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個晚上冒萄,利亞夢見了同一片樹林。
從“天堂花園”北墻邊的回遷矮房望出去,灰蒙蒙的視線被垃圾廠高聳的煙囪擋住,遠處京承高速的引擎聲和垃圾堆彌散發(fā)酵的酸腐味道絞在一起呼渣,利亞感到眼睛被空氣中的煤炭熏得發(fā)黑,關(guān)上了窗戶寞埠。
餐桌上屁置,一灘沾滿碎渣的油漬。敷滿雪里蕻碎末的碗里剩了一口紅油油的豆腐腦仁连,盤子里的油餅?zāi)枘璧鼗赝督恰U煞蛘绽觳亮辆推鸫擦耍绽谧鲲垺1狈降亩焓苟欤杳骺偸莵淼眠t一些颇象。她在廚房忙著擦砧板刷鍋,隱約聽見男人在餐桌上嘟囔:
“這幫業(yè)主他媽成天沒事找事并徘!吃飽了撐的!”
椅子一拉扰魂,地板咯咯響麦乞,男人出門了。
可是現(xiàn)在利亞一點胃口也沒有劝评,也不想收拾一桌殘羹姐直。她向沙發(fā)一靠,閉上眼睛蒋畜,努力回想她的夢声畏。
她記得在夢里,出了回遷房姻成,后墻小鐵門上生銹的閘使勁地上下?lián)u動就能拉出來插龄。小門外面是一片荒蕪的田埂,她順著田埂走到盡頭科展,有一棟小紅房子均牢,背后是一片大樹林。最奇特的是樹根才睹,從大地里暴起的青筋徘跪,隆起的根莖成了一張張伸長五指的手。
第一個夢琅攘,正是收割的季節(jié)垮庐,她和丈夫在田地里拾麥子,丈夫拍了拍她的肩膀坞琴,她抱著一捆麥穗哨查。第二個夢,她拉著丈夫的手走到了紅房子置济,紅房子里有個白發(fā)老婦人解恰,從窗子里看著他們微笑。第三個夢浙于,他們想到樹林里走走护盈,紅房子的老人卻打開門,請他們進去喝茶羞酗。她坐定后卻發(fā)現(xiàn)丈夫不見了腐宋,老人也不見了。她看見自己的頭發(fā)瞬間變白,她成了那個老婦人胸竞。
不行欺嗤,利亞告訴自己,要把這些夢記下來卫枝。她太喜歡夢里的景色了煎饼,那些金燦燦的麥田就像是燃燒的向日葵。紅色的房子似乎在哪里見過校赤,如果不是變成白發(fā)老人困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讓她窒息吆玖,她根本不想醒來。
床邊發(fā)霉的紙箱子里堆滿大大小小的空酒瓶和一堆廢棄的零件马篮,丈夫從不讓她碰他的東西沾乘。她推開結(jié)實的紙箱,拖出床下纏繞在破布堆里的小木匣子浑测,嗆鼻的灰塵在空中跳動翅阵。她取了工具盒里最干凈的一塊抹布,擦了又擦迁央。匣子里一本泛黃的格子練習本和墊在下面的書同時掉了出來掷匠。
《西方現(xiàn)代詩精選》。利亞凝視著從橘色褪成淡黃色的封殼漱贱,想起初中語文老師拉結(jié)槐雾。從北京來了個年輕的女老師,村里的男孩子坐不住了幅狮。但也就老實了那么一節(jié)課募强,架還是照打,覺還是照睡崇摄。只是一到拉結(jié)的課擎值,總有人在下面噓噓,相互擠眉弄眼逐抑。
拉結(jié)長得真美鸠儿,頭發(fā)黑似漆,皮膚白如雪厕氨。不像山里人进每,黑黢黢的。但最美的是一種優(yōu)雅的姿態(tài)命斧,利亞形容不出來田晚。利亞特別喜歡聽拉結(jié)讀詩,讀到北國蒼茫的大地国葬,她仿佛看到了她從沒見過的雪花從四面八方簌簌飄來贤徒。讀到尼斯的海岸芹壕,她仿佛聞到咸濕的海水,陽光愛撫著紫羅蘭海浪和潔白的海鷗接奈。有時候踢涌,當他們寫作業(yè)的時候,拉結(jié)靠在講桌旁凝視窗外的大山序宦,久久地凝視睁壁。利亞仿佛在拉結(jié)的瞳仁里看到山的那頭,那一片她從沒去過的大地互捌。
這么多年后堡僻,她才意識到,拉結(jié)當初一直想離開疫剃。關(guān)于她的傳說太多,說她犯了政治錯誤硼讽,得罪了領(lǐng)導(dǎo)巢价。說她主動支邊,想走晉升的捷徑固阁。利亞不愿相信任何一個版本壤躲。她的拉結(jié)是北國的雪,純粹的白色备燃〉锟耍可是她也能感覺到拉結(jié)越來越蒼白,越來越單薄并齐,越來越沉默漏麦。直到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當拉結(jié)興奮地走進教室况褪,久違地微笑著念出她那首愚蠢的詩時撕贞,她的臉像是燃燒的爐子。
我要用五色筆测垛,
給媽媽畫一件新衣捏膨。
夢里折斷的小草,
三月里已經(jīng)復(fù)活食侮。
就在這會兒号涯,她忽然想起來,那是一篇關(guān)于“夢”的命題作文锯七。這個發(fā)現(xiàn)令她興奮不已链快,她仿佛又一次感覺到,那冥冥之中的召喚起胰。
拉結(jié)只待了一年就回去了久又,她的中學時代也戛然而止巫延。
父親說:“夠了,讀那么書有什么用地消?出去學點手藝吧炉峰。”
她知道父親很為難脉执,家里還有兩個弟弟疼阔,能讀到初二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反正拉結(jié)也要走了半夷,她忽然覺得學校不過是一個垃圾處理廠婆廊,早晚要回收利用。
拉結(jié)走之前將這本書送給了她巫橄,微笑著對她說:
“接著寫淘邻,你有天賦∠婊唬”
她仿佛看到天空裂開了一個口宾舅,金光染黃了拉結(jié)的黑發(fā),一片褐色的大地彩倚。
她離開家鄉(xiāng)時只帶了三件衣服和這個木匣子筹我。木匣子是母親的嫁妝盒,母親最后的日子只能喝米湯帆离,父親早出晚歸幾乎見不到影兒蔬蕊。兩個弟弟已經(jīng)學會抽煙打架。利亞將屋子里的爐子生得暖暖的哥谷,把從學校帶回來的最后一本嶄新的練習本和詩集包在本來要給母親縫制新年衣裳的花布里岸夯,放到木匣子里。
利亞坐上了隔壁木工老莊家二兒子的摩托車北上打工们妥,那年她剛滿十六歲囱修。城里屠宰場的二叔給她弄了一個假身份證,她就這么蒙混著進了城王悍,成了白銀飯店的服務(wù)員破镰。她知道莊老二的意思,他給人葺房子压储,她給人端盤子鲜漩。再過兩年在城邊上買塊地就一起過日子。
可她覺得不甘心集惋,家鄉(xiāng)已在腦后孕似,北方越來越近,怎么能半途而廢呢刮刑。利亞端著詩集翻了又翻喉祭,上面陌生的黑字像一排排密密的螞蟻爬著养渴,她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法集中精力閱讀。
手機響了泛烙。
“趙姐理卑,哪兒呢?業(yè)主明兒有事蔽氨,改到今兒三點藐唠。”
她嗯嗯地應(yīng)著鹉究,掛了電話一看怎么就一點了宇立。一個上午都在發(fā)呆里過去了嗎?利亞晃晃腦袋自赔,覺得有點暈乎妈嘹,分不清楚是不是還在夢里。
“別凈想些沒用的绍妨!吃飽了撐的蟋滴!”利亞想起丈夫平時掛在嘴邊的話,忙起身把詩集和練習本收到匣子里痘绎。她環(huán)顧擁擠的臥室,打開衣柜門里的抽屜肖粮,把木匣子鎖到了放存折的抽屜里孤页。打掃床底帶出來的塵土時,利亞從紙箱子底掃出了一張女人的裸體照涩馆,風騷的眼睛勾著譏諷的冷笑行施。
地鐵把人潮一口吞下。利亞拎著保潔工具盒魂那,擠在香水和汗臭味中蛾号。
老趙雖然喜歡喝酒,干活還算本分涯雅,沒幾年就成了天堂物業(yè)公司的正式員工鲜结,還給她找了個時間靈活的活計,存折上的數(shù)字一點點變多活逆。婆婆雖然趾高氣揚精刷,畢竟是北京人,沒了地蔗候,補了兩套房怒允。她住著人家的房,也不好說什么锈遥。利亞在心里掂量著纫事,如果當初留在南方的小縣城和莊老二結(jié)婚勘畔,大概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吧?
她有些煩悶丽惶,往日不會想這些沒用的炫七,她利亞絕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女人。
趕上從城南到城北的最后一班地鐵蚊夫,在寒風里等了二十分鐘诉字,坐上末班車時,利亞眼皮已經(jīng)重得睜不開知纷,紫紅色龜裂的手指凍得發(fā)疼壤圃。輕輕帶上門,踩著丈夫呼呼的鼾聲均勻的節(jié)拍琅轧,利亞簡單洗了把臉伍绳,便悄悄躺下。
丈夫翻了個身乍桂,背過去冲杀,嘟了一句,像是跟她打招呼睹酌,又像是說夢話权谁。利亞合上眼,心跳的聲音格外清晰憋沿。
利亞夢見自己變成一個身姿曼妙的小姑娘旺芽,漆黑的頭發(fā)垂肩,她高傲地挺著胸脯辐啄,穿過一片向日葵的海洋采章。忽然遠遠的,她的丈夫在麥田里呼喊壶辜,向她跑過來悯舟。她驚惶地向森林飛奔而去,繞過一根根粗壯的大樹砸民,終于被一根伏起的樹根絆倒抵怎。她索性倒了下去,平躺在大樹背后岭参,隆起的樹根將她層層包圍便贵。
她感受到大地無言的溫柔,泥土里種子的芬芳冗荸,尼斯海灘上溶金暖陽的愛撫承璃。
利亞凝神細看,那個躺在樹根里的女人蚌本,好像拉結(jié)的樣子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