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的《情人》
尹雪艷是不會老的仅财。洛麗塔也不會老。
但對其他人來說碗淌,老就是個歸宿盏求,在確知的某個遠(yuǎn)處,靜靜等待著捕獲你的時機(jī)亿眠。又或者碎罚,老就像個門檻,待你跨過去纳像,再回頭一看荆烈,面容已在霎時間改變。
王國維的《蝶戀花》里有最無奈的句子:
最是人間留不住竟趾,朱顏辭鏡花辭樹憔购。
對這避無可避的結(jié)局,女人們心里最是在意岔帽。杜拉斯寫少女時代的情人玫鸟,下筆之際掛心的卻是自己衰老的容顏:
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山卦,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鞋邑,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诵次。他主動介紹自己账蓉,他對我說:“我認(rèn)識你,永遠(yuǎn)記得你逾一。那時候铸本,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穸拢現(xiàn)在箱玷,我是特為來告訴你怨规,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锡足,那時你是年輕女人波丰,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舶得£蹋”
那個男人并沒有走來,但卻在杜拉斯的想象里走來了無數(shù)次沐批。
即使經(jīng)過了半個世紀(jì)的人生起落纫骑,她仍然需要他的肯定:時間奪走了許多東西,歲月留下了殘酷的印記九孩,但我仍然愛你先馆,益發(fā)愛你。我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躺彬,更勝于青枝翠葉般的往昔煤墙。
寫下這個開頭的杜拉斯,是不是讀過了葉芝呢顾患?不知道番捂。但讀者很難不聯(lián)想到那幾句詩:
多少人曾愛慕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江解,假意或者真心设预,
只有一個人,還愛你虔誠的靈魂犁河,
愛你蒼老的臉上鳖枕,痛苦的皺紋。
奧爾罕·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
杜拉斯的記憶瞬間拉回到湄公河的渡船上桨螺。那個在十五歲的她看來晦暗不明的時刻宾符,在多年以后卻愈來愈清晰,成為整個故事的起點(diǎn)灭翔。
生命是由無數(shù)個時刻組成的魏烫。絕大多數(shù)都不值得打撈,可以任其浸透沉沒在水里肝箱。但也有極少數(shù)的例外哄褒,會被你手忙腳亂地?fù)尵瘸鰜恚栏苫驼牛瑝浩侥派模b裱,掛在天天面對的墻上骏融,用余生去咂摸链嘀、回味萌狂、惦記。
杜拉斯打撈出了她的那一刻怀泊。奧爾罕·帕慕克也打撈出了他的那一刻茫藏。推開純真博物館的大門,他第一句話就說: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霹琼,而我卻不知道刷允。
不自知的幸福,該是有多么幸福呢碧囊。然而树灶,他在感到留戀的同時,也感到絲絲懊悔——為什么竟不知道呢:
如果知道糯而,我能夠守護(hù)這份幸福嗎天通?一切也會變得完全不同嗎?是的熄驼,如果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像寒,我是決不會錯失那份幸福的。
痛失的愛人瓜贾,永遠(yuǎn)以最美好的面貌诺祸,停留在最幸福的時刻。痛失愛人的人祭芦,卻在記憶里一次又一次回放那一刻筷笨,一年比一年更深刻地領(lǐng)悟到:那一刻再也無法重來。
就像納蘭成德會在某個“西風(fēng)獨(dú)自涼”的黃昏龟劲,回想起酒酣春睡的安穩(wěn)和賭書潑茶的歡欣胃夏,發(fā)出那一聲沉重的嘆息: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卡勒德·胡塞尼的《追風(fēng)箏的人》
也有些難以忘懷的時刻昌跌,一遍一遍回到眼前仰禀,不是因?yàn)榱魬伲且驗(yàn)樽坊凇?/p>
卡勒德·胡塞尼就花了二十六年的時間蚕愤,去追悔生命中的一個時刻答恶。他的現(xiàn)象級暢銷小說《追風(fēng)箏的人》是這樣開頭的:
我成為今天的我,是在1975年某個陰云密布的寒冷冬日萍诱,那年我十二歲悬嗓。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自己趴在一堵坍塌的泥墻后面,窺視著那條小巷砂沛,旁邊是結(jié)冰的小溪烫扼。許多年過去了曙求,人們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碍庵,然而我終于明白這是錯的映企,因?yàn)橥聲孕信郎蟻怼静浴;厥浊皦m堰氓,我意識到在過去二十六年里,自己始終在窺視著那荒蕪的小徑苹享。
在那一刻双絮,阿米爾背叛了哈桑,那個和他喝同一個胸脯的乳汁長大的哈桑得问,和他在同一個院子里的同一片草坪上邁出第一步的哈桑囤攀,和他在同一個屋頂下說出第一個詞的哈桑。別忘了宫纬,哈桑說出的是“阿米爾”焚挠,是他的名字。哈桑愿為他做任何事漓骚◎蛳危可他看著哈桑受辱,卻轉(zhuǎn)頭離去蝌蹂。
他背叛哈桑的那一刻是有決定性意義的噩斟。從此,他變成了一個自己也不想面對的人孤个。他知道剃允,唯有回到那一刻去贖罪,他才能獲得再次成為一個好人的機(jī)會齐鲤。
普通人的生活里雖然沒有阿富汗的戰(zhàn)火硅急,沒有哈桑那樣可怕的創(chuàng)傷,沒有阿米爾那樣慘痛的回憶佳遂,但是营袜,仍有一些特別的時間節(jié)點(diǎn),在形塑我們丑罪,使我們成為一個人荚板,而不是另一個人。就像石康在《晃晃悠悠》的開頭所說的:
1995年4月8日夜晚11點(diǎn)48分吩屹,我和阿萊在國貿(mào)職工宿舍前分手跪另,結(jié)束了長達(dá)8年之久的感情生活,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煤搜。
這件事說起來輕松免绿,實(shí)際上,它對我觸動頗大擦盾。從那天起嘲驾,我開始思考諸如生活的意義之類老生常談的問題淌哟,思考自己的生活,從自己想到周圍的人辽故,想到過去徒仓,想到我們這個時代。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dú)》
讀《追風(fēng)箏的人》和《晃晃悠悠》誊垢,我開始回想既往人生中的重大節(jié)點(diǎn)掉弛。然而,不知道是該感到幸運(yùn)還是不幸喂走,別說時間了殃饿,我竟然連一個明確的日子都想不起來。那些塑造我這個人的時間節(jié)點(diǎn)芋肠,竟然就這樣晃晃悠悠地過去了壁晒。
也許我不該因此而懊惱。有些時間业栅,有些事件秒咐,它們的意義要在許多年以后才會顯現(xiàn),尤其是在一個人臨近死亡的時候碘裕。這個道理被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作家們一說再說携取,而尤以馬爾克斯說得最為精煉透徹。
他的《百年孤獨(dú)》開篇就講了這個道理帮孔,而且給無數(shù)小說示范了一個偉大的開場白:
多年以后雷滋,面對行刑隊(duì),奧里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文兢。
馬爾克斯自己說晤斩,這是一個他想了十幾年的開頭。
妙在他開始講述的時間不是“多年以后”姆坚,也不是“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澳泵,而是這兩點(diǎn)中間的某個“過去現(xiàn)在時”。作家從中間點(diǎn)插入兼呵,連接起過去兔辅、現(xiàn)在和未來,使第一個句子就顯得氣勢不凡击喂。
這個開頭也給了讀者雙重的吸引力维苔。他為什么會在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duì)?這個結(jié)局令人好奇懂昂。他又為什么會在臨死的時候想起“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介时?那個下午有什么特別之處?這個開始也令人好奇。
面對死亡沸柔,人的內(nèi)心里有恐懼循衰,也有對生命的流連。人的頭腦里開始快速倒帶回放勉失,輕而易舉地,你就來到了平常已被荒草掩埋的記憶深處原探。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乱凿,此時卻顯得異常清晰,熠熠生輝咽弦。你會突然間明白徒蟆,哦,這些小事才是荒誕人生的底色型型,是魔幻旅行的啟程段审。
馬爾克斯接著講述過去:
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籬笆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闹蒜,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寺枉,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绷落,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姥闪,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diǎn)點(diǎn)。
對兒時的奧里雷亞諾來說砌烁,那就是一個新生的世界筐喳,許多事物還等待著他去認(rèn)識和命名。就像作為一個出生在熱帶的孩子函喉,在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避归,他第一次認(rèn)識了冰。哦管呵,這就是“冰”——他恍然大悟梳毙。
據(jù)說,莫言當(dāng)年花了1塊6毛錢捐下,在王府井新華書店買了一本《百年孤獨(dú)》顿天。回到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蔑担,他翻開書牌废,剛讀了一個開頭,就拍案而起——我知道怎么寫小說了啤握!
深受影響的中國作家又何止莫言呢鸟缕?多年以后,寫下自己小說的開頭,中國作家們將會回想起第一次翻開《百年孤獨(dú)》的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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