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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我面前,我們之間隔著張鋪有臺布的桌子静汤。
這樣的場面必定發(fā)生過很多次琅催,但每一次身臨其境,我的心里都會泛起微瀾虫给。這沒什么可說的藤抡,就像歲月中總有些蠻不講理的滋味,在我們的心里盤桓不去抹估。比如缠黍,她的名字叫莫莉,而在我的心頭药蜻,從一開始瓷式,就是以這兩個字來稱謂她的--茉莉替饿。她或許并不知道,當(dāng)我每次叫她的時候贸典,其實我是在叫著--茉莉视卢。這算是我自己的一個秘密。最初廊驼,這個內(nèi)心的秘密無疑蘊(yùn)含了情意据过,隨著時光的荏苒,這個蘊(yùn)含著情意的秘密當(dāng)然也無疑地麻木了妒挎,它不再是一個發(fā)自心底的愛稱绳锅,而是猶如戶口本上橫平豎直的實名。這時候酝掩,莫莉或者茉莉鳞芙,都只是一個女人的名字罷了。而我依然固執(zhí)地以"茉莉"稱呼她期虾,不過是因為一切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原朝。
她說:"曉東,原諒我總在這種時候來找你彻消,我知道竿拆,你并不能幫我把他們找回來宙拉,但是宾尚,將自己的艱難說給你,對我似乎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
我凝視著她谢澈。她也在說"習(xí)慣"煌贴。
我還記得三年前那個深夜被電話鈴聲吵醒的情景:我從一個輾轉(zhuǎn)的夢中醒來,抓起電話"喂"了一聲锥忿,就被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嚇住了牛郑。我的聲音喑啞,粗澀敬鬓,像一陣風(fēng)從沙紙上擠過去淹朋。怎么會這樣?睡覺之前還是好好的钉答,我還和一個女人通過電話础芍,一切如常,我用自己溫和的男中音数尿,成功地將那場通話帶向了我所希望的氛圍仑性,并且將那樣的氛圍一直延宕進(jìn)了夢中。接聽這個深夜來電右蹦,我的聲音卻突然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诊杆。我驚悸于自己聲音的無端轉(zhuǎn)變和轉(zhuǎn)變后心情的無端頹廢歼捐。我試著讓自己清醒一些,調(diào)整臥姿晨汹,在被子里坐正豹储,使脖子舒展開,又"喂"了一聲--似乎好了點兒淘这,但依然令我感到陌生颂翼。電話卻被那邊的人掛掉了。我怔忪地靠在床頭慨灭,覺得一下子枯萎了朦乏,有種一落千丈的下墜感。我是一個相信生活中充滿了隱喻和啟示的人氧骤。深夜打來的電話和自己突然的變聲呻疹,都令我陷入到陰郁的猜測之中。我用力地咳嗽了兩聲筹陵,電話鈴聲又響了……
這個電話就是茉莉打來的刽锤,時隔二十多年,她向我匯報:"我打電話給你朦佩,是想告訴你周又堅失蹤了并思。"
周又堅是我大學(xué)時代的朋友,她的丈夫语稠。
而剛才宋彼,時隔三年,她坐在我的對面仙畦,隔著張鋪有臺布的桌子告訴我:她的兒子周翔也在三天前失蹤了输涕。
"茉莉,"我頓一頓慨畸,"別這么說莱坎,你沒什么需要被我原諒的,談不上--"
"我知道寸士!可我必須這么說檐什,曉東,我快崩潰了弱卡!"
看得出乃正,她的確是快崩潰了。在打斷我之前谐宙,她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攥成了拳頭烫葬,不自覺地砸了一下桌子。
我將那杯檸檬水向她的手邊推了推。"喝口水搭综,茉莉垢箕。"
她動作戧直地舉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兑巾,別過頭去的時候条获,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恨恨地抹去了我尚未看到的淚水。
我說:"你來找我沒錯蒋歌,起碼够坐,把一切說說也好专执。"
我這么說不過是想令她的情緒緩和下來。我一直盯著那只被她攥緊的水杯,幾乎已經(jīng)看到了這只水杯在她緊張的手里破裂時的景象感猛。
"曉東许蓖,你別安慰我催跪。"攥著水杯的手松懈了一下若厚。她手背上的血管依然突兀。
"當(dāng)然迫靖,光是說說解決不了問題院峡。"我盡量在措辭,"我想系宜,事情可能沒那么糟糕照激,周翔離家不過才三天……"
"三天還不夠嗎!"她立刻又劍拔弩張了盹牧,"周又堅也是從三天失蹤到三年的俩垃!"
我將那只水杯從她的手里拿掉,放在一個自認(rèn)為安全的距離外欢策。"不一樣的吆寨,茉莉赏淌。周翔只是個孩子踩寇,你知道,男孩子在這樣的年齡六水,跑出去瘋幾天是很正常的事俺孙,我在這個年齡的時候……"
"當(dāng)初周又堅失蹤你們也這樣說--一個成年男人,跑出去瘋幾天是很正常的事掷贾!周又堅一個成年人說丟都丟了睛榄,何況一個孩子!"
我閉了嘴想帅,知道在她這樣的情緒之下场靴,我是無法說完整一句話的。
"周翔的確只是一個孩子啊,你別看他長得那么高旨剥,再過三天咧欣,他才滿十四歲……"聽不到我接話,她的聲音自然減弱了下去轨帜,同時不自覺就去伸手夠那只水杯了魄咕。
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只水杯原來被我夸張地放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距離蚌父。她幾乎將上半身完全趴在了桌面上才如愿以償哮兰。我喝了口咖啡。檸檬水是她自己要的苟弛,在我的理解喝滞,她是避免讓自己喝到刺激性的飲料。我們坐在一家咖啡館里膏秫,窗外可以看到一截渾濁的河水囤躁,對岸寸草難生的山陵掩映在樓群背面,一點也不美荔睹。此刻是五月的最后一個周末狸演,早晨十點,這地方像是被我倆包下了一樣僻他。一個系著格子圍裙的女招待在拖地宵距,偶爾抬起頭,臉上仿佛只長著一雙惺忪的睡眼吨拗。
"這次真的不同满哪,周又堅失蹤時我也很焦灼,但是這次劝篷,"她絕望地說哨鸭,"曉東,我真的感到了絕望娇妓!"
我用手捂在她握著杯子的那只手上像鸡,心里衡量著丈夫與兒子在一個女人心目中分量的差別。我相信她的話哈恰。我相信她的絕望只估。
三年前,當(dāng)她在深夜再次將電話打進(jìn)來時着绷,并沒有立即進(jìn)入正題蛔钙,而是先和我散漫地聊了起來。我"喂"了一聲荠医,她在電話里遲疑地問:是……曉東嗎吁脱?我說:是桑涎,您是?她說:哦兼贡,我還以為打錯了--你的聲音怎么變得一點都不像了呢石洗?我說:是,我也嚇了一跳紧显,很突然讲衫,一點前兆都沒有,就這么說變就變了孵班。不過你的聲音卻沒有變涉兽,我聽出來了,你是茉莉篙程。她的聲音輕快起來:真的嗎--真的一點都沒有變嗎枷畏?我說真的真的,心情隨之明朗虱饿,混合在殘存的睡意里拥诡,逐漸形成一種黏稠的、甜兮兮的情緒氮发。我用這種情緒去回憶她的樣子渴肉,她也就變得黏稠的、甜兮兮的了爽冕。她的臉龐仇祭,腰肢,晃蕩在乳溝間的十字架颈畸,都以一種糖的氣息從遙遠(yuǎn)的大學(xué)時代飄進(jìn)我的腦子里乌奇。我想,現(xiàn)在的茉莉眯娱,一定比從前更具魅力礁苗,應(yīng)該像一把名貴的小提琴了吧,足以在上面演奏出動人心弦的樂章--快四十歲了徙缴,她的身體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歲月這所大學(xué)畢業(yè)了试伙。我們順著"變與沒變"的話題聊下去。茉莉的語氣有些興奮娜搂,女人們總是樂于聽到自己"沒變"迁霎。我們聊起一些陳年往事。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很少見面百宇,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只是知道對方的下落秘豹,偶爾通過幾次電話携御。我心里有些隱隱的不安。首先,我的聲音仍舊異常啄刹,仿佛被一只柔軟的手扼住了咽喉涮坐,不蠻橫,卻壅塞住了氣流誓军,令我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叵測的陰謀袱讹;其次,在深夜里和茉莉輕松地追憶從前昵时,總覺得有什么困難的東西被有意忽略了過去捷雕。后來,聊到一些我們認(rèn)識的人時壹甥,她突然沉默了救巷。噢,我想起來了--句柠,她恍恍惚惚地說浦译,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告訴你周又堅失蹤了溯职。我艱難地問道:失蹤了--誰精盅?--周又堅嗎?她說:是的……好端端就從單位里消失掉了……誰也說不準(zhǔn)他去了哪里……已經(jīng)整整三天了……
那時候她的語調(diào)像是在夢囈谜酒,絕不像現(xiàn)在這般"絕望"渤弛。
彼時我下意識地往被子里縮了縮,那種不著邊際的黏甜感洪水一樣退卻甚带。是啊她肯,是啊,怎么會把周又堅忘掉呢鹰贵?他是我的老同學(xué)晴氨,曾經(jīng)的朋友,茉莉如今的丈夫啊碉输。困難終于浮出了水面籽前,像洪水過后裸露的廢墟。茉莉搞清楚了她的目的敷钾,一下子變得沮喪枝哄,聲音也跟著發(fā)生了變化,語氣中性阻荒,標(biāo)準(zhǔn)挠锥,有些像電視里的播音員,令我無法和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茉莉聯(lián)系起來侨赡。她說她準(zhǔn)備來我家里一趟蓖租,具體說說關(guān)于周又堅的事情:你那里粱侣,方便嗎?我機(jī)械地回答道:我蓖宦?現(xiàn)在嗎齐婴?方便方便,你--過來吧稠茂。
此刻像是發(fā)現(xiàn)我走了神柠偶,她有些不滿地將自己的手從我的掌下抽了出去,短促地敲擊著桌面睬关。"我已經(jīng)報了案诱担,也向?qū)W校反應(yīng)了情況。"
"他們怎么說共螺?"
"怎么說该肴?完全和你說的一樣!--男孩子在這樣的年齡藐不,跑出去瘋幾天是很正常的事匀哄!"
我聳聳肩,感到有些羞愧雏蛮。羞愧什么呢涎嚼?不過是因為我居然說出了和大家一樣的話。要知道挑秉,這很難得法梯。也許是羞恥感使然,我在一瞬間奇思泉涌犀概。"茉莉立哑,你想一想,有沒有這種可能--"我多少有些激動姻灶,"周又堅回來了铛绰,他們父子聯(lián)系上了,然后产喉,周又堅就帶著兒子出去散散心捂掰?"
她定定地看著我。
"這不是沒有可能--周又堅回來了曾沈,他極有可能先去學(xué)校找兒子这嚣,父子倆在校門口擁抱在一起,然后懷著激動的心情去外面玩上幾天塞俱。周又堅可能是急于要補(bǔ)償兒子吧姐帚,而且你也可以想象,人在激動的情緒中難免丟三落四的敛腌,所以他們忽略了可能帶給你的不安卧土。"我首先已經(jīng)激動得有些丟三落四了惫皱。
她依然定定地看著我像樊,手中開始轉(zhuǎn)動那只水杯尤莺,不由得要讓我感到她會隨時揚(yáng)手將剩下的那半杯水劈面潑向我。這個想象必然令我更加羞愧起來生棍。我希望她不要開口颤霎,就讓我自己閉上嘴好了。但是涂滴,在她這里友酱,哪里會有這樣的好事?
她說:"別說了曉東柔纵。你別說了缔杉。"
我向后靠進(jìn)沙發(fā)的椅背里,深吸一口氣搁料。"好吧或详,"我說,"茉莉郭计,讓我們好好把這件事梳理一下霸琴。"
她現(xiàn)在卻是不動聲色的了。她就那樣看著我昭伸,轉(zhuǎn)動著水杯梧乘。那目光,堪稱憐憫庐杨。
我又要了一杯冰咖啡选调。盡管喝得頗有聲勢,茉莉那杯檸檬水卻似乎永遠(yuǎn)也喝不完灵份。經(jīng)過一番"梳理"仁堪,我大約勾勒出了一些輪廓:初二男生周翔,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各吨,沒有不良習(xí)慣枝笨,性格也算不上孤僻,總之揭蜒,他父親失蹤三年這個事實横浑,似乎沒有給他的成長帶來能夠被觀察到的陰影;但是三天前屉更,這個男孩卻離家出走了徙融。
"他放學(xué)后先回了家,保安告訴我瑰谜,他們在傍晚的時候看到周翔進(jìn)了小區(qū)欺冀。而且我也發(fā)現(xiàn)他的確是回了趟家--冰箱里的火腿腸少了一大截树绩。他走的時候,應(yīng)該還背著自己的書包隐轩,里面的書本卻都放在家里了--他完成了當(dāng)天的作業(yè)饺饭。對了,他還拿走了我的一部手機(jī)职车。"
"手機(jī)瘫俊?裸機(jī)嗎?"
"有卡悴灵,可以正常使用扛芽。"
"你沒有撥打這部手機(jī)?"
她不回答积瞒,側(cè)身從皮包里摸出手機(jī)川尖,撥通某個號碼后,打開揚(yáng)聲器放在桌面上茫孔。手機(jī)里一個空洞的女聲說道:對不起叮喳,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jī)……
我不免又有些跑神兒。我在想银酬,她干嘛要用兩部手機(jī)呢嘲更?"你是幾點回的家?我是說揩瞪,從保安看到他進(jìn)小區(qū)赋朦,到你發(fā)現(xiàn)兒子離家出走了,這段時間李破,有多久宠哄?"
"嗯,大約有五個小時嗤攻。"
"五個小時毛嫉。"我像是將這個時間段放在天枰上稱重似的復(fù)述了一遍。我的心里面在運算:從傍晚順推五個小時妇菱,會是幾點承粤?
她的臉色有些窘迫。"不是這樣的闯团,我回家是比較晚辛臊,但這不是他離家出走的原因,這個我知道房交。"
"這個你知道彻舰?但你卻并不知道他離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
她點點頭,已經(jīng)有了委屈的表情刃唤。
"火腿腸少了一大截隔心。那么,平時周翔放學(xué)回家后尚胞,都是自己弄晚餐的嗎硬霍?"
"你什么意思!"她喊起來辐真,"你是說我沒有照顧好他须尚,他才離家出走的嗎崖堤?"
"不是侍咱,當(dāng)然不是!"我立刻后悔了密幔,"我只是想把事情了解得更全面些楔脯。"
"曉東,不要問我這些問題胯甩,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昧廷。所有人都這么想--周翔沒了父親,而我對他照顧的又很不周到偎箫,所以孩子就跑了--看吧木柬,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右莱?可你不是'所有人'哗魂,這才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曉東疏之,我不想在你這里也被簡單怜森、粗暴地判斷速挑。"
"好的茉莉,相信我副硅,我一點沒有將這件事情歸咎于你的意思姥宝。"
"也請你相信,我們母子之間的感情恐疲,不遜于任何母子腊满!周翔他很愛我,有時候培己,甚至是憐惜我……"她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碳蛋,肩膀觳觫著。
我想去安撫她漱凝,坐過去疮蹦,攬住她的肩膀,或者至少遞一張紙巾給她茸炒。但是我沒有動愕乎。這時候阵苇,我才多少感覺到了這件事情的嚴(yán)峻。我相信周翔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感论,他愛自己的母親绅项,有時候,甚至是"憐惜"她比肄,于是快耿,這反而令他的失蹤一下子變得堪慮起來。
"兒子這么懂事芳绩,你就更要放松一些掀亥。他既然帶走手機(jī),也許正是為了方便和你聯(lián)系妥色。"我說搪花。
"那他為什么不開機(jī)?"她放下蒙在臉上的雙手嘹害,像一個兒童般地看著我撮竿。"難道,他是在和我捉迷藏笔呀,一切不過是一場游戲幢踏?"
我一時無語。我豈敢如此輕慢這件事情许师,將一切視為一場兒戲房蝉?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在心里被我喚作"茉莉"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枯跑。她的丈夫在三年前不告而別惨驶,起初,大家一定也是用這樣的說辭來開導(dǎo)她的敛助。但那個游戲太漫長粗卜,一玩就玩了三年,并且至今結(jié)局渺茫纳击。那么续扔,誰還敢于對她說:親愛的,又一個游戲開始了焕数!我面前的這個中年女人纱昧,在我眼里,此刻就像一個被扔在了曠野中的小姑娘堡赔,蒙著眼睛识脆,雙手四處探摸著自己的親人,置身于命運悲傷的"捉迷藏"里。
我說:"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灼捂。孩子們到了青春期离例,就是這么讓人無法捉摸。不過悉稠,憑我的直覺宫蛆,周翔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真的嗎的猛?"
我認(rèn)真地點點頭耀盗。她似乎吁了一口氣,但仍然眼巴巴地望著我卦尊。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叛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何處而來的依據(jù),"我保證猫牡,無論如何總要給你一個答案胡诗。"其實我的下一句話差點脫口而出,我想說:活要見人淌友,死要見尸。
"曉東骇陈,謝謝你震庭,"她再一次黯然下去,"有你這句話你雌,我就已經(jīng)很安慰了器联。"
從內(nèi)心里,我不能接受她將我的態(tài)度只視為一句安慰的話婿崭,然而拨拓,話一出口,我就已經(jīng)知道氓栈,我所表的態(tài)渣磷,就像方才她手機(jī)中的那個女聲一樣空洞。
她說:"再有三天授瘦,就是兒子的生日了--"
"也許他就會在那一天回來醋界。"
"老實說,這正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盼望提完。"
"孩子選在這樣的時候離開家形纺,一定不是偶然的,也許徒欣,在他的心里有著一張時間表逐样?我是說,他也許有著自己的某個小計劃。"
"呃脂新,計劃……"
"當(dāng)然秽澳,現(xiàn)在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但我們該同樣相信這個孩子戏羽。"我找著話題担神,"我想知道,往年你都是怎么給他過的生日始花?"
"往年妄讯?"她垂下眼思索,"基本上都是在家里過的酷宵,買塊蛋糕亥贸,再加上些其他禮物,手表浇垦,運動鞋什么的炕置。"她的眼睛張望了一下我,迅速又垂了下去男韧,似乎想要飛快地遮蓋住什么朴摊。"沒什么特別的,他好像對自己的生日也不太在乎此虑。"
我又忍不住問道:"你呢甚纲,你在乎不?"
"曉東朦前,我承認(rèn)介杆,我這個做母親的在這種事情上不夠用心。是的韭寸,有許多重要的事情春哨,都被我們敷衍過去了。"她直視著我恩伺,"這就是我們的悲哀赴背。不是嗎?有多少曾經(jīng)以為會永遠(yuǎn)刻在記憶里的情感莫其,最終都煙消云散癞尚。"
我想她是轉(zhuǎn)移了話題,但又感到她的確言中了某個真諦乱陡。我們就是這樣的大而化之浇揩。我們就是這樣的容易遺忘與忽視至關(guān)重要的事物。
"明天我去他們學(xué)校再找找線索憨颠,接觸一下孩子的老師和同學(xué)胳徽。"我讓時間過去了片刻积锅,"當(dāng)然,我不是懷疑你沒有認(rèn)真做這些工作养盗。我想缚陷,我們的角度可能不同,沒準(zhǔn)往核,我能找到些方向箫爷。"
"曉東,你能這樣做我很感動聂儒。我來找你更多只是想謀求些精神上的支撐虎锚,我不會荒唐到將不切實際的擔(dān)子壓在你的肩頭。"
"我明白衩婚。"
"不窜护,你不明白。其實非春,怎么說呢柱徙,你一直都不明白我。"
"茉莉奇昙。"
"有時候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护侮。剛才我對你否認(rèn)自己應(yīng)當(dāng)對兒子這件事負(fù)有責(zé)任,其實我知道敬矩,那是自欺欺人概行。兒子突然離家出走,一個做母親的弧岳,怎么會沒有責(zé)任?"
我安靜地聽著业踏,似乎知道她接下來還有話要說禽炬。
"說起過生日,三年前周翔過生日我?guī)鋈ネ孢^一次勤家。"她說腹尖。
"去哪兒了?"
"西安伐脖。"
我在心里默默核計--三年前热幔。"那時候,周又堅還在家吧讼庇?我記得周又堅出事是在九月份了绎巨。你們一起去的西安?"
"沒有蠕啄,只有我和兒子场勤。"
"呃戈锻,周又堅為什么不一同去?"
"他這個人你是了解的和媳,還需要問么格遭?"
他這個人你是了解的--我不得不重新在心里爬梳起周又堅這個人來。周又堅是個怎樣的人呢留瞳?三年前的那個深夜拒迅,放下電話后,我有些遲鈍她倘。在等待茉莉到來的那段時間璧微,我的腦子里漸漸充滿了一個男人憤怒的叫喊。是啊帝牡,我想往毡,周又堅就是這么一個怒吼著的男人,他總是令人猝不及防地從沉默中拍案而起靶溜,對生活進(jìn)行激烈的斥責(zé)开瞭。他不寬恕,一個也不寬恕罩息。
上大學(xué)時嗤详,有一次我陪周又堅上街買一件外套。同行的還有茉莉瓷炮,那時候葱色,她是我的女朋友。三個人轉(zhuǎn)了大半座城市也沒有選到合適的娘香,原因很簡單苍狰,周又堅覺得從他眼前經(jīng)過的每一件外套都太貴了。就這樣烘绽,我們從日出走到日落淋昭,看著周又堅一次次脫下他那件皺巴巴的夾克衫,又一次次穿回到身上安接。這番周而復(fù)始的動作對于周又堅嚴(yán)酷之至翔忽,他需要不斷敞胸露懷著暴露自己。他貼身的背心已經(jīng)讓人看不出是白色的了盏檐,很緊地扎在一根磨出了毛邊的棕色皮帶里歇式,令人莫名地心酸。周又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胡野,從灰材失,到白,到慘白给涕,額頭上也滲出大顆的汗珠豺憔。我想额获,也許不該叫上茉莉一同出來,有她在恭应,周又堅才會這么難堪抄邀。我這么想的時候,就看到茉莉的臉色也是慘白的昼榛。后來我猜測過境肾,也許這兩個人早已經(jīng)背叛了我--并且我也有所察覺,于是我叫上了茉莉胆屿,不過是為了讓她目睹周又堅的狼狽相(這是虛構(gòu)吧奥喻?學(xué)生時代的我或許不具備這樣的智慧)。后來在一家路邊店周又堅被逼到了絕境非迹,他那件破夾克衫的拉鏈拉壞了环鲤,卡在最下面,怎么也拉不動憎兽。他咬牙切齒地用力往上拽冷离,眼睛都紅了。這真讓人難過纯命,世界仿佛驟然停頓西剥,只是被一粒小小的拉鏈卡住。和拉鏈搏斗良久的周又堅突然凝神望向一邊亿汞。我和茉莉也回過頭和他一起望瞭空。身后有一對戀人重新令世界啟動,他們在吵架疗我,大意是女的在抱怨這種路邊店沒什么好貨色咆畏,只會浪費時間,而男的呢吴裤,在賠不是鳖眼,說自己錯了。我正在想這沒什么可看的嚼摩,周又堅卻大吼了一聲,調(diào)子尖利怪異矿瘦,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枕面。他放棄了那粒惡劣的拉鏈,向前跨出一大步缚去,憤怒地向著那個妥協(xié)的男人怒吼道:你錯在哪里了潮秘?你錯在哪里了!難不成進(jìn)這種路邊店就是錯的了易结?周又堅突然講不下去了枕荞,喉嚨似乎被死結(jié)套緊柜候,勒住了。他的眉毛嘴巴一起抽搐躏精,聲音在肚子里翻滾渣刷,被禁錮住,像炸藥爆破前醞釀著威力矗烛。我覺得這太莫名其妙了辅柴,過去阻止周又堅,手剛碰到他的肩膀瞭吃,他就嗵地倒了下去碌嘀,身子僵直地繃住,雙手痙攣著勾在脖子上歪架,像是要把自己掐死股冗。所有人都被嚇得魂飛魄散。蹲下去湊近他的我更是被嚇壞了和蚪。他口吐白沫止状,嘴唇閃電一樣令人目不暇接地來回翻闔。我用力掰著他的兩只手惠呼,企圖把它們從他的脖子上分開导俘,將他肚子里的聲音解放出來,可是他的雙手像磐石一樣不可動搖剔蹋。一些氣聲從他的喉嚨擠出來旅薄,發(fā)出下水管即將疏通時的聲音。"周又堅--"我聽見茉莉絕望的叫聲泣崩。周又堅的雙手在一瞬間神奇地松弛了:"哦--你錯在哪里了……"他的聲音蒼老得像一條垂危的老狗少梁,異常詭異,一直蛇游在我的記憶里矫付,令我在三年前的那個深夜回想起來凯沪,還是縮緊了身子。我想买优,的確妨马,他們之間一定早有了關(guān)系,喏杀赢,周又堅在叫喊烘跺,茉莉就在天使的序列中聽到他,然后一聲回應(yīng)的呼喚脂崔,就將他拯救了出來滤淳。
這件事之后,他們就走到了一起砌左。我同時失去了朋友和戀人脖咐。原來周又堅患有癲癇铺敌,這個痼疾本來早已控制住,卻被茉莉重新激發(fā)了,如果那天沒有她在身邊,周又堅就不會被屈辱所折磨偶惠,就不會被迫發(fā)出最后的吼聲。這以后笔喉,周又堅開始了頻繁地發(fā)作,他時常會在沉默中突然厲聲斷喝硝皂,對著四周不一而足的諸般謬誤慷慨激昂地痛斥常挚,然后,口吐白沫地倒下去稽物。他因此差點畢不了業(yè)奄毡,因為除了茉莉,他幾乎痛斥了身邊所有的人贝或,包括正在臺上作報告的系主任和正在食堂里視察的校長吼过。只要大家發(fā)言,總是有被他揪住辮子的可能咪奖。臨畢業(yè)前的那年夏天盗忱,一場疾風(fēng)驟雨不期而至,這個以吶喊為己任的人羊赵,更是站在了風(fēng)口浪尖里趟佃,他不斷昏厥在街頭。周又堅絕不通融生活中刺耳的聲音昧捷,他要用更加刺耳的聲音去覆蓋住噪音闲昭。這樣一來,茉莉當(dāng)然有理由甚至有義務(wù)和他走到一起了靡挥。在那個理想主義的年代序矩,我認(rèn)可這樣的理由和義務(wù),也認(rèn)為自己沒有周又堅那么愛茉莉跋破,愛到和整個世界對立起來的地步簸淀。我只是想知道,這兩個人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背叛了我毒返、背叛到了什么程度啃擦。
令我耿耿于懷的是,當(dāng)茉莉還是我的女朋友時饿悬,她對我的那種極力抵抗,用手聚霜,用腳狡恬,有一次甚至用了牙齒珠叔。她只允許我觸及她的胸部,其他的一概免談弟劲。和她談了一年多時間的戀愛祷安,對于她的身體,我只留下了這樣的記憶:兩只緊握住的拳頭一樣的乳房兔乞,以及一枚懸掛在乳溝間的十字架--茉莉信仰基督汇鞭。當(dāng)兩只乳房懸于十字架之側(cè)時,也就只是乳房庸追,不恰當(dāng)?shù)厥褂没艚荆恢痪统蔀樽铮恢痪统蔀榱P淡溯。我的父親是一位制作小提琴的大師读整,我從小就生活在試琴的嘈雜聲中,由此咱娶,戀愛的時候米间,我覺得茉莉的身體之于我,就像一把沒有完成的小提琴膘侮,怎么拉屈糊,都是艱澀的。失戀后琼了,我最不愿意想象的是逻锐,茉莉這把小提琴,也許早已被周又堅和諧地拉響過了表伦。這么一想谦去,我就不可避免地有些恨意,而且從此對女人們都不那么放心了蹦哼。有段時間鳄哭,我很排斥女人,后來漸漸不排斥了纲熏,也只和她們上床妆丘,有幾次遇到抵抗我的,我就來硬的局劲,堅決地拉響她們勺拣,結(jié)果也得逞了。我想鱼填,如果當(dāng)初對茉莉也來硬的药有,那么她的抵抗也將是徒勞的--可是,為什么我沒有對茉莉來硬的呢?
我在三年前等待茉莉的那個深夜愤惰,這么想著苇经,就有了一些憂傷。
女招待過來問我們需不需要點餐宦言。我看看表扇单,已經(jīng)是中午了。我征求茉莉的意見奠旺,"吃點吧蜘澜?"
她搖頭。
"是吃午飯的時間了响疚,"其實我自己也并不覺得餓鄙信,但我說,"飯總是要吃的稽寒。"
她依然搖頭扮碧。"我吃不下去,三天來我?guī)缀跻豢诙汲圆幌氯ァ?她的狀態(tài)倒不像是餓了三天的樣子杏糙,只是略顯憔悴慎王,眼瞼下有一抹不易覺察的陰影。"每當(dāng)我準(zhǔn)備吃點什么的時候宏侍,我就會立刻想到--周翔現(xiàn)在吃了嗎赖淤?"
"呃,對了谅河,他身上有錢嗎咱旱?"我問。
"有绷耍。他自己有張卡吐限,平時的零用錢都存在里面,而且開通了網(wǎng)銀褂始,我在網(wǎng)上查了诸典,里面還有幾千塊錢的余額。"
"能查到這三天他的支出情況嗎崎苗?"
"這三天他沒用這張卡狐粱。但他出門前,從ATM機(jī)上取了五千元胆数。"
"你看茉莉肌蜻,周翔把一切都做得有條不紊,這說明事情是在他的控制當(dāng)中必尼。"我沉吟著蒋搜,"當(dāng)然,他還是個孩子,不滿十四歲齿诞,但如今的孩子們有時候又老練得出乎我們想象酸休,他會照顧好自己的,甚至比我們照顧的還要周到祷杈。"
"但愿是這樣。"她苦惱地說渗饮,"可我還是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什么但汞?"
"現(xiàn)在我們無法推測原因,只能假想事實互站。而這個事實私蕾,我認(rèn)為是可以樂觀的,那就是胡桃,這孩子不會有什么危險踩叭。"
她好像是被我說服了,接受了我的建議翠胰,同時也接受了一份素什錦飯容贝。我要了一份黑椒牛柳炒意粉。
"你不用回去陪你妻子吃飯嗎之景?"她突然恍悟到什么斤富。"曉東,我不想你因為--"
"你想得太多了锻狗。"我抬頭凝視她满力。我要承認(rèn),時至今日轻纪,她依然是一個能夠深刻打動我的女人油额。她的皮膚并不白皙,在我看來刻帚,卻黑得很動人潦嘶。
我埋頭吃飯,在黑胡椒的辛辣之中我擂,沉浸于三年前的那一夜衬以。我在三十多歲時做了教授,身邊當(dāng)然不乏女人校摩,但那時我卻依然獨身看峻,只養(yǎng)了一只名叫"上元"的蝴蝶犬在身邊。我將這種狀況視為大學(xué)時代留給我的后遺癥衙吩。三年前那個大雨初霽的深夜互妓,茉莉敲響我的房門,上元從酣眠中驚醒,情緒受到刺激冯勉,驟然狂吠了起來澈蚌。它憤懣到了極點,瘋狂地堵在門口灼狰,沖著門外的女人聲嘶力竭地吠叫宛瞄。我不得不把它拖到陽臺上禁閉起來。它在陽臺上依然激動交胚,吠聲盈天份汗,使得黑夜更加的黑。茉莉穿著件窄肩的連衣裙蝴簇,下擺很寬松杯活,淺咖啡色,配合著她的膚色熬词,像一把優(yōu)雅的小提琴嵌在幽暗的門框里旁钧。我們兩人目光對視的一刻,誰也沒有流露出詫異互拾。多年未見歪今,在我眼里,現(xiàn)在的茉莉就應(yīng)該是這副樣子的--腰身流暢摩幔,終于成型彤委;那么在茉莉的眼里,我也只能是現(xiàn)在這樣的我吧--雙頰下陷或衡,卻小腹微凸焦影。
在那個夜晚我們進(jìn)行了淋漓盡致的演奏。那枚十字架從茉莉的胸前消失了封断,也許是她已經(jīng)丟棄了信仰斯辰,也許,乳房已經(jīng)真的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乳房坡疼,堅硬起的乳頭彬呻,成為深褐色。她的身體如琴身一樣和諧柄瑰,奏響之后發(fā)出的聲音如一道匪疑所思的光芒將我籠罩--但實際上一切都是在無聲地行進(jìn):我可以感覺到她起伏的波動闸氮,卻聽不到她的聲音。只有上元在陽臺上悲憤的吠叫此起彼伏教沾。這使得我產(chǎn)生出難以置信的幻覺蒲跨,仿佛上元的叫聲是來自我身下的茉莉,我是在和一條蝴蝶犬交媾授翻。我沉溺在一片凄涼卻又迷人的樂章里或悲,整個世界仿佛都陷入在一場遼闊的交響樂中孙咪。
之前我們幾乎沒有任何語言的交流。我關(guān)上門回過身來時巡语,發(fā)現(xiàn)她緊緊地貼在我身后翎蹈。"我很孤獨。"她說男公。她的頭垂著荤堪,恰好抵在我的胸口。我去挽她的手枢赔,感覺到她的手指纖長逞力,舒服涼爽。她的眼里噙滿了淚水糠爬,在臥室散布出來的光里熠熠閃爍。事后我想举庶,如果這一次茉莉依然抵抗我执隧,用手,用腳户侥,用牙齒镀琉,我會不會就來硬的呢?"給你打電話之前蕊唐,我感覺特別不好屋摔,突然很想你們……"她伏在我的胸口說。我聽出來了替梨,她說--你們钓试。"我很害怕……周又堅走時留在餐桌上的一只杯子,突然被我打碎了副瀑。之前我一直沒有動它弓熏,就那么一直放在原來的位置上……但是今晚,我突然想把它拿起來糠睡,我一碰它挽鞠,它就摔在了地上,但我竟然沒有聽到它摔碎時的聲音……"她的聲音太低了狈孔,完全是在呢喃信认,被上元兇蠻的吠叫掩蓋住,幾近啞語均抽。
我努力傾聽嫁赏,也只聽出了個大概。她大概講了:周又堅是在三天前突然失去了蹤跡到忽,沒有任何線索可以提供出他所去的方向橄教。他好像直接走進(jìn)了世界的背面清寇。周又堅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也感到震驚,打電話去他的老家护蝶,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华烟,反而招來了一幫窮親戚向她興師動眾地要人……已經(jīng)報了案……她甚至去醫(yī)院的太平間去辨認(rèn)過無人認(rèn)領(lǐng)的野尸……茉莉說,她夢到他還活著持灰,又犯病了盔夜,在夢里面向她咆哮,然后口吐白沫地倒下去……
其間我想問些什么堤魁,可剛要開口喂链,就被一陣恐懼攫住,雖然尚未出聲妥泉,但我仿佛已經(jīng)聽到了那種令自己陌生的腔調(diào):喑啞椭微,粗澀,像一陣風(fēng)從沙紙上擠過去盲链。我懼怕自己用這樣的聲音發(fā)言蝇率,非常怕。在那個夜里刽沾,我把一些問題噎在喉頭本慕,漸漸地有些眩暈,開始分不清究竟是恐懼還是茉莉的頭壓得我難受侧漓。我感到自己要睡過去了锅尘。睡著之前我想,明天自己該怎樣給學(xué)生們上課呢布蔗?一個教授藤违,一個靠語言吃飯的人,噤了聲何鸡,那將意味著什么纺弊?第二天清晨,我從刺耳的犬吠聲中醒來骡男。茉莉已經(jīng)起來了淆游,穿戴整齊,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隔盛∮塘猓看到我醒來,她就起身告別了:"早上好吮炕,我要走了腊脱。"我把她送到門口,回屋后直接去了陽臺龙亲。上元瑟縮在陽臺的一角陕凹,看到我立刻停止了悲鳴悍抑。我過去抱起它,看到它嘴邊的白毛上掛著幾縷淡血杜耙。它叫得太激昂太奮勇太持久了搜骡,以至叫破了嗓子--如果它叫喊,誰將在天使的序列中聽到它佑女?我從窗子望出去记靡,夜霧未散,世界如同凝固于時間之外的遠(yuǎn)古荒原团驱。我看到茉莉鉆進(jìn)了一輛銀色的標(biāo)志車摸吠,車子過了半天才啟動起來。我回到屋里嚎花,打開了電視寸痢。一天的節(jié)目剛剛開始,電視上端莊的女播音員不露痕跡地微笑著說:"早上好……"聲音和茉莉的如出一轍紊选。
我們分手的時候轿腺,時間尚早。我目送著她離去丛楚,在咖啡館里又多坐了一陣。我從臨街的窗子望下去憔辫,再一次看到她鉆進(jìn)了那輛銀色的標(biāo)志車?yán)锶ば\囎訂恿耍媛曃⑷醴∧袣鉄o力坏平,給我的感覺像是一個餓了三天肚子的人。它的女主人即使快要崩潰锦亦,也依然有著外強(qiáng)中干的風(fēng)度舶替,而它被這樣的一個女主人駕馭著,終于暴露出了真相杠园。
女招待過來結(jié)賬顾瞪,天經(jīng)地義地要求我以少收兩塊錢的優(yōu)惠放棄索要發(fā)票。"還不到兩百塊抛蚁。"她的意思是這個數(shù)字小到不該好意思弄得很正規(guī)陈醒。
但我卻少有地認(rèn)真起來。我突然很想正規(guī)地活著瞧甩,不敷衍钉跷,不抹稀泥,不大而化之肚逸。我要我的發(fā)票爷辙。發(fā)票拿來了彬坏,她給了我兩百元的面額。這又是一件只能敷衍膝晾、抹稀泥栓始、大而化之的事情--我如何才能把多出的差額退給她呢?的確玷犹,我們活在一個沒有規(guī)矩的世界里混滔。
我沿著濱河路往回走。蘭城被一條大河分為了兩半歹颓,往復(fù)在河的兩岸坯屿,時常會令我有著一種"度過"的心情。
沿著河走巍扛,三年前發(fā)生的那些事情领跛,開始在我的心里回放。我說過撤奸,我是一個相信生活充滿了隱喻和啟示的人吠昭,現(xiàn)在我期望從回憶中捕捉到生活的破綻‰使希回憶在我的回憶中逆轉(zhuǎn)為現(xiàn)實矢棚。
三年來,我的生活發(fā)生了諸多變化府喳。最顯著的是蒲肋,我結(jié)了婚,話少了钝满,變得樂于沉默兜粘,除了應(yīng)付教學(xué),其余時間我都盡量避免開口弯蚜。這樣做的結(jié)果孔轴,首先是學(xué)校對我的評價降低了--我能在三十多歲做上教授,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夸夸其談的作風(fēng)碎捺。標(biāo)準(zhǔn)的男中音伟恶,滔滔不絕的廢話盼铁,曾經(jīng)為我贏得過普遍的贊譽(yù);其次,我生活中的女人減少了曙蒸。沒有語言汞幢,就意味著沒有女人--即便是兩只鳥兒交配盟猖,都有啁啾的唱合呢绣夺。那些曾經(jīng)的女人如今只留下了一個,是一位離過婚的政府公務(wù)員黎休,她成為了我的妻子浓领。我選擇了沉默的姿態(tài)玉凯,客觀上,是由于我的聲音發(fā)生了令自己不能接受的轉(zhuǎn)變联贩。我厭惡從自己的嘴里發(fā)出陌生的聲音漫仆;主觀上,當(dāng)然是茉莉的出現(xiàn)了泪幌。我在茉莉離開的那個清晨認(rèn)識到盲厌,原來我一直愛這個黑皮膚的女人。有了茉莉祸泪,其他的贊譽(yù)或者女人吗浩,好像就都不重要了。
2
東方中學(xué)是一所私立學(xué)校没隘。我到那兒時正是早上最后一節(jié)課的時候懂扼。周翔的班主任是位和我年紀(jì)相仿的女性,她恰好沒課右蒲,在辦公室里接待了我阀湿。
她指了張對面的椅子給我,問我:"你是周翔什么人瑰妄?"
"算是叔叔吧陷嘴。"我思忖著,面前這位女性间坐,年齡與我相仿罩旋,履歷或許也與我沒有太大的出入吧。我們這代人眶诈,如果受過大學(xué)教育,人生難免都會有一些"按部就班"的意思瓜饥。"我和他的父母是大學(xué)同學(xué)逝撬,"我暗示她,"您一定能理解這種大學(xué)同學(xué)之間的情誼吧乓土?"
她果然笑了笑宪潮。墻上掛著的獎牌證明她是一位"市級優(yōu)秀教師"。
我說:"周翔的父親是我大學(xué)時代最好的朋友趣苏,周翔在這個意義上狡相,幾乎像我的兒子一樣。"
"呃食磕,是這樣尽棕。"也許是我的暗示起到了作用,女教師和我之間似乎真的少了些交流上的障礙彬伦。"周翔的父親有音訊了嗎滔悉?這幾年你們一直還在找他吧伊诵?"
"總是要找的。"我回答得模棱兩可回官,畢竟曹宴,我來到這間辦公室,為的是周翔歉提,而不是他的父親周又堅笛坦。
"我在想,周翔的出走苔巨,會不會和他的父親有關(guān)版扩?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想恋拷。"女教師說资厉。
"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我們目前一無所知蔬顾。您是周翔的班主任宴偿,能不能跟我說說周翔平時的表現(xiàn)呢?也許诀豁,我們從中可以找到些線索窄刘。"
"我能掌握的情況和周翔的媽媽都說了。其實很簡單舷胜,周翔完全是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孩子娩践。"但她說話的表情卻不是那么簡單,我想她還保留著什么自己的看法烹骨。
"自己的學(xué)生突然離家出走了翻伺,您很驚訝吧。"
"當(dāng)然沮焕。不過好像也感到有些像情理之中的事吨岭。"
"呃?"
她卻笑一笑峦树,閉口不答了辣辫。
我說:"您對自己的每一個學(xué)生,除了在學(xué)生手冊上寫下的那些評語魁巩,內(nèi)心里一定還有些更感性的認(rèn)識吧急灭,比如說--直覺。"
"你怎么知道谷遂?"
"也是直覺吧葬馋。忘了告訴您,我也是做教師的,對于自己的學(xué)生点楼,林林總總扫尖,他們每一個人都能給我留下些不能用評語來概括的氣息--"
"對,這種氣息在周翔身上格外濃厚掠廓。怎么說呢换怖?這個孩子實在是無可挑剔,從成績到性格蟀瞧,都非常健全沉颂,但結(jié)合著他家里面的變故--我是說,他父親的事--我有時候又會覺得……嗯悦污,他有些太無可挑剔了铸屉。"
"嗯?"
"這孩子的表現(xiàn)只有兩種可能--要么他是有些沒心沒肺切端,要么他是在竭力掩飾著什么彻坛。我這么說,前提當(dāng)然是建立在對于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講踏枣,父親失蹤掉昌屉,必然是要受到情感上的困擾。在他身上我卻看不到一點這種困擾的痕跡茵瀑。無論是沒心沒肺间驮,還是竭力在掩飾什么,這兩點其實都是值得令人擔(dān)憂的马昨。"
"是竞帽,您的直覺沒有錯。"我說鸿捧,"這些感覺屹篓,您對周翔的媽媽談到過么?"
"沒有匙奴。作為一個母親堆巧,我不想增添另一個母親的憂慮。畢竟饥脑,孩子品學(xué)兼優(yōu)的事實是客觀存在的,而我們的直覺懦冰,卻無法得到檢驗灶轰。"
"感謝您對我說出了您的直覺。"我對眼前的這位女教師好感陡生刷钢。她是我的同齡人笋颤。我們這代人,大學(xué)階段遭遇過一個疾風(fēng)驟雨的夏天。每當(dāng)我對一個同齡人陡升好感的時候伴澄,都禁不住想問一問對方:走出校門后赋除,這些年您是否一切安好?但我顯然不能這樣來問候她非凌。"您能告訴我學(xué)生中有和周翔關(guān)系比較要好的人嗎举农?"
"有一個,我已經(jīng)告訴周翔的媽媽了敞嗡,"接著她說出的名字嚇了我一跳颁糟,"劉曉東。"
我以為她是在叫我喉悴,半天沒有明白過來她的意思棱貌。我就叫劉曉東。
"謝謝箕肃!"我向她道謝婚脱,心里很想和她握握手。
十多分鐘后勺像,我在校門口蜂擁而出的學(xué)生中等到了這個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孩子≌厦常現(xiàn)在的孩子們長得真是很高,在他們面前咏删,我一點也找不到一個成年人應(yīng)有的優(yōu)越感惹想。
"劉曉東?"我看著眼前的這個大男孩督函,受到這個名字的蠱惑嘀粱,不恰當(dāng)?shù)鼗孟胫约菏窃诿鎸σ幻骁R子。
"叔叔好辰狡,老師告訴我了锋叨,說你在等我。"男孩很大方宛篇,雙肩書包被他用單肩背著娃磺,將肩頭壓出一個有些桀驁的斜度。
"嗯叫倍,是什么事老師告訴你了嗎偷卧?"
"我們就在這里說?"他反問我吆倦,顯得非常老到听诸。
"當(dāng)然不,"我擺出一副很懂規(guī)矩的樣子蚕泽,"咱們找個地方晌梨。肯德基?對了仔蝌,你是不是要急著回家泛领?"
"我中午不回家,來不及敛惊,家里也沒人做飯渊鞋。"他補(bǔ)充說,"我們都不回家豆混,周翔也不回篓像。"看來他了解我找他的意圖所在。
"不回家你們怎么吃飯皿伺?"我說员辩。
"小飯桌,我和周翔在小飯桌吃中午飯鸵鸥。就在那棟樓奠滑,"他給我指指路對面的一棟樓。"吃完還能睡會兒午覺妒穴。"
"那今天就不去吃小飯桌了宋税,可以嗎?"
他不置可否讼油,沖我擺下頭杰赛,自顧向前走了。我跟在他后面矮台,兩個"劉曉東"行走在業(yè)已露出猙獰暑意的初夏里乏屯。
走出半站路就有一家肯德基店。同樣是一前一后瘦赫,那個劉曉東自顧進(jìn)了店門辰晕。他找了空座坐下,我這個劉曉東很識相地去點餐确虱。怕不合他的口味含友,我盡量多點了一些品種,心想總有一款會適合他校辩。
滿滿兩只托盤的食物擺在桌上時窘问,他皺眉了。"你太過分了宜咒,"他批評我惠赫,"能吃得下嗎?"說完他想起了什么荧呐,臉上全是笑意汉形。"我們學(xué)校有個初三男生,看上了一個初二女生倍阐,邀請人家來肯德基吃東西概疆,一下子點了五百塊錢的,這都成我們學(xué)校的笑柄了峰搪。你這些花了多少錢岔冀?我看也差不多夠那個數(shù)了。"
我明白他所說的"那個數(shù)"并不是指"五百塊錢"概耻,而是指"笑柄"這樣一個指標(biāo)使套。"嗯,差不多了鞠柄,"我抓起一塊漢堡侦高,"實際上,咱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厌杜,就和那對男女同學(xué)差不多奉呛。我可以算是一個追求者,你呢夯尽,算得上是個傲慢的女生瞧壮,我有求于你嘛。"
"嘁匙握,"他顯然不愿意做一個女生咆槽,"你少來。"
"知道嗎圈纺,咱們倆的名字一模一樣秦忿。"我這句話的確像一句和人套近乎的假話。
"是嗎赠堵?"他一點也沒有被勾出興趣的樣子小渊。"這不稀罕,只能證明我們都叫了一個多濫的名字茫叭。"
我感到自己被噎了一下酬屉。"說說吧,周翔平時都跟你聊什么揍愁?"等到他也抓起了一塊漢堡呐萨,我才不失時機(jī)地發(fā)問。
他卻問我從他們老師那里問出了什么沒有莽囤。我說我不知道谬擦,應(yīng)該是沒有,否則我不會再來找他朽缎。
看得出惨远,為此他有些孩子氣的得意谜悟。
"聊什么呢?"他說北秽,"能說的我都跟他媽媽說過了葡幸,理想唄,知識唄贺氓。"
"別敷衍我蔚叨,你都吃我漢堡了。"
"呵呵辙培,"他笑了蔑水,"你是一個怪蜀黍。"
我慶幸自己還能聽得懂這樣的網(wǎng)絡(luò)語言扬蕊。"就算是吧搀别,你今天就認(rèn)栽吧。"我說尾抑。
"好吧领曼,我們在聊科學(xué)。"我感到他現(xiàn)在嘴里吐出的這個"科學(xué)"蛮穿,不同于前一句的"理想"與"知識"庶骄。"學(xué)校教的那些課程沒勁,我倆對更高級的知識才有興趣践磅。"他滿不在乎地說单刁,"智商高,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府适。我們老師跟你說沒羔飞?在學(xué)校,周翔的成績是年級第一檐春,我呢逻淌,屈居第二。"
"這個倒沒說疟暖。"
"不說也罷卡儒。對付那些功課,也不值得說什么俐巴。"
"嗯骨望,說說你認(rèn)為值得說的。"
"我和周翔目前對海洋科技比較感興趣欣舵。"
"海洋科技擎鸠?"我鄭重地重復(fù)一遍,為的是再確認(rèn)一下缘圈。"具體有哪些方面的知識劣光?"
"你聽不懂的袜蚕。"
"的確,我肯定聽不懂绢涡,你就隨便說說好了廷没。"
"比如--等深流。"
"嗯垂寥,等深流。"我盡量不動聲色另锋,以免暴露出一個教中文的大學(xué)教授那種無以復(fù)加的淺陋滞项。
"等深流是由地球自轉(zhuǎn)引起的,在大陸坡下方平行于大陸邊緣等深線的水流夭坪。是一種牽引流文判,沿大陸坡的走向流動,流速較低室梅,一般每秒15至20厘米戏仓,搬運量很大,沉積速率很高亡鼠,是大陸坡的重要地質(zhì)營力赏殃。有人認(rèn)為等深流也屬于一種底流。"
我默默聽著间涵,面無表情仁热。
"還是說點兒我聽得懂的吧。"過了一會兒我說勾哩。
"法律你應(yīng)該能聽懂抗蠢。"
"我想應(yīng)該能。你們還聊法律思劳?"
"是迅矛,周翔走之前挺關(guān)心法律問題的。"
"哪方面呢潜叛?法律哪方面的問題秽褒?"
"我們在網(wǎng)上查了承擔(dān)刑事責(zé)任的年齡。"
我埋頭用薯條蘸著番茄醬在托盤里畫著毫無意義的線條威兜。我覺得自己開始看到了這件事的一些眉目震嫉。這依然是一種直覺。如果一個教中文的教授還有什么值得被尊重牡属,那么毫無疑問票堵,敏銳的"直覺"便應(yīng)當(dāng)是本錢之一。
對面的劉曉東繼續(xù)說:"我國法律規(guī)定逮栅,已滿十六周歲的人犯罪悴势,應(yīng)當(dāng)負(fù)完全刑事責(zé)任窗宇。己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特纤、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军俊、強(qiáng)奸、搶劫捧存、販賣毒品粪躬、放火、爆炸昔穴、投毒罪的镰官,應(yīng)當(dāng)負(fù)相對刑事責(zé)任。不滿十四周歲的人吗货,不管實施何種危害社會的行為泳唠,都不負(fù)刑事責(zé)任,即為完全不負(fù)刑事責(zé)任年齡--"
"后天是周翔的生日宙搬,你知道嗎笨腥?"我打斷他,"到了后天勇垛,周翔就十四周歲了脖母。"
"知道,"他依舊滿不在乎闲孤,"實施犯罪時的年齡镶奉,一律按照公歷的年、月崭放、日計算哨苛。過了周歲生日,從第二天起币砂,為已滿周歲建峭。"他的語氣讓我吃驚。當(dāng)他羅列這番法律條款的時候决摧,用的是和解釋"等深流"時一樣的語氣亿蒸。
"好吧,"我深吸口氣,"告訴我,周翔這次離家出走有什么計劃誊册?"
"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茅坛。"他眨著眼睛,"不過我知道他去哪兒了则拷。"
"請告訴我贡蓖。"
"為什么曹鸠?"
"第一,你吃了我的漢堡斥铺。第二彻桃,我們只有兩天時間了,兩天后晾蜘,周翔就到了負(fù)相對刑事責(zé)任的年齡邻眷。"
這是個聰明的孩子。但畢竟還是個孩子剔交。他并沒有將自己學(xué)來的法律知識和伙伴的出走聯(lián)系起來肆饶。"你是說--"
"是,"我搶先攔住他的話省容,怕接下去他說出來的內(nèi)容反而損害了交談的方向。"告訴我燎字,周翔去哪兒了腥椒?"
接下來我們兩個劉曉東離開了肯德基店,用了半個小時來到了一家預(yù)售火車票的窗口候衍。男孩的家就在附近的小區(qū)里笼蛛,他說是他陪著周翔在這里買的火車票。但我必須要確認(rèn)一下蛉鹿。窗口中午不售票滨砍。一個教中文的教授在這樣的時刻就學(xué)以致用了,我用自己專業(yè)性的懇切打動了窗口里的那位姑娘妖异。如今買火車票都是實名制的了惋戏,周翔還沒有身份證,但他有一個從生下來就附著在他生命里的身份證號碼他膳。這串號碼由身邊的男孩背了出來响逢。窗口里的姑娘在電腦上檢索后表示,的確棕孙,五天前舔亭,是有一張火車表從這個窗口售出。"你真幸運蟀俊,"姑娘說钦铺,"我們這樣的終端最多只能檢索五天以內(nèi)的。"
我也真的像一個中了彩票的幸運者肢预,站在初夏的正午街頭矛洞,百感交集。
"為什么不告訴周翔的媽媽烫映?"我問身邊的男孩缚甩。
"第一谱净,我沒吃她的漢堡。第二擅威,我沒想到周翔會有危險壕探。"
我撥拉一下他的腦袋。這個動作不太自然郊丛,因為這孩子幾乎和我一樣高李请。"周翔有多高?"我問厉熟。
"和我差不多吧导盅。怎么,你沒見過他揍瑟?"
"三年前見過白翻,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學(xué)生。"我有些尷尬绢片,突然也有些惆悵滤馍。
三年前茉莉深夜造訪之后,我們保持了聯(lián)系底循。她再也沒有來過我的家巢株,她說,她懼怕那只狗噩夢般的吠叫熙涤。我也沒有去過她的家阁苞,同樣的,我也懼怕祠挫,在她的家里和她做愛那槽,我會怕失蹤了的周又堅從床下、從柜子里或者墻壁中跳出來等舔,對我們這對男女進(jìn)行激烈的斥責(zé)倦炒。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她,當(dāng)時恰好她接兒子放學(xué)回家软瞎,母子倆迎面向我走來逢唤,她的臉上隔著幾十米就向我釋放出不安的信號。我想我能夠理解她涤浇,周又堅剛剛失蹤不久鳖藕,她不愿意讓兒子看到她生活中的另一個男人。我和這對母子擦肩而過只锭,努力裝得像一個路人著恩。她牽著的那個男孩,就這樣浮光掠影地和我有過一個照面。
而我喉誊,現(xiàn)在在尋找他邀摆。
我還是不太甘心,"周翔真的沒有告訴你他此行的目的嗎伍茄,他總不會是出去旅游吧栋盹?"
"沒有,我不知道敷矫。"男孩說例获,"我以為他是想在十四歲來臨之前做一次遠(yuǎn)行。算是一個夢想什么的吧曹仗。有時候我也常常想在成年之前離家出走一次榨汤。"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么想怎茫?"
"因為成年之后出走就沒意義了收壕。"我為了這句話而有些呆愣。他又說:"成年后如果要讓出走有點意思轨蛤,那需要太大的勇氣蜜宪,代價也一定很可怕,比如周翔他爸那樣俱萍。"
這就說到了周又堅端壳。說到了周又堅告丢,就說到了我心里的痛處枪蘑。"你們討論過他爸爸出走這件事嗎?"
"說過岖免,周翔說他理解他爸爸岳颇。他說只有他爸爸這樣的行動,才是和生活等深的颅湘。"
"等深话侧?"
"等深流唄,當(dāng)時我倆正查那方面的資料闯参,我想周翔是順嘴做了個比喻瞻鹏。"
我給了這個男孩打車回學(xué)校的錢。我想我再也沒什么可以跟這個男孩說的了鹿寨。我們都叫劉曉東這么一個濫名字新博,但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從來也不曾知道脚草,這個世界赫悄,會有"等深"這樣一個概念,重要的是,它還可以用來比附我們的生活埂淮。
我先到了咖啡館姑隅。在等待茉莉的時候,我再一次回顧我們之間的那些過往倔撞。
大學(xué)時代讲仰,我們因為周又堅而分手,三年前误窖,我們因為周又堅的失蹤再次邂逅叮盘,而尋找周又堅,成為了我們最大的借口和理由霹俺。在一起時柔吼,我們卻很少提起周又堅,畢竟丙唧,這會令人難堪愈魏。我們心照不宣,多少是將周又堅的失蹤符號化了想际,虛掛在我們頭頂培漏,讓我們的相擁多少具備一些正當(dāng)性,仿佛兩個不幸者在相依為命胡本,而這個不幸牌柄,最確鑿的來路就是周又堅的失蹤。周又堅在我們的擁抱中杳無音訊侧甫。有一次茉莉打電話珊佣,說有消息證明周又堅被鄰縣的一所收容站收容了。我們一起駕車去了那里披粟。道路曲折逶迤咒锻。在那座墻頭布滿玻璃碴和尖銳鐵棘的建筑里,我認(rèn)為自己見到了此生可以見到的一切殘缺者和病痛者守屉。他們勾著頭惑艇,聽話地坐在光禿禿的木板床上,神情純潔拇泛。我和茉莉透過一扇扇腐朽的窗戶向里張望滨巴。很遺憾,沒有我們熟悉和期待的周又堅俺叭。其后我們在收容所的墻外恭取,在茉莉的車?yán)铮僖淮涡陌怖淼玫負(fù)肀饔保游腔嗷纾路鹪僖淮潍@得了相濡以沫的理由甜奄。
我問過茉莉,難道她真的不能說出周又堅離家出走的原因嗎窃款?這個問題令茉莉張惶课兄。她語焉不詳?shù)馗嬖V我:難道你不知道么?我們畢業(yè)前那個夏天所發(fā)生的一切晨继,已經(jīng)從骨子里粉碎了周又堅烟阐。整個時代變了,已經(jīng)根本沒有了他發(fā)言的余地紊扬。如果說以前他對著世界咆哮蜒茄,還算是一種宣泄式的自我醫(yī)治,那么餐屎,當(dāng)這條通道被封死后檀葛,他就只能安靜地與世界對峙著,徹底成為了一個異己分子腹缩,一個格格不入屿聋、被世界遺棄的病人。她以此作答藏鹊,我也只能就此聽著润讥。那年夏天似乎可以成為我們這代人任何行止的理由,對此盘寡,我又能說些什么呢楚殿?更令我唏噓的是,說完這番話后竿痰,她向我笑了起來脆粥。我看出來了,她的笑容是做作的菇曲,應(yīng)該笑一下冠绢,她卻笑了兩下或者三下抚吠,所以就有了夸張的堆砌之感常潮。我不再追問,只能在心里面打上一個問號楷力。
有一次茉莉?qū)ξ艺f她接到一個電話喊式,對方卻一言不發(fā),她的第一感覺就是萧朝,電話那端是周又堅岔留!她說她對著電話叫,周又堅检柬,是周又堅嗎献联?周又堅!對方卻掛斷了。她問我里逆,你說进胯,會是他嗎?我后來用街邊的公用電話打她的手機(jī)原押,接通后我一言不發(fā)胁镐。她以那種播音員的語調(diào)"喂"兩聲,得不到回應(yīng)诸衔,就掛斷了盯漂。見面后,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她有沒有再接到那種奇怪的電話笨农?她的反應(yīng)令我一陣如遭電擊般的痛苦--她同樣若無其事地?fù)u頭就缆。我想,在我面前谒亦,茉莉永遠(yuǎn)都會對一些事情守口如瓶吧违崇,她緘默著,拒絕對我作出響亮的交代诊霹。這把小提琴羞延,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不會讓自身順從于我的聆聽脾还。但是伴箩,還有什么比她的這種沉默更加喧嘩?
當(dāng)她進(jìn)到咖啡館里鄙漏,隔著鋪有臺布的桌子坐在了我面前時嗤谚,我做好了再次面對她那種沉默的準(zhǔn)備。
"我想聽你說說三年前帶周翔去西安過生日的情形怔蚌。"我開門見山巩步。
說完,我就將目光移到了遠(yuǎn)處桦踊。我以為椅野,接下來會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可以用來品味她的沉默了。這家咖啡館吊著錫制的天花板籍胯,裝修環(huán)境呈褐色和銀色竟闪。吧臺前是一排書架,目力所及杖狼,我只能看到一本《中國獨立詩人詩選》炼蛤,因為它的書脊最厚,字最大蝶涩,給人蔚為大觀的感覺理朋。居然是《中國獨立詩人詩選》絮识。我正欲猜度何謂"獨立"。
"怎么嗽上?"沒想到她回應(yīng)的很快笋除,一邊調(diào)整著沙發(fā)的靠墊,一邊向我詢問道炸裆,"為什么要問這個垃它。"
"你先告訴我當(dāng)時的情形,都發(fā)生了什么烹看?"我只有收回遐思與視線国拇。
她穿著和昨天一樣的衣服,米白色的連身裙惯殊,領(lǐng)口閃出細(xì)細(xì)的項鏈酱吝,一枚麻錢狀的銀質(zhì)墜飾發(fā)出暗沉的光⊥了迹看來她的狀態(tài)的確不好务热,三年前我們交往時,她從來不會連續(xù)兩天保持同一身打扮己儒。
她向走過來的女招待要了檸檬水崎岂。視線轉(zhuǎn)回來,但并不看我闪湾。"我們是周末去的冲甘,他還要上學(xué),只呆了兩天途样。"她遲疑著江醇,但卻不是在努力回憶什么的表情。"我?guī)チ吮R俑何暇,嗯陶夜,還有華清池。"
"你們住在哪兒裆站?"
"當(dāng)然是酒店了条辟。怎么?"
"在西安遏插,沒發(fā)生什么事情捂贿?"
"沒有……應(yīng)該沒有纠修。"
"那就是有了胳嘲?"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件事情扣草。"
"說說了牛。"
"為什么颜屠!"她終于忍耐不住了,睜大眼睛看著我鹰祸。"曉東你干嘛揪住這個問題不放甫窟?難道周翔會在西安?"
"是的蛙婴,十有八九粗井。"我和她的眼睛對視著,看著這個被我稱為"茉莉"的女人街图,心中泛起微瀾浇衬。"這孩子買了離家當(dāng)天去西安的火車票。我查了時刻表餐济,那趟車晚上九點五十八分發(fā)車耘擂,時間上吻合--是在保安看見他進(jìn)小區(qū)直至你五小時后回到家的這個時間段里。"
"你哪兒來的消息絮姆?"
"這不重要醉冤。"
"不,"她很固執(zhí)篙悯,"你告訴我蚁阳。"
"好吧,是劉曉東告訴我的鸽照。"
"劉曉東韵吨?"她吃驚地看著我。
我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移宅,連忙補(bǔ)充:"是周翔的同學(xué)归粉,你見過。"
她閉了下眼睛漏峰。"原來是他糠悼。是的,周翔的這個同學(xué)名字居然和你一樣浅乔,我都忘了告訴你倔喂。"
"這沒什么稀罕的,不過證明了我有一個多濫的名字靖苇。"
她有些吃驚地看我一眼席噩。"但這個劉曉東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在周翔離家的第二天就找過他贤壁。"
"因為你沒請他吃漢堡悼枢。"說完我覺得這種話和當(dāng)前的氣氛不太適宜,轉(zhuǎn)口又說脾拆,"孩子們有他們之間的道義馒索,互相會替對方隱瞞些秘密莹妒,這也是能夠想象的。"
"可是周翔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跑到西安去绰上?"
"這個時候--你是說十四歲生日前嗎旨怠?"
"哦,我沒想這么多--是蜈块,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鉴腻,眼看要過生日了!"
"他想只身去重溫三年前過生日的快樂百揭?"
"不可能拘哨!這太離譜了。如果他真有這種想法信峻,應(yīng)該讓我陪著他一起去倦青。"她現(xiàn)在有了竭力回憶的表情。"而且說實話盹舞,我并不覺得那一次他有多快樂产镐。他對兵馬俑和華清池興趣都不是很大。"
"我也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踢步。"我喝了口咖啡癣亚,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為了不使她感到太多的壓力获印。"所以述雾,茉莉你要告訴我實情。我們時間不多了兼丰,還有兩天玻孟。"
"你什么意思?什么實情鳍征?為什么說時間不多了黍翎?兩天?為什么是兩天艳丛?"
"先不要問這么多匣掸,"我依然回避著不去看她。"我也一時無法給你個說明氮双,更多的碰酝,我還只是靠著一些直覺。"
"直覺戴差?"
我抬手阻止住她無休止的疑問送爸。"先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比如碱璃,你們見了什么人弄痹?"
她木然地沉默了饭入。半晌嵌器,才猶疑著開口。"是的谐丢,我們公司的總部在西安爽航,去的時候,公司接待了我們乾忱。不過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先不要說自己的感覺讥珍,只說事實,好嗎窄瘟?"
"好吧衷佃!"她似乎下了個決心审姓,"那兩天公司老總陪著我們街氢。你知道累驮,西安市區(qū)和那些景點還有些距離识啦,沒人陪著骨宠,來去不是很方便蘸炸。"
"只是陪著去景點嗎职车?"我點點頭遮斥。
"是竣况!"她的聲音提高了不少克婶,"曉東你不要瞎猜,我?guī)е鴥鹤拥と婪执绲模?
我不做聲了情萤,目光回到她的臉上,憂郁地望著她摹恨。這一次紫岩,是她在躲避我的目光了。我想忽略她的這個神情睬塌,但做不到泉蝌。我想起,三年前有一天夜里揩晴,在賓館勋陪,茉莉以為我睡著了,躲進(jìn)衛(wèi)生間跟什么人通電話硫兰,聲音壓得很低诅愚。起初我以為是電視里的聲音,但是后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已經(jīng)無法抑制地激動了起來:……不违孝!決不刹前!為什么讓我安靜……我就要說,要說雌桑!我要說喇喉!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她要說什么校坑?我感到她邊說邊用手在扼喉嚨拣技。她痛苦的聲音在我聽來如同一枚尖銳的針,從耳孔刺入耍目,一直扎進(jìn)心里膏斤。那時我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想邪驮,電話那端的人是誰莫辨,究竟是誰讓她如此痛苦--周又堅的消失,是否與這一切有關(guān)毅访?
我說:"你的這位老總叫什么沮榜?"
"郭洪生。曉東你--"
"周翔一定不喜歡這位郭總俺抽。"
"你怎么知道敞映?"
"還是直覺。茉莉磷斧,認(rèn)真想想振愿,在周翔和這位郭總之間,那兩天發(fā)生過什么弛饭?"
"呃冕末,如果非要說發(fā)生了什么,我想那件事可能算得上一件事……"我靜靜地聆聽著侣颂,她只有說下去档桃。"從華清池回來的那天,郭總送我們回酒店憔晒,在大堂分手時藻肄,他……嗯,拍了我一下拒担。"我依舊不做聲嘹屯。"是的,他拍了我屁股一下从撼。"她將游移的目光收回來州弟,以一種堪稱堅定的神態(tài)和我對視著。"這一幕,被周翔看到了婆翔。"
"周翔什么反應(yīng)拯杠?"
"他的反應(yīng)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本來說好要去大雁塔啃奴,郭總來接我們的時候潭陪,他卻不肯下樓了。"
我閉上眼睛纺腊,開始在心里拼湊這些片段畔咧。一切似乎拼得上茎芭,但令這些片段咬合在一起的理由揖膜,卻生硬得令人心痛。
"最讓我難過的是梅桩,這個孩子和周又堅截然不同壹粟,他很少開口抱怨,"她已經(jīng)說得欲罷不能了宿百,正視著我趁仙,然而看的不是我。她看的是自己的往昔垦页。"從西安回來后雀费,他明顯和我疏遠(yuǎn)了一些。那時候周又堅還在痊焊,本來平時他們父子間不是格外親密--你知道盏袄,周又堅是那么一種狀況--但那些天周翔回到家就去書房陪著周又堅了。為此薄啥,我還有些失落辕羽。我甚至想,周又堅的失蹤垄惧,也許和周翔對他說了什么有關(guān)……"
"那么刁愿,有關(guān)嗎?"
"我不知道到逊。"
"你知道铣口,我是在問什么,你知道觉壶。"
"曉東--"她呻吟了一聲脑题,又一次蒙上了自己的臉。
這一刻掰曾,我真的感到了痛苦旭蠕。我很想念周又堅,想念這個從婚姻中自我放逐了的老朋友。不遠(yuǎn)處的桌邊坐著一位客人掏熬,背對著我們佑稠,我甚至渴望他就是我的同學(xué)周又堅,我渴望當(dāng)他回過頭來的時候旗芬,我看到的就是一張仿佛無堅不摧的臉舌胶,看到他依然穿著當(dāng)年那件壞了拉鏈的夾克衫,而那粒偉大的拉鏈疮丛,再一次把世界戛然卡住幔嫂。
女招待過來給茉莉的水杯添水。我覺得她有些不太友善誊薄。她一定認(rèn)出我了履恩,知道我是一個會索要發(fā)票的討厭的家伙。為此呢蔫,我居然有些心虛切心,很想主動告訴她--好了,我投降片吊,今天我絕對不會再索要發(fā)票绽昏。
3
我乘上了夜里九點五十八分開往西安的火車。
如果出于時間上的考慮俏脊,我其實更應(yīng)該乘飛機(jī)全谤。但我依然選擇了這趟火車。怎么說爷贫,我的這次尋找都帶有一些夢魘的色彩认然,而在夢里追索,我只能沿著夢的軌跡沸久。我想和男孩周翔走在同一條路上季眷。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將他找回來卷胯。為此子刮,我在直覺上就放棄了只爭朝夕的態(tài)度,因為我覺得男孩在這件事情上透著一種沉著的氣息窑睁。我仿佛目睹了他離家之日的情形:男孩在傍晚踏著夕陽回家挺峡,一如既往,進(jìn)小區(qū)時他禮貌地向保安點了點頭担钮;進(jìn)到家里橱赠,他完成了自己的作業(yè),騰空自己的書包箫津,將課本整齊地碼放在寫字臺上狭姨;然后宰啦,他打開冰箱取出了一截火腿腸,加熱后饼拍,慢慢地吃下去權(quán)充晚餐赡模;也許他還看了會兒電視,大約在九點鐘的時候师抄,他認(rèn)為時間到了漓柑,于是不慌不忙地向火車站出發(fā)了……
出門前,妻子將我送到了樓下叨吮。我告訴她學(xué)校臨時安排我去西安開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辆布。她想把我送到小區(qū)門口,我擺手讓她上樓了茶鉴。因為茉莉的車停在外面锋玲,由她送我去火車站。蝴蝶犬上元已經(jīng)是只老狗了蛤铜,它安靜地和妻子目送著我離家而去嫩絮。
我同樣拒絕了茉莉與我一起奔赴西安的請求丛肢。曾經(jīng)一同去收容所尋找周又堅的經(jīng)歷围肥,如今對我無疑成為了某種禁忌。我請茉莉相信我蜂怎,說我會像尋找自己的兒子一樣穆刻,去尋找周翔。
"你要相信我杠步,對于這個孩子的牽掛氢伟,我和你是等深的。"我這樣對她說幽歼,說完自己都驚訝使用了如此的詞匯朵锣。
坐在她那輛銀色的標(biāo)志車?yán)铮贿@個詞匯所縈繞甸私,我覺得世界傾斜起來诚些。是的,多年前的那個夏天皇型,當(dāng)我們櫛風(fēng)沐雨的時候诬烹,有誰會想到,多年以后弃鸦,我們會坐進(jìn)小車?yán)锝视酰雇碓谖覀兊难矍埃瑫缪矍耙话愕牧鞴庖绮驶8瘢拷裉焓禽p的家破,也許是重的颜说,但與曾經(jīng)的過往絕對不是同質(zhì)的。我們要么被扔在了空中汰聋,要么被撂在了谷底脑沿,就像蹺蹺板的一端。但絕對不是均衡的马僻。不是等深庄拇。
我們在火車站前作別。她要送我上站臺韭邓,被我勸住了措近。"一定不要搞得很夸張,也許我們越平和女淑,事情的結(jié)局才會越安然瞭郑。"我說。
一瞬間鸭你,我看到她似乎要哭屈张,但她竟將眼淚眨了回去。
我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乘過火車了袱巨。車上的旅客并不是很多阁谆,這有些出乎我的預(yù)料。印象中愉老,我們的火車應(yīng)該總是人滿為患的场绿。找到自己的鋪位后,我沒有急著躺下嫉入,而是端坐在上面焰盗,調(diào)勻了呼吸,進(jìn)入到那種忘我的狀態(tài)里咒林。我的父親不但會做琴熬拒,而且會氣功。他教會了我這個垫竞,我只是很久沒有如此去做罷了澎粟。火車啟動不久件甥,臥鋪車廂就熄了燈捌议。在深沉的吐納中,我像一名旁觀者引有,在心里冷視著一幕幕的畫面:
三年前的一天瓣颅,我參加一個座談會,會后乘賓館的電梯下樓譬正,在某一層停頓時宫补,電梯門打開的一瞬我看到了一個背影檬姥,心里頓時格登了一下。我硬從已經(jīng)合住一半的電梯門之間擠出去粉怕,看到茉莉和一個瘦削的男人消失在走廊里健民。他們一閃而過,搞不清進(jìn)了哪個房間贫贝。為了不至于搞錯秉犹,我挨著每一個房間聽過去。我把耳朵貼在每一扇門上稚晚,但是每一扇門的后面關(guān)閉住的都是虛無崇堵,發(fā)出的唯一聲音就是令人震驚的闃寂。我一無所獲地呆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客燕,感覺真是荒謬鸳劳。我對自己產(chǎn)生出厭惡。出來后也搓,在賓館前的停車坪我看到了茉莉的那輛銀色標(biāo)志車赏廓。我仔細(xì)看了看,牌號的確無誤傍妒。那一刻幔摸,我分明聽到自己嗓子里發(fā)出一種類似氣泡破裂的聲音。我仰起頭拍顷,大張著嘴抚太,讓涌動的氣流向著天空釋放。但它們來勢兇猛昔案,我向前踉踉蹌蹌奔出幾步,哇地一聲电媳,向著青翠的草坪吐出一口胃液踏揣,緊接著更令我痛恨的是,我的身體猶自前沖匾乓,一腳踏進(jìn)了自己的穢物捞稿。
那個茉莉"要讓全世界都知道"的人,終于有了一個具體的形態(tài)拼缝。是的娱局,她有一個瘦削的男人。這個男人讓她安靜--即使她叫喊咧七,她要說衰齐,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我和茉莉也選擇在賓館見面继阻。通常是我預(yù)先訂好房間耻涛,茉莉隨后如期而至废酷。也有幾次例外,都是在深夜抹缕,茉莉打來電話說澈蟆,來吧,我在賓館卓研,我很害怕……
我和這個瘦削的男人都在賓館里與茉莉會面--這個事實讓我痛苦的程度趴俘,甚于這個男人存在的事實本身。我是一個連說出和別人一樣的話都會倍感羞恥的人奏赘。
之后我與茉莉終止了聯(lián)系哮幢。那個離過婚的女公務(wù)員暫時緩解了我的焦灼。女公務(wù)員溫婉纖柔志珍,做愛時會用鼻腔和嗓子配合著交替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呻吟橙垢。重要的是,她每次躺在我的床上時伦糯,上元都會一言不發(fā)地伏在床下柜某,怡然地打起呼嚕,呼嚕聲都是安寧敛纲、麻木喂击、灰心喪氣的,恰好與窗外陰冷的濃霧相匹配淤翔。但越是這樣翰绊,越令我想起茉莉,想起在她身上如奏琴弦般的迷醉旁壮,想起那個犬聲如沸的夜晚监嗜。盡管我想我可以理解茉莉--難道她會是容易的嗎?在某種意義上抡谐,我和她不過是利用彼此來隱藏各自的命運裁奇。
……
在夜行火車的鋪位上打坐,我心神澄明麦撵,流下了清澈的眼淚刽肠。
火車在第二天早晨七點多鐘到達(dá)了西安。西安站前的交通規(guī)則很古怪免胃,似乎是專門為了刁難旅客的音五。好在我輕裝簡行,只背著一只包羔沙。費了一番功夫躺涝,我打上了出租車。我的目的地是玉祥門外的秦都賓館--這是茉莉母子西安之行下榻的地方撬碟。
在賓館前臺登記的時候诞挨,我才意識到自己疏忽了莉撇。周翔不可能住在這里,現(xiàn)在賓館的登記制度非常嚴(yán)格惶傻,一個未成年的男孩棍郎,是不會被允許入住的。這是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時代银室,男孩們的出走必定障礙重重涂佃。果然,聽了我的描述后蜈敢,前臺的女接待耐心地向我表示辜荠,她們沒有接待過這樣一位客人。我沒有感到十分氣餒抓狭。我認(rèn)為自己的方向并沒有偏差伯病,這依然靠的是直覺。
這家賓館人氣不高否过,房間的裝修也有些陳舊午笛,電話像是上個世紀(jì)的產(chǎn)物,但好在衛(wèi)生條件還不錯苗桂。我要的房間朝北药磺,向外望去,就是西安的城墻煤伟。不自覺地癌佩,我用一種孩子的視角打量著周遭。我想體會到那個孩子的視域便锨。這個念頭讓我重新又回到了大堂围辙。我坐進(jìn)了大堂的皮沙發(fā)里。三年前鸿秆,男孩十一歲酌畜,個頭應(yīng)該和我此刻坐在沙發(fā)中的高度差不多吧?于是我看到了:母親在和她的老總告別卿叽,就在回身的一剎那,那個男人的手拍在了母親的屁股上恳守;母親沒有生氣考婴,嗔怪地笑著,回頭卻迎上了這個高度上那雙男孩的眼睛催烘。
兩名穿著制服的警察在前臺詢問著什么沥阱,好像是例行公事。接待員們和他們很熟悉的樣子伊群。
說來荒謬考杉,三年前我曾經(jīng)和茉莉被警察在賓館的房間堵住過策精。我們被帶到派出所里,兩個人都很鎮(zhèn)定崇棠,手挽在一起咽袜,緊緊地依靠住,有一種夢幻般的依賴感枕稀。我們從容的態(tài)度成為了一道尊嚴(yán)的屏障询刹。也有可能是現(xiàn)在的警察素質(zhì)提高了,總之我們沒有被過多的為難萎坷。有一個警察凹联,很年青,嘴唇濕漉漉的哆档,上面長著一圈絨毛蔽挠,他很興奮,可是由于資歷太淺瓜浸,其他警察都很平和澳淑,他就沒有發(fā)威的機(jī)會,所以他一直用一副嘲諷地表情看著我和茉莉斟叼。尤其是在檢查了我的工作證后偶惠,他的嘲諷就更肆無忌憚了。他對著我們笑出聲朗涩,還不過癮忽孽,竟圍著茉莉踱起步來。我是在一瞬間爆發(fā)的谢床。我先是覺得腦子里輕飄飄的兄一,隨后好像被鐵錘重?fù)袅艘幌拢缓笠磺芯筒挥勺灾髁耸锻取N蚁蛑@個嘲諷者吼道:"你嘲諷什么出革?你是在嘲諷生活!你是在嘲諷生命……"憤怒像洪水一樣涌上來渡讼,在體內(nèi)形成劇烈的沖突骂束,暴虐地撕扯著我,令我要粉碎掉成箫。我的臉在扭曲展箱,雙手勾向自己的脖子。就在我覺得自己要筆直地倒下去時蹬昌,我聽見茉莉絕望的叫聲:"曉東--"
后來學(xué)校來人把我們領(lǐng)了出去混驰,事情也不了了之,只是被同事們議論了很久。通過這次體驗栖榨,我發(fā)現(xiàn)昆汹,原來我也有著在沉默中爆發(fā)乃至罹病的潛質(zhì)。
此刻想起這些往事婴栽,令我突然有了抽支煙的沖動满粗。我已經(jīng)將這個劣習(xí)戒除了多年,誰想會在這時沉渣泛起居夹。旁邊就有賣煙的柜臺败潦。我過去買了一包"三五",卻有意識地沒買打火機(jī)准脂。于是缓熟,當(dāng)我坐在這家賓館的餐廳里時幻工,我只是將一支無法點燃的香煙夾在指間屈呕。
吃了頓簡單的早餐迅涮,回房間沖了澡,我在賓館門前站了足有半個小時才打上出租車湾戳。一上車贤旷,司機(jī)就用方言向我抱怨汽油的價錢。我剛剛準(zhǔn)備回應(yīng)他幾句砾脑,目的地居然已經(jīng)到了幼驶。下車后我舉目張望,秦都賓館仿古的門臉依然歷歷在目韧衣。原來我要去的地方步行過來盅藻,也不過是幾分鐘的路程。這樣我就理解了茉莉下榻在這家賓館的原因了畅铭,它離憶捷公司總部就是這么近氏淑。但她卻沒有提醒我。
憶捷公司總部在大樓的頂層硕噩。我選擇了樓外的觀光電梯假残,勻速上升的時候,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外面炉擅。我沒有看到一個背著雙肩包的男孩辉懒,直到街面上的行人成為了螻蟻。出了電梯門谍失,就是憶捷公司闊大的前廳耗帕。我并不直奔前臺的接待小姐,而是一屁股坐進(jìn)了落地窗邊的沙發(fā)里袱贮。沙發(fā)前的玻璃茶幾上有一只很大的水晶煙缸。受到它的暗示,我摸出了自己的那包"三五"攒巍。但我當(dāng)然只是將這包煙擺在了煙缸的旁邊嗽仪,為這個平面創(chuàng)造出了某種微妙的均衡與和諧。
茶幾上有憶捷公司的宣傳冊柒莉。我拿起來翻看闻坚。這的確是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集團(tuán)公司,業(yè)務(wù)涉及有色金屬兢孝、建筑材料窿凤、石油化工產(chǎn)品……幾乎囊括了這個時代的一切暴利行業(yè),旗下還有礦業(yè)和發(fā)電廠跨蟹。宣傳冊上最顯著的雳殊,當(dāng)然是公司總裁的照片。這個名叫郭洪生的中年男人窗轩,就像他從我眼前一閃而逝的那個背影一樣瘦削--我是說夯秃,他的正面照在我眼里,就是一個背影的性質(zhì)痢艺。在其下分公司經(jīng)理的名單里仓洼,我看到了莫莉的名字。在這一刻堤舒,我認(rèn)讀這兩個漢字的時候色建,將它們讀成了--莫莉。令我吃驚的是舌缤,這么久以來箕戳,我居然從未將她置身的行業(yè)放在心里過。也許她說過友驮,但我的確沒有一點印象漂羊。我甚至不知道,她還是一家大企業(yè)分公司的經(jīng)理卸留。"莫莉"此人在我的世界里并不存在走越,屬于這個名字的生活從來就沒有被我矚目過。我只頑固地將她視為一把小提琴耻瑟。
我的舉動不免令人生疑旨指,前臺的接待小姐終于忍不住款款向我走來。她在我身邊站定喳整,雙手搭在小腹上谆构,微微欠身向我問道:"先生您有事嗎?"
她很高框都,我可以肯定搬素,我站起來的話,一定會矮她半頭。"郭總在嗎熬尺?"我問摸屠。
"在,您要見他粱哼?"沒有等我回答季二,她例行公事地問道,"請問您有預(yù)約嗎揭措?"
"沒有胯舷。"
"那對不起,您不能見他绊含。"
"請倒杯水給我桑嘶。"我看著窗外,對她提出要求艺挪。
她走向一側(cè)的飲水機(jī)不翩,用紙杯替我接了水,回來放在茶幾上麻裳。我用了約莫十分鐘的時間才將這杯水喝完口蝠。然后我站起來,在這位接待小姐詫異地目送下進(jìn)了電梯津坑。我一直沒有看她妙蔗。我不想真的論證出她果然比我還要高。
在電梯里疆瑰,手機(jī)響了眉反,是茉莉打來的。"你在哪兒穆役?"
"在賓館寸五,我想先睡會兒。"我不假思索地說耿币。
"先睡會兒梳杏?……好吧。"我能夠聽出她的潛臺詞--你居然要先睡會兒淹接!
我的確感到有些困意十性。昨晚在火車上我睡得其實很透,但那是做完氣功的結(jié)果塑悼。那個熟睡著的我劲适,是另一個我,或者干脆不能算是我厢蒜。而我現(xiàn)在需要一次肉身意義上的屬于我的睡眠霞势。明天就是男孩周翔的生日烹植,這讓時間有種千鈞一發(fā)的味道。但我卻并不緊張支示,我的直覺告訴我--先去睡一會兒刊橘。
整個一天我基本上都是在賓館的房間里枕著三個枕頭睡覺。我只在下午兩點多鐘出來轉(zhuǎn)了一圈颂鸿,對周邊環(huán)境有了個大概印象后,走進(jìn)恰好看到的一家小飯館攒庵,吃了碗著名的羊肉泡饃嘴纺。這種飯很扎實,吃下去后浓冒,我覺得自己起碼可以三天不用進(jìn)食了栽渴。一個人坐在陌生城市的小飯館進(jìn)餐,一個人幾無目的地在異鄉(xiāng)街頭游蕩稳懒,這種情形闲擦,令人有種融入萬象的況味。
傍晚的時候场梆,我再次來到了憶捷公司的樓下墅冷。仿佛約定好了一樣,我在樓下剛剛站定或油,他就出來了寞忿。這個瘦削的男人從大樓里拾級而下,從我的眼前走過去顶岸。他穿著一件黃色橫格的T恤腔彰,T恤統(tǒng)在褲腰里,讓他的身板更加給人一種前胸貼著后背的感覺辖佣。有些出乎意料霹抛,他并沒有鉆進(jìn)某輛車?yán)铮情e散地步行而去卷谈。我本來并沒有尾隨他的企圖杯拐。但此刻只能跟在了后面。他走路的姿勢很特別雏搂,當(dāng)然藕施,也許是我的潛意識在作祟--我感到他的兩只手甩動得格外夸張。而這兩只手凸郑,在我看來裳食,又格外的大。
--它們曾經(jīng)在男孩的眼里拍在母親的屁股上芙沥。
不用很久诲祸,我就知道他的去向了浊吏。穿過馬路,他走進(jìn)了秦都賓館的大門救氯。
我對一切感到了滿意找田。我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踏進(jìn)了這件事情的韻律里。安然入睡一場着憨,如同一枚火箭墩衙,我的直覺已經(jīng)精確地將我送上了運行的軌道。現(xiàn)在甲抖,我和這件事情完全合拍漆改。
我隨后進(jìn)了賓館,目送這個瘦削的背影穿過大堂進(jìn)了電梯准谚。四下觀察一下挫剑,我來到前臺,用輕松的語氣向女接待問道:"剛才我好像看到一個熟人柱衔,請問是憶捷公司的郭總嗎樊破?"
女接待用被訓(xùn)練出來的微笑面對我。"是他唆铐。你們認(rèn)識哲戚?郭總在這里有常年包房。"
"呃或链,謝謝惫恼。"我表示了謝意,回身在大堂的沙發(fā)里坐下澳盐。
原來是這樣祈纯。他常年住在這家賓館。三年前叼耙,茉莉母子下榻此處的時候腕窥,他也住在同一家賓館。那么筛婉,男孩目睹了的簇爆,也許不僅僅只是拍在自己母親屁股上的那一巴掌。他還覺察到了什么爽撒?也許入蛆,是深夜里母親悄然地離去……
盡管如今我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接受了沉默寡言的生活方式硕勿,盡管我昨夜練了修養(yǎng)身心的氣功哨毁、今天還睡了充足的覺,但此刻我還是感到了劇烈的痛苦源武。我想扼褪,我此刻的痛苦想幻,不亞于那個男孩當(dāng)日的痛苦。我們的痛苦--等深话浇。
我一直坐在賓館的大堂里脏毯。行李員推著堆滿行李的拖車從我眼前經(jīng)過。風(fēng)塵仆仆的客人從我眼前經(jīng)過幔崖。一望而知的偷情男女從我眼前經(jīng)過食店。在巨型枝形吊燈的普照下,我仿佛目睹了這個時代所有的世相岖瑰。一直坐到了夜里十一點叛买,那個瘦削男人都沒有再出現(xiàn)。也許他叫了餐到房間蹋订?我并不覺得餓,那碗羊肉泡饃好像還頂在我的喉嚨里刻伊。而且露戒,我也并不覺得孤獨。因為我知道捶箱,此刻智什,還有一個男孩藏身于某個角落,和我共同靜候著丁屎。
確定今天就會這樣過去后荠锭,我起身走出了賓館。
六月初的西安已經(jīng)酷熱難當(dāng)晨川,夜色中依然蒸騰著暑氣证九。不遠(yuǎn)處的城墻下霓虹閃爍。那里有一家酒吧共虑。酒吧的名字就叫"老城根"愧怜。穿著旗袍的迎賓小姐將我迎了進(jìn)去。酒吧是露天的妈拌,依著城墻拥坛,院子里古木森森,在射燈的營造下光怪陸離尘分〔峦铮客人很多,讓這座城墻下的院落像是開著一場流水宴席培愁。
我要了啤酒著摔。院子的中央搭著舞臺,此刻上面的薩克斯手正在吹奏wham樂隊的《無心低語》竭钝。這支老曲子有效地將我擊垮了梨撞。我忍不住想對身邊肅立著的服務(wù)生介紹些什么雹洗。我想告訴他,wham是第一支訪問中國的西方搖滾樂隊卧波,《無心低語》當(dāng)年是美國的白金唱片时肿。而我迫切想要跟人說說這些屬于上個世紀(jì)的舊聞,不過是證明了此刻我的衰老和傾訴欲的強(qiáng)烈港粱。
我沒這么做螃成,當(dāng)然。我只是喝著我的啤酒查坪。
我和女公務(wù)員結(jié)婚時用電話通知了茉莉寸宏。當(dāng)天很多朋友、學(xué)生涌進(jìn)我的家里祝賀偿曙,我沒料到她真的會來氮凝。我們趁亂溜了出去,站在學(xué)校教職工住宅區(qū)的花園里交談望忆。話題是散漫的罩阵,有什么最結(jié)實的內(nèi)容好像時刻被我們摒棄著。我們提防著启摄,害怕使語言沉重起來稿壁,愿意就那么輕飄飄地說來說去。茉莉說:"你家里的那只狗好像一下子變成啞巴了歉备,剛剛屋里那么多人傅是,居然沒聽到它叫一聲。""噢蕾羊,是這樣的喧笔,"我說,"家屬區(qū)養(yǎng)的狗很多肚豺,總叫個不停溃斋,影響正常的生活。物理系的一位老先生就設(shè)計出這么個項圈吸申,上面裝上電池梗劫,給狗們套上,當(dāng)它們心情煩躁截碴、吵鬧不停的時候梳侨,項圈便在聲控作用下產(chǎn)生瞬間的電流,刺激它們的神經(jīng)日丹,讓它們感到痛苦走哺,如此三番,它們就會自覺起來哲虾,閉上嘴丙躏,過一種沒有激烈語言的生活择示。"茉莉四下看看,果然晒旅,從身邊跑過去的每只狗的脖子上栅盲,都很爭氣地套著一個項圈。項圈的外觀卻是不同的废恋,有的纏繞著花花綠綠的尼龍帶谈秫,有的掛著幾顆小鈴當(dāng)∮愎模看著這些無聲地跑來跑去的狗拟烫,茉莉淚流滿面。我無視她的眼淚迄本,站在被樹葉分割得非常破碎的陽光下硕淑,心無掛慮地補(bǔ)充道:"當(dāng)然,會有個別的狗剛剛帶上項圈時叫得更兇嘉赎,其實這只是一個習(xí)慣上的問題喜颁,它們只是暫時的不適和緊張,并不是項圈無效曹阔。"
……
我用了兩個小時,喝掉了三扎啤酒隔披。這點酒本不足以讓我昏眩赃份,恰好讓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憐憫自己。
子夜時分我離開酒吧向賓館走去奢米。充盈著的膀胱讓我忍不住小跑起來抓韩。說來奇怪,這時候我突然很想給茉莉打個電話鬓长。那種急迫之感猶如強(qiáng)烈的尿意谒拴。
剛剛摸出手機(jī),身邊就閃出一只手涉波。這個家伙是什么時候靠過來的我毫無知覺英上。完全憑著本能,當(dāng)他的手抓在我的手機(jī)上時啤覆,我的另一只手也將他的手扣在了腕上苍日。接下去是一套標(biāo)準(zhǔn)的擒拿動作。反關(guān)節(jié)的力量讓他從我的右側(cè)橫翻過去窗声,剛一落地相恃,胸口又被我的膝蓋壓住。路燈下我看不清他的臉笨觅。我也無意看清拦耐。但我能聞到他身上刺鼻的臭味耕腾。他的手腕還在我的手里。我機(jī)械地按照規(guī)矩辦事杀糯,將這只手腕以杠桿原理的作用向后掰下去扫俺。骨裂的聲音和他的慘叫同時響起。
我起身走自己的路了火脉,走了兩步又小跑起來牵舵。
身后是這個人拖著哭腔的咒罵:"狗日的,你狠倦挂!"
我并不總是這么狠畸颅。父親教會了我這些手段,但我從來都只敬仰他做琴的手藝方援∶怀矗可是今夜,我想讓這個世界的罪惡受到充分的懲罰犯戏。是的送火,等深的懲罰。
4
今天是男孩的十四歲生日先匪。
我早早坐在了賓館大堂的沙發(fā)里种吸。那個瘦削的郭總沒有離開他的房間。
十點鐘的時候呀非,一位領(lǐng)班模樣的小伙子在前臺給餐廳打電話坚俗,"郭總的訂餐現(xiàn)在就送上去。"我坐的位置足以讓我聽到這句話岸裙。
餐廳就在一樓猖败,服務(wù)生推著餐車出來時,我跟著他上了電梯降允。食物是一份沙拉恩闻,兩只煎蛋,一籃面包剧董,還有一壺咖啡幢尚。沙拉和雞蛋被保鮮膜覆蓋著。電梯停在五層送滞。出去后侠草,我站在走廊里佯裝打手機(jī)。服務(wù)生停在512門前犁嗅,按門鈴边涕。門開了,卻是一個穿著睡衣的年輕女人。她沒有讓服務(wù)生進(jìn)去功蜓,自己動手將食物端進(jìn)了房間园爷。服務(wù)生離開后,我走到了512的門前端詳良久式撼。我想童社,這扇門,茉莉一定不陌生著隆。
房間里隱約有電視的聲音扰楼。我站了片刻,抽煙的欲望再一次涌上來美浦。
回到大堂弦赖,我原本坐著的位置坐進(jìn)了一個中年男人,他正在吞云吐霧浦辨。我將這一幕當(dāng)做了宿命蹬竖。在他身邊坐下后,毫無懸念流酬,我必然地向他借了個火币厕。煙霧在我的鼻腔里回旋,如此醇厚芽腾,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吞咽得這般貪婪旦装。于是,我立刻感到腦袋眩暈摊滔。
這一天同辣,瘦削的郭總被一個年輕女人陪伴著,餓了有人將食物給他們送上去惭载,困了當(dāng)然隨時可以酣眠,而我响巢,卻像一個跟班描滔,枯坐在賓館大堂的沙發(fā)里,替他守望著無盡的歲月踪古。世界大抵如此含长,在很多方面可以截然分為兩半,比如一半是安眠者伏穆,一半是守夜人拘泞。此刻,概莫能外枕扫,我就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陣營里陪腌。
那包"三五"被我抽掉了半包--不斷有叼著煙的人從我面前經(jīng)過給我提供著火源。我感到惡心。午餐和晚餐我都是在賓館餐廳吃的诗鸭。餐廳用玻璃墻和大堂隔開染簇,坐在里面,我依然能夠眼觀六路强岸。
我沒有看到一個男孩的身影锻弓。
外面天陰了。在我眼里蝌箍,賓館大門的門框像一個取景器青灼。前臺的接待員們注意到我了,我不知道在她們眼里我像個什么妓盲。她們身后的墻面上照例掛著五只鐘表杂拨。北京,東京本橙,紐約扳躬,巴黎,倫敦甚亭。為什么非得是這五座城市呢贷币?不得而知。把這個景象看得久了亏狰,會讓人漸生倦意役纹,仿佛坐擁嘩嘩作響的時間之中,身陷分秒四濺的時光水花里暇唾。
晚上八點多鐘妻子打來了電話促脉,告訴我:"你父親住院了。"
此時我有些無賴地半躺在一家賓館大堂的沙發(fā)上策州,本來就已萬分落寞的心情被這個壞消息弄得更加消極瘸味。我問她:"究竟怎么回事,要不要緊够挂?"
"應(yīng)該不是很要緊吧……"妻子囁嚅著旁仿,"醫(yī)生說還是血壓的問題。你不要著急孽糖,但我認(rèn)為還是應(yīng)該跟你說一聲枯冈。"
電話中傳來兩聲犬吠。這很難得办悟,上元沉默已久尘奏,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作為一只狗它原本是會嗷嗷不休的。
"知道了病蛉,明天我就回去炫加。"我說蛹磺。
這個決定一旦做出残黑,我立刻起身回了房間刹缝。我本打算在大堂里守候到午夜十二點鐘糕殉,因為我始終固執(zhí)地認(rèn)為,"十四歲"會是一根不能觸碰的紅線驹针。法律規(guī)定闖過這根紅線后烘挫,人就具備了有限的刑事責(zé)任能力。我以為一切都會發(fā)生在撞線之前柬甥。但此刻我覺得自己的假設(shè)簡直荒謬至極饮六,這些假設(shè)虛誕、自以為是苛蒲、子虛烏有卤橄,不過是出自一個教中文的教授那種根深蒂固的剛愎。
我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沮喪過臂外。
回到房間窟扑,我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電話漏健,打給賓館的商務(wù)中心嚎货,讓對方替我訂明早第一班飛回蘭城的機(jī)票。
過了幾分鐘蔫浆,商務(wù)中心的電話回了過來殖属,告訴我明早能夠訂到的最早一個航班,是十點三十分的瓦盛。
"就它吧洗显。"我無力地確認(rèn)。
沖完澡原环,我躺在床上撥通了茉莉的手機(jī)挠唆。
"怎么樣?"她劈面問我嘱吗。
"沒有結(jié)果损搬,"我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是我判斷錯了柜与。"她一言不發(fā),好像是要還給我"等深"的沉默嵌灰。我說:"茉莉弄匕,現(xiàn)在那個郭總就住在樓上。"
"你提他干什么沽瞭?"她的聲音很低沉迁匠,"曉東,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我不知道這和周翔的出走有什么關(guān)系……你什么都不告訴我城丧。"
我像虛脫了一般延曙。"好吧,我告訴你亡哄,我懷疑周翔出走是為了向這個郭總行兇枝缔。"
"為什么?他為什么要這么做蚊惯?"她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愿卸。
"你真的不知道為什么嗎?"我將手機(jī)離開一些自己的耳朵截型,給自己造成一種自說自話的錯覺趴荸,斷然道,"那么我告訴你宦焦,孩子是在復(fù)仇发钝。他認(rèn)為這個男人羞辱了他的母親,逼走了他的父親波闹,敗壞了他的家酝豪。"
手機(jī)那頭又沒有了聲音。隨后舔痪,我聽到了她的哽咽寓调。
"當(dāng)然,這一切現(xiàn)在都只是推理了锄码。孩子并沒有出現(xiàn)夺英。"我說。
"曉東滋捶,我該怎么辦痛悯?"她的確是在啜泣。"你該理解我的困境重窟,周又堅毫無生活的能力载萌,這個家只能由我來承擔(dān)所有的責(zé)任。在這個時代巡扇,我能怎么做扭仁?不錯,周又堅后來知道了這些事情厅翔,但我沒有想到他會因此一走了之--"
"你以為他知道后會怎樣呢乖坠?"
她頓住了,"不知道刀闷,我不知道熊泵,我沒有勇氣考慮這個問題仰迁。"
我又想抽煙,但摸出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火顽分。"那么徐许,"我使勁嗅著無法點燃的香煙,"茉莉卒蘸,你能告訴我嗎雌隅,既然是這樣,三年前你為什么還要找到我悬秉?"
"為什么澄步?"她突然叫喊起來,"因為我需要被愛和泌!"
"難道村缸,周又堅不足夠愛你?"
"作為一個丈夫武氓,在這個時代梯皿,他的愛不夠。"
只在一瞬間县恕,我感到自己便糖一般的融化了东羹。她反復(fù)在說著"這個時代",那么忠烛,這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呢属提?是的,這是一個我們在大學(xué)時無法想象的時代美尸。那時候冤议,茉莉是一個將十字架掛在胸口的女生,是一個為了道義便可以去陪伴那位慷慨激昂的病人的女生师坎,而在這個時代恕酸,她要一邊做著經(jīng)理,一邊被愛胯陋。
"曉東蕊温,不要譴責(zé)我,起碼現(xiàn)在不要……"她在手機(jī)的另一端發(fā)出一種不禁而出的介于啜泣和慟哭之間的氣聲遏乔。"我剛剛丟了兒子义矛。"她說。
我當(dāng)然無意去譴責(zé)她盟萨。人人都在偷竊著生活凉翻,她只是很不幸被逮著了而已。在這個時代里鸯旁,我也活得看起來有滋有味噪矛,我在講臺上說油嘴滑舌的學(xué)問,我在床上铺罢,奏響一個又一個女人艇挨。那個唯一有權(quán)力對這個時代疾言厲色著去譴責(zé)的人,他失蹤了韭赘。
十點三十分的飛機(jī)缩滨,我八點鐘就要出發(fā)。
起來后我刮了胡子泉瞻,沖了澡脉漏,然后背上包離開。
在前臺結(jié)賬的時候袖牙,我看到了那個瘦削的男人侧巨。他匆匆走向賓館的大門,手里握著手機(jī)鞭达。從我的位置望過去司忱,黃銅門飾在朝陽下熠熠生輝,炫目極了畴蹭。我看到他站在了賓館門外的臺階上坦仍,四下張望,似乎在找什么人叨襟。
我緊隨出去繁扎,還沒有走到他的身后,就看到了馬路對面的男孩糊闽。
馬路是雙向八車道梳玫,此時亮著人行紅燈。男孩背著雙肩包墓怀,兩只手抱在胸前汽纠,一件衣服搭在上面。他安靜地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紅燈過去傀履,影子在朝陽下長得出奇虱朵。這時候車流還很稀疏,已經(jīng)有行人自顧穿越著馬路钓账。但是他卻很守規(guī)矩碴犬。綠燈亮了。我從路的這邊迎著他走去梆暮。如果要從我四十多歲的所有時光中選擇和截取一些永不磨滅的時刻服协,這一刻必定會入選其中。這一刻啦粹,那種強(qiáng)烈的迎著什么而去但又是不期而遇的滋味偿荷,令我悲欣交集窘游。
男孩走得不慌不忙,在馬路的正中與我交匯跳纳。彼此錯身的一刻忍饰,我的手?jǐn)堊×怂募珙^,用一種他根本無法抵擋的力道與巧勁寺庄,將他的方向扳轉(zhuǎn)了過去艾蓝。他當(dāng)然會掙扎。但我的臂膀宛如鐵鑄斗塘。我的另一只手也已經(jīng)死死捏住了他衣服下交錯著的雙手赢织。他被我控制著。這只是一瞬間的事馍盟。
"今天你已經(jīng)十四歲了于置。"我低聲說,并沒有看他朽合,而是望著前方俱两,拖著他走。
我感到這句話讓他的掙扎一下子變?nèi)趿瞬懿健5乙廊煌鹑绛h(huán)抱著一頭小獸宪彩。這時候我感激弱肉強(qiáng)食的叢林法則,認(rèn)為成年人總是可以挾持和制服一個孩子讲婚,這個規(guī)矩簡直他媽的正確極了尿孔。他有些踉蹌,跟著我回到了馬路的對面筹麸。我們沒有停下活合,勾肩搭背地一直向前走去。在一個早點攤前物赶,我放松了手上的力量白指。他感覺到了,肩膀從我的胳膊下閃出酵紫。但他裹在衣服下的雙手依然被我控制著告嘲。
"交給我吧?"我用商量的口吻對他說奖地。
他遲疑了一下橄唬,終于決定徹底放棄。在我看來参歹,這是個很理智的孩子仰楚,他不做無謂的反抗。他的雙手抽出來了,衣服和其下掩藏著的物件落在了我的手里僧界。不用看侨嘀,憑手感,我也知道那是一把短刃捂襟。
早點攤賣油條和豆?jié){飒炎。我們在小板凳上坐下,要了早點笆豁。他動作不是很大地活動著肩膀。盡管我注意手上的分寸赤赊,但還是應(yīng)當(dāng)不免弄疼了他闯狱。這時候,我才有暇認(rèn)真打量他抛计。他穿著V領(lǐng)黑T恤哄孤,高高瘦瘦,四肢細(xì)長吹截,額上有幾粒青春痘瘦陈。我知道他十四歲了,否則我不一定猜得準(zhǔn)波俄。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有種蒙昧的特質(zhì)晨逝,他們正處在人生的灰色地帶,像是正在渡河懦铺,過渡在此岸與彼岸之間捉貌。男孩像茉莉,同時冬念,也像周又堅趁窃。這個認(rèn)識突然讓我鼻子一酸。想必他也在認(rèn)真地打量著我急前,心里沒準(zhǔn)在想醒陆,要不了幾年,眼前這個矮家伙就將不是對手裆针。
他問:"你是誰刨摩?"
"我是你叔叔。"我用一種格外誠懇的態(tài)度回答他据块。
"我不認(rèn)識你码邻。"
"是的,我也不認(rèn)識你另假。"我覺得自己眼中涌上了淚水像屋。"但我認(rèn)識你的爸爸,還有你的媽媽边篮。"這一刻己莺,我覺得自己是在陳述一個非常重大的事實奏甫,"我們是大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朋友凌受。"我有一種中年男人源自挫折和困厄才有的真誠阵子。我覺得此刻我面對著的,就是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虧欠胜蛉。我們這一代人潰敗了挠进,才有這個孩子懷抱短刃上路的今天。
男孩看到了我眼中的淚水誊册。我的聲音八成也泄露了我的心情领突。他可能并不理解我的傷悲。
但我相信案怯,他被打動了君旦。他將盛著油條的碟子向我這邊挪了挪,自己低頭去喝豆?jié){嘲碱。"你怎么找到我的金砍?"他問。他的聲音在變聲期麦锯,甕聲甕氣恕稠,似乎比一個成年男人還要沉悶。
"憑著直覺扶欣。"這么回答他谱俭,我沒有一點敷衍的意思,我覺得宵蛀,只有"直覺"配得上此刻昆著。
"我還會再來。"他說得很平靜术陶。
"那么凑懂,我還會憑著直覺來阻攔你。"我從兜里摸出了手機(jī)梧宫,撥出茉莉的號碼遞給他接谨。
男孩接過手機(jī),半天不做聲塘匣,只是安靜地放在耳邊脓豪。"媽,是我忌卤,"他終于開口了扫夜,"我很好,你別哭了。"然后又是靜靜地聆聽笤闯。
我自顧吃著浸了豆?jié){的油條堕阔,直到他將手機(jī)遞給了我。
茉莉在手機(jī)里哭著說:"究竟怎么回事颗味,曉東你們在哪兒超陆?"
"沒事了,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浦马,順利的話时呀,下午就該在蘭城了。"
她還想再說下去晶默,我摁斷了信號退唠。
男孩吃得不少,一碗豆?jié){荤胁,四根油條。這個飯量讓我感到松弛了些屎债。"好吧仅政,我們走。"我說盆驹。
在一只垃圾桶旁圆丹,我丟掉了男孩衣服里的兇器。我并不想檢查這把短刃躯喇,它是否鋒利辫封,能夠造成怎樣的傷害,這些問題都令我感到厭惡廉丽。我把衣服還給他倦微。是一件紅白相間的校服,化纖面料正压,一把刀塞在里面都不會覺得舒服欣福。
我們站在路邊打車。
"這幾天你住在哪兒焦履?"我問拓劝。
"附近的私人旅館。"男孩穿著帆布鞋的雙腳輪番在地上無聊地蹭著嘉裤。"一晚上才二十五塊錢郑临。"
"你用什么方法把那個男人叫出賓館的?"
"挺簡單的屑宠,"他笑了厢洞,有些得意,露出了一個大男孩的天性。"我有我媽的手機(jī)犀变,"他摸出自己從家中帶走的那只手機(jī)妹孙,"上面有那個人的號碼,我打給他获枝,說我是莫莉的兒子蠢正,我和母親來西安了,但是母親摔倒在賓館門前了省店,讓他下來幫忙嚣崭。"
"你很聰明。"我憂傷地看著他懦傍。"這些都是你計劃好的雹舀。"
他抿起嘴,臉上有些羞澀粗俱。"你不必這樣表揚(yáng)我说榆。"
"但是,為什么你沒有按照計劃行動寸认?"
"什么签财?"
"你應(yīng)該在昨天行動的。"
"嗯偏塞?"
"今天你已經(jīng)年滿十四歲了唱蒸。"
"今天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我吃了一驚灸叼。"為什么神汹?你知道的,過了昨天古今,同樣的行為屁魏,在法律上會承擔(dān)不同的結(jié)果。"
"我就是要做一件自己可以承擔(dān)結(jié)果的事情捉腥。"他的兩只手扣在雙肩包的背帶上蚁堤,望著天空。"我不想讓我做的事在你們看來只是一場不用負(fù)責(zé)的兒戲但狭。"
我感到震驚披诗。我震驚地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我所仰仗著的那份"直覺"立磁,原來也已經(jīng)骯臟油膩呈队,它讓我不自覺地就將一切往詭詐的方向推斷。殊不知唱歧,眼前的這個男孩宪摧,卻在光明磊落地謀求著敢作敢為的責(zé)任粒竖。在他的比照下,站在"十四歲"這根紅線那一側(cè)的我几于,才是一個憑直覺就永遠(yuǎn)拒絕著責(zé)任蕊苗,永遠(yuǎn)乖巧與輕浮的劣童;而站在另一側(cè)的男孩沿彭,卻響亮朽砰、鄭重。他幾乎有著一種"古風(fēng)"喉刘,如此的氣概瞧柔,已經(jīng)遠(yuǎn)離我們有多少個時代了?我很想把這個問題多想一陣睦裳,但情況不允許造锅。我的身邊站著一個孩子,我無法失魂落魄地站在街頭發(fā)呆廉邑。
"你想到過后果么哥蔚?"我艱難地問,同時感到慶幸蛛蒙。我慶幸自己沒有成為這個男孩的目標(biāo)--而這也是完全可以成立的糙箍。
"沒有,"他沖我笑一笑宇驾,但很嚴(yán)肅,"因為那個男人拍我媽屁股的時候猴伶,一定不會想到會有什么后果课舍。"
他果然是周又堅的兒子。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總是令人猝不及防地從沉默中拍案而起他挎,對生活中的一切不義進(jìn)行激烈的斥責(zé)筝尾,不寬恕,一個也不寬恕的周又堅办桨。
我說:"可是筹淫,你總要衡量這樣做是否值得。"
他不做聲了呢撞。一輛出租車停在我們面前损姜。坐進(jìn)去后,他才突然低聲說道:"你覺得我爸離開家值得嗎殊霞?"
我無法作答摧阅。他的同學(xué)劉曉東對我說過:他理解他爸爸,他說只有他爸爸這樣的行動绷蹲,才是和生活等深的棒卷。那么是的顾孽,當(dāng)我、當(dāng)茉莉比规、當(dāng)我們都以"這個時代"為由改弦更張的時候若厚,當(dāng)我們連續(xù)兩次索要發(fā)票都會感到心虛的時候,還有這樣的一種邏輯存在蜒什,那就是:在驚愕中釋放出的世界测秸,只有同樣的驚愕才能真正懂得,而來自命運的傷害吃谣,只能由與命運等深的行動來補(bǔ)償乞封。
聽不到我的回答,男孩仿佛自言自語了一句:"剛才我媽在電話里跟我說岗憋,你是她最可信賴的朋友肃晚。"
到達(dá)機(jī)場時已經(jīng)十點了,我放棄了登機(jī)仔戈。最近的一班航班是十一點四十的关串。男孩沒有任何證件,無法給他購買機(jī)票监徘。這個時候晋修,我只能還原成為一個混世者。機(jī)場公安處有我一個學(xué)生的父親凰盔,我找到了他墓卦,于是,男孩只報出了自己的身份證號碼户敬,我們就順利地進(jìn)入了登機(jī)口落剪。
登機(jī)前我撥通了茉莉的手機(jī),告訴她我們落地的時間尿庐。
起飛后忠怖,我對男孩說起了他的父親。大學(xué)畢業(yè)后抄瑟,由于那個夏天的表現(xiàn)凡泣,周又堅被分配到了文史館,整天埋在了故紙堆里皮假。在我的想象中鞋拟,他必定永遠(yuǎn)被定格在這樣的一個形象里了:貼身的背心已經(jīng)讓人看不出是白色的了,很緊地扎在一根磨出了毛邊的棕色皮帶里惹资,夾克衫的拉鏈壞了严卖,將世界戛然卡住。但是布轿,此刻置身云端哮笆,我卻發(fā)自肺腑地想要給周又堅的兒子来颤、我們的下一代,樹立起一個完美父親的形象稠肘。我對男孩說福铅,周又堅是我們那一屆專業(yè)水準(zhǔn)最好的一個。這是事實项阴,只是許久以來已經(jīng)被我淡忘滑黔。我說,周又堅是有正義感和羞恥心的人环揽,他生理上的痼疾略荡,其實更應(yīng)當(dāng)被看做是一種純潔生命對于細(xì)菌世界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
男孩漸漸聽得入迷歉胶。
"怎么樣汛兜,"我試圖和他約定,"我們一起把你爸找回來通今?"
"怎么找粥谬?"
"靠直覺。"我有些忐忑辫塌,因為我已然開始懷疑自己涂抹上了一層油脂的直覺椅邓。"不是嗎怎静,我就是這樣找到你的。"這里面沒有更多值得一說的令人信服的理由蒂胞,我只是覺得此事可為笨使。"而且抹蚀,你不覺得笨农,去做這件事情更加有意義蓬戚?"
不錯,起碼我覺得這個空中的約定是有意義的椰苟。為此我有些茫然自失抑月,以至于當(dāng)我注意到有位空姐總是不時過來瞅我一眼時树叽,一時感到了莫名其妙舆蝴。旋即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我指間夾著的煙使得空乘人員不安了题诵。這根煙當(dāng)然只是個虛張聲勢的道具洁仗,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時亮了出來。它當(dāng)然不會被點燃性锭。因為赠潦,首先我沒有可以將它點燃的手段。但它的確足以令人警惕草冈,并且她奥,它引而不發(fā)的架勢也更有理由惹人不安瓮增。
一個小時候后,茉莉在接機(jī)口向我們招手哩俭。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绷跑,因此都顯得有些忸怩和靦腆,看得出是在眼淚與笑容之間努力尋找著微妙的平衡凡资。她的衣著樸素得有點過分砸捏,中性的白棉T恤,中性的牛仔褲隙赁,還束起了頭發(fā)垦藏,戴了頂棒球帽。盡管很好看伞访,但顯然是刻意為之掂骏。這個女人,這個母親咐扭,在負(fù)疚中試圖以淡化性別的方式來謀求兒子的寬宥芭挽。男孩表現(xiàn)得很克制,他還用手撥拉了一下自己母親的頭蝗肪。對此袜爪,我不知是喜是憂。我看出來了薛闪,男孩對自己的母親辛馆,的確有一種"憐惜"。然而豁延,我委實替這對母子之間幽暗的厄境感到憂愁昙篙。有些話我始終沒能對男孩啟齒,我不知道該如何從他這里替她的媽媽請求到一個機(jī)會诱咏,一個將她自己贖回的機(jī)會苔可。因為我真的沒有把握,這樣的機(jī)會是否真的存在袋狞,以及焚辅,她是否能真的將自己贖回。
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苟鸯。我坐在車的后座同蜻,望著坐在前面的母子。
就像煙缸旁適于放上一包煙早处,在這個局部湾蔓,符合我們直覺中空間美感的,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的排列:中年男人--駕駛座砌梆;中年女人--副駕駛座默责;孩子--后座贬循。
世界卻在每一個局部空間里都發(fā)生著微小的紊亂。
茉莉打開了車?yán)锏囊繇懱倚颍尤皇悄鞘譿ham樂隊的《無心低語》甘有。我舒了口氣,還好葡缰,無論如何亏掀,我想,她依然保留著我們那個年代的某種趣味泛释。
我讓茉莉直接將我送到了醫(yī)院滤愕。她要跟我一起進(jìn)去看看,被我拒絕了怜校,"我妻子在间影。"我說。
當(dāng)然茄茁,這個時候我妻子不會在醫(yī)院里魂贬。她是一名公務(wù)員,現(xiàn)在該是上班的時間了裙顽。
父親一個人躺在病房里付燥,狀況似乎不那么糟糕。我坐在他的床邊愈犹,告訴他我剛剛參加完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回來键科。
"學(xué)術(shù)會議?"父親的語氣像是第一次聽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名堂漩怎。他問勋颖,"哪方面的?"
"等深流勋锤。"我不假思索地敷衍他饭玲。
他卻并不深究。
斷斷續(xù)續(xù)跟我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叁执,父親突然生起氣來茄厘。"你看,我真的是快要死了徒恋,話也變得多起來蚕断,令人討厭欢伏。"他強(qiáng)調(diào)說入挣,"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就像最好的琴硝拧,其實很少發(fā)出聲音來……"
我不以為然径筏,聲音飄忽地嘀咕道:"一把琴發(fā)不出聲音葛假,還有什么意義?"
父親莫名其妙地笑了滋恬,唧唧咕咕的聊训,卻突然間從病床上直挺挺地坐起來,沖著我怒吼道:"你懂什么恢氯?我說的聲音不是你喊出來的带斑,是你肚子里的!你肚子里的話太多了勋拟,早晚會憋死你勋磕!"
我看到父親翻起了白眼,幾乎快要背過氣去敢靡,驚悚地叫喊起來:"爸爸--"
聞聲而來的護(hù)士手忙腳亂地來幫我挂滓,她們調(diào)動起蠻力,準(zhǔn)備制服我父親啸胧。但是父親在一瞬間就恢復(fù)了常態(tài)赶站,令她們撲了個空。他縮回到被子里纺念,只露出一只手在空中搖擺贝椿,厭倦地驅(qū)趕著我們。
"走吧陷谱,都走吧团秽,讓我安靜一會兒。"父親說叭首。
從醫(yī)院出來习勤,我沿著濱河路往回走。我不愿顯出萎靡之態(tài)焙格,也不愿沉溺于沮喪的自省图毕。我不想總是計算著此番西安之行究竟是經(jīng)歷了獲救還是歸咎。人在年逾不惑想要開始新的生活眷唉,這并非易事予颤。
蘭城被一條大河分為了兩半,當(dāng)我從河的南面跨橋走向河的北面時冬阳,我只是再一次感覺到了"度過"的心情蛤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