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一款“白玉苦瓜”佑笋,為清朝工匠用羊脂玉雕琢坯临。兩只苦瓜依偎緊靠秀又,好似并蒂而生帝簇,飽滿圓潤,溫潤含蓄繁成,生機盎然吓笙。1974年,詩人余光中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看過“白玉苦瓜”后巾腕,回家寫了一首同名的詩。原詩很長絮蒿,摘錄其中的第一節(jié):
似醒似睡尊搬,緩緩的柔光里
似悠悠自千年的大寐
一只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澀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瑩
看莖須繚繞土涝,葉掌撫抱
哪一年的豐收像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喂了又喂的乳漿
完美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覺佛寿、不斷向外膨脹
充滿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
余光中詠誦的是藏于故宮博物院的珍貴文物但壮,然而冀泻,這決不僅僅是簡單的詠物,而是利用意象蜡饵,以物寄情弹渔,表現(xiàn)的是詩人念念不忘的鄉(xiāng)土情感和文化鄉(xiāng)愁。我喜歡詩歌第一節(jié)把白玉苦瓜描繪得那么新鮮飽滿溯祸、清盈圓潤肢专,它千年的酣睡舞肆,它從從容容、自自在在地成熟博杖,都顯示出它不再澀苦椿胯,而這樣美麗豐盈的苦瓜,是由古中國的乳汁一口一口喂養(yǎng)剃根、培植而成的哩盲。“那觸覺狈醉,不斷向外膨脹”之句廉油,用得很妙,將無生命之死物舔糖,寫成了有生命之活物娱两。這樣的詩句既是苦瓜之飽滿圓膩,在觀者眼睛里產生的一種幻境似的晶瑩剔透光澤金吗,也是擬人化手法將物體活化的手段十兢。“直到瓜尖摇庙,仍翹著當日的新鮮”之句旱物,把白玉苦瓜寫得十分凈潔鮮活,雖是千年古物卫袒,可是宵呛,不但一塵不染,而且仍翹挺著當日的新鮮夕凝。一個“翹”字宝穗,將生命的活力貫注其中,使詩和物都有了鮮嫩和蓬勃的生命質感码秉。
余光中的詩歌或散文逮矛,常常要讀者的視覺、聽覺转砖、觸覺须鼎、味覺和嗅覺,同時覺醒府蔗、同時享受晋控,要引起讀者各種曲折而深入的感官刺激與沉浸。我喜歡這首詩中由一件瓜形玉雕姓赤,所引發(fā)的美妙的觸覺想象赡译。視覺、聽覺模捂、嗅覺捶朵、味覺蜘矢、觸覺,這五種感官經(jīng)驗遍布全身综看,提供給我們很多情報品腹,也影響我們的情緒,跟我們的身體有非常大的關系红碑∥杩裕可是長期以來,我們不大有機會去檢視這五種感官析珊。人的五種感官中羡鸥,視覺最直白,聽覺和味覺的發(fā)揮客體范圍有限忠寻,嗅覺最微妙惧浴、最復雜,但往往難以用語言表達奕剃,觸覺給人的感覺強烈衷旅,最具有“感覺取向”,但卻因日常接觸的材質大多普通纵朋,或容易感覺鈍化柿顶,而常常隱埋于平庸。詩人顯然具備比常人更敏銳的觸感操软,在余光中的詩歌和散文中嘁锯,這種新鮮別致的觸覺想象,可謂遍拾皆是聂薪。比如家乘,余光中散文名篇《聽聽那冷雨》,就是一篇感覺性的文章藏澳,需要讀者運用視覺烤低、聽覺、觸覺笆载、味覺,感受那文字的雨珠涯呻,在聲色光影之中凉驻,密密麻麻,縱橫交織复罐。冷雨可以“聽涝登、看、嗅效诅、舔”胀滚,可以訴諸聽趟济、視、嗅咽笼、味等感覺顷编。“先是料料峭峭剑刑,繼而雨季開始媳纬,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施掏,天潮潮地濕濕”——這里便是訴諸觸覺的描寫钮惠。無意闖入這篇充滿詩質的散文中,就像一個茫然無知的小孩子突然進到了一座異彩紛呈的秘密花園七芭,奇石林立素挽、滿目絢爛。眼前的景象如夢如幻狸驳,你聽聽预明、看看、嗅嗅锌历、聞聞贮庞、舔舔,身體上所有的器官好像突然有了感覺究西,可以看到窗慎、摸到、聞到卤材、聽到遮斥,甚至品嘗到跳動四濺的雨珠,一切變得水靈滋潤扇丛,曲折靈動术吗。記得余光中還有一首長詩《大度山》,里面有這樣的句子:
過了雨季帆精,等著風季
問黃泥春天有沒有觸覺
太陽的手指呵瓜田的癢
四月最怕癢
就像讀《聽聽那冷雨》较屿,會使人一陣陣起了雞皮疙瘩,周身涼浸浸的卓练,如同籠罩在雨霧之中隘蝎,讀《大度山》則會讓人全身微癢。春雨催促著那些深埋地下的根芽襟企,陽光的晶體刺入泥土濕潤的毛孔嘱么。春天的陽光,充沛而明亮顽悼,在泥土的上方閃耀曼振。一開始几迄,泥土沉浸在艷陽之中,感受著光影溫暖的游移冰评,若有若無的撫摸映胁。當陽光變得越來越強烈,泥土如同被陽光的手指撓了一樣集索,陣陣亂顫屿愚,擠眉弄眼,好像都能聽到泥土在微微喘息——果然春天的黃泥最怕癢务荆,四月最怕癢妆距!
一個人擁有靈敏的觸覺是一件多美妙的事情啊函匕!觸覺能給我們帶來很多愉悅感和幸福感:
當他/她需要安慰的時候娱据,只要伸出手,摸索到另一只心甘情愿迎上來的手盅惜,兩只手緊緊握住中剩,就可以驅散孤獨。那人的手抒寂,可能小而軟结啼,撫摩手背的肌膚觸感就像剛剛打理過的小羊皮,嫩滑的彈性屈芜,使人不敢握得太用力氣郊愧;那人的手,可能骨節(jié)突出井佑,手掌粗糲属铁,從指頭到掌心、到掌根躬翁,到處布滿厚厚的繭子焦蘑,仿佛套上了鱗狀甲殼,但只要是一雙讓人安心盒发、讓人溫暖的手例嘱,握住了就不愿放手。重要的不是手的緊握宁舰,或者說蝶防,不僅僅是手的緊握,而是其中傳遞的無窮意味明吩。突突的觸感就像指紋識別錄入一樣有了存儲,以后閉眼就能回憶起來殷费,那種感覺將長留心中印荔。
當他慢條斯里地撫摸一只貓低葫,無論是英短藍貓、美短折耳仍律、布偶貓嘿悬、暹羅貓還是一只貍花貓,當試圖撫愛一只膽小又容易緊張的貓水泉,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善涨,從貓的頭部、下巴草则,嘴角钢拧、臉頰兩側到背部等地方,用手掌去覆蓋貓的身體炕横,輕輕地順著毛撫摸源内,以催眠一般的輕柔動作,然后其實被催眠的是他份殿,在貓咪發(fā)出的咕嚕聲中膜钓,在指間柔軟光滑的貓毛觸感中,他好像去到了比恒河或者日落還要遙遠的地方卿嘲,去到了另一個久遠時代颂斜。直到閉上眼睛任人撫摸的貓咪,用完了對人類的耐心(通常只有5-10分鐘)拾枣,它突然轉過頭來咬了一口沃疮,當然下口不是太重,意思是“夠了放前,不用再摸了忿磅!”在撫摸的觸覺中沉醉的人,才驀然驚醒凭语,指尖依稀還有著一點柔滑綿軟葱她,揮之不去。
觸摸一塊樹皮似扔,根據(jù)樹的品種和樹齡的不同吨些,樹皮的觸感也是各種各樣的。
觸摸一片樹葉炒辉,或軟薄柔嫩豪墅,或肉質肥厚,或葉子邊緣有微齒狀構造黔寇,會割人皮膚偶器。
觸摸一只又圓又大的紅嫩桃子,披一層茸毛的桃子,盈滿蜜汁屏轰,桃皮柔軟颊郎,桃子盈滿了村莊的色彩,盈滿了晴朗的天氣霎苗,夏天的鳥鳴姆吭,早晨的露水。
觸摸風雨磨損的嶙峋石塊唁盏,摩挲一塊光滑古玉内狸,感受它如千年前一樣的溫潤。
觸摸綠茸茸的青苔厘擂,它們緘默的依附在一塊瓦片之上昆淡,或者是一方潮濕之中,再或者一條灰墻縫隙中驴党。
觸摸如水的月光瘪撇,月光雖然銀耀,卻不冷絕白絕港庄,觸手成冰倔既,而是輕撫微有煦溫,美得有情有意鹏氧,熨貼可人渤涌。
還有更寬大的觸摸——坐在海邊,享受帶咸味的清爽海風從頭到腳的撫摸把还,享受這包裹住全身的龐大的湛藍——那種似乎一個人但又不孤獨的安寧实蓬。
讀一本裝幀精美的紙質書,打開時油墨的芳香吊履,翻頁時指尖對紙質的觸感安皱,有感受力的人是不會讓這樣美好的事物消亡的,伸手撫摸書中的白紙黑字艇炎,想要觸摸到它們最初從筆尖上熱得燙手酌伊,濃得要滴下來的樣子。
在江南粼粼的水鄉(xiāng)缀踪,一疊石階斜落到水面居砖,順著青苔石板,一級級步下河去驴娃,直到把赤腳伸進波光奏候,輕輕撫弄一番。水涼觸肌唇敞,那染著綠意的沁涼蔗草,是從上游到下游咒彤,所有的槳,所有的橋蕉世,所有的魚蝦所共享的蔼紧。
在簾攏低垂、光影朦朧的房間狠轻,像撫摩一塊雙層的、色彩絢麗的花布一樣緩慢彬犯,花上整個下午向楼,在或明或暗的紋路里,獨自與自己的身體對話谐区,感受一種迷亂湖蜕、迂回、重復宋列、起伏昭抒,不同的質地和溫差。
從小到大炼杖,什么東西我都喜歡摸一下灭返,感觸一下它的質感。像我這么感性的人坤邪,回憶除了歷歷分明熙含,氣味猶在,音聲在耳艇纺,同時怎静,也是可觸知的。據(jù)說觸覺在人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會保持其敏感性黔衡,它不同于味覺蚓聘、嗅覺、聽覺及視覺盟劫,這些感覺隨著人年齡的增長而急劇下降夜牡。但是,我還是害怕有一天捞高,我觸覺的敏感性會有所下降氯材,甚至出現(xiàn)臨時失靈的狀況。記得用戴著笨重手套的手撥打電話硝岗,試圖用凍僵的手指系鞋帶氢哮,以及膠水偶然被抹在手指上時惡心的感覺。如果失去了觸覺型檀,我會喪失多少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冗尤。一切從感知開始,我們和世界的關系,其實是我們的感知和這個世界的關系裂七,只有感知具有唯一的真實性皆看。不要等感覺意外損失時,我們才認識到這些感受力的價值背零。
打算買上一堆我喜歡的各式香皂腰吟,放在每一個有水龍頭和洗手池的地方。打濕徙瓶、搓洗毛雇、沖洗、擦干侦镇,每天用清水和香皂好好洗手灵疮!不只是怕臟,要做好健康防疫措施壳繁,更是為了不影響觸覺震捣,要始終保持觸感世界的靈敏與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