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沒有伴奏的琴笛集晚,沒有水袖與霓衣窗悯,借著這出折子戲,這場游園夢偷拔,他們也可以逆著光陰溯流而上蒋院,復辟為如花美眷亏钩,重返那似水流年。
01
透過探視窗查看的時候欺旧,女孩們正圍著電磁爐往鍋里下竹筍和金針菇姑丑。iPad里熱熱鬧鬧地放著熱門的時裝劇,麻辣濃湯“咕嘟咕嘟”冒著泡辞友,少女們一個個像活神仙一般裹著搖粒絨的厚睡衣栅哀,貪婪地享受著DIY美食在風雪夜里帶給她們的溫暖與安逸。
月頤推門而入:“這么香称龙,這么好吃留拾,怎么不打電話喊我也來沾個光啊■曜穑”
聞聲痴柔,大家頓時手忙腳亂地站起身,關了火疫向,拔了插頭咳蔚,回到各自的床邊垂下頭等候發(fā)落。月頤環(huán)視一圈鸿捧,慢悠悠地拉開一把椅子坐下:“眼看著就要匯演屹篓,吃這么辛辣的東西疙渣,壞了嗓子或是冒一臉痘怎么辦匙奴。”
一時鴉雀無聲妄荔。寢室長帶頭站出來主動承認錯誤泼菌,把鍋端走,把電磁爐擦干凈了交給月頤:“傅老師啦租,這是大家湊份子買的哗伯,等放寒假了,鍋能不能還給我們啊篷角?”
一張張通紅的小臉焊刹,不知是真羞愧,還是吃火鍋吃的恳蹲,倒像是在后臺畫了半層妝虐块。月頤看著,又好氣又好笑:“這家伙我拎著還嫌沉呢嘉蕾。你們自己收收好贺奠,再饞也忍著。等到匯演結(jié)束错忱,要是拿到榮譽儡率,我請你們吃火鍋挂据,為你們慶功《眨”
大家相視而笑崎逃,氣氛也緩和了下來,紛紛擠到月頤身邊坐下眉孩。
月頤也就比她們大了不到十歲而已婚脱,只能做姐姐。而她的人和她的唱腔一樣勺像,是再溫柔不過的了障贸。大家都喜歡聽月頤唱曲,喜歡看她用柔軟的身段垂范吟宦。她們覺得篮洁,月頤在舞臺上,在角色里殃姓,才是配套的袁波。而落到平常的生活中,反而生出一種渺茫的不真實感蜗侈。也有人曾壯著膽子問:“傅老師篷牌,你有男朋友嗎?”
月頤先是蹙眉踏幻,接著淺淺一笑枷颊,就走遠了。她總是留給眾人一個飄忽的背影该面,那離去的姿態(tài)里仿佛有著無數(shù)欲說還休的故事夭苗。
又同大家聊了一會兒,月頤說外面風盛雪滑隔缀,夜路難行题造,要早些走了。這時猾瘸,被眾人忽略很久的iPad里界赔,那連續(xù)劇的女主角忽然扇了男主角一個響亮的耳光。寢室長說:“傅老師牵触,剛才我們還說呢淮悼,這女主角長得和你好像啊。不過看起來沒你有氣質(zhì)荒吏×簿”
月頤看了看那劇中的明星,笑顏慢慢淡了绰更,如茶葉徐徐沉到杯底瞧挤∥危“是嗎?我不怎么看電視特恬。這個演員叫什么名字执俩?”
“陸乙乙“┕簦”
02
“陸乙乙役首,你跟傅月頤同齡同鄉(xiāng)同校同行,現(xiàn)在又是同事显拜,怎么跟她差這么多衡奥。”八年前远荠,團長大致就是這么說的矮固。然后他就下了命令,叫月頤立刻帶乙乙去美發(fā)廳把頭發(fā)染回黑色譬淳。
回去的路上档址,乙乙頂著一頭短期內(nèi)二次染燙因而干枯無比且散發(fā)著濃郁氨味的頭發(fā),不禁滿腹牢騷:“他自己整天把上衣塞到褲腰帶里邻梆,土得掉渣守伸,也見不得別人時髦。現(xiàn)在我這鬼樣還登什么臺浦妄,登臺也只能演梅超風尼摹。”
月頤讓她少說幾句校辩,畢竟團長也是為她好窘问。乙乙冷笑:“你哪一天要是胳膊肘不往外拐辆童,說不定我真的可以叫你一聲姐姐宜咒。”
月頤懶得和她理論把鉴,大步向前走故黑。春風飄蕩,劇團外的小路充斥著明亮的日光庭砍,因此它具備了一種回憶般的質(zhì)地场晶。逆著光,月頤隱約看到對面走來一個人怠缸,身姿很挺拔诗轻,像一棵勁竹。他穿了一件挺括的白襯衫揭北,外面套著一件麥色的線衣扳炬,合宜地踐行著復古那一類的風尚吏颖。
擦肩而過的時候,月頤控制自己的眼光盡量不要投向他恨樟,但她分明感覺到他看了自己一眼半醉。她低下頭,走得更快劝术。走到路的盡頭缩多,她才發(fā)現(xiàn)乙乙沒有跟在身后。月頤左顧右盼了很久养晋,乙乙才鬼鬼祟祟地從路邊的一家小店冒出頭來衬吆。
“干什么去了?”月頤沒好氣地說绳泉。
“我現(xiàn)在這破德性可千萬不能被他看見咆槽。”乙乙拼命捋著頭發(fā)圈纺。
“他是誰秦忿?”
“團里臨時從省院借來的巾生,中午剛到蛾娶。浙江人灯谣,才二十二歲就已經(jīng)去國外演過兩次《桃花扇》了。現(xiàn)在住文聯(lián)老家屬區(qū)的單身公寓里蛔琅√バ恚”
“他叫什么名字?”
乙乙的眼睛在她身上從頭到腳地溜了一圈:“想知道奥奘邸辜窑?我不告訴你≌辏”
月頤搖搖頭:“我就隨口一問穆碎。”說完职恳,還像剛才一樣快步往前走所禀。
隔天早晨的劇團工作會議上,那個名叫譚以朗的巾生正式亮相了放钦。團長一面對他可圈可點的演藝履歷大加贊賞色徘,一面通達了團里最新的工作重點——拍攝《牡丹亭》戲曲片。會上宣布了演員名單操禀,柳夢梅自然是譚以朗褂策,杜麗娘也毫無懸念地交給了當家花旦楚眉。
臺下的乙乙“這龍?zhí)着艿侥囊惶焓莻€頭啊”的嘀咕言猶在耳,一周后斤寂,月頤就被叫到團長辦公室談話蔑水,說是楚眉懷孕了,妊娠反應很重扬蕊〔蟊穑“那么,我們在小字輩里選來選去尾抑,就決定由你來唱杜麗娘歇父。”
03
團里在城郊造景的這段時間再愈,月頤基本每天都和譚以朗在練功房排演榜苫。這一天黃昏,吹著東南風翎冲,落地窗畔垂睬,原本低垂安靜的簾帷漲滿如帆,窗外一樹皎潔杏花零落成雨抗悍。
他們已經(jīng)排到了《驚夢》一折驹饺,譚以朗款款深情地念著韻白:“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缴渊∩鸵迹”暮色中,淺金色的霞光勾勒出譚以朗深沉的眉眼衔沼。月頤有些怔住蝌借,忘了詞,也忘了手上的動作指蚁,就那么呆滯地望著他菩佑。譚以朗說:“怎么了?”
月頤睫毛一閃凝化,收了水袖稍坯,走開去:“今天就到這兒吧,唱了一下午了缘圈,有點累劣光。”眼波一轉(zhuǎn)糟把,月頤瞥見了花樹下站著的乙乙,她背上包牲剃,跟譚以朗道別遣疯,說室友在外面等著。
譚以朗請她等一等凿傅,又掏出一個MP4遞給她缠犀,說里面有他下載的幾個前人的唱段数苫,供她參考。月頤內(nèi)心驚喜辨液,但面不改色虐急,鄭重地收下。
乙乙見她出來了滔迈,問她怎么不多唱一會兒:“我在那邊剛排完就趕過來看你排練了止吁。”月頤說:“看他就說看他燎悍,不要拿我當幌子敬惦。”乙乙撇了撇嘴谈山,又死纏爛打地把譚以朗借給月頤的MP4要過去聽了半天俄删。
晚上,明亮的月光移到了枕頭上奏路,一向聒噪話多的乙乙難得寡言起來畴椰。月頤睡不著,打開MP4鸽粉,一段一段地聽迅矛,從《皂羅袍》聽到《鶯啼序》。笛聲似斷似續(xù)潜叛,閨中女子輕歌曼嘆秽褒,幽咽如泉。她想威兜,這是他戴過的耳機销斟,有他的溫度和氣味;這是他聽過的戲椒舵,也許他曾懷著與她相似的心情在聽蚂踊。
月頤翻了個身,面朝里笔宿。寂靜中犁钟,乙乙在上鋪冷不丁問道:“你們倆不會假戲真做吧∑瞄伲”
心里雖“咯噔”一下涝动,月頤還是冷靜地駁道:“你瞎說什么【婷穑”
“流水無情醋粟,難保落花有意。”
“誰是流水米愿,誰是落花厦凤!”
“這還用問?人家是省院派過來增援的育苟,片子錄完就回去了较鼓。你最好別自作多情想因戲結(jié)緣,回頭叫人家小瞧了我們團违柏,以為團里的女孩都像你一樣老臉皮厚的博烂。”
月頤不吭聲了勇垛,感覺整個身子都重重地往下墜脖母。話是刺耳了些,但乙乙一向就這個脾氣闲孤,而且道理也說得很對谆级。她和譚以朗不是一個層面的人,因為一次機緣巧合的聯(lián)袂就忘乎所以實在是荒唐可笑讼积。她不能給自己丟人肥照,更不能給全團丟人。
第二天勤众,她看到譚以朗就不像以前那么松弛了舆绎,整個人從眼神到舉止都端了起來。搭戲時们颜,有肢體觸碰的橋段吕朵,她都盡力往后縮,往后挪窥突。
譚以朗很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她刻意的矜持和閃躲努溃,飄過來的眼神里就有了一絲絲的詫異。月頤回贈給他的目光很清涼阻问,像凋零的葉梧税,像古井里的水。好像在一夜之間称近,那個幽閨自憐渴慕情愛的杜麗娘就脫胎換骨長大成人了第队,而那庭院里風光無限的春天也星移斗轉(zhuǎn),成了肅殺蕭條的深秋時節(jié)刨秆。
月頤把MP4還給了譚以朗凳谦,又客套地謝了一番。
譚以朗看起來精神不佳坛善,眼周有些青晾蜘,像是沒睡好邻眷。他的語氣像是很落寞眠屎,問她是不是都聽完了剔交。月頤說是,譚以朗又問她聽完了有沒有什么想法改衩。
月頤說:“和那些名家比起來岖常,我的感情還不夠充沛,遠不能達到人戲合一的境界葫督〗甙埃”譚以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訕訕一笑橄镜,緩緩走遠了偎快。
04
外景搭好后,戲也排練得差不多了洽胶,人員就陸續(xù)進場晒夹。亭臺水榭,樓閣翠軒姊氓,舉目一望丐怯,到處洋洋灑灑,蝶飛花舞翔横,一派粉面珠光读跷。
早幾場沒有譚以朗的戲份,他就獨自在房中練習書法禾唁。乙乙也是中間才要出場扮花神效览,也得了空四處閑逛。逛到他這里荡短,她隔著窗子笑問:“譚先生臨的是什么帖子柏ね鳌?”譚以朗抬起頭肢预,說是虞世南的字矛洞。他的面龐被深深的柳蔭映綠,像他筆下的書法烫映,有種脫俗的意趣沼本。
見搭訕成功,乙乙索性到他房中坐下锭沟。但譚以朗并沒有接待她的意思抽兆,在硯臺上點了點筆尖,又繼續(xù)寫了起來族淮。乙乙看著窗外姹紫嫣紅的拍攝場辫红,不禁自言自語地感慨起來:“我和她自小一起長大凭涂,一起學戲,一起到團里贴妻,可命運簡直一個天一個地切油。”譚以朗禮貌性地搭了個腔名惩,問“她”是誰澎胡。乙乙說:“新晉花旦,你的搭檔娩鹉,傅月頤小姐啊攻谁。”
譚以朗擱下筆弯予,抬起頭:“你們很熟嗎戚宦?”
“熟,太熟了锈嫩。再熟就要爛了受楼。”
譚以朗開始旁敲側(cè)擊地打聽月頤的事祠挫。乙乙說:“她澳遣邸?她就是個繡花枕頭等舔,要不是遺傳了她媽媽的一副好嗓子骚灸,她連唱戲這一技之長都沒有』胖玻”
空氣微涼甚牲,兩人正面面相覷,場務跑過來:“鄭老師年紀大了蝶柿,要休息一下丈钙,現(xiàn)在要先拍后面幾場,譚老師你準備上吧交汤〕猓”
譚以朗走到鏡前正衣冠,乙乙識趣地退下芙扎,只是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星岗,對他說:“譚先生,你善良又有才戒洼,表里如一俏橘,怪不得那么多同行和戲迷都喜歡你∪剑”
05
漫天春光正好寥掐,閨中的女子也是韶華始盛靴寂。在后花園中看盡風光,唱罷一句“想幽夢誰邊召耘,和春光暗流轉(zhuǎn)”百炬,便沉沉睡去,入夢與情郎邂逅怎茫。一對璧人在花神的簇擁下消失在葳蕤深處收壕,得以高唐相會妓灌。
這一出《驚夢》是重頭戲轨蛤,月頤和譚以朗排練過無數(shù)次。只是等到真的盛妝滿面虫埂,錦衣加身祥山,步入美輪美奐的實景。二人四目勾留掉伏,長袖交纏缝呕,電光石火之下難免帶來不同凡響的悸動。
戲里的杜麗娘分不清那場浮云驟雨是夢還是真斧散,月頤也一樣供常。她不知眼前的人是戲中人還是夢中人。她只是若即若離地感受到譚以朗的鼻息似五月的風在她臉上蕩漾鸡捐。與此同時岂膳,有池塘邊搖曳的柳絲和亂顫的花枝厚者。
扮演花神之一的乙乙邁著碎步輪場的過程中幾次靠近二人身旁,卻發(fā)現(xiàn)他們眼中只有對方而看不見別人,儼然已入癡境扼倘。
結(jié)束后,在化妝間卸完妝霞捡,趁著無人時奥额,乙乙走到月頤身后,盯著鏡子里的她問:“怎么樣歇僧?唱得很盡趣吧图张。”
月頤摘下滿頭珠翠诈悍,淡淡地回道:“用‘盡興’來形容會不會好一點祸轮?”
杜麗娘的戲服掛在樟木衣架上,乙乙走過去撫摸那上面精致的刺繡和緄邊写隶,嘆了口氣:“我這輩子倔撞,什么時候才能演一回杜麗娘啊∧脚浚”
“時來運轉(zhuǎn)痪蝇,會有那一天的鄙陡。”月頤拎上包要關燈躏啰,乙乙說還要在這兒坐一坐趁矾。月頤走之前叮囑了幾句,讓她別玩得太晚给僵。她沒想到毫捣,在自己離開后,乙乙把自己的衣服和行頭一件一件依次穿上了身帝际,并重施粉黛蔓同,點染絳唇,扮成了心中暗自憧憬多時的杜麗娘蹲诀。
乙乙垂著水袖走進深深庭院時斑粱,譚以朗房里的燈也熄了,他抱著一摞剛剛寫好的字從長廊的那一頭走了過來脯爪。他當然看到了池塘邊佇立著的女子则北,而乙乙一轉(zhuǎn)身,也看到了他痕慢。
凝神屏息了許久尚揣,兩人都不曾開口。譚以朗一步一步地走近掖举,乙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快骗。他的目光很急切,好像要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什么答案拇泛。但乙乙慌張極了滨巴,她什么都給不了他。他的嘴唇探了過來俺叭,是鄰墻的一撇花枝恭取,以盛放的姿態(tài)吻合春風的氣息,答謝暖陽的恩賜熄守。乙乙如一只雛鶯般怯生生地給予回應蜈垮。得到了這個回應,譚以朗更加放肆裕照,他撬開了她的齒門攒发,那花枝就旁若無人地侵占了鄰家的領地,開得爛漫纏綿晋南,風生水起惠猿。
“我知道你聽了我的錄音,我知道你還記得我负间,我知道你也喜歡我偶妖〗啵”譚以朗緊緊地扣著乙乙的腰,“月頤趾访,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态秧,都是為著你的《笮”
乙乙害怕極了申鱼,連聲音都在戰(zhàn)栗:“譚……先生……”
譚以朗驀然一睜眼,先是猛地推開她云头,又借著朦朧的月光細細打量了她一番捐友,整個人的神情不禁都敗落了。他徐徐背過身去盘寡,說了聲“對不起”楚殿,又懇切地拜托乙乙不要告訴月頤。
他在曖昧的月光中喃喃自語起來:“戲很快就會演完竿痰,我很快就要回去,一切都會和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砌溺∮吧妫”
06
拍《冥判》這天,化妝師把小號勾臉筆落在了團里规伐,偏生《冥判》一折中蟹倾,胡判官的形象是個大花臉,必須要用筆猖闪。團長狠狠地批評了他:“吃飯的家伙都能忘鲜棠?你上戰(zhàn)場不帶槍試試?”回團里拿已經(jīng)來不及培慌,場務說譚老師那里有一套毛筆豁陆,不妨先拿來一用。
后來在化妝間吵护,原本正在貼頭的月頤一轉(zhuǎn)眼盒音,見化妝師持著一支斑竹細豪在給胡判官勾臉,不由得就憶起多年前馅而,她曾經(jīng)也送過一支這樣的筆給一個唱花臉的男生祥诽。
那是在全國梨園推新人大賽的后臺,好幾個武行的男生持刀動棍地攆著一個小胖子瓮恭,罵他雄坪,笑他,說:“你這么胖屯蹦,不怕把舞臺壓垮了嗎维哈?”小胖子抱著頭坐在地上盯漂,大家圍著他,推搡他笨农。最后就缆,還是他們的帶隊老師來了,呵斥了一頓谒亦,才把他們揪了回去竭宰。月頤那一次的參賽段子是《南西廂》里的“拷紅”。她的妝已經(jīng)成了份招,上身是櫻花紫的坎肩切揭,下身是水白的襦裙,腰間系著繡花巾锁摔,手里持著桃花團扇廓旬。她走到小胖子身邊,輕輕“喂”了一聲谐腰,他卻還是抱首而坐孕豹。月頤拍拍他的后背:“起來吧,他們都走了十气±常”小胖子抬起頭,滿臉都是淚砸西,畫了一半的臉妝早已花了叶眉。
小胖子沒有指導老師,他是自學芹枷,且是自己報名參賽的衅疙。回到化妝間鸳慈,月頤就找來了油彩饱溢,從包里翻出一支斑竹細豪,迎著光蝶涩,細細地幫他把妝補好:“我媽媽就是唱花臉的理朋,比刀馬旦還稀有的女花臉。所謂‘千生萬旦绿聘,難求一凈’嗽上,就是說花臉很難得。這支筆是她給我的熄攘,我一直拿它點唇∈薹撸現(xiàn)在我把它送給你。你得好好唱,唱好了浅萧,整個舞臺都是你的逐沙,所有觀眾都是你的,看他們還敢取笑你洼畅》园福”
不多一會兒,前臺來了人通知月頤準備上場帝簇。月頤匆匆走了徘郭,留下小胖子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化妝間里望著自己威武華彩的扮相,癡癡看出了神丧肴。
伴著少年時的記憶残揉,月頤敷粉畫眉,一一扮上芋浮。剛收拾齊整抱环,只聽外面吵了起來。演春香的同事說:“聽說是場務沒經(jīng)過譚老師的同意纸巷,動了他桌上的東西≌虿荩現(xiàn)在譚老師好像在氣頭上,估計《冥判》這會兒是演不起來了何暇,可能要先補我們倆之前的幾個鏡頭陶夜,走吧●烧荆”
月頤不知其中內(nèi)情,聽見這話黔夭,只淡淡地一笑:“大腕兒的東西都金貴宏胯,名角兒都愛顯威”纠眩”
這話慢慢傳到了譚以朗的耳朵里肩袍。有一天吃完午飯在轉(zhuǎn)角處遇見,他沒頭沒腦地對月頤說:“我沒想到你會這樣看我婚惫》沾停”月頤很快明白了他是指自己前番的諷刺,無奈地笑笑:“玩笑話而已先舷。要我給你道歉嗎艰管?”譚以朗一時無言,月頤便說蒋川,“那我就先走了牲芋。”
回到宿舍后,乙乙聽見她開門缸浦,騰的一下從上鋪坐起來夕冲,也不順著梯子往下爬了,直接跳下來裂逐,走到月頤面前歹鱼,神情很嚴肅:“我能跟你商量件事嗎?”
乙乙魂不附體了好一陣子卜高,月頤一直以為她是身上不舒服弥姻,看到如今這個陣仗更是嚇了一跳,只能輕聲問:“怎么了篙悯?你說蚁阳。”
“你……能不能下來鸽照,讓我唱一次杜麗娘螺捐?”
月頤驚訝極了:“你是在說笑話嗎?這是我能說了算的事矮燎?誰演什么定血,那是團長才能決定的〉猓”
乙乙應當是早就準備好了全部的說辭澜沟,這時候一氣呵成:“你就說你生病了,沒法演了峡谊∶K洌或者家里有事,要請假既们。再或者濒析,你就說你和楚眉一樣,你懷孕了啥纸『判樱”
“你瘋了∷拱簦”月頤推開她盾致,走到床邊坐下。讓月頤始料不及的是荣暮,乙乙鍥而不舍地追了過來庭惜,“撲通”一聲跪下:“從小到大我都沒求過你什么,這件事算我求你了渠驼◎诳椋”
07
從小到大鉴腻,乙乙確實沒有求過月頤。畢竟她的一切百揭,不需要她開口爽哎,月頤母女二人就已經(jīng)替她打點妥當。月頤有的器一,她都有课锌。月頤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祈秕。
月頤始終記得六歲那年的那個夏夜渺贤,外面打著雷,刮著臺風请毛,街道上的積水幾乎可撐船志鞍。母親出去三四個小時后回來了,手里牽著月頤未來的妹妹陸乙乙方仿。乙乙仍然在哭固棚,母親的眼睛也還紅著。
乙乙的父親和母親在車禍中罹難仙蚜,唯有她得以幸免此洲。她的父親也是月頤的父親。不過月頤對父親沒有一點記憶委粉,甚至沒有概念呜师。等到長大后懂事了,才聽母親說起過一些零星的往事:“他起初最欣賞女花臉了贾节,但在這之后恰恰成了他最討厭的地方汁汗。他覺得我太沒有女人味,在我懷著你最辛苦也最需要他的時候栗涂,他背叛了我碰酝。但乙乙還小,怎么都怪不到她頭上戴差。月頤,你要拿她當親妹妹看待铛嘱∨停”
月頤自認盡到了姐妹情分,但乙乙的內(nèi)心有沒有把她當姐姐就另當別論墨吓。她扶乙乙起來:“別的事球匕,你不求我,我都會想辦法幫你辦成帖烘×敛埽可這件事,你求我,我也是無能為力照卦∈浇茫”
乙乙頓了頓,森森地笑起來:“算了吧役耕,楚眉懷孕是天賜良機采转,給了你一個跟他在臺上弄假成真的借口∷捕唬”說罷拂袖而去故慈。
一日過后,月頤正在下鋪午憩框全,一張中藥方從上面掉了下來察绷。字體龍飛鳳舞,難以辨認津辩,唯獨“半夏”兩個字她看得很清楚拆撼。她把它放回到乙乙的床上。黃昏時分丹泉,她到陽臺上收衣服情萤,回到寢室,見乙乙正在往自己的咖啡杯里倒些什么摹恨。
“這是什么筋岛?”月頤問。
“你不是說咖啡太苦嗎晒哄?幫你買了新的咖啡伴侶睁宰。”說著寝凌,乙乙就把杯子端了過來柒傻。
姐妹二人意味深長地相視片刻,月頤接過杯子较木,啜了一口红符,點點頭:“味道很好,謝謝伐债≡ず睿”乙乙笑了笑,讓月頤先忙著峰锁,她要出去和朋友喝酒去了萎馅。
乙乙前腳出門,月頤后腳就把咖啡倒進了下水道虹蒋。
一夜過后糜芳,月頤失聲了飒货。在團里一片手忙腳亂的情況下,月頤從人群中拉過滿面煞白的乙乙峭竣,在團長的本子上寫下——乙乙妝后與我很像塘辅,不如讓她替我上場。
08
三易女主的《牡丹亭》歷經(jīng)坎坷終于拍完了邪驮。乙乙圓了與譚以朗同臺獻藝的夢莫辨,譚以朗外援結(jié)束后也即將回歸省院。而月頤婉拒了團長的好意毅访,毅然辭職離開了這個剛剛讓她展露頭角的平臺沮榜。臨行前夜,譚以朗請她吃了頓飯喻粹,為她餞行蟆融。
“能吃辣嗎?這個菜是剁椒做的澆頭守呜⌒退郑”譚以朗翻開菜單指給月頤看。
月頤點點頭查乒。
譚以朗又征求她的意思弥喉,問:“要不要來點酒?少喝一點玛迄∮删常”
月頤笑笑,搖搖頭蓖议。
窗外的月亮很滿虏杰,但月下兩個離人的心情都很黯淡。譚以朗的眉眼間有掩不住的愁色:“以后的路你要怎么走呢勒虾?拿什么來自立呢纺阔?你要是相信我,就跟我走吧修然。你不要誤會笛钝,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著愕宋,最起碼能有個照應婆翔。”
月頤望了望月亮掏婶,拿手比了比敲鍵盤的動作,意思是可以找一份只要動手的工作來糊口潭陪。譚以朗借勢握住了她的手雄妥,急切地問:“一定是有人在背后動手腳害的你最蕾,你為什么不說出真相,把這種人繩之以法呢老厌?”
月頤輕輕抽出雙手瘟则,又無奈地搖搖頭。她要怎么告訴別人枝秤,她只是裝啞,好讓那個意欲用半夏害她失聲的妹妹和心儀的搭檔演一場戲呢淀弹。
那晚丹壕,譚以朗自斟自飲,喝到酩酊薇溃,最后還是月頤把他送回了住處菌赖。一開門,月頤就被滿墻自己的照片驚呆了沐序。從《桃花扇》到長生殿琉用,從劇照到生活照,應有盡有策幼。
她想不到他心里是真的有她邑时。以前在臺上,那種種出神入化的瞬間特姐,她以為都是自己的一廂情愿晶丘。他若是早點袒露這份心跡,事情就會是另一種面目到逊。到了這樣的地步铣口,一切早已來不及。
月頤走的那天觉壶,乙乙送她上了火車脑题。月頤失語,乙乙也無言铜靶。眼看車子要開了叔遂,乙乙才咬牙切齒地說:“一定是有人害你,我絕對會把這個人揪出來還你一個公道争剿∫鸭瑁”
月頤似笑非笑地跟她揮手作別,心里想著蚕苇,自己跟這個演技日益精湛的妹妹大概此生都不會再相見了哩掺。直到她隱姓埋名,在他鄉(xiāng)異地的一所戲校教學的第三年涩笤,月頤才又一次在電視機里看到了乙乙的身影嚼吞。
原來《牡丹亭》讓乙乙進入了許多制片人和導演的視野盒件,她順勢而為,搖身一變成了一名影視演員舱禽。也許是戲曲給了她尋常演員沒有的表演功底炒刁,又也許她的手腕足夠在波譎云詭的影視圈過關斬將平步青云,總之誊稚,她迅速走紅翔始,聲名鵲起。
此后里伯,有越來越多的人說:“傅老師城瞎,你和陸乙乙長得好像啊∏渭梗”月頤往往一笑置之全谤。但在這個風雪夜,當學生們又說起同樣的話爷贫,月頤卻有些恍然——原來不經(jīng)意間已是八年時光认然。和乙乙一起成長的情景如戲般一幕一幕在眼前劃過,劃著劃著漫萄,那個倜儻的小生也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卷员,像戲中的柳夢梅一樣生生闖進她的世界。
八年腾务,幾千個晝夜毕骡,乙乙的風生水起她看在眼里。那么他呢岩瘦?他還好嗎未巫?
09
月頤帶著學生們拔得匯演頭籌的第二天,幾乎所有網(wǎng)站的娛樂版面都同時在頭條位置登出了女星陸乙乙罹患腦癌倒在片場的消息启昧。月頤想都沒想叙凡,立即訂了機票飛往北京。
月頤輕輕旋動門把手密末,推開一絲縫往床頭看去握爷,狠狠吃了一驚——短短幾日間,乙乙就已和熒屏上風采萬千的形象判若兩人严里,消受蠟黃如一截枯木新啼。
乙乙聽到動靜,緩緩睜開眼刹碾。一見是月頤燥撞,她又驚又喜,掙扎著要坐起來。月頤趕忙上來攔住叨吮。乙乙勉力一笑辆布,氣若游絲:“你來了。這些年茶鉴,你過得怎么樣?”
月頤說:“還不壞景用『#”
乙乙難以置信似的:“你又能說話了嗎?這真是太好了伞插「盍福”
月頤讓她不要太激動,保養(yǎng)身體為重媚污,又取來床頭柜上的蘋果舀瓢,靜靜地削了皮。乙乙說:“到了這步田地耗美,有些話不說京髓,大概也沒機會說了∩碳埽”
她說堰怨,真的陸乙乙早在六歲那年家破人亡的時候就跟著父母去了。此后的陸乙乙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蛇摸,僅有的那一點點感情备图,全被她拿來妒忌自己的姐姐了。妒忌她有母親的寵愛赶袄,妒忌她夜鶯般的嗓音和美麗的容貌揽涮,妒忌她總是更易收獲愛慕者的心。但是饿肺,她以德報怨的姐姐總是會春風化雨蒋困,讓她措手不及。她一面生出無限悔意唬格,一面又變本加厲家破。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她只是恨购岗,憑什么自己就是“乙”汰聋,憑什么一生都要做個次人一等的配角。
“你知道嗎喊积?那張配有半夏的藥方是我故意放在床里邊烹困,好掉下去讓你看見的。在你杯子里撒粉末乾吻,我也是掐準了你會在那個時候推門進來髓梅。那其實就是普通的咖啡伴侶拟蜻,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會不會喝我給你配的咖啡枯饿≡凸”乙乙淚盈于睫,“你喝了奢方,你相信我不會害你搔扁,只有姐姐才會相信自己的妹妹不會害她。我在那一瞬間蟋字,好像放下了一切稿蹲。我說我要出去和朋友喝酒,其實是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鹊奖】疗福”
“這輩子,我是第一次叫你姐姐忠聚,我現(xiàn)在快要死了设哗,以后大概也沒有機會再叫了。除此之外咒林,還有一件憾事讓我感到很對不起你熬拒。”乙乙顫抖著從抽屜里翻出一個早已被時代淘汰的MP4垫竞,“這里面有一段錄音澎粟,本來是譚以朗想給你聽的,被我刪除了』兜桑現(xiàn)在活烙,你一定要好好聽一聽,否則我會良心不安遣鼓,死不瞑目啸盏。”
10
“你得好好唱骑祟,唱好了回懦,整個舞臺都是你的,所有觀眾都是你的次企,他們還敢取笑你嗎——月頤怯晕,這是很多年前,你對我說的話缸棵。你一定想不到吧资柔,那個胖胖的小花臉后來改了行當较性,重新走到了你面前……你說‘千生萬旦个盆,難求一凈’,但花臉沒有搭檔隧出,在臺上往往是很孤單的。至于失去虞姬的楚霸王阀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悲壯胀瞪。所以我重頭學起,只為有朝一日可以找到你饲鄙,合演一出戲……月頤赏廓,你在聽嗎?如果你在聽傍妒,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摸柄,從我遇見你的那一天起……”
乙乙病逝多日后颤练,月頤還是常常把這段錄音拿出來聽。每次聽完驱负,她都感到周身環(huán)繞著一種凄惶嗦玖。紅塵千萬丈,人在其間跃脊,只是一滴卑微的墨點宇挫。弄人的命運山重水復了太久,等到柳暗花明酪术,已經(jīng)難以重新來過器瘪。
這年冬天,月頤故地重游绘雁,去當初拍《牡丹亭》的地方走了走橡疼。市政府雖然把它改造成為一個小型的景區(qū)對外開放,但地處偏遠庐舟,游人罕至欣除。建在它邊上的一個酒家向月頤抱怨:“當時以為靠著景區(qū)生意一定好,誰知竟這樣冷清挪略±悖”
月頤點了兩三個菜,找了二樓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杠娱。見天邊彤云低垂挽牢,顯然有一場雪要下。吃到一半墨辛,雪就飄飄然落了下來卓研。樓下好像也來了客人,不一會兒,店家踢踢踏踏上樓來奏赘,一臉歉疚地說:“店里的固體酒精用完了寥闪,您這只爐子里的酒精能借樓下客人用一下嗎?”月頤正要協(xié)助店家滅了爐中火磨淌,那樓下的客人就上來了疲憋,說:“沒事,不用了梁只,我再換個別的菜缚柳。”
耳熟能詳?shù)囊羯屧骂U本能地一抬頭搪锣,只見譚以朗修長筆直地立在樓道上秋忙,毛呢風衣的肩頭還泊著幾朵雪花。
“好久不見构舟』易罚”他們都這么說。
“喲狗超,二位認識弹澎,那正好湊一桌吃吧∨溃”店家重新點燃酒精苦蒿,下去張羅別的菜品了。
就著酒菜渗稍,陳年往事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點滴被他們一一細數(shù)佩迟。情到深處,譚以朗從懷中內(nèi)袋掏出一張溫熱的照片——是月頤的劇照免胃∫粑澹“我最喜歡你《驚夢》的這一張,就像唱詞里說的那樣——你側(cè)著宜春髻子恰憑欄羔沙√衫裕”
月頤接過來一看,是啊扼雏,側(cè)著宜春髻子恰憑欄坚嗜,當初最好的時光,成了今時最深的惆悵诗充。譚以朗借著微醺發(fā)出真摯的邀請:“月頤苍蔬,我們下樓再一起唱一次《驚夢》吧『眩”
月頤點點頭碟绑,眼中蓄滿的熱淚流淌而下俺猿。
飛雪如舞,樓臺潔白格仲。雖不是戲里的春天押袍,他們在一聲一唱中卻分明感受到了春天臨近的腳步。他們都不愿停下來凯肋,只顧一段接一段地唱著谊惭。
他們慶幸的是,逾越滄桑侮东,彼此雖已不再是昔日春光里嫣然的小兒女圈盔,好在戲與夢一直都在∏难牛縱然沒有伴奏的琴笛驱敲,沒有水袖與霓衣,借著這出折子戲宽闲,這場游園夢癌佩,他們也可以逆著光陰溯流而上,復辟為如花美眷便锨,重返那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