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使要回一趟外婆家這件事是被母親提前兩周告知的,可到了出發(fā)當天我心中仍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一想到那是個幾乎一年四季黃沙漫天澈段,連自己喜歡的生煎包連鎖店也沒有的小小的三線城市,我就忍不住輕輕嘆氣舰攒。那里的肯德基甚至都沒有宅急送败富!可又想不出不去的借口,只好收拾好東西和母親一起踏上了回外婆家的路摩窃。
晚上八點多出發(fā)囤耳,站在外婆的樓道門口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了。太陽的白光熱辣辣地照在我的頭頂和后背偶芍,映在地面上的僵硬的黑影子格外清晰充择。上次回來是兩年前還是三年前?久到連眼前這幢灰白色墻壁的六層樓房都比上次見低矮了一截匪蟀。
“別愣著啦椎麦,你姥姥肯定又盼著你趕快到家呢,說不定昨晚又惦記的沒睡好材彪」劭妫”
聽到母親的催促,我才停止發(fā)愣段化,回過神來“嗯”了一聲嘁捷,和母親提著從超市買來的大包蔬菜水果一步一臺階地往三樓蹭去。
“哎呀显熏,可算是回來了雄嚣!”門鈴還未響完兩下門就被打開了,外婆笑瞇瞇地彎下腰來去接過我手上沉重的購物袋,一邊和我們說話一邊把東西放到廚房去缓升。松垮垮的青色碎花的確良襯衫在外婆瘦瘦的身子的身上一蕩一蕩鼓鲁,似乎顯得太大了一些。
二
我走到客廳坐下港谊,環(huán)顧四周骇吭。2012年的掛歷還在墻上掛著,翻到11月的那一頁歧寺。暖氣片上墊著皺巴巴的報紙燥狰,可能在去年冬天烤過什么。童年的自己喜歡吃的紅薯干就是這樣烤出來的斜筐,紅薯蒸熟后切片龙致,隔著小學作業(yè)本的紙放在暖氣片上。北方冬天的暖氣燒的旺奴艾,紅薯片中午烤上净当,下午四五點放學就可以一邊吃紅薯干一邊看動畫城了。外婆的屋子好像被施了魔法阻止時間的侵入蕴潦,似乎你隨手在角落里扔下一本書像啼,它就可以十年二十年地停留在那里。
過了幾分鐘潭苞,外婆把切成片的西瓜放進唐磁盤里端了出來忽冻,放到茶幾上,手心往自己的碎花襯衫上搓了搓此疹,招呼我和媽媽:“你們倆快過來吃點西瓜僧诚,這是今天早上在早市剛買的,那個攤主我認識蝗碎,專門讓他給我挑了個又大又甜的湖笨。”
“知道啦媽蹦骑,您也別忙活了慈省,過來一起吃西瓜吧∶吖剑”媽媽皺著眉笑著對外婆說边败。
“唉呀,你倆多吃點捎废,我吃不吃都行笑窜。對了,小琪不是愛吃蜜豆油糕嗎登疗,我昨天晚上已經(jīng)把紅豆泡上了排截,想一會兒再去趟早市,買點黃米面兒,做給你們吃一吃匾寝。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小琪搬葬,很久沒吃了荷腊,饞了吧艳悔?”外婆笑瞇瞇地看著我,眼角的皺紋形成了小小的扇形三角洲女仰,延伸到花白的鬢發(fā)里猜年。
蜜豆油糕……是啊,很久沒吃了疾忍。
三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過的乔外。當時爸爸媽媽都在幾百公里外的B市工作,于是自己就在外婆身邊度過了幼兒園和小學時光一罩。那時的一年四季我是用食物來分別的:春天槐樹一開花杨幼,放學就可以聞著一路的香味蹦跳著回家吃槐花包子;夏天外婆會把一整個習慣泡在涼水里聂渊,晚上納涼時用勺子舀著吃差购;秋天豆角便宜又新鮮,所以瘦肉豆角燜面總是被端上飯桌汉嗽;而提到冬天欲逃,就是這個蜜豆油糕了”睿可自從回到父母身邊上中學開始稳析,外婆家似乎就離自己越來越遙遠。小孩子是不會懷念的弓叛,只會忘記彰居。來到令人眼花繚亂的B市,我迅速適應了大城市帶給我的一切新鮮和便利撰筷,適應了五顏六色的水果糖陈惰,適應了鮮艷花俏的杯蛋糕,適應了海鮮披薩和雪山摩卡闭专,卻毫不猶豫地遺忘了蜜豆油糕奴潘。
“小琪,那你也一起去吧影钉,幫姥姥提提東西画髓。”
“嗯平委,好奈虾。”
于是和外婆一起出門,去往早市肉微。從家到早市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鐘匾鸥,途中經(jīng)過了自己從小長大的小公園。公園里那排柳樹的枝條好像比以前更加繁密翠綠了碉纳,像是這個小城里的長須老者般在小路兩旁垂袖而立勿负,安閑凝定地度過自己的晚年。
黃米面十塊五一斤劳曹,比白面還要貴出一倍奴愉。外婆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價格,我卻有些吃驚铁孵。外婆讓小販過完稱一邊和我往家走一邊絮絮叨叨地和我聊起天:“黃米面其實就是黍子去了皮再磨成的面锭硼。咱們這個地方水土不是很好,大旱小旱總連著來蜕劝,小麥是長不住的檀头。只有這個黍子,是咱們這兒的救命莊稼啊岖沛。幾十年前大家伙吃不上白面暑始,才拿黃米面和玉米面當糧食。現(xiàn)在啊這人都吃精細米面吃白了肚皮啦烫止,居然一窩蜂地轉頭回來吃這些東西蒋荚,其實它哪有精白面好吃。不過要是做油糕馆蠕,到底還是黃米面好啊期升,白面不夠粘,口感不好互躬,糯米貴播赁,而且太膩了點兒。幾十年前黃米面油糕都是精貴的食物吼渡,最窮的時候家人也只是挖野菜吃糠皮容为,連不帶餡兒的黃米油糕都是過年才吃嘞。豬油都缺的緊寺酪,花生油更是沒有坎背,哪里吃的起油炸糕,就用蒸的寄雀。年末一籠屜一次性全蒸出來得滤,趁熱一段一段地切好,放在平房外面晾著盒犹,一個晚上就凍得磚頭一樣硬懂更,然后就不怕放壞啦眨业,每次想吃了,就切成片重新入鍋蒸一蒸沮协,省著些吃能從年三十兒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我一手提著裝黃米面的塑料袋一手挽著外婆龄捡,聽著她敘述那段我無法看見也無從想象的年月。
四
回到家里我把黃米面拿到廚房慷暂,看到泡好的紅豆已經(jīng)被媽媽撈了出來聘殖。
外婆解下媽媽的圍裙又立馬反手系到自己身上,動作輕快又調皮:“小琪喜歡吃我做的糕吶呜呐,又不是你做的就斤,邊兒去悍募!”
在盛著紅豆的鍋內(nèi)重新注好水蘑辑,開大火煮沸,關火再蓋上蓋子燜了二十多分鐘坠宴。
揭開鍋蓋撒下白糖洋魂,了解我喜歡吃甜一點的,外婆撒的糖稍多喜鼓,慢慢攪拌至溶化副砍。
再度開火煮沸,反復燜庄岖,直到紅豆變軟豁翎。
最后打開小火,耐著性子慢慢熬煮十分鐘隅忿,紅豆變成了綿而沙卻不破皮兒的狀態(tài)心剥,蜜豆就做好了。
我跑去端起煮好的蜜豆背桐,輕輕把它們舀出來优烧,放在早已平攤在桌板的紗布上晾著,然后跑回廚房链峭,咧開嘴沖外婆笑:“外婆畦娄,我們一起做油炸糕吧!我還想順便學一學呢弊仪∥蹩ǎ”
外婆愣了一下,隨即笑容在臉上舒展開來励饵,漾出一圈圈可愛的皺紋:“行安蛋!蜜豆油糕做起來有點麻煩曲横,你不嫌就好喂柒!”
“當然不麻煩了不瓶!”兩步走上前,剛從背后抱住外婆灾杰,她卻急著躲開:“哎呀蚊丐,渾身油點子!”
將買到的黃米倒入和面盆艳吠,然后一點一點加溫水攪拌麦备,將面攪拌成均勻的顆粒狀。
“這個攪拌也有講究吶昭娩,”外婆的手一邊活動著一邊像我傳授經(jīng)驗凛篙,“攪到什么時候呢?就是用手一握栏渺,你看呛梆,像這樣,”把左手伸進盆里抓起一小把小顆粒握緊然后松開手掌磕诊,“能握成團了填物,還有濕氣,就差不多了霎终≈突牵”
這時媽媽已經(jīng)把墊著紗布的籠屜架在煤氣灶上,水汽也裊裊冒上來莱褒。
外婆把盆端到煤氣灶旁放下击困,開始一層一層往里撒黃米面」阃梗“這個黃米面一定要用撒的阅茶,沿著鍋一圈一圈往里撒,不均勻也不行炮障,太厚了也不行目派,那樣都會結成半生不熟的面疙瘩,出來就沒法搟皮包餡兒了胁赢∑蟛洌”
撒完之后蓋上鍋蓋用大火蒸十分鐘,關火再等三分鐘智末,“用水汽再熏一熏谅摄。”
這個時間段也不能閑著系馆,媽媽和外婆一人拿兩角送漠,撐開一張透明的塑料紙鋪到桌上,并開始往上刷植物油由蘑∶龉眩“蒸熟的黃米面粘得很代兵,直接放在砧板上就拿不起來了∫罚”
隨即揭開籠屜植影,把盛著黃米面的紗布直接拿下來翻扣到塑料紙上,用搟面杖將面團來回壓勻涎永,使之成為有勁道的面餅思币。外婆在搟面餅時顯出吃力,于是我接過搟面杖羡微,把面餅搟至細膩谷饿。
然后將面餅搓成條狀,再切成幾小段妈倔,揉圓博投,把早已晾好的蜜豆放到面前,把手里的黃米面團用大拇指戳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启涯,把蜜豆放進去贬堵,把口捏住,再揉圓结洼。我擔心把面皮撐破,所以蜜豆餡總是不敢放太多叉跛。而外婆完全無此顧慮松忍,每次舀一大勺放進手心的面皮里,左手一旋把口擰住筷厘,雙手揉兩下鸣峭,一顆渾圓可愛的黃米糕又出現(xiàn)了。
接下來是小火油炸酥艳。兩根長的有些滑稽的筷子在外婆的手上卻仿佛有了靈氣摊溶,黃米糕五個一組地在鍋內(nèi)茲茲冒著小油泡,隔幾秒翻一次面充石。
當所有蜜豆油糕都成功出鍋時莫换,我終于一身輕松尖叫著從地板上蹦起來。沒想到自己童年里最愛的蜜豆黃米糕竟然復雜到這種程度骤铃。那時的外婆是如何做到隔三差五就做一頓蜜豆油糕給我吃的呢拉岁?
五
蜜豆油糕終于被端到了餐桌上。一顆一顆鵝蛋般圓圓地堆疊在搪瓷盤里惰爬。外皮有些起伏不平的被油炸出的小氣泡喊暖,外婆不懂用任何藍莓醬或番茄醬將油糕修飾出好看的花紋圖案,外觀自然比不上自己在B市餐廳內(nèi)吃到的精致點心撕瞧,卻正因為這點使它有了一種粗糲和古拙的美陵叽。
外婆把白糖罐拿來狞尔,舀出一勺撒在上面。由于油糕表面被炸得焦黃并無粘性巩掺,糖粒子窸窸窣窣地滾落到盤底沪么。我卻還記得正確吃法,用筷子插起一個油糕咬了一大口锌半,露出黏黏的黃米和冒著熱氣的蜜豆后禽车,伸出去沾盤底的白糖。粘好刊殉,又是滿足的一大口殉摔。外層皮被油炸的金黃香脆,把嘴唇吃的油汪汪记焊。里面是蒸熟的黃米面逸月,剛咬下去帶一絲粗糧特有的若有若無的苦澀和粗糲,在口中回旋兩次就立馬化成了粘軟的糯香遍膜,以及令人欲罷不能的醇厚碗硬。蜜豆也對味蕾形成了絕好的刺激,在滿口糯香中顯露出來瓢颅,沙而甘綿的細膩口感在口中綿延開去恩尾,像是嘴里一場小小慶典的絢麗開場。我猛然想到挽懦,口中的蜜豆油糕才是最樸實的家鄉(xiāng)甜點翰意。七八歲的冬天沒有哈根達斯沒有芒果布丁,更沒有對自身體重和食物卡路里的擔憂信柿,有的只是這一個個其貌不揚卻帶來無數(shù)個滿足日子的蜜豆油糕冀偶。
外婆坐在旁邊不動筷,看我吃的大口渔嚷,笑意更濃进鸠,伸手把有點散亂的白發(fā)撥到耳后。這讓我瞬間注意到老人的發(fā)量比上次見少了很多形病,已不太能蓋的住粉色的頭皮客年。外婆從前是愛美的,記憶中總是隔一個月就會買來染發(fā)膏窒朋,再喊來對門的李嬸搀罢,自己坐在那把不知年歲的竹藤椅上,讓她把新長出的絲絲縷縷的白發(fā)染成不太自然的黑色侥猩。
“外婆最近怎么不染頭發(fā)了榔至?” 我嚼著口中的油糕,鼓鼓囊囊的問欺劳。
“哎呀唧取,一把年紀了還臭美啥铅鲤,你快多吃點》愕埽”
六
時間無法在屋子里留下痕跡邢享,卻讓外婆在日復一日的孤獨歲月中漸漸老去,它像一條汩汩流過的大河淡诗,把我和外婆隔在河兩岸骇塘,沒心沒肺的的我在河這邊見識新奇的風景,和不同的人相遇歡笑韩容,兀自燦爛款违,唯獨忘記了始終定立在河對岸的外婆,還捧著我童年最喜歡的食物群凶,伸長脖子向我觀望插爹,躊躇著發(fā)不出聲音。
幸好请梢,幸好赠尾。還有這盤蜜豆油糕搭起一座窄窄的石橋,它依然一年又一年溫柔地駐留在那里毅弧,容許后知后覺的我借它走到對岸气嫁,去擁抱外婆。
離開時候和來時一樣形真,是一個明晃晃的上午杉编,并沒有電影畫面中的夕陽西下霞光滿天,外婆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卻看得更加清晰咆霜。
“外婆,蜜豆油糕我已經(jīng)學會啦嘶朱,下次回來蛾坯,我做給你吃!”
外婆眼鏡笑成了兩座明亮的橋:“行啊疏遏,小琪做的一定好吃脉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