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農(nóng)村里的老人們有一雙雪亮的眼睛宠漩,他們的眼睛能看到死亡举反。
01
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在我姥爺家混跡扒吁。姥爺家的門前有一棵石榴樹火鼻,那是我媽做姑娘的時候親手種的。
姥爺是位冷面爺雕崩,這位冷面爺有三大嗜好魁索,一是讀書練字,二是酒不離身盼铁,三是小賭怡情蛾默。
后來我爸用一副麻將,兩副對聯(lián)捉貌,三壺濁酒就把冷面爺?shù)拈|女給娶到了手支鸡,這便有了我。
因而打小我就對我姥爺這位江湖人士刮目相看趁窃。
不過等我想向姥爺討教一番的時候牧挣,姥爺已把對寫喝賭的愛轉(zhuǎn)變成對規(guī)矩的熱愛。
每次坐在餐桌上吃飯醒陆,他都有一籮筐的規(guī)矩束縛著我瀑构。比如,吃飯的時候不能吧唧嘴刨摩,不能吃別人面前的菜寺晌,大人沒動筷子之前就不能摸筷子。
媽的澡刹,老子果真沒攤上好時候啊呻征。
姥爺平時愛練書法,寫春聯(lián)罢浇。古井上陆赋,門上沐祷,窗戶上都糊上了姥爺寫的字。
我媽說攒岛,年輕的時候赖临,我姥爺可是會彈馬尾琴的說書人。只要一得空灾锯,他就會給村上的人說書兢榨。
我小的時候最愛聽書,聽《西游》的時候顺饮,妄想自己是孫大圣吵聪。聽《三國》的時候,妄想自己是趙子龍领突。
可惜暖璧,我從來沒有聽過一次冷面爺說書案怯。更沒有見過君旦,他眉飛色舞,吐沫橫飛的壯觀場面嘲碱。
不過金砍,冷面爺?shù)臅浚业故峭盗镞M去過兩三回麦锯。有一年恕稠,我爬在小閣樓的梯子上,問了姥爺一個與書房毫無關(guān)系的問題扶欣。
我問姥爺鹅巍,土地里為什么能長出石榴樹?石榴樹還能結(jié)出這么好吃的果實料祠?
姥爺說骆捧,那是因為土地下埋葬著許多意氣風發(fā)的讀書人。
那時候我年紀小髓绽,并不能理解姥爺說的是什么意思敛苇。直到長大后,我才知道顺呕,這片土地之所以能生出果實枫攀,并不是因為土地下埋著讀書人。而是這片土地下株茶,埋葬著許多意氣風發(fā)的戰(zhàn)馬来涨。
而這群戰(zhàn)馬,一輩子沒跑過草原启盛,也沒上過戰(zhàn)場扫夜。
02
我呆在姥爺?shù)纳磉吚闫茫偣膊贿^三五月。后來我讀中學笤闯,呆在姥爺?shù)纳磉吀俚每蓱z堕阔。直到最后去看姥爺,變成了每年諸侯國向國家朝貢的儀式颗味。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朝貢儀式超陆,是我讀高二那年。那時候浦马,碰巧趕上一個哥哥結(jié)婚时呀。我被叫去喝喜酒,順道看姥爺晶默。
當時我的腦袋瓜子抽了谨娜,帶了一本《紅樓》就去了。
那天磺陡,我蹲在路邊重讀《紅樓》趴梢,正看到一把辛酸淚的時候。冷面爺就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币他,他一身黑色的中山裝坞靶,戴著黑色的帽子,冷氣逼人地朝著我走過來蝴悉。
我習慣性地將書一合彰阴,扔上車棚上,像個下等兵一樣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姥爺?shù)拿媲芭墓凇D菚r候尿这,也只有在我姥爺?shù)拿媲埃也艖Z得像被抓回來的逃兵庆杜。
姥爺從車棚上拿下《紅樓》射众,冷言冷語地盤問我,這本書是你的欣福?
我挺直腰板责球,鏗鏘有力道:“我沒讀小黃書,我這是正經(jīng)書拓劝〕猓”
聽完我的話,姥爺?shù)囊粡埨淠樦A伲K于熱乎了一回栖博。
這時候,朋友喊我去看新娘厢洞。我的一本正氣仇让,瞬間像泄了的氣球典奉。一轉(zhuǎn)臉就甩了我的姥爺,沖進了新娘的房間里丧叽。
我逗完新娘卫玖,看向窗外,正瞧見姥爺拿起我的《紅樓》踊淳,已翻了一小半假瞬。我媽說得不錯,姥爺這是從骨子里流淌著讀書人的血液啊迂尝。
姥爺啊脱茉,我滿身戾氣,一無是處垄开。只在三畝農(nóng)田里多讀了兩本書琴许,就妄想與世間讀書人平起平坐。
但如果你肯給我打頭陣溉躲,我真的能蔑視一切瞧不起農(nóng)民的讀書人榜田。
03
記憶中,村上有一條長長的泥路签财,年少的我赤著雙腳怎么走也走不完串慰。
記憶中偏塞,村上的大人們都很高唱蒸,每次我都會仰著臉,才能看清他們的樣子灸叼。
記憶中神汹,大人們的肩膀總是很寬很厚實,能讓我站在上面踮起腳尖古今。
長大后我猛然發(fā)現(xiàn)屁魏,原來走不完的泥路,也有走完的時候捉腥。原來很高的大人氓拼,已經(jīng)不及我的肩膀。原來很寬很堅實的肩膀抵碟,還不如我的一個巴掌桃漾。
13年六月,冷面姥爺查出了骨癌拟逮。七月份住院撬统,腿腳不能動彈。八月份敦迄,冷面爺出院恋追,躺在家中的涼席之上凭迹,什么也吃不下。醫(yī)生說苦囱,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嗅绸。
那時候的姥爺,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撕彤。
我從蘇州趕回家朽砰,一進門就看到了躺在家中涼席上的姥爺。
那時候的姥爺已經(jīng)瘦骨嶙峋喉刘,原本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瞧柔,經(jīng)過歲月和病痛的清洗,縮水成了一米六幾的小個子睦裳。
我笑著跟姥爺說造锅,姥爺,別來無恙啊廉邑。
姥爺躺在床頭哥蔚,皺著眉頭問我媽:“這孩子是誰啊蛛蒙?”
我一愣糙箍,這老頭病糊涂了?
我掩住悲傷牵祟,嬉皮笑臉地走到他的床前說深夯,是我贡这,你們家的那個下等兵钙勃。
姥爺認真地想了想艾帐,終于在記憶中找到了我的影子荡陷。
我還沒和姥爺說上兩句話换衬,門外便來了一些姥爺?shù)年惸昱f友定硝。那些舊友毫捣,有的五年未見名党,有的十年未見坪哄。
他們是聽說姥爺病重质蕉,才放下手頭上的農(nóng)活,外市的工作翩肌,馬不停蹄地趕來模暗。
有時候,死亡真的可以讓人活著的人重聚摧阅。
臨走時汰蓉,我跟姥爺說,沒事棒卷,你會好的顾孽。
姥爺說:“沒用的祝钢,我活不了了∪艉瘢”
原來拦英,活在農(nóng)村里的老人們有一雙雪亮的眼睛,他們的眼睛能看到死亡测秸。
我說疤估,真的,會治好的霎冯,過兩天就好铃拇。
你會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早上抽一口煙斗沈撞,午間喝一口小酒慷荔,晚上再彈一首小曲兒。
你會好好地像個將軍一樣站在村頭缠俺,等著我這個逃兵重新回到你的身邊显晶。
04
我回家的第三天,姥爺去世壹士。那天是凌晨五點磷雇,天已透亮。是我舅舅給我媽打的電話躏救。
電話的那頭唯笙,我沒有聽見舅舅說些什么。只是掛了電話落剪,我媽跟我說睁本,你沒有姥爺尿庐,我沒有爸了忠怖。
瞬間,我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掉抄瑟。
以前的時光像出門曬太陽的中國老太太凡泣,懶懶散散。那時候云是步履闌珊的皮假,水是壯年遲暮的鞋拟。那時候的老人們,明明還可愛得像個三歲小孩惹资。
可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贺纲,讓我們?nèi)绱藷o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親的人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褪测?
2016年年末猴誊,我媽留了我姥爺?shù)膬杀緯骷o念潦刃。一本《民間故事選刊》,一本是1996年出版《宋詞三百首》懈叹。
年前我回家乖杠,在書桌上看到了這兩本書。我問我媽澄成,家里怎么還有這樣的老古董胧洒。
我媽說,是你姥爺?shù)摹?/p>
我還記得墨状,在這個世間卫漫,我跟姥爺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沒事肾砂,你會好的汛兜。姥爺在這個世上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沒用了通今,我活不了了粥谬。
我拿起兩本書,躲在房間里辫塌,在零下十度的溫度下漏策,翻完了這兩本書【拾保《民間故事選刊》的那本書里寫著一首姥爺?shù)淖詡髟姴粲鳎竺娴拿恳粋€故事都有姥爺?shù)淖⒔狻?/p>
媽的,原來每個臉朝土地背朝天的農(nóng)民心里储矩,都埋著一顆詩人的種子感耙。只可惜,我們從來沒有福氣能看到那顆種子生根發(fā)芽持隧,結(jié)出李白來即硼。
我枕著姥爺?shù)膬杀緯瑥匾刮疵呗挪Α@褷斪叩媚翘熘凰郑蚁駛€逃兵一般逃回蘇州,沒能送他最后一程呀狼。
睡在屋檐上的槐樹伸懶腰展著新芽裂允,籬笆上爬滿了金色的迎春花,倚在籬笆院旁的桃花咧著嘴笑成了傻瓜哥艇。午后的陽光下绝编,老人們挺直腰板卷書說一段秦瓊賣馬。
我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沒有盡頭十饥。后來時光離家出走怎棱,那些被帶走的人全部溺死在詩人的眼眸。
都是我不好绷跑,沒等你到白頭拳恋,就讓狗日的時光把你從我身邊搶走。
都是我不好砸捏,你走得那天谬运,沒能送你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