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邦度華夏節(jié)日的感覺是古怪的。去年的中秋夜宿清邁古城胶惰,711便利店月餅有售但價格不菲傻工,索性躺在松朋門內(nèi)一家旅店的床上,看中文國際頻道直播中秋晚會孵滞。月前到訪馬拉西亞喬治鎮(zhèn)中捆,這里華人居民超過半數(shù),清早走在街上迷路坊饶,推車賣榴蓮的大伯普通話流利——“中國人泄伪,你要去哪里”?時逢孟蘭盆節(jié)(即中元節(jié))匿级,下午搭臺唱戲咿咿呀呀臂容,晚上歌手大賽哼哼哈哈,人頭攢動好不熱鬧根蟹。久居國內(nèi)脓杉,不曾知中元節(jié)也值得如此興師動眾,在日本更是僅次于元旦的盛大節(jié)日简逮。
異邦的月亮旁若無人地圓球散,這種古怪的感覺無法形容,想起木心的一篇《九月初九》散庶,講的是鄉(xiāng)愁蕉堰。他說鄉(xiāng)愁也分版本,同一本《離騷經(jīng)》悲龟,老輩是木版本屋讶,中年是修訂本,新潮后生是翻譯本须教,只是因為中國胃而思鄉(xiāng)的是看圖識字的通俗本皿渗。試想某年中秋,被兒女問道轻腺,“為什么要過中秋節(jié)乐疆?中秋節(jié)為什么要吃月餅?zāi)兀俊北嵫乖撊绾位卮鸩藕媚丶吠痢_@“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我深知自己說不清道不明误算,也許會捧出這篇《九月初九》仰美,一字一句迷殿,念與他們聽罷。
|九月初九|
木心
中國的“人”和中國的“自然”咖杂,從《詩經(jīng)》起贪庙,歷楚漢辭賦唐宋詩詞,連綰表現(xiàn)著平等參透的關(guān)系翰苫,樂其樂亦宣泄于自然,憂其憂亦投訴于自然这橙。在所謂“三百篇”中奏窑,幾乎都要先稱植物動物之名義,才能開誠詠言屈扎;說是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埃唯,更多的是不相干地相干著。學(xué)士們只會用“比”鹰晨、“興”來囫圇解釋墨叛,不問問何以中國人就這樣不涉卉木蟲鳥之類就啟不了口作不成詩,楚辭又是統(tǒng)體蒼翠馥郁模蜡,作者似乎是巢居穴處的漠趁,穿的也自愿不是紡織品,漢賦好大喜功忍疾,把金闯传、木、水卤妒、火邊旁的字羅列殆盡甥绿,再加上禽獸鱗介的譜系,仿佛是在對“自然”說:“知爾甚深则披」猜疲”到唐代,花濺淚鳥驚心士复,“人”和“自然”相看兩不厭图谷,舉杯邀明月,非到蠟炬成灰不可阱洪,已豈是“擬人”蜓萄、“移情”、“詠物”這些說法所能敷衍澄峰。宋詞是唐詩的“興盡悲來”嫉沽,對待“自然”的心態(tài)轉(zhuǎn)入頹廢,梳剔精致俏竞,吐屬尖新绸硕,盡管吹氣若蘭堂竟,脈息終于微弱了,接下來大概有鑒于“人”與“自然”之間的絕妙好辭已被用竭玻佩,懊惱之余出嘹,便將花木禽獸幻作妖化了仙,煙魅粉靈咬崔,直接與人通款曲共枕席税稼,恩怨悉如世情——中國的“自然”寵幸中國的“人”,中國的“人”阿諛中國的“自然”垮斯?孰先孰后郎仆?孰主孰賓?從來就分不清說不明兜蠕。
儒家既述亦作扰肌,述作的竟是一套“君王術(shù)”;有所說時盡由自己說熊杨,說不了時一下子拂袖推諉給“自然”曙旭,因此多的是峨冠博帶的耿介懦夫。格致學(xué)派在名理知行上辛苦湊合理想主義和功利主義晶府,糾纏瓜葛把“自然”架空在實用主義中去桂躏,收效卻虛浮得自己也感到失望。釋家凌駕于“自然”之上川陆,“自然”只不過是佛的舞臺沼头,以及諸般道具,是故釋家的觀照“自然”遠(yuǎn)景終究有限书劝,始于慈悲為本而止于無邊的傲慢——粗粗比較进倍,數(shù)道家最乖覺,能脫略购对,近乎“自然”猾昆;中國古代藝術(shù)家每有道家氣息,或一度是道家的追慕者骡苞、旁觀者垂蜗。道家大宗師則本來就是哀傷到了絕望、散逸到了玩世不恭的曝日野叟解幽,使藝術(shù)家感到還可共一夕談贴见,一夕之后,走了躲株。(也走不到哪里去片部,都只在悲觀主義與快樂主義的峰回路轉(zhuǎn)處,來來往往霜定,講究姿態(tài)档悠,仍不免與道家作莫逆的顧盼)然而多謝藝術(shù)家終于沒有成為哲學(xué)家廊鸥,否則真是太蕭條了。
“自然”對于“人”在理論上辖所、觀念上若有誤解曲解惰说,都毫不在乎。野果成全了果園缘回,大河肥沃了大地吆视,牛羊入欄,五糧豐登酥宴,然后群鶯亂飛啦吧,而且幽階一夜苔生——歷史短促的國族,即使是由衷的歡哀幅虑,總嫌浮佻庸膚,畢竟沒有經(jīng)識過多少盛世兇年顾犹,多少鈞天齊樂的慶典倒庵、薄海同悲的殤禮,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無數(shù)細(xì)節(jié)上甘苦與共休戚相關(guān)炫刷,即使那里天有時地有利人也和合擎宝,而山川草木總嫌寡情乏靈,那里的人是人浑玛,自然是自然绍申,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鐘毓……海外有春風(fēng)、芳草顾彰,深宵的犬吠极阅,秋的丹楓,隨之綿衍到煎魚的油香涨享,鄰家嬰兒的夜啼筋搏,廣式蘇式月餅。大家都自言自語:不是這樣厕隧,不是這樣的奔脐。心里的感喟:那些都是錯了似的。因為不能說“錯了的春風(fēng)吁讨,錯了的芳草”髓迎,所以只能說不盡然、不完全……異邦的春風(fēng)旁若無人地吹建丧,芳草漫不經(jīng)心地綠排龄,獵犬未知何故地吠,楓葉大事?lián)]霍地紅翎朱,煎魚的油一片汪洋涣雕,鄰家的嬰啼似同隔世艰亮,月餅的餡兒是百科全書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里的古華夏今中國的觀念挣郭、概念迄埃、私心雜念……鄉(xiāng)愁,去國之離憂兑障,是這樣悄然中來侄非、氤氳不散。
中國的“自然”與中國的“人”流译,合成一套無處不在的精神密碼逞怨,歐美的智者也認(rèn)同其中確有源遠(yuǎn)流長的奧秘;中國的“人”內(nèi)充滿“自然”福澡,這個觀點已經(jīng)被理論化了叠赦,好事家打從“烹飪術(shù)”上作出不少印證,有識之士則著眼于醫(yī)道藥理革砸、文藝武功除秀、易卜星相、五行堪輿……然而那套密碼始終半解不解算利。因為册踩,也許更有另一面:中國的“自然”內(nèi)有“人”——誰蒔的花服誰,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風(fēng)神效拭,猶如衣裳具備襲者的性情暂吉,舊的空鞋都有腳……古老的國族,街頭巷尾亭角橋堍缎患,無不可見一閃一爍的人文劇情慕的、名城宿跡,更是重重疊疊的往事塵夢挤渔,郁積得憋不過來了业稼,幸虧總有春花秋月等閑度地在那里撫恤紓解,透一口氣蚂蕴,透一口氣低散,這已是歷史的喘息。稍多一些智能的人骡楼,隨時隨地從此種一閃一爍重重疊疊的意象中熔号,看到古老國族的輝煌而襤褸的整體,而且頭尾分明鸟整。古老的國族因此多詩引镊、多謠、多臟話、多軼事弟头、多奇談吩抓、多機(jī)警的詛咒、多傷心的俏皮絕句赴恨。茶疹娶、煙、酒的消耗量與日俱增……唯有那里的“自然”清明而殷勤伦连,亙古如斯地眷顧著那里的“人”雨饺。大動亂的年代,頹壁斷垣間桃花盛開惑淳,雨后的刑場上蒲公英星星點點额港,瓦礫堆邊松菌竹筍依然……總有兩三行人為之駐足,為之思量歧焦。而且移斩,每次浩劫初歇,家家戶戶忙于栽花種草绢馍,休沐盤桓于綠水青山之間——可見當(dāng)時的紛爭都是荒誕的向瓷,而桃花、蒲公英痕貌、松菌风罩、竹筍的主見是對的糠排。
另外(難免有一些另外)舵稠,中國人既溫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議的耐性入宦,能與任何禍福作無盡之周旋哺徊。在心上,不在話下乾闰,十年如此落追,百年不過是十個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涯肩〗文疲苦悶逼使“人”有所象征,因而與“自然”作無止境的親病苗,乃至熟昵而狡黠作狎了疗垛。至少可先例兩則諧趣:金魚、菊花硫朦。自然中只有鮒贷腕、鯽,不知花了多少代人的寶貴而不值錢的光陰,培育出婀娜多姿的水中仙侶泽裳,化畸形病態(tài)為固定遺傳瞒斩,金魚的品種嘆為觀止而源源不止。野菊是很單調(diào)的涮总,也被嫁接胸囱、控制、盆栽而籠絡(luò)妹卿,作紛繁的形色幻變旺矾。菊花展覽會是菊的時裝表演,尤其是想入非非的題名夺克,巧妙得可恥——金魚和菊花箕宙,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對自然行使了催眠術(shù)铺纽。中庸而趨極的中國人的耐性和猾癖一至于此柬帕。亟待更新的事物卻千年不易,不勞費心的行當(dāng)干了一件又一樁狡门,苦悶的象征從未制勝苦悶之由來陷寝,叫人看不下去地看下,看下去其馏》锱埽“自然”在金魚、菊花這類小節(jié)上任人擺布叛复,在阡陌交錯的大節(jié)上仔引,如果用“白發(fā)三千丈”的作詩方法來對待莊稼,就注定以顆粒無收告終褐奥,否則就不成其為“自然”了咖耘。
從長歷史的中國來到短歷史的美國,各自心中懷有一部離騷經(jīng)撬码,“文化鄉(xiāng)愁”版本不一儿倒,因人而異,老輩的是木版本呜笑,注釋條目多得幾乎超過正文夫否,中年的是修訂本,參考書一覽表上洋文林林總總叫胁,新潮后生的是翻譯本凰慈,且是譯筆極差的節(jié)譯本。更有些單單為家鄉(xiāng)土產(chǎn)而相思成疾者曹抬,那是簡略的看圖識字的通俗本——這廣義的文化鄉(xiāng)愁溉瓶,便是海外華裔人手一冊的離騷經(jīng)急鳄,性質(zhì)上是“人”和“自然”的駢儷文。然而日本人之對櫻花堰酿、俄羅斯人之對白樺疾宏、印度人之對菩提樹、墨西哥人之對仙人掌触创,也像中國人之對梅坎藐、蘭、竹哼绑、菊那樣的發(fā)呆發(fā)狂嗎——似乎并非如此岩馍,但愿亦復(fù)如此則彼此可以談?wù)劊m然各談各的自己抖韩。從前一直有人認(rèn)為癡心者見悅于癡心者蛀恩,以后會有人認(rèn)知癡心者見悅于明哲者,明哲茂浮,是癡心已去的意思双谆,這種失卻是被褫奪的被割絕的,癡心與生俱來席揽,明哲當(dāng)然是后天的事顽馋。明哲僅僅是亮度較高的憂郁。
中國的瓜果幌羞、蔬菜寸谜、魚蝦……無不有品性,有韻味属桦,有格調(diào)熊痴,無不非常之鮮,天賦的清鮮地啰。鮮是味之神愁拭,營養(yǎng)之圣讲逛,似乎已入靈智范疇亏吝。而中國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之所以令人心醉神馳,說過了再重復(fù)一遍也不致聒耳盏混,那是真在于自然的鐘靈毓秀蔚鸥,這個俄而形上俄而形下的諦旨,姑妄作一點即興漫喻许赃。譬如說樹止喷,砍伐者近來,它就害怕混聊,天時佳美弹谁,它枝枝葉葉舒暢愉悅,氣候突然反常,它會感冒预愤,也許正在發(fā)燒沟于,而且咳嗽……凡是稱頌它的人用手撫摩枝干,它也微笑植康,它喜歡優(yōu)雅的音樂旷太,它所尤其敬愛的那個人歿了,它就枯槁折倒销睁。池水供璧、井水、盆花冻记、圃花睡毒、犬、馬冗栗、魚吕嘀、鳥都會戀人,與人共幸蹇贞瞒,或盈或涸偶房,或茂或凋,或憔悴絕食以殉军浆。當(dāng)然不是每一花每一犬都會愛你棕洋,道理正如不是每個人都會愛你那樣–如果說茲事體小,那么體大如崇岳乒融、莽原掰盘、廣川、密林赞季、大江愧捕、巨泊,正因為在汗漫歷史中與人曲折離奇地同褒貶共榮辱申钩,故而瑞征次绘、兇兆、祥云撒遣、戾氣邮偎、興緒、衰象义黎,無不似隱實顯禾进,普遍感知。粉飾出來的太平廉涕,自然并不認(rèn)同泻云,深諱不露的歹毒艇拍,自然每作昭彰,就是這么一回事宠纯,就是這么兩回事淑倾。中國每一期王朝的遞嬗,都會發(fā)生莫名其妙的童謠征椒,事后才知是自然借孩兒的歌喉作了預(yù)言娇哆。所以為先天下之憂而憂而樂了,為后天下之樂而樂而憂了勃救;試想“先天下之憂而憂”大有人在碍讨,怎能不跫然心喜呢,就怕“后天下之樂而樂”一直后下去蒙秒,誠不知后之覽者將如何有感于斯文——這些勃黍,也都是中國的山川草木作育出來的,迂闊而摯烈的一介鄉(xiāng)愿之情晕讲。沒有離開中國時覆获,未必不知道——離開了,一天天地久了瓢省,就更知道了弄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