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鲫忍,我正在上班膏燕,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
突然悟民,手機(jī)視頻電話響起坝辫,一看,是我爸射亏。有點驚訝近忙,他很少打電話給我,從沒有打過視頻電話給我智润。
接了電話及舍,他問:你弟是2015年嗎?
我愣了一下窟绷,連這都忘了锯玛?
我說,是钾麸,2015年二月初二凌晨更振。
他問的是我弟去世的日子。他說他正在修家譜饭尝。
在家譜上,一個人的生卒日至少會記上献宫,如果生有一兒半女钥平,會加上,如果有啥光宗耀祖的姊途,也會記上涉瘾。
我弟還沒有成家立業(yè)就走了,不到30歲的他捷兰,在密密麻麻的家譜上立叛,只會占據(jù)一行字: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時,卒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時贡茅。
我弟是自殺的秘蛇,在北京跳樓自殺。我爸跟房親說他是突發(fā)疾病顶考。在老家赁还,自殺是不光彩的事,只會引起不明猜測驹沿。
我老家是在邊遠(yuǎn)山村艘策,我弟出生時,是帶給全家人希望和榮耀的渊季,他是我們家族的長子長孫朋蔫。我媽生完我后罚渐,我爸說:下一個再是女娃,我把她掐死驯妄。
兩年后搅轿,我弟出生了,帶來了歡欣富玷。
我弟出生后璧坟, 全家人都圍著他轉(zhuǎn),我便由姑姑帶赎懦。家里有好吃的雀鹃,都給我弟,我弟又偷偷分給我励两,包括太陽神補(bǔ)腦液黎茎,我媽跟我說那是藥, 可我弟分我喝一管時当悔,我覺得那分明是糖傅瞻,真好喝。我弟很粘我盲憎,總用糖來換嗅骄。
我姑在我五歲那年出嫁了,她出嫁那天饼疙,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溺森,她是新嫁娘,別人給她撐傘走窑眯,她一路抱著我屏积,臨進(jìn)新郎家才松開了手。
從此以后磅甩,我只有我弟炊林。
我弟獲得了全家人的寵愛。
而我卷要,也在努力地獲取寵愛渣聚。
我從小早慧,不到5歲便能從1數(shù)到100却妨。家里來人饵逐,我爸便讓我數(shù)給人聽,每每贏得稱贊和笑臉彪标。
有一次倍权,家里又來了很多客人,我爸照例把我叫到跟前,讓我數(shù)數(shù)薄声,我不肯当船,我爸發(fā)怒,我還不肯默辨,我爸把我拎起德频,摔在堂屋祖宗牌位前,踢我跪好缩幸,再端來一盆水壓我頭上壹置,又抓來一大團(tuán)米飯,塞我嘴里表谊,不準(zhǔn)哭钞护,頭頂不準(zhǔn)灑出水。
我媽總是抱著我弟爆办。我不敢讓我媽抱难咕。
有一次我媽和鄰居坐在屋前和人聊天,我弟在里屋睡覺距辆。我便依在我媽雙腿前余佃,睜大眼睛聽她們說話,我媽把我罵走了跨算。
從此爆土,我媽就只像一個阿姨。
只有弟弟粘著我漂彤。
我去撈魚雾消,弟弟跟著。
我去摘菜挫望,弟弟跟著。
我去放牛狂窑,弟弟跟著媳板。
我和人打架,弟弟跟著泉哈。
我讀書寫字蛉幸,弟弟也跟著。
我弟6歲時丛晦,我爸把我媽送出去打工奕纫。
沒多久,我媽杳無音訊烫沙。
我爸去找她匹层,沒有找回來。
過了不久锌蓄,我爸說升筏,你媽要派人來殺你和你弟撑柔。我爸把我們藏在別人家的稻草倉庫里。
我倆就像小雞仔一樣您访,在稻草窩里過了一個暑假铅忿。我倆對我媽要派人殺我們這件事,驚異又興奮灵汪。
我們討論了無數(shù)種我媽可能來殺我們的方法檀训,是派一隊人馬放火燒村?還是派個怪叔叔裝成挨家挨戶收鴨毛的突然殺出來享言?我們趴在漏光的門板縫后緊張巡視峻凫,從百無聊賴到望穿秋水,怎么還不來担锤。
后來蔚晨,我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xué)。
弟弟沒考上肛循。
地位逆轉(zhuǎn)了铭腕。
家里有好吃的,我吃多糠。
家里有活干累舷,我弟干。
家里有錢沒錢夹孔,緊著我用被盈。
我考上了大學(xué)。
我弟沒讀完高中就輟學(xué)了搭伤。
我媽回來了只怎。
我弟16歲就打工去了。
他先是進(jìn)了一個棉花廠怜俐。工資一年發(fā)一次身堡,每月只有幾十元的生活費,吃住都在廠里拍鲤,在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時贴谎,他翻墻逃出來了。他說灰塵大到不敢大口呼吸季稳,不想年紀(jì)輕輕就得肺結(jié)核死掉擅这。
他問我要50元生活費。我給他寄了100元景鼠。
沒多久他給我寄回600元仲翎,我很驚訝。他說他進(jìn)了溜冰鞋廠,踩機(jī)車踩得飛快谭确,工資是車間小組里最高的帘营。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北京找到了工作。
我弟打工已經(jīng)打成了“老油條”逐哈,不再在車間里做事芬迄,而是四處做活,賺筆錢昂秃,可以休十天半個月禀梳。
我怕他不踏實學(xué)壞了,讓他來北京肠骆,和我一起算途。
接上他時,他一頭黃色頭發(fā)蚀腿,一身時髦T恤牛仔褲嘴瓤,神采奕奕,說莉钙,北京好破啊廓脆,沒有深圳好。我笑磁玉。
我弟開始在北京找工作停忿,不好找,歇了很久蚊伞。
他跑到遠(yuǎn)郊進(jìn)了一個味精廠席赂,他是負(fù)責(zé)把鹽倒進(jìn)流水線的。每個月只能休兩天时迫。
跑去看他颅停,他很興奮,說掠拳,這是韓國人的廠子便监,管理很好,就是兩班倒碳想,睡不夠,手被鹽浸壞了毁靶,戴手套也不管用胧奔。
我說睡不好可不行,不是長久之計预吆,領(lǐng)了工資就辭了重找吧龙填。
我弟聽我話,辭了。
同學(xué)給他介紹到高爾夫球場做事岩遗,弟弟說大蝦隨便吃扇商,客人打球高興了會發(fā)紅包,他拿到幾次100元的宿礁,還有人拿到500元的案铺。
沒過多久,同學(xué)告訴我梆靖,我弟和人打架了控汉,被開除了。
我很驚訝我弟還能這么兇猛返吻,尋過去姑子,他在一間小小的出租屋里,手臂還流著血测僵。
疼嗎街佑?
不疼。
怎么還能打架了捍靠?
那女的騷擾我沐旨。
人家是喜歡你吧?
我不喜歡她剂公。
那也不能打女的呀希俩。
她打我耳光。
我把我弟領(lǐng)回來纲辽。他又找上了新工作颜武,禮品公司的倉庫管理,他記性好拖吼,手腳麻利鳞上,做事很有條理。公司不大吊档,老板有大小聚會篙议,會把他當(dāng)半個管理層帶上他。他兢兢業(yè)業(yè)怠硼,經(jīng)常加班鬼贱,從不抱怨。
突然有一天香璃,他辭職了这难。
我問,為什么葡秒?
他說姻乓,遲到了20分鐘嵌溢,扣了半天工資。白加了那么多班蹋岩。
歇了沒多久赖草,他又找到一個工作,送貨剪个。他說很喜歡這個工作秧骑,很自由。送貨在路上禁偎,還可以看風(fēng)景腿堤,很放松。
但沒過多久如暖,他又辭了笆檀。我問,為什么盒至?他說那是個騙人的保健品公司酗洒,每天在法制晚報上打廣告,把成本30元的劣質(zhì)保健品吹噓得神乎其神枷遂。他送貨時樱衷,看到老人顫顫巍巍地數(shù)出好幾千塊來,他難受酒唉。
再后來矩桂,我弟歇了很長一段時間,像一年那么長痪伦,也許是半年侄榴。我說,要不你去學(xué)個什么技術(shù)网沾,修車修手機(jī)癞蚕,或者去讀個一年本科?他說有什么用辉哥,不知道能做什么桦山。
那段時間,他的脾氣變壞了醋旦。
有一次恒水,他把筆記本電腦用菜刀砍成了碎片,還砸了洗手間的浴霸饲齐。我問寇窑,為什么,他不說話箩张。
后來我們分開住了甩骏。
我給他買東西,給他錢先慷,他不要饮笛,還會生氣。
我跟他好像越來越無法溝通论熙。
要過年了福青,他依然不回家,我去找他脓诡,給他塞了1000元无午,央他收下。他收下了祝谚,我們就又親近得可以聊天了宪迟。
你真的不想家?
不想交惯,再也不回了次泽。
為什么?
在家被打挨罵就是常事席爽。有錢拜佛意荤,沒錢交學(xué)費,沒錢坐車只锻,走10公里去學(xué)校玖像。說我是白養(yǎng)的,打起來就像打畜生齐饮。
在北京捐寥,我弟也認(rèn)識了一些朋友。但是沈矿,他漸漸不再聯(lián)系任何人上真。
盡管也有人輾轉(zhuǎn)兩三年聯(lián)系到他,還會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看他羹膳。
我爸我媽也會給他打電話睡互,開始他不接,后來也接了陵像。
但是他從不會打過去就珠。
我爸我媽跟我說,你弟還不工作醒颖?別管他妻怎,他得自立。我爸我媽50歲了泞歉,這個兒子逼侦,從來沒有指望上過匿辩。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通訊錄里榛丢,只有三個人铲球。我,我的好朋友晰赞,還有一個他沒告訴我稼病。沒有父母。
在北京掖鱼,他活成了孤島然走。
直到有一天,派出所來電話戏挡,讓我去一趟芍瑞,說我弟翻墻進(jìn)了一個工地的辦公室。
去了后增拥,發(fā)現(xiàn)我弟的腳受傷了啄巧。
工地管事的人說,他是翻墻跳進(jìn)來的掌栅,墻有2秩仆、3米高呢,他把辦公室翻得亂七八糟猾封,可什么也沒拿澄耍,還把自己錢包里的卡和錢,丟在地上晌缘。我看了看齐莲,里面還有兩張電影票,同一個場次磷箕,他相隔10分鐘買了兩張选酗。
我弟突然變得不是他自己。
我說岳枷,我們?nèi)コ燥垺?/p>
他說芒填,是不是和肖平吃飯?
那是他小時候玩伴的名字。
他開始怕黑空繁,害怕一個人睡殿衰。
我?guī)措娪埃瑳]幾分鐘盛泡,他就嚷著要出去闷祥,說呼吸困難,我叫救護(hù)車傲诵,等了一會兒沒來凯砍,他就暴怒打罵人箱硕,然后自顧自走了」玻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锃亮的車颅痊,說是他的,拉門要上車局待。
我把我爸媽都叫來了,看著我弟菱属。
把我弟哄去了安定醫(yī)院钳榨。
他表現(xiàn)得正常而清醒。
醫(yī)生開了三個月精神方面的藥纽门。
我是不是得了精神惭Τ堋?
你有點間歇性失憶赏陵。
我一事無成饼齿,還得了精神病。
不是蝙搔。
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缕溉?
活著就是意義。
……
我弟每天很聽話地服藥吃型,精神漸漸好起來证鸥。
他給我整理電腦,給我爸裝手機(jī)軟件勤晚,給我媽下載歌曲枉层。
2014年圣誕節(jié),我們一家四口去了世貿(mào)天階赐写,歡樂的圣誕歌伴隨這煙花在天幕上響起時鸟蜡,我們終于找回了一家人的感覺。
2015年二月初二凌晨3點挺邀,手機(jī)驟然急響揉忘,接起病梢,我爸嚎哭若债,“快來啊绪囱,你弟摔死在這里了苞尝!他跳了樓缨睡!”
我弟摔成了兩半边涕,一只腿摔分離了蚊逢,我爸嗷嗷慟哭聂宾,抓著那只腿往他身體并:“我的崽啊夕膀,你怎么那么蠢……”
我弟摔出一攤血虚倒,面容慘白安詳美侦,只像睡過去了。
我爸魂奥,我媽菠剩,我的手機(jī)里都有一條短信:“我在天臺,跳樓了”耻煤。
救護(hù)車來了具壮,警車來了。
火化那天哈蝇,就我爸棺妓、我媽和我。
自殺是不光彩的事炮赦,沒有通知任何其他人怜跑。
在殯儀館,我要給我弟買一個骨灰盒吠勘,最低4000起性芬,我爸說,都是騙錢的剧防。
沒有骨灰盒植锉,只有骨灰袋,裝著他诵姜,放進(jìn)他來北京時的箱子里汽煮。
箱子拉鏈已經(jīng)壞了,用透明膠纏了纏棚唆。
殯儀館在大興的郊區(qū)暇赤,出了殯儀館,我們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去等公交車宵凌。我爸拎著我弟的箱子鞋囊,箱子里是我弟的骨灰。我媽走在中間瞎惫。我跟在后面溜腐。
天很熱,沒有風(fēng)瓜喇,知了嘶嘶挺益,貨車從身邊急駛而過,把我們淹沒在滾滾黃塵中乘寒。
我們帶著我弟坐公交車望众,坐地鐵,坐火車,坐面包車回到了老家烂翰。
我弟還沒有結(jié)婚夯缺,沒有葬禮。
祖山上打了口井甘耿,他的箱子就是他的棺槨踊兜。
沒有墓碑。
一個月后佳恬,我爸媽離婚了捏境。
再過三個月,我爸再婚了毁葱。
我弟成了避諱典蝌,沒人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