉鼻,飯都吃完了《映龋”
我們透過教室窗戶坠陈,真的看見大個子老柴,正端著一個老海碗捐康,蹲在路邊吃得香呢仇矾。
老師已經(jīng)氣成一只虎了,他在講臺上不停地轉著圈:“豈有此理解总,太豈有此理了贮匕。他媽的誰讓他放學的?”
他生了半天氣花枫,抬頭問我們:“誰去把他叫回來刻盐?”
我自告奮勇地往教室后面跑去。我家和老柴家是鄰居乌昔,我當然應該義不容辭地去叫他隙疚。
我剛站到最后一排的桌子上,老右派就追了過來磕道,他一把揪住我說:“你要干什么供屉?”
“我去叫老柴啊!”
“你怎么不從門上走伶丐?誰讓你翻窗戶的悼做?”
我家和老柴家都住在學校的后面,我從學校大門出去得圍著教學樓轉一圈哗魂,得十分鐘才能到家肛走。從窗戶出去就很近,一兩分鐘就到家了录别。
這三年來朽色,只有第一次報名那天,我走的是大門组题。
現(xiàn)在葫男,他居然不讓我翻窗戶了。
我只好從教室門里走了出來崔列∩液郑看著不熟悉的走廊,我有點轉向赵讯。
時間過得好快啊盈咳,轉眼已經(jīng)到一九七九年了,五年級的我們準備考初中了边翼。
教室的窗戶外面鹿驼,已經(jīng)看不到我家和老柴家了枝秤。那里蓋起了一座電站揩悄,高高的鐵塔遮擋了我們的視線准浴。
我每天坐在座位上,看著外面胡思亂想斤寇。尤其是看到一朵白云,從鐵塔上飄過時拥褂,我總覺得是塔尖鉤住了白云娘锁。每當這時候,我就想饺鹃,如果我上到塔尖的地方莫秆,是不是就能鉆進云里?我真希望能駕著白云悔详,去看看兩年沒有見的小二镊屎。
世界的變化真大啊,一個個冒著黑煙的工廠在拆除茄螃,一塊塊綠油油的麥田在蓋樓缝驳。寬了一倍的馬路,每天都停著望不到頭的卡車。這些卡車都是去哪里的呢用狱?
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老右派這個名字了运怖,仿佛這個名稱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邢老師一如既往地嚴厲夏伊。我們的學習壓力摇展,卻越來越大。原來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日子溺忧,就像做夢一樣咏连,每每想起,自己都覺得不太真實鲁森。
只有死去的小二祟滴,偶爾會出現(xiàn)在夢里,提醒著我們的過去刀森。
我在路邊看到一個冷飲攤踱启,擺攤的小販是個小孩,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研底。我走了過去埠偿,他喊我哥哥。我買了一瓶可樂榜晦,真他媽的好喝冠蒋,比小時候的汽水好太多了。
他走過來乾胶,像個大人一樣地問我:“你們考完初中了嗎?”
他的笑容嚇了我一跳识窿,一輛馬車從我的心里沖了出來。我想起了趕著馬車的小二喻频,他揚著鞭子,對我說:“沒有座位甥温,老子不上了锻煌!老右派太嚴了,我也受不了宋梧。我要去掙錢了∥媪洌”
“對著呢释涛,這個學有什么上頭?如果我爸爸不管跺讯,我也不上學了枢贿。”如煙的往事局荚,清晰地來到了我的眼前,我的眼睛有點濕潤耀态。
“我哥哥是累病的暂雹,他太小了。我爸爸又不管杭跪,他想上班就讓去了〗颍”小孩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感到心慌缺亮,是我們把他推出校門的桥言。
“你也是小學生萌踱,怎么擺上攤了号阿?”
“爸爸病了,媽媽去伺候他能真,我就來看看攤扰柠√墼迹”
“你要好好上學呢卤档?好好學習才有出路程剥√捞ぃ”
我他媽的也會這樣說話了。我還沒有長大舔腾,就已經(jīng)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了。
我看著天上白云哗脖,我看到的是小時候的云嗎扳还?
我們終于長大了。在美國佬炸毀南斯拉夫大使館的當天氨距,我們學校也被拆成了廢墟。沒有學生了∏稳茫現(xiàn)在的孩子,都在縣城上學寡喝。
我們從全國各地趕來沙廉,我們站在電站的鐵塔下面,想看看過去的自己撬陵。
大個子老柴,從地上撿起一塊巨大的石頭蟋定,從爭吵著的幾個人的中間穿過草添,重重地把石頭砸在地上,怒氣沖沖地說著什么远寸。而斜眼,卻蔑視地看著激動的老柴肆资,顯得非常不屑灶芝。
這場爭吵唉韭,驚動了周圍的鄰居犯犁。根據(jù)在現(xiàn)場作業(yè)的挖掘機司機反映,這幾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酸役,在學校的廢墟里劍拔弩張,他們分別拿著廢墟里的磚頭只壳、木棍和鋼筋暑塑,互相糾纏著在廢墟里爭執(zhí)吼句。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格,他們在廢墟上畫出了奇怪的圖形。那一個個方框远搪,就像一個個房間一樣逢捺,圍著方框的周圍,有籃球場倘潜、足球場志于、單杠涮因、雙杠和沙坑伺绽。他們寫出了a o e,他們在喊:老-師-好澜掩!
他們在方框前虔誠地默立杖挣。
他們的頭頂,有白云飄過程梦,和一九七七年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