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地壇》全文
作者 史鐵生
一
我在好幾篇小說中都提到過一座廢棄的古園团秽,實際就是地壇艺智。許多年前旅游業(yè)還沒有開展饿自,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锈拨。
地壇離我家很近砌庄。或者說我家離地壇很近奕枢÷ィ總之,只好認為這是緣分缝彬。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兒了萌焰,而自從我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的地方——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谷浅,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扒俯,而且是越撤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一疯,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撼玄。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墩邀。四百多年里掌猛,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磕蒲,坍記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留潦,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辣往。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兔院。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站削,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坊萝。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许起,也越紅十偶。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园细,并看見自己的身影惦积。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猛频。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狮崩。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蛛勉,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睦柴》塘瑁”
兩條腿殘廢后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坦敌,找不到去路侣诵,忽然間幾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狱窘,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杜顺。我在那篇小說中寫道:“沒處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這園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樣训柴,別人去上班我就搖了輪椅到這兒來哑舒。園子無人看管,上下班時間有些抄近路的人們從園中穿過幻馁,園子里活躍一陣洗鸵,過后便沉寂下來≌锑拢”“園墻在金晃晃的空氣中斜切下—溜蔭涼膘滨,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稀拐,坐著或是躺著火邓,看書或者想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德撬,驅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铲咨。”“蜂兒如一朵小霧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蜓洪;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纤勒,猛然間想透了什么,轉身疾行而去隆檀;瓢蟲爬得不耐煩了摇天,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恐仑;樹干上留著一只蟬蛻泉坐,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裳仆,聚集腕让,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缯澹”“滿園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纯丸,悉悉碎碎片刻不息司训。”這都是真實的記錄液南,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
除去幾座殿堂我無法進去勾徽,除去那座祭壇我不能上去而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它滑凉,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喘帚。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畅姊,什么天氣,什么時間吹由,我都在這園子里呆過若未。有時候呆一會兒就回家,有時候就呆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倾鲫。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粗合。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于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么要出生乌昔。這樣想了好幾年隙疚,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磕道,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供屉,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溺蕉,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伶丐,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疯特。這樣想過之看我安心多了哗魂,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準備考試的時候辙芍,忽然想起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啡彬,你會不會覺得輕松一點?并且慶幸并且感激這樣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這卻不是在某一個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故硅、不是一次性能夠解決的事庶灿,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終生的魔鬼或戀人吃衅。所以往踢,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里去徘层、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峻呕,去默坐利职,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瘦癌,去窺看自己的心魂猪贪。十五年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讯私,幸好有些東西的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热押。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刻斤寇,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桶癣;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群雨燕便出來高歌娘锁,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牙寞;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莫秆,曾在哪兒做過些什么间雀、然后又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镊屎,你憂郁的時候它們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雷蹂,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杯道;譬如暴雨驟臨園中匪煌,激起一陣陣灼烈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起無數個夏天的事件党巾;譬如秋風忽至萎庭,再有——場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臥齿拂,滿園中播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驳规。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署海,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吗购。味道甚至是難于記憶的,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砸狞。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里去捻勉。
二
現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刀森,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踱启。
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里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埠偿,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結果會更糟透罢,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冠蒋,經常是發(fā)了瘋一樣地離開家羽圃,從那園子里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話都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抖剿,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于不敢問统屈,因為她自己心里也沒有答案。她料想我不會愿意她限我一同去牙躺,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腕扶,得有這樣一段過程孽拷。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么半抱。每次我要動身時脓恕,她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窿侈,看著我搖車拐出小院炼幔;這以后她會怎樣,當年我不曾想過史简。
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乃秀;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圆兵,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跺讯,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墻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殉农。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刀脏,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超凳,我說這挺好愈污。”許多年以后我才漸漸聽出轮傍,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暂雹,是暗自的禱告,是給我的提示创夜,是懇求與囑咐擎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設想。當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長的時間揍魂,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桨醋,兼著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現在我可以斷定现斋,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喜最,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庄蹋,她思來想去最后準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瞬内,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了什么事限书,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虫蝶。”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倦西,我想我一定使母親作過了最壞的準備了能真,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扰柠。那時她的兒子粉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卤档,他被命運擊
昏了頭蝙泼,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劝枣。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汤踏,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愿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舔腾,可這事無法代替茎活;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琢唾,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载荔,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采桃,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于能找到懒熙。——這樣一個母親普办,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工扎。
有一次與一個作家朋友聊天,我問他學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么?他想了一會說:“為我母親衔蹲。為了讓她驕傲肢娘〕蚀。”我心里一驚,良久無言橱健《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的動機,雖不似這位朋友的那般單純拘荡,但如他一樣的愿望我也有臼节,且一經細想,發(fā)現這愿望也在全部動機中占了很大比重珊皿。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機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搖頭网缝,心想低俗并不見得低俗,只怕是這愿望過于天真了蟋定。他又說:“我那時真就是想出名粉臊,出了名讓別人羨慕我母親∈欢担”我想扼仲,他比我坦率。我想促王,他又比我幸福,因為他的母親還活著而晒。而且我想蝇狼,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氣好,他的母親沒有一個雙腿殘廢的兒子倡怎,否則事情就不這么簡單迅耘。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fā)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里监署,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颤专。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钠乏,心里是沒頭沒尾的沉郁和哀怨栖秕,走遍整個園子卻怎么也想不通: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么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晓避,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她匆匆離我去時才只有四十九呀!有那么一會簇捍,我甚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后來我在一篇題為“合歡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俏拱,閉上眼睛暑塑,想,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锅必,迷迷糊溯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事格,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點安慰驹愚,睜開眼睛远搪,看見風正從樹林里穿過∶春祝”小公園终娃,指的也是地壇。
只是到了這時候蒸甜,紛紜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現得清晰棠耕,母親的苦難與偉大才在我心中滲透得深徹。上帝的考慮柠新,也許是對的窍荧。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恨憎,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蕊退,我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憔恳,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瓤荔,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烏兒歸巢的傍晚钥组,我心里只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输硝。把椅背放倒,躺下程梦,似睡非睡挨到日沒点把,坐起來,心神恍惚屿附,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后再漸漸浮起月光郎逃,心里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挺份。
曾有過好多回褒翰,我在這園子里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匀泊。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fā)覺影暴,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里,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探赫,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型宙。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伦吠,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妆兑,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魂拦,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搁嗓。我單是無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芯勘。有一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樹叢很密腺逛,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荷愕;她一個人在園子里走,走過我的身旁棍矛,走過我經常呆的一些地方安疗,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够委,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荐类,這也許是出于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這倔只留給我痛侮,絲毫也沒有驕傲茁帽。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玉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潘拨,我已經懂了可我已經來不及了吊输。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铁追,以致使“想出名”這一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季蚂。這是個復雜的問題,且不去管它了罷脂信。隨著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癣蟋,我開始相信透硝,至少有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狰闪,并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里來濒生,年年月月我都要想埋泵,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么雋永的哲言罪治,或要我恪守的教誨丽声,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艱難的命運觉义,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雁社,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晒骇。
有一年霉撵,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磺浙,我在園中讀書逃顶,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么大察纯∏昱”我放下書徐矩,想殊轴,這么大一座園子枕荞,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胸竞,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芝雪。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锦溪,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不脯,有過我的車轍的地萬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三
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四季海洼,當然春天是早晨跨新,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黃昏坏逢,冬天是夜晚域帐。如果以樂器來對應四季,我想春天應該是小號是整,夏天是定音鼓肖揣,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圓號和長笛浮入。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四季呢?那么龙优,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事秀,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彤断,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以園中的景物對應四季易迹,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宰衙,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揚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睹欲,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供炼,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窘疮;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袋哼,在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闸衫,渾身掛滿綠銹涛贯,文字已不清晰;冬天蔚出,是林中空地上幾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弟翘。以心緒對應四季呢?春天是臥病的季節(jié)含懊,否則人們不易發(fā)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夏天衅胀,情人們應該在這個季節(jié)里失戀岔乔,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時候滚躯,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雏门,并且打開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里,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fā)過霉的東西掸掏;冬天伴著火爐和書茁影,一;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丧凤,寫一些并不發(fā)出的信募闲。還可以用藝術形式對應四季,這樣春天就是一幅畫愿待,夏天是一部長篇小說浩螺,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詩,冬天是一群雕塑仍侥。以夢呢?以夢對應四季呢?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要出,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农渊,冬天是干凈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煙斗患蹂。
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砸紊。
我甚至現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传于,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醉顽,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沼溜,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四
現在讓我想想徽鼎,十五年中堅持到這園子來的人都是誰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對老人盛末。
十五年前弹惦,這對老人還只能算是中年夫婦否淤,我則貨真價實還是個青年。他們總是在薄暮時分來園中散步棠隐,我不大弄得清他們是從哪邊的園門進來石抡,一般來說他們是逆時針繞這園子走。男人個子很高助泽,肩寬腿長啰扛,走起路來目不斜視嚎京,胯以上直至脖頸挺直不動;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條胳膊走隐解,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鞍帝。女人個子卻矮,也不算漂亮煞茫,我無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門富族帕涌;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個嬌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觀望似總含著恐懼续徽,她輕聲與丈夫談話蚓曼,見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話頭。我有時因為他們而想起冉阿讓與柯賽特钦扭,但這想法并不鞏固纫版,他們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兩個人的穿著都算得上考究客情,但由于時代的演進其弊,他們的服飾又可以稱為古樸了。他們和我一樣膀斋,到這園子里來幾乎是風雨無阻瑞凑,不過他們比我守時。我什么時間都可能來概页,他們則一定是在暮色初臨的時候籽御。刮風時他們穿了米色風衣,下雨時他們打了黑色的雨傘惰匙,夏天他們的襯衫是白色的褲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技掏,冬天他們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想必他們只喜歡這三種顏色项鬼。他們逆時針繞這園子一周哑梳,然后離去。他們走過我身旁時只有男人的腳步響绘盟,女人像是貼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著漂移鸠真。我相信他們一定對我有印象,但是我們沒有說過話龄毡,我們互相都沒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吠卷。十五年中,他們或許注意到一個小伙子進入了中年沦零,我則看著一對令人羨慕的中年情侶不覺中成了兩個老人祭隔。
曾有過一個熱愛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這園中來路操,來唱歌疾渴,唱了好多年千贯,后來不見了。他的年紀與我相仿搞坝,他多半是早晨來搔谴,唱半小時或整整唱一個上午,估計在另外的時間里他還得上班桩撮。我們經常在祭壇東側的小路上相遇己沛,我知道他是到東南角的高墻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東北角的樹林里做什么距境。我找到我的地方申尼,抽幾口煙,便聽見他謹慎地整理歌喉了垫桂。他反反復復唱那么幾首歌师幕。文化革命沒過去的時侯,他唱“藍藍的天上白云飄诬滩,白云下面馬兒跑……”我老也記不住這歌的名字霹粥。文革后,他唱《貨郎與小姐》中那首最為流傳的詠嘆調疼鸟『罂兀“賣布——賣布嘞,賣布——賣布嘞空镜!”我記得這開頭的一句他唱得很有聲勢浩淘,在早晨清澈的空氣中,貨郎跑遍園中的每一個角落去恭維小姐吴攒≌懦“我交了好運氣,我交了好運氣洼怔,我為幸福唱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署惯,不讓貨郎的激情稍減。依我聽來镣隶,他的技術不算精到极谊,在關鍵的地方常出差錯,但他的嗓子是相當不壞的安岂,而且唱一個上午也聽不出一點疲憊轻猖。太陽也不疲憊,把大樹的影子縮小成一團嗜闻,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曬干在小路上蜕依,將近中午桅锄,我們又在祭壇東側相遇琉雳,他看一看我样眠,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翠肘,我往南去檐束。日子久了,我感到我們都有結識的愿望束倍,但似乎都不知如何開口被丧,于是互相注視一下終又都移開目光擦身而過;這樣的次數一多,便更不知如何開口了绪妹。終于有一天——一個絲毫沒有特點的日子甥桂,我們互相點了一下頭。他說:你好邮旷』蒲。”我說:“你好∩艏纾”他說:“回去啦?”我說:“是办陷,你呢?”他說:“我也該回去了÷杉撸”我們都放慢腳步(其實我是放慢車速)民镜,想再多說幾句,但仍然是不知從何說起险毁,這樣我們就都走過了對方制圈,又都扭轉身子面向對方。他說:“那就再見吧畔况±胩疲”我說:“好,再見问窃『蓿”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們沒有再見域庇,那以后嵌戈,園中再沒了他的歌聲,我才想到听皿,那天他或許是有意與我道別的熟呛,也許他考上了哪家專業(yè)文文工團或歌舞團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樣,交了好運氣尉姨。
還有一些人庵朝,我還能想起一些常到這園子里來的人。有一個老頭,算得一個真正的飲者九府;他在腰間掛一個扁瓷瓶椎瘟,瓶里當然裝滿了酒,常來這園中消磨午后的時光侄旬。他在園中四處游逛肺蔚,如果你不注意你會以為園中有好幾個這樣的老頭,等你看過了他卓爾不群的飲酒情狀儡羔,你就會相信這是個獨一無二的老頭宣羊。他的衣著過分隨便,走路的姿態(tài)也不慎重汰蜘,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選定一處地方仇冯,一只腳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樹墩上,解下腰間的酒瓶族操,解酒瓶的當兒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視角內的景物細細看一遭赞枕,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搖一搖再掛向腰間坪创,平心靜氣地想一會什么炕婶,便走下一個五六十米去。還有一個捕鳥的漢子莱预,那歲月園中人少柠掂,鳥卻多,他在西北角的樹叢中拉一張網依沮,鳥撞在上面涯贞,羽毛戧在網眼里便不能自拔。他單等一種過去很多面現在非常罕見的鳥危喉,其它的鳥撞在網上他就把它們摘下來放掉宋渔,他說已經有好多年沒等到那種罕見的鳥,他說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還有沒有那種鳥辜限,結果他又等了好多年皇拣。早晨和傍晚,在這園子里可以看見一個中年女工程師薄嫡;早晨她從北向南穿過這園子去上班氧急,傍晚她從南向北穿過這園子回家。事實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職業(yè)或者學歷毫深,但我以為她必是學理工的知識分子吩坝,別樣的人很難有她那般的素樸并優(yōu)雅。當她在園子穿行的時刻哑蔫,四周的樹林也仿拂更加幽靜钉寝,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遠的琴聲弧呐,比如說是那曲《獻給艾麗絲》才好。我沒有見過她的丈夫嵌纲,沒有見過那個幸運的男人是什么樣子俘枫,我想象過卻想象不出,后來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疹瘦,那個男人最好不要出現崩哩。她走出北門回家去巡球。我竟有點擔心言沐,擔心她會落入廚房,不過酣栈,也許她在廚房里勞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险胰,當然不能再是《獻給艾麗絲》,是個什么曲子呢?還有一個人矿筝,是我的朋友起便,他是個最有天賦的長跑家,但他被埋沒了窖维。他因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幾年牢榆综,出來后好不容易找了個拉板車的工作,樣樣待遇都不能與別人平等铸史,苦悶極了便練習長跑鼻疮。那時他總來這園子里跑,我用手表為他計時琳轿。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判沟,我就記下一個時間。每次他要環(huán)繞這園子跑二十圈崭篡,大約兩萬米挪哄。他盼望以他的長跑成績來獲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為記者的鏡頭和文字可以幫他做到這一點琉闪。第一年他在春節(jié)環(huán)城賽上跑了第十五名迹炼,他看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掛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于是有了信心颠毙。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疗涉,可是新聞櫥窗里只掛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沒灰心吟秩。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咱扣、櫥窗里掛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怨自已涵防。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闹伪,櫥窗里卻只掛了第一名的照片沪铭。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幾乎絕望了,櫥窗里只有一幅環(huán)城容群眾場面的照片偏瓤。那些年我們倆常一起在這園子里呆到天黑杀怠,開懷痛罵,罵完沉默著回家厅克,分手時再互相叮囑:先別去死赔退,再試著活一活看。現在他已經不跑了证舟,年歲太大了硕旗,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參加環(huán)城賽女责,他以三十八歲之齡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紀錄漆枚,有一位專業(yè)隊的教練對他說:“我要是十年前發(fā)現你就好了〉种”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沒說墙基,只在傍晚又來這園中找到我,把這事平靜地向我敘說一遍刷喜。不見他已有好幾年了残制,現在他和妻子和兒子住在很遠的地方。
這些人現在都不到園子里來了掖疮,園子里差不多完全換了—批新人初茶。十五年前的舊人,現在就剩我和那對老夫老妻了氮墨。有那么一段時間纺蛆,這老夫老妻中的一個也忽然不來,薄暮時分唯男人獨自來散步规揪,步態(tài)也明顯遲緩了許多桥氏,我懸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猛铅。幸好過了一個冬天那女人又來了字支,兩個人仍是逆時針繞著園子定,一長一短兩個身影恰似鐘表的兩支指針奸忽;女人的頭發(fā)白了許多堕伪,但依舊攀著丈夫的胳膊走得像個孩子±醪耍“攀”這個字用得不恰當了欠雌,或許可以用“攙”吧,不知有沒有兼具這兩個意思的字疙筹。
五
我也沒有忘記一個孩子——一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富俄。十五年前的那個下午禁炒,我第一次到這園子里來就看見了她,那時她大約三歲霍比,蹲在齋宮西邊的小路上撿樹上掉落的“小燈籠”幕袱。那兒有幾棵大梨樹,春天開一簇簇細小而稠密的黃花悠瞬,花落了便結出無數如同三片葉子合抱的小燈籠们豌,小燈籠先是綠色,繼爾轉白浅妆,再變黃望迎,成熟了掉落得滿地都是。小燈籠精巧得令人愛惜狂打,成年人也不免撿了一個還要撿一個擂煞。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說著話混弥,一邊撿小燈籠趴乡;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個年齡所常有的那般尖細蝗拿,而是很圓潤甚或是厚重晾捏,也許是因為那個下午園子里太安靜了。我奇怪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個人跑來這園子里?我問她住在哪兒?她隨便指一下哀托,就喊她的哥哥惦辛,沿墻根一帶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朝我望望仓手,看我不像壞人便對他的妹妹說:“我在這兒呢”胖齐,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蟲子嗽冒。他捉到螳螂呀伙,螞蚱,知了和蜻蜒添坊,來取悅他的妹妹剿另。有那么兩三年,我經常在那幾棵大梨樹下見到他們贬蛙,兄妹倆總是在一起玩雨女,玩得和睦融洽,都漸漸長大了些阳准。之后有很多年沒見到他們氛堕。我想他們都在學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學的年齡野蝇,必是告別了孩提時光讼稚,沒有很多機會來這兒玩了位喂。這事很正常,沒理由太擱在心上乱灵,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園中見到他們塑崖,肯定就會慢慢把他們忘記。
那是個禮拜日的上午痛倚。那是個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规婆,時隔多年,我竟發(fā)現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原來是個弱智的孩子蝉稳。我搖著車到那幾棵大欒樹下去抒蚜,恰又是遍地落滿了小燈籠的季節(jié);當時我正為一篇小說的結尾所苦耘戚,既不知為什么要給它那樣一個結尾嗡髓,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讓它有那樣一個結尾,于是從家里跑出來收津,想依靠著園中的鎮(zhèn)靜饿这,看看是否應該把那篇小說放棄。我剛剛把車停下撞秋,就見前面不遠處有幾個人在戲耍一個少女长捧,作出怪樣子來嚇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攔截她吻贿,少女在幾棵大樹間驚惶地東跑西躲串结,卻不松手揪卷在懷里的裙裾,兩條腿袒露著也似毫無察覺舅列。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肌割,卻還沒看出她是誰。我正要驅車上前為少女解圍帐要,就見遠處飛快地騎車來了個小伙子把敞,于是那幾個戲耍少女的家伙望風而逃。小伙子把自行車支在少女近旁宠叼,怒目望著那幾個四散逃竄的家伙先巴,一聲不吭喘著粗氣。臉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樣一會比一會蒼白冒冬。這時我認出了他們伸蚯,小伙子和少女就是當年那對小兄妹。我?guī)缀跏窃谛睦矬@叫了一聲简烤,或者是哀號剂邮。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變得可疑。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横侦。少女松開了手挥萌,裙裾隨之垂落了下來绰姻,很多很多她撿的小燈籠便灑落了一地,鋪散在她腳下引瀑。她仍然算得漂亮狂芋,但雙眸遲滯沒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憨栽,望著極目之處的空寂帜矾,憑她的智力絕不可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吧?大樹下,破碎的陽光星星點點屑柔,風把遍地的小燈籠吹得滾動屡萤,仿佛暗啞地響著無數小鈴擋。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車后座掸宛,帶著她無言地回家去了死陆。
無言是對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這兩樣東西都給了這個小姑娘唧瘾,就只有無言和回家去是對的措译。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請多苦難給這人間劈愚,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斗瞳遍,并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闻妓,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人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菌羽,世界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么光榮呢?要是沒了丑陋由缆,漂亮又怎么維系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注祖,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均唉,但可以相信是晨,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舔箭,那么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擔了罩缴。就算我們連丑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签则,也都可以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功蜓,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美侦、漂亮、聰慧檬寂、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戳表,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桶至,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昼伴。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鸵伲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圃郊,存在的本身需要它∨冢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描沟。
于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里: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鞭光,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吏廉,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惰许,休論公道席覆。
那么,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里呢?
設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汹买,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
我常以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佩伤。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晦毙。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生巡。
六
設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见妒,這么多年我在這園里坐著孤荣,有時候是輕松快樂的,有時候是沉郁苦悶的须揣,有時候優(yōu)哉游哉盐股,有時候棲惶落寞,有時候平靜而且自信耻卡,有時候又軟弱疯汁,又迷茫。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卵酪,來陪伴我幌蚊。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么活?第三個,我干嘛要寫作?
現在讓我看看溃卡,它們迄今都是怎樣編織在一起的吧溢豆。
你說,你看穿了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塑煎,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沫换,便決定活下去試試?是的,至少這是很關健的因素。為什么要活下去試試呢?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讯赏,機會難得垮兑,‘不試白不試,腿反正是完了漱挎,一切仿佛都要完了系枪,但死神很守信用,試一試不會額外再有什么損失磕谅。說不定倒有額外的好處呢是不是?我說過私爷,這一來我輕松多了,自由多了膊夹。為什么要寫作呢?作家是兩個被人看重的字衬浑,這誰都知道。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放刨,有朝一日在別人眼里也稍微有點光彩工秩,在眾人眼里也能有個位置,哪怕那時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說得過去了进统,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想助币,這不用保密,這些現在不用保密了螟碎。
? ? ? 我?guī)е咀雍凸P眉菱,到園中找一個最不為人打擾的角落,偷偷地寫掉分。那個愛唱歌的小伙子在不遠的地方一直唱俭缓。要是有人走過來,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筆叼在嘴里叉抡。我怕寫不成反落得尷尬尔崔。我很要面子∪烀瘢可是你寫成了,而且發(fā)表了洗搂。人家說我寫的還不壞消返,他們甚至說:真沒想到你寫得這么好。我心說你們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耘拇。我確實有整整一宿高興得沒合眼撵颊。我很想讓那個唱歌的小伙子知道,因為他的歌也畢竟是唱得不錯惫叛。我告訴我的長跑家朋友的時候倡勇,那個中年女工程師正優(yōu)雅地在園中穿行;長跑家很激動嘉涌,他說好吧妻熊,我玩命跑.你玩命寫夸浅。這一來你中了魔了,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寫扔役,哪一個人可以讓你寫成小說帆喇。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兒想到哪兒亿胸,在人山人海里只尋找小說坯钦,要是有一種小說試劑就好了,見人就滴兩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說侈玄,要是有一種小說顯影液就好了婉刀,把它潑滿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兒有小說,中了魔了序仙,那時我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路星。結果你又發(fā)表了幾篇,并且出了一點小名诱桂,可這時你越來越感到恐慌洋丐。我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質,剛剛有點像個人了卻又過了頭挥等,像個人質友绝,被一個什么陰謀抓了來當人質,不走哪天被處決肝劲,不定哪天就完蛋迁客。你擔心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文思枯竭,那樣你就又完了辞槐。憑什么我總能寫出小說來呢?憑什么那些適合作小說的生活素材就總能送到一個截癱者跟前來呢?人家滿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險掷漱,而我坐在這園子里憑什么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寫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見好就收吧榄檬。當一名人質實在是太累了太緊張了卜范,太朝不保夕了。我為寫作而活下來鹿榜,要是寫作到底不是我應該干的事海雪,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氣了?你這么想著你卻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寫。我好歹又擰出點水來舱殿,從一條快要曬干的毛巾上奥裸。恐慌日甚一日沪袭,隨時可能完蛋的感覺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湾宙,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侠鳄,不如壓根兒沒有這個世界的好埠啃。可你并沒有去死畦攘。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霸妹。可是不必著急的事并不證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總是決定活下來知押,這說明什么?是的叹螟,我還是想活。人為什么活著?因為人想活著台盯,說到底是這么回事罢绽,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仓眩可我不怕死良价,有時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時候蒿叠,——說對了明垢。不怕死和想去死是兩回事,有時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市咽,一生下來就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痊银。我有時候倒是伯活∈┮铮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可我為什么還想活呢?因為你還想得到點什么溯革、你覺得你還是可以得到點什么的,比如說愛情谷醉,比如說致稀,價值之類,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俱尼。這不對嗎?我不該得到點什么嗎?沒說不該抖单。可我為什么活得恐慌号显,就像個人質?后來你明白了臭猜,你明白你錯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押蚤,而寫作是為了活著。你明白了這一點是在一個挺滑稽的時刻羹应。那天你又說你不如死了好揽碘,你的一個朋友勸你:你不能死,你還得寫呢,還有好多好作品等著你去寫呢雳刺。這時候你忽然明白了劫灶,你說: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掖桦”净瑁或者說只是因為你還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枪汪。是的涌穆,這樣說過之后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輕松?一個人質報復一場陰謀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把自己殺死雀久。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殺死在市場上宿稀,那樣我就不用參加搶購題材的風潮了。你還寫嗎赖捌?還寫祝沸。你真的不得不寫嗎?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擔心你會枯竭了?我不知道越庇,不過我想罩锐,活著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這下好了卤唉,您不再恐謊了不再是個人質了涩惑,您自由了。算了吧你搬味,我怎么可能自由呢境氢?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碰纬,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萍聊。可是我還知道悦析,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寿桨。那么,是消滅欲望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欲望同時也保留人生?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强戴,我聽見園神告訴我亭螟,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場陰謀骑歹。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预烙。每一個倒霉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臺太近了。我在這園子里坐著道媚,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扁掸,這不是別的翘县,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
七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谴分,地壇锈麸,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沒忘牺蹄,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忘伞。不能說,也不能想沙兰,卻又不能忘氓奈。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僧凰,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探颈。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训措,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伪节。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绩鸣,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怀大。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種感覺呀闻,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已經玩得太久了化借。有—天我整理我的舊像冊,一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圈子里照的照片—一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捡多,背后是一棵老柏樹蓖康,再遠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里去找那棵樹垒手。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蒜焊,按著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狀找,肯定那就是它科贬。但是它已經死了泳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藤蘿。有一天我在這園子碰見一個老太太榜掌,她說:“喲优妙,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憎账?”“您是誰?”“你不記得我套硼,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胞皱,她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熟菲?……”我忽然覺得看政,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真是玩得太久了朴恳。有一天夜晚抄罕,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里傳出—陣陣嗩吶聲于颖;四周都是參天古樹呆贿,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森渐,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做入,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面纏綿時而蒼涼同衣,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竟块,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在耐齐,響在未來浪秘,回旋飄轉亙古不散。
必有一天埠况,我會聽見喊我回去耸携。
那時您可以想象—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辕翰。心里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夺衍。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喜命,走得任勞任怨沟沙。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壁榕,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矛紫,時間不早了可我—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护桦。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含衔。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二庵。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贪染,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催享。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杭隙。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因妙,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痰憎,而對一個情人來說票髓,不管多么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铣耘,每一步每一步洽沟,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盼舷福花初開的時節(jié)裆操,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但是太陽炉媒,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踪区。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吊骤。那一天缎岗,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白粉。有一天传泊,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蜗元,抱著他的玩具或渤。當然,那不是我奕扣。但是薪鹦,那不是我嗎?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惯豆,大可忽略不計池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