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姑媽初長成少女時即成了村鎮(zhèn)有名的大美人。約一米七高挑的身材侮邀,凝脂白玉的肌膚坏怪,雙眼皮突出明亮的大眼睛,圓潤的鵝蛋臉豌拙,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陕悬,纖纖細腰,活脫脫是《紅燈記》里的鐵梅按傅,家人們和村里老鄰居都這么說捉超。
姑媽結婚生孩子后,有一天抱著表哥去打針唯绍,走在路上拼岳,遠遠的,人們見了都竊竊私語况芒,這是哪家的媳婦惜纸?看這氣質(zhì)是城里的女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嫁人留在農(nóng)村了吧。
姑媽大我三十歲绝骚,在我六歲那年耐版,姑媽三十六歲,我初懂世事压汪。有一天粪牲,我一直看著姑媽,撒嬌地在姑媽身上摸著她的臉止剖、脖子和頭發(fā)腺阳。等姑媽回去之后,我納悶地一本正經(jīng)問媽媽穿香,為什么我覺得姑媽和別人長得不一樣亭引?我喜歡看著姑媽,覺得她好看皮获。媽媽笑了焙蚓,說,你姑媽本來就長得美,年輕時更漂亮主届!
姑媽出生于物質(zhì)匱乏災荒不斷的一九五八年赵哲,生后三年自然災害,在農(nóng)村艱苦頑強地活了下來君丁。作為長女,沒有上學讀書的機會将宪,十歲開始到公社出工分擔養(yǎng)家大計。
奶奶生前常說,活下來的六個子女中戏仓,爺爺最疼愛的就是姑媽酵紫,吃飯時其他人都坐板凳,姑媽從學會坐開始丑勤,爺爺?shù)耐染褪撬陌宓驶冢瑺敔數(shù)木票褪枪脣尩木票?/p>
我們家的人無論男女都愛喝白酒,五十歲之前姑媽也曾是每頓飯必有酒法竞。小口的白瓷酒杯耙厚,斟上淺淺的小半杯透明無色烈度白酒,慢慢地仰起脖子細細地抿一口岔霸,再緩緩地把酒杯放在桌上薛躬。美人飲酒,靜態(tài)是一幅畫呆细,動態(tài)如一出戲型宝,酒杯起起落落皆是韻味。有時喝上了頭絮爷,姑媽的白皮膚便泛起紅暈趴酣,粉粉的,先從臉頰坑夯,再漫到整個臉岖寞、眼睛、耳朵渊涝,連脖子根都染成了紅色慎璧。
姑媽十七歲那年,爺爺為她訂了一門婚跨释,是爺爺好友的兒子胸私,鄰村的。我們就統(tǒng)稱他為李先生吧鳖谈。合作化時期岁疼,兩村在一個大公社,爺爺是生產(chǎn)隊的隊長。公社里缺會計捷绒,爺爺說讓李先生來試試吧瑰排,這小伙子機靈,帳肯定不會算錯暖侨。于是椭住,上過幾年學的李先生開始在公社里實踐運用起他的所學來。據(jù)姑媽回憶字逗,年輕的李先生長得白凈瘦高個京郑,腦子轉得很快,說話穩(wěn)重實在葫掉。
訂婚之后姑媽和李先生互通往來些举。姑媽貌美活潑,李先生溫柔細膩俭厚,兩人情投意合户魏。在那個年代十七八九歲結婚是常事。為什么訂婚之后沒有馬上完婚挪挤?也許是家里弟妹尚幼負擔仍重還需要剛成年的姑媽繼續(xù)效勞吧叼丑。
一九七七年舉國沸騰的是恢復高考了,全國各市各縣各村各旮旯的有志青年都激動地躍躍欲試电禀。幾乎每個公社都有人去報名高考幢码。爺爺說怎么樣,咱們公社也選個人去考考看看尖飞。選誰呢症副?都是整日在水田里摸泥巴的榆木腦袋。李先生咋樣政基?爺爺提議贞铣,我看他去考還有點把握。李先生的爸爸首先反對沮明,不行辕坝,不行,我們家窮荐健,缺勞動力酱畅,他一走就更缺了,再說也交不起報名費雜七雜八的費用江场。爺爺拍板纺酸,老李,你要說這些就白擔心了址否,李先生是我的女婿餐蔬,也是半個兒子,只要你同意他去高考,我明天就賣了半袋米去給他交報名費樊诺。一時的艱難總是可以過去的仗考,李先生要是真上了大學有津貼,畢業(yè)了也有工資拿词爬,你還愁家里窮不夠勞力嗎秃嗜?只上過幾年私塾的爺爺用他所了解的一點遠見卓識說服了李先生的爸爸。
李先生辛苦又幸福地備考著顿膨。
李先生幸運地考上了大學痪寻。
李先生滿懷兩家人的期望上大學去了。
姑媽仍然兩腿站在粘糊糊的水田里插秧虽惭。田埂兩邊的綠草一如往常每到初夏就開始瘋長,河溝里的水永遠只比厚厚的淤泥高一寸蛇尚,總是繁忙勞碌的莊稼人只能一直在土屋稻草房子里轉悠芽唇。姑媽再也沒有在收工之后去大隊部陪李先生算賬,現(xiàn)在李先生拿的不是算盤取劫,學校里應該時刻握著筆吧匆笤,他成了文化人。
好在谱邪,姑媽還有一份盼望炮捧,李先生會把讀書發(fā)的生活津貼省下來給姑媽買禮物寄回去。
玉珍惦银,我去幫你領包裹啦咆课,快來看,讓大伙瞧瞧是什么新鮮東西扯俱。
公社書記騎著自行車隔老遠就大喊道书蚪。滿懷心事又興奮的姑媽趕忙把白蓮藕似的雙腿從泥水里拎出來,在眾人羨慕好奇的眼光注視下迅栅,先去堰塘洗干凈雙腿雙手殊校,再急急地跑到公社書記的自行車后座邊慢慢地打開包裹。有時是圍巾读存,有時是頭紗为流,有時是時髦的帶小花的的確良襯衫……收到的確良襯衫是姑媽最高興的時候,姑媽不識字让簿,沒有通書信敬察,突然就收到了心上人寄來的“洋氣”新衣,甜蜜的滋味姑媽在此刻是體會盡了拜英。
李先生上大學第二年后給姑媽寄禮物的次數(shù)少了静汤,寒暑假偶爾回來一次,說學習忙,沒時間去買去寄虫给。后來漸漸沒有了藤抡。當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每次姑媽去拿禮物時欣喜的笑臉,猛然有一天想起抹估,才意識到這一幕已經(jīng)好久沒有出現(xiàn)了缠黍。
李先生的爸爸跟爺爺說,大學里有個安徽女同學在追求李先生药蜻,老哥們瓷式,對不住,你家的恩情我們不會忘的语泽。
爺爺嘆了口氣贸典,沉默無語。
爺爺叫來姑媽踱卵,說去把李先生請來吃頓飯吧廊驼,興許這是他在我們家吃最后一頓飯了。
姑媽氣性極高惋砂,擰著勁不去妒挎。
爺爺說,珍吶西饵,是爹害了你酝掩。這古往今來戲本里唱的,沒有哪個老丈人會出錢出力真心幫女婿眷柔,因為女婿飛黃騰達之后大多會拋棄糟糠妻期虾,到頭來是女兒受苦。怪爹闯割。但爹也是不忍心彻消,他這么聰明的人,不能老待在農(nóng)村無出頭之日宙拉。做人要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宾尚。
姑媽磨蹭拖到天黑了才去叫李先生。
暴雨過后的農(nóng)村土路到處是水坑谢澈,沒有月亮煌贴,水汪汪的窩跟路面一樣淹沒在漆黑的夜里。
姑媽氣沖沖地走在前面锥忿,李先生打著手電筒小跑地在后面追著:珍牛郑,你慢點,跟著手電筒的光走敬鬓,別陷到水窩里去淹朋。
李先生大步趕上姑媽笙各,拉住她,咱們慢慢走有話好好說吧础芍。然后杈抢,倆人都沒話了。
李先生把手電筒伸到姑媽那邊仑性,為她打著光惶楼,整個手電筒的光都照在姑媽的腳下,從上而下诊杆,由粗粗的一束到細細的一線歼捐,暖黃的燈光在黑暗里照亮了姑媽的路,卻沒有照亮她的人生晨汹。這一路豹储,姑媽的鞋干干凈凈,李先生滿腳淤泥淘这。姑媽知道這是她這輩子在李先生這里得到的最后的驕傲颂翼,抑或叫幸福。
李先生對爺爺深感抱歉慨灭。老人家洞穿世事,解不開心結的永遠是年輕人球及。
吃完飯氧骤,李先生要回去。爺爺體面告別吃引。進屋叫姑媽相送筹陵,姑媽再次拒絕。僵持了半個時辰左右镊尺,李先生為了給大家找臺階下便以要回去收拾返校的行李為由走了朦佩。
待他走后,奶奶收拾屋子說庐氮,珍啊语稠,李先生的手電筒落這里了,你趕上去還他吧弄砍。
于是仙畦,姑媽只好去了。泥濘黑黑的土路音婶,李先生一個人走慨畸,走得很慢很慢,姑媽的大長腿幾下就趕上了衣式。
李先生沒想到姑媽會跟上來寸士,愣在了原地檐什。
姑媽恨恨地說,我來是為告訴你弱卡,你走你的陽關道乃正,我過我的獨木橋,從今以后谐宙,我們的人生各不相干烫葬。說完,就跑回去了凡蜻。手電筒忘了還搭综。也不知道那個雨后的黑夜,李先生是怎樣艱難地走回家的划栓。我想他無論多么難兑巾,都不如我姑媽這一生的路走得艱難。
之后忠荞,姑媽用過兩次那個手電筒蒋歌,它明明滅滅的地閃了幾下黃紅的亮光,就徹底地不亮了委煤。姑媽把它放在抽屜里堂油,時間長了,手電筒的內(nèi)壁長滿了碎碎的銹碧绞。
十幾年后的一天府框,姑媽去市場買菜,看到發(fā)福后的李先生攙著他的老母親往醫(yī)院門口走讥邻。姑媽一眼認出了李先生的媽媽迫靖,那也是她曾經(jīng)叫過媽的人。李先生低著頭兴使,沒有看到姑媽系宜。姑媽叉到大街邊的一座房子,靠著墻角蹲下來发魄,看著他們慢慢地走進醫(yī)院盹牧。姑媽蹲著望向他的背影流出了眼淚。
姑媽說不想讓李先生看到她励幼,她老了欢策,雖然皮膚還白皙,但額頭上有了皺紋赏淌,臉蛋也松弛了踩寇,是徹頭徹尾蓬頭垢面的農(nóng)村婦女,而他六水,成了大城市里的大醫(yī)生俺孙。
姑媽還想要一個手電筒留作紀念辣卒,但她不再是二十年前的李鐵梅。此后睛榄,他們再也沒見過荣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