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習(xí)慣性地給身邊的每個人都貼上標(biāo)簽牧抵,長得漂亮還有錢笛匙、胸脯大且很傻侨把、開寶馬那個、千萬不能得罪她妹孙、窮記者……等等秋柄。
人不是出生的時候就自帶標(biāo)簽,母胎不是印刷廠蠢正,不會在你出廠的時候就貼上一個:此人以后會成為二百五骇笔。除非你出生在非富即貴的人家,那你出生就貼著:富二代或官二代嚣崭。
大多時候雹舀,給人貼標(biāo)簽不用認(rèn)識多久说榆,同桌吃一回飯虚吟,就可以給他貼上:真能裝犢子。
話說遠(yuǎn)了签财。
這一次串慰,我想說一個關(guān)于她故事,她性格獨(dú)特唱蒸,身上背著的標(biāo)簽有很多邦鲫。在她身上也總能找到很多人的影子,比如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咆哮帝馬景濤演的那部《梅花烙》神汹,當(dāng)然她不是咆哮帝慎冤,她是白吟霜疼燥,還有《婉君》里的婉君沧卢,《啞巴新娘》里面的靜云……
她和她們長得不像蚁堤,是氣場特別像,眼看著這些人就要從屏幕里出來了,旁邊的人已經(jīng)給她遞好紙巾呈队,1、2唱歧、3宪摧,哭……
那時候她還是住的平房粒竖,客廳是個不過十平米左右的狹小空間,電視不是彩色的几于,客廳一頭放一張單人小床蕊苗,電視里發(fā)出凄慘的“吟霜……”,她就坐在小床上一個人抹眼淚沿彭,電視里甜蜜濃情地說情話時朽砰,她也坐在小床上抹眼淚。
世間的情感喉刘,不過酸甜苦辣瞧柔,她都能找到傷心或感動的理由,讓自己哭得爽到爆睦裳,別人看著慘兮兮的造锅。
她說她曾經(jīng)發(fā)過誓,一定不會讓自己的孩子離自己很遠(yuǎn)廉邑,因?yàn)槿耸篱g的事备绽,她最見不得的就是生離了。
不過她的愿望終究是沒有實(shí)現(xiàn)鬓催,許多年以后肺素,她的女兒考大學(xué)考去遠(yuǎn)方,后來畢了業(yè)宇驾,還是去了一個離家鄉(xiāng)很遠(yuǎn)的地方倍靡。她成了一個守著和女兒回憶過日子、愛哭的老母親课舍。每次與女兒的重逢和離別塌西,她都會痛痛快快哭上一回。
據(jù)說哭是女人發(fā)泄情感的最佳途徑筝尾,男人為什么命短捡需?因?yàn)槟腥穗y過了也忍著不哭,所以死得早筹淫,都是給憋死的站辉。
以此類推的話,我們都覺得她應(yīng)該是一個非常非常長壽的人损姜。
認(rèn)識她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jì)的事兒了饰剥。
她心情好的時候愛說愛笑,會跟我說起她以前的事兒摧阅。早在在我們還沒認(rèn)識以前汰蓉,她住在另一個地方。村子不大棒卷,100多戶顾孽,幾百個人祝钢,像誰家母雞生了幾個雞蛋這樣的小事,還沒等母雞看一眼自己的蛋若厚,半個村子就都知道了太颤。
所以幾乎全村人都知道,她是個苦命的孩子盹沈。她媽媽是帶著三個兒嫁過來的龄章。那個年代為什么結(jié)婚和離婚?什么愛情乞封,什么自由做裙,什么性格不合,都是扯淡肃晚,無非是想過上好日子锚贱。可是好日子沒過上关串,又過了幾年的艱苦生活拧廊,于是媽媽背一個、抱一個晋修,手里再拽一個吧碾,又帶著三個兒子改嫁了。
那一年墓卦,她只有三歲倦春。三歲的孩子不懂得什么叫離別,才剛剛會走落剪,剛剛會喊爸爸媽媽睁本。
“媽媽”這個詞兒,她喊了幾年忠怖,一直喊到她懂事兒呢堰。六七歲的時候她就不喊媽媽了,因?yàn)椤龥]人可喊啊凡泣。
她不知道那段生活是不是叫苦日子枉疼,只知道一天到晚的感覺就是餓,前胸貼后背的餓问麸。爸爸把給她吃的份量和大人一樣往衷,可是也不管用钞翔,頂多就是把玉米粥熬得略稠一些严卖,喝上半鍋,飽了也是被水催飽的布轿。幾泡尿下去哮笆,又餓了来颤。
在那個年代的東北實(shí)行生產(chǎn)隊(duì)、掙工分稠肘,勞作方式粗放福铅,幾乎是人人都要挨餓。她經(jīng)常吃不飽飯的時候项阴,就揀著相對富裕的親戚串門兒滑黔,且專挑吃飯的時候串。
一串环揽,半個窩頭略荡。
再串,一小塊餅歉胶。
在很漫長的一個時期里汛兜,她的世界是饑餓且狹小的,如果有頓飽飯吃通今,有身新衣服吃粥谬,天就亮了。
陽光普照辫塌。
后來她的美夢好像實(shí)現(xiàn)了一次漏策。當(dāng)兵的堂哥從部隊(duì)上回來探親,給她帶上一塊花布臼氨,爸爸找人給她做一件褂子哟玷。她穿著從村頭到村尾來回走上好幾遍,確保幾乎每一戶人家都看見她的花布衣裳了一也,她也就放心了巢寡。
那一刻,什么窩頭面餅玉米粥椰苟,都不重要了抑月。她有新衣服穿了,還是花布做的哎舆蝴!
我認(rèn)識她的時候谦絮,她已經(jīng)嫁作人婦,還育有一雙兒女洁仗。兒子很倔強(qiáng)层皱,女兒很乖巧懂事,很……漂亮赠潦。
那時候結(jié)婚已經(jīng)不單單是為解決溫飽問題了叫胖,她托了好幾個人打聽男方家的情況,比如家庭是不是和睦她奥,他人品好不好瓮增。
主要看人家愿不愿意讓她帶著爸爸一起嫁過去怎棱。
她結(jié)婚的那天排場特別大,因?yàn)槟蟹郊依镏棉k了電視機(jī)和縫仞機(jī)绷跑,來賀喜的親朋友好友送什么的都有拳恋,洗臉盆、被罩床單砸捏、手電筒谬运,有的家里有事來不了,就托人捎上兩塊錢賀禮垦藏。
她跟我說吩谦,長那么大還是第一次同時擁有這么多好東西,她忽然就覺得結(jié)婚……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膝藕!
婚后的生活十分簡單式廷。像白水一樣平淡又真實(shí)。
對于男人芭挽,女人總有許多叫法滑废,比如“我丈夫”、“我男人”袜爪、“我老公”蠕趁,在東北,一般婦女都把自己的丈夫叫“掌柜的”辛馆,意思就是在家里可以當(dāng)家做主的人俺陋。
她不這么叫,她管她的男人叫:哎昙篙。
哎腊状,我做飯去,你抱抱孩子苔可。
哎缴挖,你去鏟鏟那壟地狡逢。
哎……
這一個“哎”炮车,叫了一年多。后來她有了孩子了袱讹,對外統(tǒng)稱“俺家孩子他爸”同蜻,簡稱“他爸”棚点。跟別人說的時候,還把自己弄一個大紅臉湾蔓,好像丈夫是她偷來的瘫析。
計劃經(jīng)濟(jì)那些年,農(nóng)村統(tǒng)一由生產(chǎn)隊(duì)分糧食,城鎮(zhèn)就要用糧票才能吃上飯颁股。在城鎮(zhèn)的小飯館里么库,沒有糧票傻丝,你有再多的錢人家也不把飯菜賣給你甘有。
她跟“他爸”第一次進(jìn)城賣菜,就沒帶糧票葡缰。
她央求著人家亏掀,說:賣給我們一些吧。
可是再小的飯館也是國家的泛释,再不起眼的職務(wù)也是國家工作人員滤愕。連掃地的大媽都可以把她轟走,說:出去出去怜校!沒有糧票就出去间影!
她回到小板兒車上跟“他爸”說:有飯,但不賣給咱茄茁。
“他爸”過意不去魂贬,覺得讓自己的女人挨餓了,就說:要不……咱回去吧裙顽。明天借幾張糧票再來付燥。
白菜蘿卜土豆還剩大半車,她不甘心愈犹,抄起倆蘿卜键科,往身上一蹭,說:吃啥不是吃漩怎?小的時候喝水都能喝飽勋颖。
于是小兩口你一口我一口,吃了一天的蘿卜勋锤,直到傍晚的時候把一車菜全賣光了牙言。
回家的路上,“他爸”推著板兒車怪得,她坐在前面的車板上咱枉。肚子咕嚕嚕直叫,她使勁憋徒恋,還是沒憋住蚕断,“噗”的一聲放了一個屁。
蘿卜是通氣的東西入挣,吃多了自然就放屁亿乳。何況他們兩個人拿蘿卜當(dāng)飯吃吃了一天。
她臉一下就紅了。不敢說話葛假,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肚子上障陶,使勁兒按住,生怕一不小心再蹦出一個聊训。
過了一會兒抱究,她聽見“噗”的一聲,“他爸”也在后面放了一個带斑。
她先是一愣鼓寺,接著兩個人都笑了。
回家的路途很長勋磕,小兩口誰也不避諱誰妈候,一個人推板兒車,一個人數(shù)錢挂滓,一會兒“噗”一聲苦银,一會兒“噗”又是一聲。小兩口一前一后笑得前仰后合赶站。
那是世間上最簡單最打動人心的音樂幔虏。
后來,我和她一起跨越了一個世紀(jì)亲怠。
歌里面都唱著:我們是跨世紀(jì)的新一代……作為家庭婦女所计,她也有她跨世紀(jì)的深刻回憶。那兩年鎮(zhèn)子上的婦女開始流行燙頭团秽,燙大波浪主胧,長發(fā)燙,短發(fā)也燙习勤。
她學(xué)著人家趕潮流踪栋,出去燙了個發(fā),回來整個頭皮都給燙傷了图毕,過兩天就一塊一塊的結(jié)疤夷都,又疼又癢又不敢撓,連頭發(fā)都不能洗予颤。她扒開頭發(fā)給我看囤官,我一看,血乎乎的蛤虐,都化濃了党饮。頓時特別氣憤,拉上她找到了那個給她燙頭發(fā)的小理發(fā)店驳庭。
我說刑顺,不給退錢咱把店砸了氯窍。
小店門頭不大,不到20平蹲堂,沒有客人狼讨,只有一個身材碩大的女人頂著一頭黃毛從店里擠出來往外倒水。
一整盆水“嘩啦”一下被潑到馬路中間柒竞,行人被濺一褲腿政供,憤憤不平,說:看著點(diǎn)兒能犯!
女人瞪著行人鲫骗,像是要?dú)⑷怂频娜堋P腥粟s緊作罷踩晶。女人向地上吐了口吐沫,拎著盆子擠回理發(fā)店枕磁。離著十幾米遠(yuǎn)都能聽見門框子被她擠得咯吱咯吱響渡蜻。
我們都被這場面震住了,不敢往前走计济,我也不好意思帶領(lǐng)她往回退∪孜現(xiàn)在沖上去理論,難保不被一巴掌呼死沦寂。要說當(dāng)縮頭烏龜吧学密?可我牛逼都吹出去了。
好在她很識相传藏,拽著我說:要不算了……你看燙的也挺好的腻暮。
我回頭看了一眼著她像被炸彈炸過一樣的發(fā)型,說:嗯毯侦。挺好哭靖。
我又問她:其實(shí)……頭皮過兩天應(yīng)該就能好吧?
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嗯侈离。能好试幽。
回去的路上我們都很沮喪。
我低著頭走了一路不說話卦碾,心疼她被燙傷的頭皮铺坞。她也不說話,心疼自己花了冤枉錢洲胖。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济榨,被燙傷的那一小片,以后再也長不出頭發(fā)來了宾濒。不然腿短,也許我們會抱著痛哭一場。
很多年以后,她的頭發(fā)越來越少橘忱,到底哪一片是自然脫落的赴魁,哪一片是因?yàn)闋C傷才不長的,也都分不清了钝诚∮庇可說起那個染黃頭發(fā)的胖女人,她還是心有余悸凝颇,說:怎么還有那樣的女人呢……
她說的“那樣的女人”究竟是哪樣的女人潘拱,我們也搞不清楚,是把她的頭發(fā)燙壞了拧略,還是不還她錢芦岂。
其實(shí)膽小怕事的她,有著一個“高貴”的身份——滿族人垫蛆。
你看清朝的電視連續(xù)里禽最,康熙皇帝今天指著這個皇親國戚說:流放寧古塔……明天指著那個肱骨大臣說:流放寧苦塔……
說起滿族人,那都是皇親貴胄袱饭。
我們都喜歡調(diào)侃她:你不會是皇親國戚的后代吧川无?你是滿族人,滿族格格奥枪浴懦趋!
她深信自己不是,但聽了這種話還是很高興疹味,她一輩子都覺得低人一等仅叫,樣樣不如別人,沒有完整的家庭佛猛,沒有錢惑芭,沒有學(xué)歷……她愿意在這種胡諂的話題上找到好像比別人高一等的地方。
我們管她叫滿清格格继找,她也不拒絕遂跟,只是嘿嘿嘿地沖著我們笑,然后又把自己弄一個大紅臉婴渡。
對于滿人這件事上幻锁,她自己也不知道應(yīng)該往上追溯到哪一代。
她沒法從媽媽嘴里獲取什么有用的情報边臼,因?yàn)樗齻円娒娴拇螖?shù)實(shí)在是少得可憐哄尔。是有多可憐呢?這么說吧柠并,隨便拉來五六個人岭接,讓他們雙手?jǐn)傞_富拗,這些人的手指的數(shù)量,比她們母女見面的次數(shù)還要多鸣戴。
她們只是偶爾見面啃沪。像我們現(xiàn)在久別的老友,忽然來到你的城市窄锅,我們說:見一面吧创千!老友也說:那就見一面吧!
基本上就是這個頻率入偷。
每次見面追驴,她都要從家里的小土房走到媽媽住的大瓦房,一走就是整整一天疏之。一天走下來殿雪,累得她爬不起來。有的時候經(jīng)過的牛車或者毛驢車看見她可憐會載她一程体捏,兩百米或者五百米冠摄,到了下一個分岔路口糯崎,她又要跳下車進(jìn)行自己一個人的旅途几缭。
所以從小她就知道,想要走到媽媽身邊沃呢,是一件多么艱難多么辛苦的事情年栓。
她跟爸爸的交流也十分有限。爸爸是村里面出了名的單身漢薄霜,心善懦弱某抓,喜歡喝點(diǎn)小酒打打牌,有的時候打一上午惰瓜,有的時候打一整天否副。
所以單身生活過了那么多年,村里連一個愿意給他說媒的人也沒有崎坊。
在她的記憶深處备禀,最多的情節(jié)就是自己坐在家門口,看著日薄西山奈揍,天漸漸黑下去曲尸,一百多戶的小村莊上空籠起一團(tuán)團(tuán)青煙,是別人家做飯的時候了男翰。
但是她要等另患,等著自己的爸爸打牌回來,口中叼一枝煙桿蛾绎,煙袋別在他的腰煙晃來晃去昆箕,滿滿的一袋煙絲鸦列,起碼比她空空的肚子要滿。
2014年的12月鹏倘,她已經(jīng)被喊作“奶奶”的人了敛熬。她來濟(jì)南找我,我留她住了一個半月的時間第股。這一個半月的時間我拒絕了一切的人際活動來陪她应民。
她一生極少走出她的家鄉(xiāng)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我說:我?guī)闳ツ暇┖捅本┛纯窗上ξ牵磕悴皇谴蛐【驼f從“南京到北京诲锹,買的沒有賣的精”嗎?讓你看看那地方的人到底有多精涉馅。
她聽了要帶她去旅游归园,眼睛直發(fā)光,但猶豫了半刻稚矿,問我:要花多少錢庸诱?
我二話沒說,先把票買了酒店訂了晤揣,讓她沒法再猶豫再拒絕桥爽。
我?guī)ツ暇┑目偨y(tǒng)府和夫子廟,帶她去北京的長城故宮雍和宮昧识,帶她去吃她每一種想吃的東西钠四。
在南京明孝凌通往山頂?shù)那嗍_階上,她說:你給我照個相吧跪楞。
我拿出手機(jī)來缀去,說:那你擺個pose吧?
她說:我想跳起來讓你給我照甸祭。
我說:照個相怎么還要跳缕碎?
她說:我看見你上次拿給我的照片了,你也跳了池户。
我說:你都這么大年紀(jì)了……行咏雌,媽,當(dāng)心別閃著腰煞檩。
絨絨
寫于2015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