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湖南人鸟辅,三歲以后去了深圳,從此后過上了端午莺葫。
三歲以前的端午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匪凉,竟似乎三歲以前的孩童是沒有端午的,他們咿咿呀呀捺檬,每天都是端午再层。大一些的時候,端午也多是一種城市記憶堡纬,以為就此就要斷定聂受,作為湖南人,實(shí)在是沒有過過湖南端午烤镐,但要著筆的瞬間蛋济,那些莫名的影像和混沌的音階,如同黑色電影里潮濕的街炮叶,在記憶的斷帶處演繹憂愁和懷念碗旅。
湖南人是很愛端午的,在湖南過端午我從來不需要問大人今天是幾號镜悉,端午是幾號祟辟,提前一個月的街邊粉店自會告訴你,早晨熱熱鬧鬧的粉店侣肄,老板娘滿臉蒸汽的喜悅:“咬不咬來加粽子誒旧困?(要不要來個粽子啊茫孔?)”于是你順著她粗黑的短小指頭叮喳,可以看到沸騰的水翻滾著細(xì)白的粉被芳,頂下面才有一個炭火燒紅的小鐵鍋缰贝,鐵鍋已經(jīng)斑駁,火與鐵的戰(zhàn)斗打下黑色的焦灼畔濒,幾粒小小的綠黃粽子可憐地瑟縮剩晴,“不了不了”,我的普通話讓周圍人一笑而過侵状,后頭總會及時傳來一聲高亢地聲調(diào):“誒赞弥!果家美女不要,你得我一過撒Hば帧(這個美女不要绽左,你給我一個吧!)”似乎原是對我說得艇潭,卻也不是拼窥,直至今日戏蔑,爺爺去世,湖南已不再是我的湖南鲁纠,我依舊無法完全理解這種湖南粉店的熱情总棵。
回家后總會受到長輩的責(zé)備:“哎呀!你果蠢子腦殼改含!粽子就是要那種星黃色果才好乔榱洹!(哎呀捍壤!你個蠢人腦袋骤视!粽子就是要那種深黃色的才好吃!)”表情總是惋惜而沉怒白群,似乎在為賣粽子給我的人委屈尚胞,于是我明白了,粽葉的顏色如果是新鮮的綠色帜慢,那是城市的顏色笼裳,蓬勃的表象下往往是開鍋后四零八散的心,湖南人一代一代傳承粱玲,告誡我們:“包粽子一定要用曬干的包躬柬!”
曬干后的粽葉又黃又黑,連紋路間的塵粒都仿佛融入了這份復(fù)古抽减,猶記得母親是曾做過湖南人的叛徒的允青,但她總歸是湖南人,沒有處理新鮮粽葉的家族經(jīng)驗(yàn)卵沉,也沒有求助網(wǎng)絡(luò)的時代自覺颠锉,電話那頭奶奶的訓(xùn)斥顯得氣急敗壞:“你住麻果要買新鮮果!豪史汗!果那果曉得嗎搞扒砺印!真果是MW病(你干嘛要買新鮮的瓷蛙!吼!這誰知道要怎么搞戈毒!真的是<桠)”母親只是把頭低低地垂在胸前,用手無助地?fù)芘嗑G喜人的葉把埋市,葉面上一片流光四溢冠桃,清潤的綠在輕輕地顫動,但我們終究還是沒有吃上母親親手包的粽子道宅,此后就再也沒有吃上食听。
令人奇怪的是套么,奶奶自己實(shí)則極少極少親手包粽子,孫子兒女想吃粽子碳蛋,她總是上街買的多胚泌,自己做的少,與小院里熱衷熱鬧的其他老奶奶截然不同肃弟,這興許與湖南大街興旺發(fā)達(dá)的粽子市場有不少關(guān)系玷室。
幸運(yùn)的是我的記憶牢牢地鎖住了這些很難再有的珍貴——記憶里竟是有一次的,那一次我和妹妹催粽子催的緊笤受,還沒到一個月穷缤,心里頭就止不住饞起來,這對于小孩子實(shí)在是可以理解的箩兽,對于似乎一年才能吃一次的食物津肛,節(jié)日反而變成了一種借口,奶奶被我們纏得實(shí)在沒有辦法汗贫,又不好意思向隔壁家早早就張羅起端午宴的老奶奶借身坐,只好自己買了一些干粽葉回來一直放著,每日給我們當(dāng)個念想落包,我們瞧著瞧著部蛇,很快就瞧出不對勁來,每天圍著她嘰嘰喳喳地聒噪:“奶奶你到底什么時候包案烙涯鲁!”“哎呀,明天包嗎有序!”奶奶總是這樣說抹腿,湖南話轉(zhuǎn)普通話常常不自覺拉高音調(diào),像一場輕重緩急的嘲笑旭寿,臉上有一種特別的嚴(yán)肅警绩,似乎是為了某種事物的維護(hù)。
然而一個月終究是太漫長了许师,對于著急的我們來說房蝉,每一秒都是一個四季僚匆,孩子的時間總是慢于大人很多微渠,以致他們無法忍受大人的拖,于是以致后來咧擂,每天吃飯時逞盆,我和妹妹都比以往尤其安靜地看著,一個菜松申、一個菜端上來云芦,不管桌上的菜是如何曾經(jīng)的心頭摯愛俯逾,我們總是干癟地期待,下一個菜舅逸。
直至終于有一天桌肴,一個瓷白的碗被一塊厚重的抹布裹著,像影視劇里被唯一下了毒藥的那道菜琉历,我和妹妹追隨著用目光給了它長長的特寫坠七,木筷和瓷碗發(fā)出清脆的碰擊,像是慶祝一場小小的勝利旗笔,深黃色的粽葉“白毛”不斷生長彪置,扭曲著探向天際,如同宮崎駿筆下那頭神圣的發(fā)狂的野豬王蝇恶,三個小小的粽子拳魁,就堆疊出我和妹妹的成長。
奶奶用剪刀咔嚓一聲撮弧,很清脆地剪斷了她幾個小時前終于費(fèi)力綁好的粽繩潘懊,粽葉被一層、一層打開贿衍,露出里面雪白透亮的糯米來卦尊,我和妹妹誰也沒有說話,在我們印象里粽子是一種復(fù)雜的食物舌厨,和粽葉的黃一樣岂却,一碗晶瑩的糖粒被及時端到桌上,“洽H雇帧(吃u锪ā)”奶奶下了命令。裹滿糖粒的糯米甜膩而清香揉燃,當(dāng)時那種滿足的感覺時至今日已變成一種幻想和夢想扫尺,只記得奶奶滿臉的好笑,五跟指頭牢牢抓住粽尖一角炊汤,“哼哼哼正驻,恰,恰過大就莫廣發(fā)嗒(吃過了就別說話了)抢腐,哼哼哼……”奶奶總是笑得像是發(fā)脾氣姑曙,讓我和妹妹悄悄紅了臉頰。
后來迈倍,端午終于到了伤靠,隔壁家的奶奶送來了一整袋自己做的粽子,每一個都是那天我們吃的三倍大啼染,粽子數(shù)量實(shí)在太多宴合,端午卻很快就要過了焕梅,于是粽子便成為餐桌上一道菜,無論大人或小孩卦洽,從未有人說過“吃膩了”這類的話贞言,因此,湖南人愛吃粽子我想很大原因是湖南人平日里就愛吃糯米的緣故阀蒂,湖南的飯館里必然有一道菜蜗字,雖不及剁椒魚頭和小炒肉在外省的名氣,卻更加在餐桌上常見對于湖南人自己脂新,那便是“八寶飯”挪捕,顧名思義,實(shí)則是與花生争便、腰豆级零、紅豆、紅棗等數(shù)十樣混合糯米蒸熟滞乙,幾乎沒有什么技術(shù)可言奏纪,但甜甜的糯米飯如今看來卻比在意火候的小炒肉更類同于湖南人的性格,而隔壁老奶奶已經(jīng)做了一輩子的粽子斩启,她的粽子又大又實(shí)序调,卻不讓人膩煩,撥開濃郁咸香的糯米兔簇,紅油的蛋黃閃閃發(fā)光发绢,黃豆沙沙地化開,與肥肉一起融在舌尖垄琐。
粽子像人边酒,這實(shí)在是很妙的比喻。
奶奶和粽子印象里只有這一次狸窘,單薄而愈發(fā)彌足珍貴墩朦,印象中豐滿的,是雞蛋翻擒。也許是老一輩的記憶情結(jié)氓涣,奶奶大概是知道自己是不擅于包粽子的,但總歸要讓孫子兒女在端午節(jié)時想起自己點(diǎn)什么陋气,于是每到端午節(jié)劳吠,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家獨(dú)此一家的“習(xí)俗”,紅紅的雞蛋總是擺滿了床頭恩伺,起床不能洗漱赴背,先吃一個雞蛋椰拒。
雞蛋殼的紅是一種特別的紅晶渠,既不鮮艷得讓人討厭也不暗沉得失去寓意凰荚,融合雞蛋原本的粉,雞蛋紅古典而沉靜褒脯,蛋殼紋路天成便瑟,厚重而不輕浮,你看不透它脆弱的守護(hù)番川,雞蛋宛如藝術(shù)到涂,演繹永恒。把它擁在掌心颁督,那種熱仿佛可以穿透肢體践啄,撫慰靈魂,只有這種紅沉御,對熱的態(tài)度是包容屿讽。紅紅的雞蛋總是比普通雞蛋要好看,不像外國兒童專門有一個節(jié)日在雞蛋上發(fā)揮想象吠裆,中國兒童總能在貧乏中開出童真的紅花伐谈,滿足得讓人心疼,因此吃紅雞蛋時總要格外小心试疙,一定要品嘗到大人口中所說的“特別的香甜”诵棵。
奶奶不信神靈,我們家也從未供奉祖先祝旷,但每年端午履澳,奶奶會莫名變得有些迷信,家里買來一大捆艾葉怀跛,晚上燒水泡開奇昙,焦黃的葉片在熱水中起起伏伏,太陽敌完、月亮储耐、泥土、生物全都被熱水泡開滨溉,氤氳出艾葉獨(dú)特的芬芳什湘,水被一點(diǎn)點(diǎn)浸染,白色的透明變成黃色的透明晦攒,印出我的臉蛋闽撤。用艾葉水洗澡曾讓我覺得懊惱,覺得黃色是污濁的表現(xiàn)脯颜,但奶奶從不解釋哟旗,或者說她大概也不知道怎么解釋艾葉是如何將自身的黃脫落給水而本身并不掉色,她總是用不是解釋的話解釋:“艾葉水可以驅(qū)邪,對身體好闸餐!”
但無論怎樣饱亮,這些事總之是端午節(jié)的小小插曲,無法支撐過端午的主旋律舍沙,我們家是總能把所有節(jié)日都過成一個節(jié)日的近上,這個節(jié)日就叫做“團(tuán)圓”。但湖南的端午拂铡,這個節(jié)日總是過得很感傷壹无,人最多的時候,也不包括要上班的人和要上學(xué)的人感帅。于是大多時候斗锭,這個主旋律,是在深圳奏響的失球。
四散在這個小小城市里的人拒迅,在某一天如同執(zhí)行某種使命般聚集在一起,大家相互寒暄她倘,仿若沒有這幾個月甚至是半年的時間隔閡璧微,大家熟稔得仿佛還如同上個世紀(jì)一樣一同居住在一間大宅門,也許可以說這是一種融入靈魂的契合硬梁,大家彼此無論如何變化也不感覺陌生前硫,又似乎總有另一種解釋隱隱地發(fā)聲,漠然荧止,因?yàn)槟灰俚纾谑沁m應(yīng),適應(yīng)沒有情緒的話語跃巡,適應(yīng)青綠色的粽子危号,也適應(yīng)深黃色的粽子。
上桌之前總要掰指頭數(shù)數(shù)素邪,雞鴨魚肉菜外莲,也許再來一個蝦,一個小朋友吃的甜點(diǎn)兔朦,過節(jié)的話偷线,每人都提了一箱粽子,封面上一雙老人的手書寫粽子的故事和歷史沽甥,但卻從不打開声邦,沒有人想要在端午節(jié)這天吃一口粽子,必須表現(xiàn)出厭煩摆舟,“我們已經(jīng)吃太多了亥曹!”所有人都這樣說邓了。
大人嘰嘰喳喳、咿咿呀呀媳瞪,孩童反倒安靜骗炉,大家默默地拿起筷子,木筷和瓷碗碰撞叮叮當(dāng)當(dāng)材失,宛如一場無聲的反抗痕鳍。酒足飯飽硫豆,大家也許還要聊上一個小時龙巨,也許不聊,就這樣又再次分別熊响,身體短暫團(tuán)圓旨别,心靈卻遠(yuǎn)在天邊,似乎團(tuán)圓的含義只為了看彼此一眼汗茄,于是有了最現(xiàn)實(shí)的理由秸弛,過年再見。
在深圳我們家從來不買粽子洪碳,家里早早就有印上各家標(biāo)牌的精美盒子——父親總能有這樣的辦法递览。因此端午節(jié)變成“粽子節(jié)”便是很容易想象的事情,脫去了文化的外衣瞳腌,粗俗到最后便只剩食物的狂歡绞铃。海鮮粽子是我最喜歡吃的新品種,無論口感或是個頭大小嫂侍,都極像隔壁家老奶奶的風(fēng)格儿捧,但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內(nèi)里的咸肉被換成了咸蝦米,蝦米加上糯米挑宠,吃過頭便覺得十分甜膩菲盾。
紅豆粽子大概是奶奶的白米粽子的升級版,內(nèi)里的紅豆沙細(xì)膩而清甜各淀,但包粽子的人不很細(xì)心懒鉴,常常讓豆沙露出表面,顯露一點(diǎn)點(diǎn)紅的痕跡碎浇,這樣粽子的風(fēng)味便大大減少疗我,只讓人感覺現(xiàn)代工業(yè)制造的粗糙,他們包粽子的時候南捂,大概心里是不會想:“這兩個饞嘴的丫頭吴裤,真的煩死了∧缃。”但最最重要的是麦牺,糯米钮蛛,這個湖南人最喜歡吃的食物,仍然作為粽子的主要食材剖膳,被保留了下來魏颓。
我們家收到過一盒星冰粽,也就是星巴克咖啡店出品的粽子吱晒,沒開之前我十分好奇為了迎合中國市場星巴克會如何轉(zhuǎn)變它自己的特色甸饱。粽子很小,我們?nèi)颊袅寺乇簦还擦鶄€叹话,青綠色的粽葉,干凈得沒有一滴汁水墩瞳,一層一層剝開后驼壶,透明軟糯的粽子形狀,可以直接透視正中間那團(tuán)黑色或綠色或粉色的泥膏喉酌,我拿起盒子热凹,參考了上面的文字:巧克力、抹茶泪电、蔓越莓般妙。
也不知道這盒粽子在中國賣得好不好,我時常這樣想相速,但那是我吃過最難吃的粽子碟渺,中西融合的結(jié)局并不總是“happy”,滾燙的甜點(diǎn)讓人覺得尷尬和蚪,稱呼它為粽子實(shí)在是西方式的匹諾曹止状,粽葉包裹下的一切,都離中國很遠(yuǎn)攒霹。
每個人自有他自己的節(jié)日怯疤,這在我們家是一條訓(xùn)言。如果說我的端午在吃催束,那母親的端午集峦,在擺。她總是從藥店買來一堆艾葉或粽葉抠刺,但從不用來泡澡或包塔淤,只是放著,放在廚房最顯眼的地方速妖,放在客廳最邊角的位置高蜂,也從不說為什么,似乎這是一種端午的獨(dú)特儀式罕容,又或許只是為了營造某種“我們家也在過節(jié)”的氛圍备恤。
父親在端午節(jié)這天依舊愛看電視稿饰,端午特別節(jié)目里,寬寬的大河露泊,長長的寶船喉镰,吶喊與槳聲,歡呼與榮譽(yù)惭笑,賽龍舟的拍攝并不很有技巧侣姆,不如足球或籃球,將輸贏的癲狂寫在鏡頭上沉噩,但如果坐在船上捺宗,那酒神式的眾生吶喊一定一樣瘋狂,那與河水與身體抗?fàn)幍囊庵疽欢ㄒ粯屿陟谏馄ㄉ谩N覇柛赣H:“這是在哪里俺テ尽产弹?”他沒有看我派歌,似乎是回答被突如其來的思索打斷,“洞庭湖痰哨〗汗”他最終回答說。
歷史是一條長長的大河斤斧,這是很多作家都非常喜歡用的比喻早抠,我覺得只要看一場賽龍舟就可以得到理解,然而歷史是人撬讽,只有人類擁有歷史蕊连,動物是從來不知道猛犸象或草履蟲的。因此游昼,歷史注定是一場盛大遺忘甘苍,在這場盛大的遺忘里,我是中間人烘豌,一部分獻(xiàn)給過去载庭,一部分委身未來,而我未來的孩子將注定出生并生活在某座城市廊佩,他們將不知道囚聚,也不會吃到,用焦黃的粽葉包裹下的甜與咸标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