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健樂園」還在時,父親的刀工是沒有話說的祭钉。?
一般而言瞄沙,談吃之人喜言材料、火候與調(diào)味,很少研究刀工距境,這不是沒道理的申尼。講材料,須見多而識廣垫桂,山珍海味师幕,葷素醬料,博通者當世已是幾希诬滩,略知一二足可夸夸其談霹粥,是為「權(quán)威」;論火候疼鸟,則是以心傳心的獨門工夫蒙挑,要有天份纔可領(lǐng)悟其中意境,像禪趣機鋒愚臀,最為引人入勝;論調(diào)味矾利,則是魔術(shù)師之流的綜藝節(jié)目姑裂,趣味有余但內(nèi)涵不足,不過觀眾最多男旗,當年我們「健樂園」的大廚曾先生最不屑此道舶斧,他說「味味有根,本無調(diào)理」察皇,味要「入」而不能「調(diào)」茴厉,能入才是真,調(diào)什荣,就是假了矾缓。 材料、火候與調(diào)味稻爬,在烹煮時自是有其天地玄黃嗜闻,發(fā)為文字也飽藏余韻,但刀工桅锄,實是一門易學(xué)難精琉雳,永無止境的庖膳功課。?
刀工雖然被視為雕蟲末技友瘤,但自古也有其承傳翠肘,基本上,以用刀的順序來說辫秧,廚刀有陽刀與陰刀之分束倍,陽刀宰殺活的禽畜,而陰刀則割分已宰殺完成的食材,接著又有生刀與熟刀之別肌幽,生刀切批上砧而未煮之物晚碾,而熟刀則分剖已熟之菜。這在傳統(tǒng)社會頗有一些禁忌喂急,譬如《論語?鄉(xiāng)黨》篇中便記錄孔子「割不正格嘁,不食」,一般人妄解切割得不方正廊移,孔夫子便不吃糕簿,其實大非,「割不正」者狡孔,乃肢解獸體未依禮法懂诗,其實就是刀具不對,庖人用了血釁的刀具來分割食材苗膝,孔子便不忍下咽殃恒,善哉此心!仁者家風(fēng)所遺辱揭,故孟子見齊宣王才說:「見其生不忍見其死离唐,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问窃。?
以今日的科學(xué)來看亥鬓,這些區(qū)別實乃以衛(wèi)生條件做為出發(fā),陰陽熟生不分最易傳播細菌域庇,引起中毒嵌戈,古人不明所以,只以鬼祟言之听皿,試看今日熟呛,不也強調(diào)生食熟食宜用不同的刀叉甚至砧板??
生熟刀中若再細分尉姨,其用途又有文刀武刀惰拱,文刀或稱批刀,料理無骨肉與蔬果啊送;武刀則又稱斬刀偿短,專門對付帶骨或特硬之物,現(xiàn)今家常多備一柄文武刀馋没,前批后斬昔逗,利索痛快,惟無法處理大型對象篷朵,是為一憾勾怒。另有專家用的馬頭刀婆排、三尖刀等,今已少見笔链,暫且按下不表段只。前日見報載,某青少年持西瓜刀飚車砍人鉴扫,其實并無所謂「西瓜刀」之流赞枕,此類刀具應(yīng)稱燒刀,柄薄背厚坪创,只砍不刺炕婶,鋒不甚利,但因其沉重莱预,故入物極深柠掂,切西瓜自是得心應(yīng)手,砍人則不免過于兇殘矣依沮。?
一柄良刀未必能造就一位良廚涯贞,但一位良廚,則定有一柄寶刀危喉。?
刀會認生宋渔,故在廚中,絕無借刀之事姥饰,輕則大小方圓不勻,花丁不碎孝治,重則斷指傷人列粪,諸多恐怖的傳說在廚中繪聲繪影,刀的形象似乎趨向惡邪一端谈飒,其實父親說:刀本無心岂座,是用者多心而已。?
一柄好刀杭措,包括質(zhì)材與設(shè)計兩大部分费什,兩相得宜,纔好入手手素。?
刀不宜純鋼鸳址,需入以其他金屬,如鎢泉懦,否則鋒易鈍缺稿黍,古人「輕用其鋒」之說便是制刀技術(shù)不發(fā)達時的一個見解,今日科技下的好刀愈用愈快崩哩,不必常磨巡球。刀柄與刀身的比例因人而異言沐,重量亦因用途與膂力有所不同,但要能與手掌曲線契合酣栈,稍重為佳险胰。若以力道而言,父親說:「殺雞用牛刀未嘗不可矿筝,但殺牛卻無用雞刀的可能起便,大才可以小用,但小才卻萬不能大用跋涣∮」話中似有無限感慨。?
常人切割陈辱,能夠整齊利落就算及格奖年,至于刀法則略通砍剁劃拍等常法即已無礙于色味,但要做為廚師沛贪,什么材料用什么的刀工陋守,卻要花些時間琢磨,不過三五年也可出師利赋,但真正要得到其中精髓水评,非用一生來追尋,其中還要有名師指點媚送,方可完全中燥。?
當年在「健樂園」,二廚趙胖子的刀法可算一流塘偎,他身廣體盤疗涉,膂力驚人,使一柄沉甸甸的馬頭刀吟秩,刀腰沾著一抹烏沉的油漬咱扣,大骨之類在他手中往往一錘定音,無可置喙涵防,再細小的蔥頭姜絲闹伪,也在他肥糯糯的指掌間燦然生華,在刀工里頗有「通幽」之致壮池,但他自言刀工不及父親偏瓤,并非謙讓。?
父親用刀不急不徐椰憋,但準確無比硼补,手中食物愈切愈小,可還是一絲不茍熏矿,直到最后一刀已骇,但這只是入門而已离钝,一般烹飪多是下鍋前即切剁完畢,但有些菜肴須要一體入鍋褪储,待煲熟后才行分割卵渴,這種菜最見刀工,其中有許多名堂鲤竹,如一刀瀝魚脊浪读,只用一劃,即將整條魚骨連魚頭取出辛藻,既不扷折碘橘,也不留刺,又如分全雞吱肌,一壇烏骨雞要在席上半分鐘內(nèi)分割完畢痘拆,壇小雞肥,要能宛轉(zhuǎn)間肉骨截然氮墨,湯水不出纺蛆,要靠點真工夫。?
父親用刀规揪,除了講究力通腕指桥氏、氣貫刃尖與專心致志等泛論之外,對于一把刀的發(fā)揮猛铅,也有過人之處字支,如一般人較少用到的后尖,甚至柄梢奸忽,父親都能開發(fā)其中的奧妙堕伪,在許多重要場合派上用場。如前述「一刀瀝魚脊」月杉,厲害的就是刀后尖的運用刃跛,料理時后分前挑抠艾,一刀兩式苛萎,一明一暗,不知其中巧手者真是嘆為觀止检号,又譬如殺鰻腌歉,多數(shù)廚子用摔昏法,有時魚未死而腦已碎齐苛,血汁一濁翘盖,肉質(zhì)即有變酸硬之虞;但父親的功夫就在刀柄凹蜂,往魚兩眼間輕輕一頓馍驯,再大的魚也立刻翻眼昏厥阁危,再反手一揮,皮骨開矣汰瘫。?
有回在「健樂園」狂打,酒余飯后,論起食道混弥,父親說:古代名庖中趴乡,取材調(diào)味以殺子入菜的易牙排第一,論刀工則屬莊子筆下的無名庖丁蝗拿,庖丁善解牛的關(guān)鍵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晾捏,這話說穿了并不特別,只是庖丁對于獸類的筋骨結(jié)構(gòu)比一般人了解更多而已哀托,可能是早先研究過牛只的生理構(gòu)造惦辛,有點像西方文藝復(fù)興時代的繪畫,對于人體的肌肉萤捆、骨骼了解透澈裙品,所以畫作中的肢干比例、細部表情能更準確而栩栩如生俗或。故這位「科技領(lǐng)先當時一步」的庖丁刀法市怎,恐怕未必有傳說中的神奇。?
自「健樂園」風(fēng)流云散之后辛慰,父親絕少下廚区匠,現(xiàn)已茹素多年,再也不碰刀具帅腌,連這一手技藝也不肯覓尋傳人驰弄,每天但鈔讀陶詩、心經(jīng)而已速客,「能吃就好戚篙,何必不厭精細」是父親現(xiàn)下的名言。倒是趙胖子南下自立門戶溺职,在高雄闖出了一些名堂岔擂。前年趙胖子七十大壽,親披圍裙做了幾樣浪耘,自言是晚年的心境神味乱灵,父親因病不克前往,命我送對聯(lián)一幅七冲,席上展開痛倚,寫的是:「心猶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鏡里顏」澜躺,趙胖子對龍飛鳳舞的字句飲盡三大白蝉稳,流下淚來抒蚜。?
那回飯后,趙胖子微醺之際說出了父親刀藝的來由耘戚。父親藝業(yè)頗有傳奇色彩削锰,父親少年從軍,一直從事文職的工作毕莱,據(jù)說與寫的一手好字有關(guān)器贩,父親字學(xué)顏柳正宗,又自出機杼寫成行草朋截,他的解釋是在鄉(xiāng)下寫紅白練出來的蛹稍,還曾得意的說于老的字也不過如此。來臺后部服,因代步方便唆姐,花了參拾元購置二手腳踏車一輛,經(jīng)常在營區(qū)附近老王處修理廓八,這老王不知何許人也奉芦,因為來臺時遺失了身分證,一直被懷疑是匪諜剧蹂,謀職無門声功,只靠修車為業(yè),一年春節(jié)宠叼,父親在營區(qū)寫春聯(lián)先巴,因為紙多,一時收不了手多寫了兩幅冒冬,無處懸掛伸蚯,遂轉(zhuǎn)贈給老王,老王感動之余简烤,竟說要「切個菜給父親瞧瞧」剂邮,硬拉著父親到他的「廚房」,其實只是個違章建筑的矮棚横侦,取刀一柄挥萌,砧一張,紅白蘿卜冬筍各一枚丈咐,夾心肉一方瑞眼,二話不說龙宏,篤篤篤地開始動手棵逊。?
那天黃昏,趙胖子回憶银酗,父親失神落魄回到營區(qū)辆影,本來兩人約好要去吃涮羊肉徒像,但父親推說頭痛不去,第二天伙房的老楊神秘兮兮地到處對人說蛙讥,那個劉少尉真是深藏不露锯蛀,幾下就把全營的菜都切好,刀法之奇次慢,他干伙房幾十年也還沒這本領(lǐng)呢旁涤!?
這個故事我猜八成是假,不是趙胖子誆我迫像,就是醉后胡言劈愚,但向父親求證的結(jié)果,父親無可無不可地默認了闻妓,但他意味深長地說:「子獨不見貍牲乎菌羽,東西跳梁,不避高下由缆,中于機辟注祖,死于網(wǎng)罟……」?
我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
父親一生失意均唉,經(jīng)營事業(yè)幾度成敗是晨,其中尤以「健樂園」的轉(zhuǎn)讓令其最為痛心,那是他一生的冀望所系舔箭,但近來父親對這事卻有了不同的解釋署鸡,認為「健樂園」的失敗反而是他人生境界的一次拓展,是一種福緣限嫌。?
早年曾聽父親自論刀法靴庆,父親尚在得意之時,說其刀法有三大奧妙怒医,一是意在刀先炉抒,要有靈感才好切菜;二是馬步需穩(wěn)稚叹,如此浮沉二力方能施展焰薄;三是聽聲辨位,斷定材料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才好施力扒袖。初聽之際塞茅,以為父親是武俠小說看多走火入魔了,但親自下廚時才漸漸體會出話中之理季率。我求學(xué)臺中之時野瘦,經(jīng)常在一家香港燒臘店中用餐,那香港老板刀工極好,叉燒肉片薄如信紙鞭光,我暗中觀察其用刀吏廉,發(fā)現(xiàn)他以左手持刀,右手拿菜找錢之時惰许,左手不忘用刀背輕輕在砧板上敲出一種節(jié)奏席覆,這是一種不讓靈感「跑調(diào)」的方法,而他切菜汹买,雙膝微屈佩伤,兩足不丁不八,愈細的刀工晦毙,雙胯越開畦戒,父親說這是沉氣于踵,使浮力于鋒線的刀法结序,市井之中障斋,自有奇人,這是不消說的徐鹤。?
中年以后垃环,父親更執(zhí)著于刀工的鉆研,此時他最得意的是發(fā)現(xiàn)了均勻吐納與刀工的關(guān)系返敬,他常對友朋推廣遂庄,既可切好菜,又可健好身劲赠,但一般人常聞言大笑涛目,多當他是瘋子看待,為此父親受到不少打擊凛澎,從此自己默默「練功」霹肝,不再對任何人提起這套「切菜內(nèi)丹」。尤其后來事業(yè)失敗塑煎,這門絕技也就無疾而終了沫换。?
晚年父親不再提刀,只寫書法最铁,字中一派圓潤祥和讯赏,甚至近于綿軟,不像是殺生無數(shù)的人所手書,有一回父親擲筆浩嘆:「我的刀法從字中來,還是要回到字里去」眠饮。我仔細回憶父親用刀,并揣摩了他的書法右犹,這才了解父親用刀的技藝,「老王」可能是個神靈啟蒙壶愤,而真正的老師对雪,恐怕就是那些人生的風(fēng)霜怜庸,與積迭成簍的唐碑晉帖吧!?
父親病后垢村,我們極少閑談割疾,沉默反而成為我們之間相互習(xí)慣的一種語言。?
有一次我偶爾說起他用刀之神嘉栓,希望能喚起他對往日美好的記憶宏榕,但父親只平淡地說:「若非我困于刀工,可能早是大廚了侵佃,刀工刀工麻昼,終究還是個工!」我明白父親的不甘馋辈,當時在「健樂園」抚芦,父親似乎只能切菜,我猜他有更多的想望迈螟,但都被他那獨步當世的絕藝所埋沒了叉抡,如果沒有這項絕藝……無怪乎他發(fā)展出各種玄虛刀工理論,其實都是一種情感的轉(zhuǎn)移而已答毫。?
回想這些年褥民,父親教我寫字,卻不督促我勤練洗搂;教我奕棋消返,卻不鼓勵我晉段;教我廚藝耘拇,卻不準我拜師……撵颊,讓我在每件事上,都是一個初入門庭的半調(diào)子惫叛,一個略知一二的旁觀者秦驯,最后他寫給我的一張字是「君子不器」,那時秋夜已深挣棕,父親望向庭中那株痀瘺老樹译隘,月明星稀,風(fēng)動鱗甲洛心,久久不能言語固耘。?
如今我?guī)缀醪坏綇N房,免得一些不必要的感傷词身,成為一個真正遠庖廚的君子厅目。我重新拾起書本,發(fā)現(xiàn)了其中腴沃的另一種滋味,偶爾可以嘗出哪些文章是經(jīng)過熬燉损敷,哪些詩是快炒而成葫笼,有時我甚至猜想,某作者應(yīng)該嗜辣拗馒,如東坡路星;某個作者可能尚甜,如秦觀诱桂;至于父親晚年最敬仰的淵明洋丐,執(zhí)著的一定是一種近于無味的苦;而刀工最好的必屬黃庭堅挥等,因為他的字那么率真而落拓友绝,因為他的詩,父親晚年鈔了許多肝劲。?
我經(jīng)常思索父親的哲理迁客,但并沒有成為我人生的指導(dǎo),有時我會沉溺在某種深邃里而感到迷惘辞槐;但有時則在其中哲泊,找到一種真正樸實的喜悅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