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一輩的人當(dāng)中,我最想寫的是我外婆,至于為啥最想寫她忿项,當(dāng)然是有原因的继蜡,看完你就能明白。
我的外婆是一個小腳老太太叼旋,正宗的三寸金蓮,她常年穿著那種尖頭的黑布鞋,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军浆,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摔倒似的。我看看她的鞋挡闰,又看看自己的鞋乒融,我的鞋有她的兩個大。對于外婆的腳摄悯,我是很好奇的赞季,總想象著那雙鞋里頭藏著一雙怎樣的金蓮?可是外婆從不給我看她的腳奢驯,她說她的腳不好看申钩,也沒啥好看的,還不就是十根腳指頭叨橱?所以我就一直沒有看過外婆的小腳長什么樣典蜕。
算起來,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罗洗。雖然外婆離我家不遠(yuǎn)愉舔,可是外婆卻不常來我家。大概因為外婆是鄉(xiāng)下人伙菜,而我媽嫁給我爸后轩缤,搖身一變成了城里人。外婆覺得城里人規(guī)矩多贩绕,還看不來鄉(xiāng)下人才不怎么往來吧火的。事實上,我爸這個所謂的城里人其實還不如鄉(xiāng)下人富裕淑倾,有時我爸單位工資發(fā)不下來時馏鹤,我媽經(jīng)常還要接受她娘家兄弟姐妹們的救濟。有時是錢娇哆,有時是糧食和蔬菜湃累。有了我外婆那些鄉(xiāng)下的親戚的幫襯勃救,我的童年才沒有斷過炊。
我印象中治力,只在小時候隨著外婆在鄉(xiāng)下住過一晚蒙秒。那次,我和外婆睡一間房宵统,可是半夜時晕讲,我突然從床上一翻身爬起來,推開門就往外跑马澈。外婆來不及穿好衣服瓢省,穿著那雙黑布鞋,踉踉蹌蹌的跟著我趕了出來箭券,一把抓住我的手净捅,問我為啥要回家疑枯?我說我怕外婆的房子辩块。外婆不解的問,房子有什么好怕的荆永?我指著窗戶邊那個黑洞洞的大箱子废亭。外婆頓時明白了,她說具钥,霞兒豆村,別怕,那是外婆將來要睡的地方骂删,里面是空的掌动,什么也沒有。那時外婆并不老宁玫,約摸六十左右粗恢,可是她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口棺材,她的棺材就放在床對面欧瘪,我睡在床上時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伸手可及的棺材眷射。我越看越害怕,怕里頭跳出個女鬼來佛掖。那夜妖碉,外婆用手捂著我的眼睛睡了一晚。第二天天剛亮芥被,我說什么都不肯在外婆家住了欧宜。外婆無法,只得依著我拴魄,托舅舅用單車把我送了回去冗茸。
我讀初中時猛拴,家里的條件漸漸好起來,買了新房子蚀狰,爸爸也如愿以償當(dāng)了個小芝麻官愉昆。外婆和姨媽到我家來慶賀新居。外婆低頭看了看光潔的地板磚噌亮噌亮的麻蹋,又摸了摸客廳里的沙發(fā)軟綿綿的跛溉,咧著嘴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擠到了一塊兒扮授,仿佛在心里頭說我閨女終于跟著女婿享福了芳室。然后她問我,霞兒刹勃,你們住這么高的樓房堪侯,上廁所在哪兒上,要跑到樓下公共廁所去嗎荔仁?我說不用伍宦,我領(lǐng)她到衛(wèi)生間,指著那個馬桶說這就是廁所乏梁。外婆解開布腰帶次洼,抬起一只腳準(zhǔn)備站到馬桶上,我急忙阻止她遇骑,告訴她如廁要坐在馬桶上卖毁,不是雙腳蹲在上面。外婆一屁股坐下去落萎,好半天沒有動靜亥啦,難受的說,不行不行练链,這馬桶我解手不出來翔脱,我要回鄉(xiāng)下的茅廁去。爸爸聽到外婆的嘟囔聲兑宇,搖搖頭碍侦,皺了皺眉,有種說不出的神情隶糕。
有一年暑假湖南發(fā)大水瓷产,所有河流的水位都到了警戒線,形勢岌岌可危枚驻。外婆所在的那個村子聽說要炸堤泄洪濒旦,很多人開始投奔親戚好友躲避一陣。外婆擔(dān)心舅舅家的兒子(我表弟洪兒)困在洪水中再登,加之我那小表弟又是她唯一的孫子尔邓,自然是心疼的晾剖,于是她和我媽商量能不能帶著她孫子在我家住一段時間,等洪水過了就回家梯嗽。我媽哪里會推辭齿尽,自己的親媽和親侄兒來避難,主動還來不及呢灯节。我媽對外婆說循头,您老人家就跟霞兒住一床,洪兒跟他表哥住一床炎疆。外婆死活不肯和我睡卡骂,她說她要睡客廳的沙發(fā)上。兩個人睡她不習(xí)慣形入。當(dāng)時我并不理解外婆怎么要一個人睡沙發(fā)全跨?我媽勸了她好半天,她還是不肯和我睡臥室里的大床上亿遂。
那天晚上浓若,我聽見外婆咳得很厲害,一聲接一聲崩掘,上氣不接下氣七嫌,像要喘不過氣來背過去似的。我一夜未睡好苞慢。第二天,爸爸趁外婆去樓下上公共廁所時對著我媽一頓咆哮英妓,說外婆有肺結(jié)核挽放,別讓她把病傳染給我們家。我媽極力解釋說外婆不是肺結(jié)核蔓纠,是支氣管哮喘辑畦,不傳染人的。爸爸不聽媽媽解釋腿倚,沉著臉走開了纯出。而后吃飯時,爸爸一直板著一副臉敷燎,嫌棄外婆有病暂筝,也不和她說話硬贯。我知道爸爸這樣做是不對的,可是我卻沒有替外婆說一句好話务漩,勸勸爸爸饵骨,反而像他一樣開始對外婆有了嫌棄的神色。外婆看在眼里饼煞,什么也沒有說砖瞧,過了幾天块促,她就帶著我表弟回鄉(xiāng)下了竭翠,我媽也不再挽留她們。因為她不是一家之主传货,什么都要看爸爸的臉色。即便她心里千般想留外婆住下來粮宛,可是她都不敢開口了,就這樣生生的把外婆和侄兒送出了大門秉氧。
后來外婆來我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亚斋,也再沒在我家住過。聽媽媽說她和我的外公重新住到了一塊兒赖瞒,就在村里的小學(xué)里栏饮。原本他們分居多年袍嬉,感情也不太好伺通,現(xiàn)在卻突然好了起來罐监。外婆和外公在學(xué)校門口的一間小房子里住著,外公自己種地種菜吆你,外婆在城里的批發(fā)市場進了一些特別便宜的小零食伤哺,在小學(xué)門口擺地攤立莉,據(jù)說生意還不錯茫舶。外婆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進城里來存錢饶氏,而且是背著一蛇皮袋的錢古程。
每次我看到外婆背后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都好生羨慕,外婆真有錢啊节仿。外婆把背后的蛇皮袋重重的放到地上查近,解開麻繩打開給我和媽媽看,原來全都是皺皺巴巴的一分兩分錢的紙幣册烈,上面還沾著好多鄉(xiāng)下獨有的泥巴戈泼,連一毛錢都少見。目測這一袋最多也就十來塊錢吧赏僧〈竺停可是外婆從鄉(xiāng)下背到我家要走整整十里路,而且還是一雙三寸金蓮淀零,可想而知挽绩,她的腳要承受多大的負(fù)擔(dān),不知道那一雙腳上有多少個血泡驾中。外婆背著蛇皮袋顫顫巍巍的爬到我家五樓后唉堪,媽媽就幫外婆背著蛇皮袋拿到銀行存起來,或者換成大一點兒的票子好下次進貨肩民。
我聽舅媽說外婆做的小生意根本就賺不了多少錢唠亚,那些小屁孩們見外婆人又老,反應(yīng)又慢持痰,常常趁她不注意時偷她地攤上的零食灶搜。我問外婆是不是真的?外婆說那些小娃兒也可憐,都是鄉(xiāng)下孩子割卖,家里難得給點錢買零食吃前酿,不像你們城里的孩子那么闊綽。幾分錢的東西不值錢究珊,拿就拿點吧薪者。原來外婆心里跟明鏡兒似的,只是她不計較這些剿涮。明明是偷言津,而她卻說是拿∪∈裕可見外婆的心腸是菩薩一樣的柔軟悬槽。
外婆做了幾年小買賣,攢夠了好幾百塊錢瞬浓,可是她一分也不舍得用初婆,逢年過節(jié)的全都給了我們這些孫兒輩。媽媽說外婆給我和弟弟的錢是給得最多的猿棉,叫我不要多嘴和舅媽說磅叛,免得舅媽生氣,怪外婆偏心萨赁,疼外孫多過孫子弊琴。我手里緊緊捏著外婆用血汗賺來的一百元錢,內(nèi)疚得不能自已杖爽。曾經(jīng)我是那么嫌棄外婆又老又窮還有病敲董,可外婆卻是那樣無私的疼愛我們。
再后來小學(xué)搞整頓慰安,門口不再允許擺地攤腋寨,于是外婆便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她又回到了只能靠舅舅舅媽才能生活的原點化焕。舅媽是個很厲害的人萄窜,從來不一次性給夠外婆吃的大米。她每天叫我表弟從米缸中舀一杯米送到外婆那里去撒桨。表弟洪兒也是個超有孝心的孩子脂倦,每天不管刮風(fēng)下雨都堅持送米給外婆,如果哪天不送元莫,外婆就會餓肚子。每天一杯米蝶押,只夠當(dāng)天吃踱蠢,外婆家哪里會有余糧呢?
我記得有次外婆淚眼婆娑的跟我媽媽說,有天下大雪茎截,洪兒端著裝米的口缸苇侵,不小心摔了一跤,一杯白米全灑在了雪地里企锌,他一邊哭一邊跪在雪地里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把大米一粒一粒撿起來榆浓。外婆左盼右盼見洪兒還沒送米來,等著米下鍋呢撕攒,擔(dān)心洪兒貪玩忘了送米之事陡鹃,于是沿路去舅舅家找他,沒想到剛好在路上看到前面這一幕抖坪,她心疼孫兒的手萍鲸,叫他趕緊爬起來回家烤火暖暖身子去,而她自己卻跪在冰天雪地里把那一杯大米一粒粒撿了回去擦俐。
再后來外婆又和外公分開了脊阴,因為外婆生了病,外公年歲已高蚯瞧,不能單獨照料她嘿期,只得讓外婆回到舅舅家住。舅舅蓋了一棟兩層的新房子埋合,也給外婆留了一間小平房备徐,雖說和舅舅家的院子連在一起,但那房門卻不是開在舅舅家院子里的饥悴,是單獨開在路邊上的坦喘。外婆出入也自由些,不需經(jīng)過舅舅家的院子里頭西设“晗常看起來像一家人住在一起,卻又是獨門獨戶贷揽。
外婆生了什么病棠笑,我至今也不知道。只知道她為了節(jié)約錢禽绪,去了村里的那個小診所蓖救。剛好有個新來的學(xué)徒冒冒失失的給外婆的虎口穴扎了幾次銀針,可能由于穴位不對或是別的什么原因印屁,外婆因此就神經(jīng)失常了循捺。聽媽媽說,外婆時常躲在稻田的水中雄人,找人都找不著从橘。外婆徹底瘋了。媽媽急得不得了,讓醫(yī)生給她治療恰力,那醫(yī)生說這個病是治不好了叉谜,有個冒險的方法可以試試,但有生命危險踩萎。也許媽媽是病急亂投醫(yī)停局,慌忙答應(yīng)了鄉(xiāng)下那個赤腳醫(yī)生的治療方案。
那時香府,我正在汨羅讀中專董栽,外婆還沒有走之前,我的大專自學(xué)考試馬上就要開始了回还。我跟媽媽說裆泳,在學(xué)校里有很多專業(yè)課要上,我的自考沒時間復(fù)習(xí)柠硕,可不可以幫我向老師請個假工禾,說外婆快要病死了,我要回去看她最后一眼蝗柔。實際上我只是借口回老家復(fù)習(xí)功課準(zhǔn)備考試而已闻葵。我媽為了我考試過關(guān),給我老師打了電話準(zhǔn)我回家癣丧。我高興得不得了槽畔,終于可以閉關(guān)復(fù)習(xí)了,卻從未想到去外婆那里盡一點最后的孝心胁编。
結(jié)果厢钧,一語成讖,外婆因那一次治療再也沒有醒過來嬉橙。當(dāng)舅舅打來電話早直,告訴媽媽外婆已經(jīng)走了時,媽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外婆那里市框。我看見媽媽從田埂上跑的時候一瘸一拐霞扬,她一不留神掉到了旁邊的稻田里,然后滿身是泥的爬起來枫振,沖向那個矮小的平房喻圃,雙腿跪在外婆床前放聲大哭。我看見外婆平靜的躺在床上粪滤,枯瘦如柴斧拍,像一只風(fēng)干的鳥雀。我看見外婆那雙奇特的腳裸露在了外面杖小,那是一雙腳指頭全都折疊到了腳心下的畸形的三寸金蓮呀饮焦!外婆平時走那么遠(yuǎn)的路到我家到底是怎么走的呢怕吴?我眼里浮現(xiàn)出她駝著背一點一點在馬路上移動的樣子。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外婆的腳县踢,也成了最后一次。
外婆住的那間房子里除了一張床伟件,只有一個很破舊的柜子硼啤。舅媽在柜子里翻了半天,對我和媽媽說斧账,外婆什么也沒留下谴返。老太太也真夠窮的。做了幾年生意咧织,一文錢也沒留給我們嗓袱。說完,舅媽一臉的失望习绢。
外婆睡在了那口提前了二十年就準(zhǔn)備好了的棺材里渠抹,穿著生前自己早已買好的壽服壽鞋,悄悄的離開了人世闪萄。
很多年以后梧却,媽媽拿出一塊用黑色的稠布包裹著東西遞給我說,霞兒败去,這是外婆留給你的幾個銀元放航,這些銀元跟了你外婆一輩子,誰也沒給圆裕,就給了你广鳍。應(yīng)該值不少錢,你自己保管好吓妆。我接過那個包袱赊时,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