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父親在親屬微信群里曬了一張芙蓉花的照片,花開得正盛,粉紅色的花朵厚重淳樸又溫潤闹瞧。不想這一曬又引出了我姑媽曬的圖片,也全是芙蓉花展辞。母親還在群里說奥邮,她同事種的芙蓉也開花了——我有些奇怪,是今年流行種芙蓉嗎罗珍?
母親告訴我洽腺,這是我姥姥留下的那盆芙蓉,姑媽家里的覆旱、母親同事家里的蘸朋,全是這盆花的分枝栽培的。
我這才恍然扣唱。
我的姥姥去世已經(jīng)四年度液。在她生前,這棵芙蓉就擺在她床邊的窗臺上画舌,已經(jīng)很多年了堕担,我還記得當年那花盛開時的樣子。
我從小是由姥姥帶大的曲聂。她是個十分和善的老太太霹购,即使吃了虧也從來不生什么氣。我小時候被慣壞了朋腋,也沒少給她找麻煩齐疙,甚至有時候惡語相向膜楷,而她永遠笑容相待,連罵都不曾罵過我贞奋。我當年剛讀了幾本書赌厅,總覺得姥姥這一代的女性很可憐。她們沒有脾氣轿塔,沒有自我特愿,永遠聽男人的話。
姥姥的一生很艱難勾缭。她十歲時死了父親——我的太姥爺是被日本兵打死的揍障,因為當時住在一個小火車站旁,那火車站某天夜里被游擊隊偷襲了俩由,天亮后日本兵就到周圍的村子復仇毒嫡,多虧村里有在火車站工作的人提前送出消息,女人們帶著老人和孩子先跑出來幻梯,男人留下斷后——收拾家里那點可憐的的東西兜畸,可是男人們還沒來得及跑,日本兵就進了村子碘梢,我的太姥爺就是那時死在日本兵的槍下咬摇。我想那時的侵略者也許還多少保有一絲人性,不然剛跑出村的老弱婦孺恐怕也難逃一死痘系。
家里沒了男人菲嘴,也就沒了依靠饿自。我的太姥姥為了活命汰翠,不得不帶著三個孩子離開了山東老家,去投靠以前闖關東的親戚——東北當時早就是偽滿洲國昭雌,雖然是在敵人的鐵蹄之下复唤,但那里畢竟相對太平,沒有戰(zhàn)火烛卧。
姥姥當年跟我講起這段經(jīng)歷時佛纫,并沒表現(xiàn)出多少對侵略者的憎恨,也沒有過什么報仇的打算总放。我當時還是個小學生呈宇,還覺得這樣的人生也太沒有血性了,為什么不去報仇呢局雄?怎么能再去投到敵占區(qū)呢甥啄?現(xiàn)在我卻漸漸明白,活下去炬搭,比報仇更要緊蜈漓。姥姥是家中的老大穆桂,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她要承擔起父親的責任融虽,帶著弟弟和妹妹替母親分憂享完,她只希望家人都能活下去。
姥姥跟我講過她去買糧食的經(jīng)歷有额。當時日本人在東北實行配給般又,每家都有一個糧本,憑糧本才能買到糧食谆吴,而且城里只有幾個固定的糧店倒源,糧店每個月也只有固定的那么幾天開門賣糧,錯過了全家就要挨餓句狼。等到糧店開門的那幾天笋熬,真正是人山人海。糧店只有一個小窗口腻菇,窗口打開的一剎那胳螟,每個人都嘶吼著向前沖鋒,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不過如此筹吐。姥姥當時才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糖耸,從小受苦使得她的個子比同齡人都小,自然擠不過那些成年男人丘薛。姥姥說嘉竟,她常用的辦法就是爬到人頭頂上,仗著自己身小體輕洋侨,從人的肩膀和頭頂上爬過去舍扰,努力伸長了胳膊把糧本塞進那個小窗口。只要成功塞進去希坚,就可以去旁邊排隊等著買糧食了边苹。
姥姥跟我說這些話時,我笑了裁僧,覺得徐克導演拍《黃飛鴻》時个束,可能是受到了我姥姥的啟發(fā)。她自己也笑著聊疲,覺得當時很滑稽茬底。跟她這一生的種種經(jīng)歷相比,這的確算是輕松的获洲。
姥姥不識字阱表,也不懂什么家國大義,在那樣的年代里,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全家人都能活下去捶枢。然而握截,活著也是奢望了。她帶著弟弟妹妹去挖野菜烂叔,一個人扛著一大垛柴草回家——那柴草已經(jīng)把她的身體完全遮住谨胞,從后面看去,根本看不見人蒜鸡,就如同柴草垛自己長出了兩條細腿往前邁步胯努。她沒有童年,沒有青春逢防,她也從沒有抱怨過叶沛。她的家人就是她生命里的一切。
1948年困長春——國民黨的兩個師被困在長春城里忘朝,解放軍在城邊建起封鎖線灰署,姥姥當時就住在封鎖線里不遠的地方。被困瘋了的國民黨士兵見到老百姓家的煙囪冒煙就要闖進來——當然不是來封爐灶的局嘁,而是搶老百姓的糧食溉箕。為了活命,姥姥帶著全家人半夜爬過封鎖線逃到解放區(qū)……上世紀中葉的困難時期悦昵,她又在夜里去偷生產(chǎn)隊剛剛收割肴茄、堆在地頭的土豆……饑餓的記憶伴隨著她的大半生。
我小時候但指,生活好些了寡痰,姥姥愛包餃子,她跟我講過棋凳,她小時候有一次得了重病拦坠,家里自然請不起醫(yī)生,只能躺在炕上養(yǎng)著贫橙,生死由天贪婉。當時她最渴望吃一口餃子反粥÷啵可是,沒有才顿。最后我的太姥姥把面口袋翻過來掃了又掃,好不容易湊出一點點面粉,包了兩三個不知道是什么餡的餃子吗氏。那兩三個餃子給了姥姥活下去的希望乌昔。
姥姥在東北成家,人也一直留在了東北尾组,而她的弟弟妹妹解放后都回了山東老家忙芒。她從70歲以后就沒再回過山東示弓,只是跟親人保持著電話聯(lián)系。直到2015年呵萨,接到老家的電話奏属,她的妹妹去世了。當天晚上姥姥什么都沒說潮峦,也沒有流淚囱皿,第二天,她就突發(fā)心梗住進了醫(yī)院忱嘹。弟弟和妹妹都走在她之前嘱腥,對她的打擊太大了!
2018年春節(jié)我回家時拘悦,感到姥姥似乎有些反吵萃茫——她不停地拉著我說話,拉著所有能見到的人說話础米,把從小給我講過的那些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愧驱,似乎不是講給我們聽,而是怕她自己把這些事情忘了椭盏∽檠猓可惜我當時不懂這意味著什么。幾個月后她去世掏颊,我才明白糟红,她當時一定是已經(jīng)對命運有所察覺。
近三年疫情乌叶,我獨自在外盆偿,很少能回家。那盆芙蓉也漸漸被我淡忘了准浴。直到今天看見了微信群里的圖片事扭,才又勾起這一片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