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本作文書

文:魯班石

冬天的集市

這已經(jīng)是入九以來的第十二場雪了湖蜕。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深冬,大西北的雪下得很勤宋列,也很大昭抒。

娘叫醒我的時候,天還沒有亮炼杖,我揉著惺忪的睡眼灭返,將半個身子探出溫?zé)岬谋桓C,借著昏暗的煤油燈坤邪,用力仰著脖子看了看脫落了泥皮的土墻上的老式鐘表熙含。

“還不到五點呀!”我心里嘀咕了一下艇纺,又縮進(jìn)了被窩怎静,準(zhǔn)備蒙頭再睡一會。

“趕緊起吧黔衡,要不你爹就像昨天說的那樣消约,自個去集市了。你要的那本作文書员帮,得靠你自己去想辦法了或粮。”娘把我扔在老木椅上的衣服拿給我捞高,催一聲就出去了氯材。

聽娘說到買作文書的事,我一骨碌就爬了起來硝岗。

想要那本作文書已經(jīng)很久了氢哮,深秋的一次考試考了個雙百后,就借機(jī)給娘說了型檀,娘也給爹說了冗尤,但娘又給我說,爹讓我自己去想辦法,還說我都快成初中生了裂七,額外想要的東西要靠自己皆看。

于是,我就對向爹娘鄭重地承諾:“寒假期間幫家里做事背零,用自己的勞動換取這本作文書腰吟。”

那個時候徙瓶,我并不知道窮人孩子要早當(dāng)家的道理毛雇。我知道爹娘疼我,也知道爹娘的辛苦侦镇,那掙來的每一分錢都是需要辛苦勞動的灵疮。

那年我十一歲,是一名五年級的小學(xué)生壳繁。

那年我喜歡上了作文始藕,想要一本教如何寫好作文的課外輔導(dǎo)書。

昨天下著零星小雪氮趋,爹娘帶著我去地里挖蔥伍派。爹一镢頭一镢頭地把蔥從冰凍著的雪地里刨出來,娘小心翼翼地抖掉粘在蔥須上的土塊剩胁,我一點一點地把蔥按照爹示范的樣子诉植,整齊地擺放到架子車?yán)铩?/p>

昨天是我第一次自告歷勇跟爹娘下地勞動,之前昵观,我想幫家里干點活晾腔,爹娘就是不允,讓我只管好好學(xué)習(xí)啊犬,其余的事有他們?nèi)プ觥?/p>

挖蔥的時候爹說灼擂,不知道明天雪會不會停,如果不停觉至,再挖蔥時就不讓我來了剔应,還說我根本幫不了多少忙,別凍壞了再成了麻煩语御。

娘沒有接話峻贮,慢慢地直起身,捶著發(fā)麻的大腿应闯,皺著眉抬頭看飄雪的天空纤控。

蔥挖得還算順利,雖然我的手凍得像小胡蘿卜碉纺,但因滿車的蔥被我擺放得很整齊而受到了爹的表揚(yáng)船万,所以我并不在意凍疼的手指刻撒。

那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爹原來也會笑,也會夸人耿导,內(nèi)心異常興奮声怔,得意。

就著涼拌的油潑辣子蔥絲碎节,吃過娘早起熬的小米粥和熱的饃,娘一把拉過我去抵卫,把爹的大皮棉帽扣到我的頭上狮荔,用力拽著護(hù)耳往下拉了幾下后,才把兩個護(hù)耳上的細(xì)繩系在了一起介粘。然后又用她的大圍巾殖氏,把我的小臉除了眼睛外姻采,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起來雅采。

已經(jīng)拉好架子車,準(zhǔn)備起步走的爹說:“你把他包得那樣嚴(yán)實慨亲,一會幫我推車時一用力婚瓜,身子熱了,又得脫刑棵!”

娘聽了巴刻,就小心地把圍巾給我松了松,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蛉签,示意爹和我可以走了胡陪。

雪還在下著,裝滿大蔥的架子車碾得積雪“嘎吱,嘎吱……”地作響碍舍,腳下一步一打滑柠座,幾次上坡路時,爹的身體都努力地向前傾斜著片橡,快要跪到地上了妈经。

我在后面用吃奶的勁一直奮力推著,生怕稍一松勁捧书,架子車倒滑回來狂塘,哈氣透過圍巾在眼前形成了白霧。

到達(dá)集市時鳄厌,天還沒有亮荞胡,簡易的市場大棚里外已經(jīng)是人聲鼎沸了,忽明忽暗了嚎,晃來晃去的煤油馬燈和忽閃忽閃的手電筒光照得人心有些發(fā)慌泪漂。

“還是來晚了廊营!”爹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芮冢快速清理完塑料布上的積雪露筒,爹解開了捆綁塑料布的繩子,掀開塑料布后敌卓,露出了捆得整齊有序的大蔥慎式。

我突然意識到,是因為我一小會兒的賴床影響了爹到達(dá)集市的時間趟径。我神情黯然了瘪吏,后悔不該任性地耽誤爹的時間。蜗巧。

“老魯大哥掌眠,您今兒怎么來晚了,我一直在等尋你呀幕屹!”一個和爹很熟悉蓝丙,看起來像是廚子模樣的胖子走過來熱情地喊著。

爹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望拖,大聲回應(yīng)著:“劉老板渺尘,您早呀,雪天路滑不好走说敏!”

不知道是怕這個胖廚子沧烈,還是見到陌生人有些難為情,我下意識地悄悄躲在了蔥車后面像云。

“這小家伙是你的娃吧锌雀,下這么大的雪,你怎么舍得讓他跟出來迅诬!”我越是躲藏腋逆,卻越是被胖廚子沒話找話地給調(diào)侃了。

“學(xué)校放假了侈贷,在家待著沒事惩歉,要跟出來長長見識!”爹巧妙地回應(yīng)著胖子俏蛮,挑出一捆蔥撑蚌,雙手舉到了胖廚子的面前。

“好蔥搏屑,不過賣不上昨兒那價了争涌!”胖廚子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fù)芰藥紫赂殻芨纱嗟刂苯诱f出了每個人都關(guān)注的價格問題辣恋。

“劉老板亮垫,您看這么好的蔥模软,能不能新給個價?”爹沒有直接說出自己想要的價位饮潦,卻小聲討好著胖廚子燃异。

胖廚子的下巴向左右兩邊抬了抬,“瞧继蜡,哪家的蔥都不錯回俐,又有這么多,肯定是要降價的稀并!”

爹的臉在彎腰放下蔥時悄悄地沉了下來仅颇,可直起腰時卻又努力地?fù)Q回了笑臉。爹沒有再回價稻轨,趕緊給胖廚子挑出的十捆大蔥高高地過了稱灵莲,收錢時又多讓了兩毛錢雕凹。胖廚子喊來徒弟拉走了半車大蔥殴俱,爹一直微微弓腰,目送著他們走遠(yuǎn)枚抵。

爹回過神來后线欲,從懷里掏出剛才收的錢,又?jǐn)?shù)了兩遍后才放回了內(nèi)衣兜汽摹,我悄悄地跟著爹的節(jié)奏李丰,默默地跟數(shù)著,沒錯逼泣,一百多斤的大蔥賣了不到二十塊錢趴泌。

又有人不斷地過來看蔥和問價,但就是不下手買拉庶。爹有些慌了嗜憔,幾次看了看我,試著張了張口氏仗,卻沒有喊出叫賣聲來吉捶。我心里奇怪爹怎么不像那些做賣的人一樣大聲叫賣。長了大一些后皆尔,我才明白爹一直想在他的兒子面前保持他讀書人僅存那點的尊嚴(yán)呐舔。

天亮了一些的時候,還是只有人看蔥和問價慷蠕,就是不下手買珊拼。爹明顯地慌了神,袖著手在原地不停地跺著腳流炕。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爹的腳杆麸,把地下的積雪跺成一塊冰地搁进。

雪似乎下小了一些,爹讓我看著蔥車不要亂跑昔头,撇下我往市場的左邊去了饼问。我學(xué)著爹的樣子,袖起手圍著蔥車跺起了凍木了的腳揭斧。

大概十多分鐘后莱革,我正低頭看著腳下被我跺實的一圈冰雪時,爹和一個中氣十足的瘦高個子中年男人聊著天走近了讹开。

“魯大哥盅视,您這點蔥我全要了,價錢就按您剛才說的吧旦万!”聽起來爹又遇到了熟人闹击,這個人不但要買我家的蔥,而且還要按照爹說的價錢全部買走成艘。

我心里竊喜著赏半,這下可以很快地賣完蔥,然后好買書去了淆两。我不由地對眼前這個高個子中年男人有了好感断箫,心里也生出了許多感激。

趕緊幫忙和爹一起秋冰,把瘦高個男人要的半車蔥卸下車仲义,又過了稱,我就有眼力勁兒地疊好塑料布剑勾,放到了架子車上埃撵。

?“老馬,老馬虽另,這些蔥我們不能都要了……”一個矮胖的婦女氣喘吁吁地小跑過來暂刘,喊住了正要付錢的瘦高個男人。

“剛才你看的那家洲赵,他找了過來鸳惯,又每斤少了兩分錢賣給我們,我已經(jīng)買下了叠萍≈シⅲ”矮胖婦女語速很快地說出了原因。

爹怔在原地不知道說什么好苛谷,我也停下了收拾車子的動作辅鲸,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三個大人。

“老魯大哥真不好意思腹殿,都怪我自作主張了独悴±椋”還是矮胖婦女先開了口。

“大妹子刻炒,做買賣都不容易决采,也是討個生活,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坟奥∈鞑t!钡艽髿獾鼗貞?yīng)著矮胖婦女,可我明顯地聽出了爹的失望爱谁。

過了稱的蔥又一捆捆地搬回到架子車?yán)飻[好晒喷。矮胖婦女拽著瘦高個子男人快步走了。走出沒幾步访敌,瘦高個子男人和矮胖婦女又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凉敲,投來一臉的不好意思。

爹嘆了一口氣寺旺,又新添了一鍋旱煙點著吸了起來爷抓,可因為吸得太猛,嗆得他連連大聲咳嗽起來迅涮,臉也被因咳得厲害憋紅了废赞。

???天大亮了徽龟,雪停了叮姑,卻刮起了大風(fēng)【莼冢狂風(fēng)刮得樹杈上传透、各個建筑物上的積雪四處飛揚(yáng),看起來比剛才下的雪還要大极颓。

爹磕掉吸完的煙灰朱盐,扔下我,又往市場右邊去了菠隆。

“碎娃兵琳,你家的蔥怎么賣?”我正轉(zhuǎn)圈跺腳的時候骇径,一個戴著墨鏡躯肌,呲著大金牙,留著絡(luò)腮胡須破衔,頭戴瓜皮帽的男人走過來大聲喊我清女。

“我,我……”我有些害怕眼著這個面貌有些兇狠的男人晰筛,不敢和他說話嫡丙。

“你家大人呢拴袭,怎么讓你碎娃一個人在這里∈锊”金牙男人看出了我怕他拥刻,聲音變得有些溫和了。

?“我爹去毛房了父泳,這就回來泰佳。”我站直了身子尘吗,鼓了鼓勁逝她,還有意識地撒了一個謊。

“那行睬捶,我先看看蔥黔宛。”金牙男人不等我接話擒贸,就自己翻看架子車?yán)锏氖[臀晃,還順手抽出一根蔥來,三下兩下地扒了皮介劫,掐掉了蔥根后徽惋,用他的大金牙咬了一口,嚼了起來座韵。

“這蔥真不錯险绘,不是很辣,還有點香甜可口誉碴』鹿祝”金牙男人一邊嚼著蔥白,一邊對我家的蔥贊口不絕黔帕。

我怔怔地看著金牙男人扒蔥吃蔥代咸,大氣都不敢出。

“大兄弟成黄,你看這蔥不錯吧呐芥!”爹突然就回來,人在老遠(yuǎn)處就搭上了話奋岁。

“蔥不錯思瘟,我全要了!”金牙男人知道能做主的人回了厦取。

“那價錢呢潮太?”聽到又是全要了,爹還是試探著問金牙男人給什么價。

金牙男人把手里的半截蔥扔回車子里铡买,“一毛五一斤更鲁,一口價半車蔥∑娉”

“一毛六吧澡为,剛才就一毛六分五呢,我少五厘賣給你吧景埃!”爹故意說出一個比賣給胖廚子高出五厘的價媒至。

“叔,今天早上整個市場就沒有一毛六分五的價谷徙,你就沒有蒙我了拒啰?”金牙男人禮貌地戳穿了爹的謊言。

“怎么會沒有呢完慧,看來你是來晚了谋旦,我剛剛一毛六分五賣給了劉廚子一百多斤呢!”爹沒有退縮屈尼,堅持自己的說法册着。

“一毛五分二賣不賣荞怒,全要了栅哀,馬上過稱拉走卸夕『咎剑”看來金牙男人真想要,又還了一個價十办。

“一毛六分二馅扣∶钫幔”爹又開出一個價蚕冬。

“一毛五分四免猾,全要了是辕《谌龋”金牙男人又還了一個價。

“一毛六获三,現(xiàn)在就過稱旁蔼。”爹知道金牙男人真想要疙教,又降了二厘棺聊。

“一毛五分五,不能再高了贞谓,要不我去別處轉(zhuǎn)轉(zhuǎn)了限佩。”金牙男人帶著威脅的口氣還了價,還拍拍手準(zhǔn)備走開祟同。

“能行作喘,能行,就一毛五分五吧晕城。不過泞坦,明天的蔥你還能要嗎?”爹讓了步砖顷,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贰锁。

“只要蔥的品相都這樣,有多少我包多少滤蝠,不過價錢得跟著市場走豌熄。”金牙男人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爹的要求物咳。

接下來到年三十的一大早房轿,爹把半車蔥又賣給了金牙男人后,已經(jīng)和爹很熟絡(luò)的金牙男人打趣地說:“老魯叔所森,明年種蔥可得悠著點兒了囱持,別像今年一樣,大家都種蔥焕济,賣不上價不劃算呀纷妆!”

“那是,那是……”爹知道金牙哥是好心晴弃,唯唯諾諾地應(yīng)著掩幢。

幾年后,家里的西紅柿又因種得太多賣上價錢時上鞠,我才明白际邻,農(nóng)民永遠(yuǎn)都在跟風(fēng),頭一年蔥價高了芍阎,下一年種得人就會很多世曾,蔥價自然就會跌下來。

一車蔥賣完谴咸,爹讓我坐進(jìn)車去轮听,拉上我就回家。我在車上半蹲著岭佳,想問爹我買作文書的事血巍。可看著爹拉著車前傾的背影和花白的頭發(fā)珊随,我把想說的問話活生生地咽了回去述寡。

回到家時不到九點柿隙,爹喝了一碗娘熬的罐罐茶,又吃了幾塊饃干鲫凶,就喊上娘去地里挖蔥优俘。

我要跟著去,爹瞪著眼把我喝訴回去掀序,說讓我在家里好好待著帆焕,看書寫作業(yè),不要跟去凍感冒了又添麻煩不恭。

娘扛著镢頭出門時叶雹,回過頭來囑咐說,鍋里有熱著的早上沒有吃完的粥和饃换吧,餓了自己先吃點折晦,等她從地里挖蔥回來再做飯吃。

我知道地里很冷沾瓦,爹娘心疼我满着。中午吃了娘留在鍋里的飯,又去看書寫作業(yè)贯莺。

半下午的時候风喇,我估計爹娘快回來了,趕緊把炕燒熱缕探,又生火燒了半鍋開水魂莫,把家里的暖瓶全都灌滿。

年三十的早上爹耗,最后大半車蔥又被搶先到的金牙大哥拉走耙考。

爹把幾張紅綠的票子揣進(jìn)內(nèi)衣兜里,收拾好架子車潭兽,拍了拍手倦始,和往常一樣讓我坐進(jìn)車子,拉上就走山卦。

這一次鞋邑,車子沒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上了東城門的大坡怒坯,直走到新華書店的門口時才停了下來炫狱。

爹從里衣的兜里掏出一張綠色的兩元票子塞到我手上,朝著新華書店的門揮了揮手剔猿,示意我進(jìn)去。

我知道爹要看著架子車嬉荆,也知道爹是讓我自己買那本作文書归敬。接過錢,我沒有猶豫,小跑著進(jìn)了書店汪茧,買了書又小跑著出來上了架子車椅亚。

臨近中午的時候,爹買齊了娘囑咐的年貨舱污,問我餓不餓呀舔,我假裝不餓,用力地?fù)u頭扩灯。

爹沒多說話媚赖,卻在回家的路邊綁好車,帶我進(jìn)了一家小飯館珠插,要了一碗羊肉泡給我吃惧磺。我先讓爹吃,爹在碗里攪了攪捻撑,向征性地夾了幾塊饃磨隘,喝了兩口湯,就把碗推給我了顾患。

我也向征性地吃了幾塊碎饃番捂,喝了幾口湯,又把碗推給了爹江解。

一碗羊肉泡饃在爹和我的面前被推來推去了半個多小時白嘁,快涼的時候,爹看著我一口氣吃完膘流。

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絮缅,天氣放晴,燦爛的陽光照在皚皚的白雪上分外刺眼呼股。爹拉著車耕魄,我半蹲在車?yán)锟粗沦I的作文往家走,腳下的雪依然“嘎吱,嘎吱……”地作響彭谁。

那一年我十一歲吸奴,爹五十四了。我陪爹賣了半個月的大蔥缠局,換了一本一塊九毛九分錢的作文書则奥,爹在一年里的年關(guān)時,花了五毛錢買了一碗羊肉泡饃狭园,和我一起吃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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