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丨雪花如糖
01.
1999年清明節(jié)前夕,外婆安靜地走了海诲,享年71歲繁莹。
從高血壓突發(fā)、臥床不起到最后離去特幔,前后不過四五日咨演,走得那樣突然,又那樣安詳蚯斯。民間有種說法: 積德行善之人薄风,離世時大都坦然平靜,少有痛苦拍嵌。
我想遭赂,應(yīng)該是這樣。
外婆17歲嫁給外公横辆,生下舅舅和母親撇他。母親8歲那年,外公離世狈蚤。恰逢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困肩,家里缺吃少穿,外婆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脆侮,何其艱難锌畸!
她早出晚歸,整日里在田間地頭干活靖避,每天掙回的工分潭枣,僅換得一只碗口大的茄蓮。自己舍不得吃幻捏,留給正值身體發(fā)育的孩子盆犁。
鬧饑荒的年月里,糧食極度缺乏粘咖。村民吃榆錢蚣抗,榆錢吃完了侈百,甚至吃榆樹葉瓮下。一天,母親餓得奄奄一息钝域,連睜眼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讽坏,外婆一把抱起她,連夜去求生產(chǎn)大隊的炊事員例证。一碗數(shù)得清米粒的粥路呜,救活了母親。
家族里的人勸外婆改嫁,身邊有個幫手胀葱,日子會容易些漠秋。那時,她才30出頭抵屿,身材高挑庆锦、面容姣好。前來說親的人當(dāng)中轧葛,也有條件好些的搂抒,外婆竟一一婉拒。
怎樣的信念尿扯,讓她犧牲幸福求晶,堅持守寡,度過寂寞艱難的歲月? 是"從一而終"的舊制? 還是不能忘懷于外公? 對此衷笋,她從未在晚輩面前提起過芳杏。
在別人的嘆息聲中,她守著一雙兒女辟宗,抬頭挺胸蚜锨,照舊進進出出,少有怨言慢蜓,踏踏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亚再。
時光在漫長的勞作中,靜靜地溜走晨抡。母親長大了氛悬,長成了一個苗條的大姑娘; 舅舅成人了,成了一個強健的小伙子耘柱。
女兒出嫁如捅,兒子娶媳婦。肚子能吃飽了调煎,生活逐漸好起來镜遣。外婆卻更忙碌了: 洗衣縫補、掃地做飯士袄、照顧孫輩悲关、飼養(yǎng)牛羊。繁忙瑣碎的家務(wù)活娄柳,都落到她一人身上不說寓辱,只要有空,還要到田間幫忙赤拒。
家中里里外外秫筏,被安排得井井有條诱鞠,兒子媳婦忙完農(nóng)活,進門就能吃上熱乎乎的面條这敬。
俗世煙火中的幸福航夺,莫過于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和和美美崔涂。這樣的生活敷存,誰不贊嘆? 街坊鄰居紛紛夸外婆賢惠能干,又都羨慕舅媽好福氣堪伍,嫁了個好婆家锚烦。
02.
然而,更讓大家稱道的是帝雇,外婆是村里有名的接生婆涮俄。
她是怎么學(xué)會接生的?? 不知道! 從我記事起,誰家媳婦只要生孩子尸闸,都來找外婆彻亲,那怕深更半夜,她也毫不推辭吮廉。接生完畢苞尝,經(jīng)濟寬裕的人家,畢恭畢敬地遞上幾塊錢 ; 手頭緊的宦芦,則早早地從箱子里拿出幾尺嶄新的花布; 再窮一點的宙址,只好紅著臉慢吞吞地說:
"張媽,忙了大半天调卑,讓您空著手回去抡砂,真是……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趕緊給媳婦熬些湯恬涧,喝了才有奶水注益。"臨出門,外婆一邊擺手溯捆,一邊不忘叮囑對方丑搔。
其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提揍,對方的家底啤月,外婆清楚得很,知道他拿不出任何酬勞碳锈,但她仍然來顽冶。在她心里,接生儼然成了自己的使命售碳。這種使命,讓她莊嚴(yán)又自豪,遇到意外贸人,也能鎮(zhèn)靜自若间景。
有年冬天,外婆住我家艺智。夜里倘要,大家睡得正熟,忽然傳來一陣陣急促的敲門聲十拣。原來是鄰村的年青人封拧,氣喘吁吁地說,媳婦兒難產(chǎn)夭问,請了鎮(zhèn)上的產(chǎn)科大夫上門泽西。但大夫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姑娘,沒有經(jīng)驗缰趋,發(fā)現(xiàn)胎位不正捧杉,竟然手足無措。
一家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秘血,小伙子忽然想起外婆味抖,便摸著黑前來接她。
母親每每說起這件事灰粮,臉上總是帶著緊張又驕傲的神情仔涩。因當(dāng)時的情況非常不好,大人粘舟、孩子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红柱。
大夫一來沒見過這么復(fù)雜的情形,二來又怕?lián)?zé)任蓖乘,遲遲不敢動剪刀锤悄。外婆見狀,讓產(chǎn)婦跪在炕上嘉抒,頭部著地零聚,臀部抬高,慢慢地幫她調(diào)整胎位些侍。待嬰兒快要露出頭頂隶症,外婆用指甲輕輕地在會陰處劃過。幾個小時后岗宣,嬰兒呱呱墜地蚂会,母子平安。
對于舊時的接生婆耗式,如今的人提起胁住,多有不屑之情趁猴,認(rèn)為她們的引產(chǎn)既不科學(xué)又不衛(wèi)生,容易引發(fā)各種感染彪见。但外婆用雙手儡司,迎接過四五十個小生命,幫他們健康順利地來到世上余指,不曾發(fā)生過一樁意外捕犬。
03.
小時侯,我和表姐妹住在一起酵镜。那時碉碉,最怕洗臉梳頭。一到晌午淮韭,外婆會在院子里曬幾盆水垢粮,挨個給我們梳洗。我哭著不肯前去缸濒,她拿過小板凳足丢,讓我坐下,示意我低頭朝水盆里看自己的影子庇配,她則笑咪咪地唱到:
"清水河里照斩跌,是三姐姐最漂亮; 渾水河里照,還是三姐姐最漂亮(我在姊妹中排行老三)"捞慌。
我聽了破涕為笑耀鸦,心里開出了一朵花。外婆隨口唱的小調(diào)啸澡,給外貌普通的我袖订,帶來了許多自信。青春歲月里嗅虏,臉上長滿了痘痘洛姑,苦惱時,一想起它皮服,就有了安慰楞艾,覺得自己的長相,原本也是美的龄广。
夜晚硫眯,我們幾個依偎在外婆柔軟、溫暖的懷里择同,聽她講戲文里的故事: 十八相送两入、貍貓換太子、穆桂英掛帥敲才、竇娥申冤裹纳,還有那鄉(xiāng)間流傳的遺聞軼事择葡。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痊夭,靜靜地?fù)崦业纳眢w刁岸。我呆呆地望著銀盤似的月亮脏里,癡癡地想:人死后真能變成蝴蝶她我,從墳?zāi)估镲w出來嗎? 想著想著,眼皮越來越沉迫横,外婆的聲音越來越悠遠番舆。漸漸地,我進入夢鄉(xiāng)矾踱,月亮也悄悄地從我身上移開恨狈。
多少個靜謐的夜晚,都是在外婆的娓娓講述中度過呛讲。心底里滋生出的好奇禾怠、惆悵與想象,竟成了自己愛好文學(xué)的根源贝搁。
和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老人一樣吗氏,外婆總會做出各種各樣的傳統(tǒng)小吃。
春日里雷逆,韭菜冒出嫩苗弦讽,她便割來,洗凈切碎膀哲,與炒好的雞蛋調(diào)成餡往产,用面皮包好,在油鍋里炸成金黃某宪、外脆里嫩的韭菜雞蛋盒子仿村。
只要得空,她還做涼粉兴喂、攤煎餅蔼囊、炒青麥、燙芽面瞻想、炸油餅压真、弄土豆蒸粉、烙南瓜鍋盔……凡是和面粉相關(guān)的小吃蘑险,幾乎沒有她做不出來的滴肿。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材料,她也能拿來佃迄,變成飯桌上的食物泼差。如贵少,初夏盛開的西葫蘆花,趁清早含著露珠堆缘,摘來滔灶,裹上面粉蒸好,再滴上些香油吼肥,吃在嘴里录平,有股淡淡的香甜。
我常常驚嘆缀皱,她是怎么想出這些稀奇古怪的做法? 現(xiàn)在終于明白: 缺少糧食的年月里斗这,為了活下去,便想盡辦法填飽肚子啤斗。物質(zhì)匱乏表箭,沒有使人對生活產(chǎn)生絕望,反而激發(fā)起人強烈的生存欲望钮莲∶庾辏荒野里、田埂上不起眼的野花野草崔拥,哪個沒有嘗過? 貧窮時裹腹的植物极舔,現(xiàn)在,她要用豐富的想象力以及滿腔的愛意握童,把它們變成孫子孫女們口中的美味姆怪。
從苦難的生活中,覓得生存的智慧澡绩,讓煙火人生稽揭,變得美好,這就是外婆肥卡。
路過的行人溪掀,經(jīng)常看到舅舅家屋頂上炊煙裊裊步鉴,聞到空氣中飄浮的香味揪胃。鄰家的孩子,禁不住這油煙香味的吸引氛琢,依在家門口喊递,死死地盯著我們的嘴。二姐很調(diào)皮阳似,故意把油餅嚼得啪嘰啪嘰骚勘,然后看別人吞口水的饞樣。
每逢此時,外婆一邊責(zé)備我們俏讹,一邊忙不停地從廚房出來当宴,拿著餅子往那孩子手里塞。
久而久之泽疆,村里的孩童有事沒事户矢,就過來串門,他們知道殉疼,張家奶奶有很多誘人的食物梯浪。外婆也樂此不彼,但凡聽見孩子的歡聲笑語株依,總要拿出些零食驱证,可能是糖果延窜、餅干偶宫,也可能是瓜子桑孩、核桃、花生、葡萄干……
這些東西懒鉴,都是逢年過節(jié)親戚送的,讓她吃驯杜,她舍不得躬拢,反而細心包好,存放在床頭的箱子里念秧,拿來哄孩子們淤井。
04.
上大學(xué)后,我漸漸地懂事摊趾,便積攢下一些零花錢币狠,為外婆買點東西。讀研一的那年寒假砾层,路過西安漩绵,見火車站有柿餅賣,想起外婆喜歡吃甜甜的肛炮、軟軟的東西止吐,便稱了幾斤。
當(dāng)我興沖沖地把柿餅放在她面前時侨糟,她卻沒有坐下來立刻吃碍扔,而是忙著給我倒水,嘴里不停地囁嚅著:
"我的娃秕重,錢拿著自己花不同,不用買啥……水才燒滾,燙……先不喝悲幅,我去找白糖套鹅,給你沖糖水……"
小時候的我站蝠,不喜歡喝白開水,總愛放糖卓鹿。她竟然一直記著!
我想上前攔住她菱魔,讓她坐下,可不知為什么吟孙,卻邁不開腿澜倦,只能怔怔地看著。外婆以前手腳輕快麻利杰妓,現(xiàn)在卻顯得沉重緩慢藻治,小腿像負(fù)重著一塊石頭,艱難地行至桌前巷挥,用微微顫抖的手桩卵,揭開盒蓋,挖起一勺白糖倍宾,顫抖著灑入杯中雏节。
從廚房到堂屋, 她的身影在我面前來來回回高职、慢慢地晃動: 藏藍的斜襟上衣钩乍,黑青的褲子,頭發(fā)在腦后挽成髻怔锌。這樣的裝束寥粹,幾乎幾十年來不曾變過。而如今埃元,她的背卻彎了涝涤,頭發(fā)白了,臉上的皺紋亚情,如干涸的田地妄痪,溝壑縱橫。
更讓人吃驚的是楞件,她有時會把我喊成表姐衫生。
原來,美麗土浸、溫柔罪针、善良、慈祥而又無所不能的外婆黄伊,老了泪酱,老得成了一棵枯萎、蒼涼、瘦弱的樹墓阀,卻牢牢地扎根于屋檐下毡惜,守著灶臺鍋碗,仿佛這就是她的一方天地斯撮。而兒女经伙,則是她心頭的日月。
想到這勿锅,鼻子一陣酸楚帕膜,喉嚨哽得難受,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溢十,只好努力地屏住呼吸垮刹,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不想讓她這么快老去啊张弛,等我研究生畢業(yè)了荒典,還要接她到武漢來,帶她看看外面的日月山川乌庶≈值可是,她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瞒大,也從不曾說過這樣的話 :
你們好好讀書,將來我也跟著享享清福搪桂。
好像她的人生透敌,已經(jīng)很富足,不需要別人給予踢械,也不會去索求酗电,只有源源不斷、毫無條件地付出内列。
返校后一個多月撵术,母親打電話說外婆走了。我拿著電話话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嫩与,只有號啕大哭,想把寒假時積攢的淚水與酸楚交排,統(tǒng)統(tǒng)哭出來划滋。
可是,即使流干了所有的淚埃篓,我的外婆处坪,也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問母親,外婆臨終前可曾留下什么遺言。母親說同窘,外婆對著一屋子人玄帕,只說了一句話,就再也未能開口:
"超超想吃烤洋芋想邦,我撿了幾個好的桨仿,放在灶臺上,記得烤熟了案狠,給他服傍。"
超超,是大表姐的孩子骂铁。我聽了既難過又有點失落吹零,沒想到她要走了,仍然惦念著曾孫子拉庵,我以為灿椅,她會提起遠在異鄉(xiāng)的我……
十多年過去,我恨自己自私的念頭钞支。其實茫蛹,外婆的人生愿望很樸素: 讓娃兒們吃好,健康成人烁挟,就是一切婴洼。她的愛,如寬闊的河流撼嗓,在光陰里靜靜地流淌柬采,淌過丈夫,淌過兒女且警,淌過孫子粉捻,淌過曾孫子,永不停息斑芜,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