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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叫孫長安别洪,長安城的長安。名字里不帶輩分柳刮,家里的老幺挖垛,一九五二年生人。
他總是拖著那只用久了的破麻袋秉颗,坐路牙石上歇息痢毒,偶爾會跑到鐵路邊賣小菜的生意人家窗戶下要碗熱水,老板娘笑臉相迎站宗,順便賠倆包子闸准。
孫老頭子拾荒十幾年,在窯水小鎮(zhèn)這條主干道上早已留下了些名聲梢灭。鎮(zhèn)上老一輩的人見他都會熱情的與他打招呼夷家,碰上擺了棋局的場子也會招呼他一起殺兩盤。
那時敏释,我還小库快,跟在小伙伴們后邊一起出去尋"寶藏"。碰見老人钥顽,我們總要翻找翻找他的破麻袋义屏,看看里面藏有什么寶貝。
老頭子也不惱,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慈祥的目光闽铐。他時常跟我們叨叨他小時候發(fā)生的事蝶怔。我們尋完他破麻袋里的物什就跑,捂著耳朵"吭哧兄墅、吭哧"的跑出幾十米踢星,再扭過頭給他扮個鬼臉。他就蹲在馬路邊笑隙咸,滿臉的褶子沐悦,黝黑黝黑的皮膚皺起來,黑里帶紅五督,像一片被秋季烈風(fēng)摧殘過的楓葉藏否。
他說他聽過梅蘭芳的《霸王別姬》,就在我們鄰鎮(zhèn)充包。我小時候不曉得梅蘭芳的大名副签。梅蘭芳是誰,哪家的漂亮姐姐基矮,我們可以找她一塊玩兒嘛继薛?
老人就用迥異的眼神盯著我們,看的我們心里直發(fā)毛愈捅,渾身起雞皮疙瘩遏考。我是最討厭他這副凜然的模樣,惹惱了我蓝谨,我就哭給他看灌具。正經(jīng)的放聲大哭,從來不拖泥帶水譬巫。等他嘆口氣咖楣,笑呵呵的拉著我到村里的小賣部,給我手里塞包糖果或者一個大火炬冰淇淋芦昔,我就不哭了诱贿。
這法子百試百靈,從來沒出過紕漏咕缎。那時候夏天珠十,我想吃冰淇淋都跑他面前哭。外祖父見著了就打我凭豪,追一路罵一路焙蹭,終了還要拉著我坐路牙石上,與孫老頭扯閑話嫂伞,有時會請他回家吃飯孔厉,大抵是都被他拒絕了拯钻。
老人膝下無子,住處是個木頭板子搭的帳篷撰豺,外面用帆布包著粪般,冬冷夏熱。家里一張木床污桦,一床破舊但還算干凈的被褥刊驴,一件裸露著棉花片子的軍大衣,我估摸著這都是撿來的寡润。其他的家當(dāng)還有兩只碗,幾雙筷子舅柜,一個掉了漆的床頭柜梭纹,似乎再無其他。
說是一窮二白也不為過致份,畢竟他整年的靠撿拾廢品為生变抽。
村支書找他談過話,希望給他辦個低保氮块,被他拒絕了绍载。村委會安排他去村里的敬老院,敬老院的義工們反倒到家里來才能尋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他滔蝉。
"現(xiàn)在生活見好了击儡,能吃飽,有個窩就行蝠引。"這句話他絮叨了好些年阳谍,跟村里的老頭子老太太說,也跟我們說螃概。
反正我是不理解的矫夯,估計他家門前的流浪狗也不理解。阿黑從小跟著他吊洼。這條可憐的小黑狗不知被什么畜生弄斷了左后腿训貌,跑起來一跳一跳的,還躥得賊快冒窍。
老頭子有口吃的递沪,阿黑就不會餓著。一人一狗就依靠那簡陋的帳篷小窩遮風(fēng)擋雨综液,真真實實的充滿了家的味道区拳。
孫老頭之前說家沒有了,我一直不相信意乓。那個破窩還不能算是個家么樱调?直到這些年來约素,林林總總的聽著他絮叨很多年前的事情,我才剛剛曉得:沒有父母的地方笆凌,大概在哪兒都不是家圣猎。
2
孫老頭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末的"移民",一路要飯走到了我們這個地界乞而。從古都長安(現(xiàn)西安)步行了上千公里送悔,尋常人沒有對活著的強(qiáng)烈渴望是做不來的。
年遇饑荒前爪模,他家是正經(jīng)的書香門第欠啤。家里四口人,上有父母屋灌,下有個妹妹洁段。
一朝窮途末路,十年漫漫無期共郭。
家產(chǎn)全部沒收充公祠丝。一雙爺娘飽受精神和身體上的摧殘,很快撒手人寰除嘹,留下這對兄妹相依為命写半。
妹妹是兩人要飯途中丟了,被打上牛鬼蛇神的烙印尉咕,總感覺身邊窸窸窣窣的被別人的閑言碎語包圍著叠蝇,無法掙脫。在陌生的地方能夠再次遇見自己的親妹妹是巧合年缎,可妹妹的命并不怎么走運(yùn)蟆肆。
被奸污,還是以肉換肉晦款?這些都是說不清楚的了炎功。吃不飽的環(huán)境中,什么事都做的出來缓溅。
老頭子眼睜睜看著自家的親妹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縮在馬廄的角落里蛇损。他眼淚橫流,沖上前去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坛怪,卻被她用盡全力推搡開去淤齐,全身顫抖著口里喃喃道,不要過去袜匿。
底層更啄,窮,欺凌居灯,弱……老頭子一下子想到了許多祭务。等他回過神來内狗,終于是注意到了妹妹凌亂的衣衫和微微隆起的小腹。
輕風(fēng)吹起她的單衣义锥,扣子被解開著柳沙。竹子紋飾的圍胸骯臟不堪。本來就瘦弱的身軀又是縮水了一圈拌倍,雪白的胸脯沾滿污漬赂鲤,還有幾道發(fā)紫的指痕印在瘦骨嶙峋的胸膛處。褲子也被撕扯成幾大塊布片柱恤,頹喪的耷拉著数初,想要極力掩飾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慘烈爭斗。
老頭子想哭梗顺,想殺人泡孩,這是他那一刻唯一的念頭。是誰荚守,做出這樣滅絕人性的行徑!
似乎是見了親人的最后一眼练般,心已滿足矗漾,老人的妹妹慘笑著投了馬廄旁的水井。"噗通"一聲薄料,切斷了與這個糟糕世界的所有聯(lián)系敞贡。
孫老頭說他妹妹是深閨少女,最是愛干凈的摄职。說著他便熱淚盈眶誊役,一個人低聲嗚咽起來,引得阿黑這條看熱鬧的狗子一通亂吠谷市。
他說蛔垢,想過去死,一死了之比什么事都來的輕松迫悠。他又害怕早早的死去鹏漆,自己讀過幾年書,知道"死之輕于鴻毛创泄,重于泰山"艺玲。可他孤獨(dú)熬弦帧饭聚!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搁拙。還有什么比孤獨(dú)更讓人絕望的事情么秒梳?
我是不懂這些的法绵。過去很多年,尚能記起這般他嘴中的諸多瑣事端幼,想來孫老頭泉下有知礼烈,也會心生欣慰吧!
3
自我讀完小學(xué)婆跑、到鎮(zhèn)上念初中之后此熬,孫老頭便淡出了我的視線——我離開了生活了許多年的窯水小鎮(zhèn)。
他的消失就如同突然間去世的外祖父般滑进。原以為我只是離開一陣子犀忱,這個世界不會改變什么。大概扶关,沒有突如其來的國家政策阴汇,世界的樣貌確實不會變化多少〗诨保看天上的云彩搀庶,永遠(yuǎn)能夠見它們慵懶的漂浮。但是铜异,誰也無法阻擋住人的生老病死哥倔。
生在這個五彩繽紛、美輪美奐的世界上揍庄,曾經(jīng)記住的鐫刻在心頭咆蒿,而在失去美好的瞬間,才會驚慌失措蚂子,原來不夠珍惜的永遠(yuǎn)是那些陪伴著我們童年一路走過來的人沃测。他們也會生病,也會老去食茎。直到知道他們逝去的時候蒂破,我們才醒悟到,他們是一直活在我們夢境中的天使别渔。我們曾經(jīng)做過的那些愚蠢而又美好的夢寞蚌,其實他們都是參與者。
我經(jīng)常想钠糊,越來越多的人成年后不再談夢想和志向挟秤,是否與這些與你一起塑造過夢想的人姍姍離去有關(guān)。
碰上節(jié)日抄伍,偶爾回窯水小鎮(zhèn)探望外祖母艘刚,還能見到阿黑。狗狗的生命大概也就十來年吧截珍!它比以前胖了許多攀甚,肉也肥實了箩朴。只不過,它的皮毛失去了曾經(jīng)的光亮秋度,在昏黃的夕陽下黯然無光炸庞,如同一塊遮羞的破布裹在身上。
看來孫老頭還住他那個破爛帳篷里荚斯。
走出通往外祖母家的小土路埠居,他就蹲火車鐵軌旁的路牙石上。眸里深邃事期,清澈的如同有一個原生的宇宙滥壕,看不盡滄桑。
我上去打招呼兽泣,他大概是不太記得我了绎橘,注視了我很久才想起來。轉(zhuǎn)眼間唠倦,他竟也是邁過六十的老人了称鳞。索性是挺過了最艱難的時光,老人所走過的那些崎嶇彎路都成了生存旅途上的小浪花稠鼻。
他跟我說冈止,他也差不多要去往那個世界了。他離開家鄉(xiāng)三十多年枷餐,希望走的時候能在天上駐足一陣子靶瘸,看看如今的長安苫亦,看看他的家鄉(xiāng)毛肋。他又自言自語地說,如今長安肯定變成了另一個模樣屋剑,不知道自己還認(rèn)不認(rèn)得路润匙。說著說著,淚眼婆娑唉匾,傻笑連連孕讳。
我問他怎么國家整頓后,也不找份體面像樣的工作巍膘,買個房子厂财,娶門媳婦,好生過日子峡懈。他笑笑沒回話璃饱,依舊如同雕像般駐立在石頭上。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他肪康。
4
前些年荚恶,有次母親神神秘秘的給我打來電話撩穿,說孫老頭死了。我心中五味雜陳谒撼。
他像一位親人呵護(hù)過我食寡,像一位玩伴陪伴過我。于我來說廓潜,他是長輩抵皱,又是朋友。
聽母親說茉帅,他去世叨叙,是村委會料理的后事。雖沒有太隆重堪澎,辦的還算妥當(dāng)擂错,鎮(zhèn)上不少還在茍延殘喘、生命力驚人的老人都去參加了葬禮樱蛤。有的是趕熱鬧钮呀,捧個人場,也有真心去送送他的昨凡。不少老人都落淚了爽醋。
我向母親詢問原因,才知道他原是當(dāng)過鎮(zhèn)長的便脊。鎮(zhèn)上的孤兒院蚂四、養(yǎng)老院以及那條主干道是他一手操持修建起來的∧奶担可以說遂赠,沒有他,窯水小鎮(zhèn)還是個"世外桃源"晌杰,與世隔絕跷睦。
八十年代平反,他的身份終是明白了許多肋演。國家要發(fā)展經(jīng)濟(jì)抑诸,鎮(zhèn)子要整改,用人之際他毛遂自薦爹殊。許是他走了狗屎運(yùn)蜕乡,先在村里混了個干事,幾年間一路平步青云做到鎮(zhèn)長梗夸。
他帶領(lǐng)大家伙兒發(fā)展村鎮(zhèn)經(jīng)濟(jì)层玲,依靠國家政策支持建成了幾個陶瓷廠,修建公路,將鎮(zhèn)里的陶瓷称簿、煤和農(nóng)產(chǎn)品出口到了外地扣癣。
九十年代初,他自己辭去了工作憨降,依舊靠拾荒維持生計父虑。后任鎮(zhèn)長給他爭取的補(bǔ)助,他一個子兒不留全部捐給了孤兒院授药。
我向母親探問他不娶親的緣故士嚎,她只是模模糊糊說了兩句。孫老頭放心不下孤兒院的那些孩子悔叽,舍不得這個鎮(zhèn)子莱衩,畢竟他一生的心血都在這里。人的精力和能力終歸有限娇澎,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产上。
離鄉(xiāng)的鴻雁苹祟,飛著飛著就到了生命的盡頭衡蚂。
老頭子說過棚愤,男人得活的轟轟烈烈。因這話戚啥,我還懟過他奋单。想是那時年輕,不知好歹猫十。
現(xiàn)如今览濒,外祖父和孫老頭都逝去好些年了,不曉得他倆還能不能在路上碰見拖云,促膝長談贷笛。
鎮(zhèn)上的主干道翻修了幾遍,來回折騰江兢,鋪路的材料變來變?nèi)プ蛞洌右蝗鐝那岸∑怠f?zhèn)上傳出以房換樓的消息后杉允,村里一下子建了十好幾座,不少人住進(jìn)了樓房席里。從前熱熱鬧鬧的棋場也因著老人們的更新?lián)Q代冷冷清清叔磷。
廢棄的舊鐵道旁,賣小菜的店前也是門前冷落鞍馬稀奖磁。幾次看到老板娘和大叔手里拿著包子改基,啃得正香,也不知他們會不會想起那個經(jīng)常來要碗熱水的孫老頭咖为。
又是一年秕狰,葉子黃時稠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