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悠長的記憶里向瓷,有一條悠長的巷子。巷子兩邊舰涌,是參差不齊的青磚瓦房猖任。一座深深的庭院里,住著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瓷耙。她和另一個同齡女孩兒朱躺,在她家小小的后花園,移栽一棵含苞待放的芍藥搁痛。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长搀。
午飯后,我往學(xué)校走去鸡典。一群蠓蠓蟲頑固地在我眼前一路飛追源请。油菜花和苜宿花像剛剛水洗過的嶄新花布,一塊塊晾曬在田野里彻况,春光里谁尸,空氣中彌漫著花粉的濃香。
我捧著一個醫(yī)用硬紙盒纽甘,那是柳雪兒送的良蛮。她爸從前是軍※醫(yī),大家都叫他柳醫(yī)生悍赢。
我隨手從路邊掐幾片嫩綠的桑葉决瞳,輕輕放進(jìn)紙盒。十幾條蠶像蓬松柔然的牙白色羊毛線左权,又似嬰兒白嫩的小手指在蠕動皮胡。
我要把蠶寶送給柳雪兒。
我的布鞋底踩著巷子的石頭路赏迟,像踩著輕快的舞步屡贺。她家的門半掩半開,我站在外面喊柳雪兒瀑梗,她媽媽走出來烹笔,高高的個頭兒,快抵到門楣抛丽。
“她在院子里谤职,你進(jìn)來吧,你吃罷飯了亿鲜,丫頭允蜈?”她媽斜眼瞅院里冤吨,撇撇嘴,“柳雪饶套?我看是‘牛血漩蟆!’”她不喜歡女兒自做主張新改的名。
我瞟了她媽媽一眼妓蛮,她半邊臉側(cè)向院里怠李,自耳下像畫筆輕輕一抹,一彎由明漸暗的弧線蛤克,向下巴斜去捺癞。我望著她的臉猜想,她年輕時長得好看咯构挤。她一掀布簾髓介,扭頭準(zhǔn)備回她睡房。
“嗯筋现,我吃過了唐础,大媽》桑”
我應(yīng)聲小心抬腳跨過門檻兒一膨。
“快來幫忙,我在種花兒凰慈」保”柳雪兒尖聲細(xì)氣地喊到。
“你要的蠶微谓。”我打開紙盒输钩,把蠶寶遞到她面前豺型。
她手上沾滿泥沙,濕潤的沙土地里买乃,歪歪斜斜地種著一棵芍藥姻氨。
“瞧你栽的喲!快倒啦剪验!”
她看了一眼蠶寶兒肴焊,嗲嗲地拖起長音:“哎喲~~長這大了哇~~~”。我隨手放在一張桌子上功戚。
“快點兒栽好娶眷,上學(xué)要遲到了⌒ネ危”我說完届宠,急急蹲下,拿起小鏟深挖泥土。
她家的小花園與鄰居共用一面院墻豌注,灰色的磚墻遮蓋了半邊藍(lán)天伤塌。墻磚接地處,潮濕的縫隙里轧铁,慢慢爬出我討厭的“老鼠蟲”每聪。
我媽收拾屋子時,搬起厚重的土坯齿风,那種身體下面長滿一圈小細(xì)腿的灰色扁蟲子药薯,一只接一只,從土坯縫里鉆出來聂宾,爬到我的腳下 果善。
從那時起,我看見密密麻麻的“老鼠蟲”系谐、螞蟻巾陕,或密集圖案,就心生恐懼纪他。
“哎呀鄙煤!老鼠蟲!”我丟下鏟子茶袒,站起身走遠(yuǎn)梯刚。
這深深的庭院,古舊的灰磚薪寓,與周圍人家是多么不同啊亡资。
“幺乖兒,還不去上學(xué)~~”我聽見她爸緩慢嬌寵的喊聲向叉。那本地夾雜外地的口音锥腻,自窗縫飄出,像舊瓷碗滾落于地轉(zhuǎn)動的“鐺鐺”聲母谎。
柳雪兒“嗯”了一聲瘦黑。我來不及細(xì)細(xì)打量這深深的庭院,和她手拉手奇唤,快步向?qū)W校走去幸斥。
在教室,柳雪兒心心念念地想著她的芍藥花咬扇。
那天的體育課甲葬,柳雪兒兒立正、稍息的動作慢了半拍冗栗,年輕的男老師踢了她的腿演顾。全班同學(xué)看著她供搀,她彎腰揉著腿,傷心地哭了钠至。我拿手絹幫她擦淚葛虐。
2.
秋風(fēng)吹啊吹,一顆穿紅馬甲的棗 兒棉钧,吹進(jìn)大門口金色的稻田里屿脐。地上卵形的棗葉飄啊飄,飄進(jìn)秋天的校園里宪卿。
我們學(xué)校兩個五年級(那時小學(xué)是五年制的诵,七周歲才能上學(xué))和四年級的教室,在后山坡上佑钾。一二三年級的教室西疤,在山坡下操場四周。
秋風(fēng)從門縫擠進(jìn)教室休溶,跳上講臺代赁,鉆進(jìn)班主任老師的耳朵里,嘰嘰喳喳地耳語:冬天快到啦兽掰,準(zhǔn)備柴禾吧芭碍。
老師揮揮手,秋風(fēng)裹著地上的碎紙屑孽尽,一溜煙滾了出去窖壕。
第二天,大家吃完午飯杉女,班主任施老師領(lǐng)著大家去遠(yuǎn)遠(yuǎn)的朱家坳打柴瞻讽。
那是我最敬重的施老師。
施老師腰間系一根粗粗的麻繩熏挎,別一把砍樹的碗刀卸夕。
我和柳雪兒并肩跟在老師身后,向朱家坳走去婆瓜。
一路上,柳雪兒不禁哼唱起老師的女兒才教會我們女生的《康定情歌》:
跑馬溜溜的山上贡羔,
一朵溜溜的云喲廉白,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喲乖寒。
月兒彎~~彎~~
康定溜溜的城喲……
女同學(xué)的隊伍不約而同跟著合唱猴蹂。
男同學(xué)跟在后面起哄合唱,那個鼓眼睛的賈同學(xué)楣嘁,唱的聲音最響亮:
李家溜溜的大姐 磅轻,
人才溜溜的好喲珍逸,
張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喲聋溜!
男同學(xué)七嘴八舌開始起哄:“喲谆膳!喲!”
男女生突然合唱起來:
月兒彎~~彎~~
看上溜溜的她喲……
同學(xué)們學(xué)會了這首歌撮躁。
我們的施老師也跟大家一起唱起來漱病。
男生慫恿著鼓眼賈同學(xué),他們擠眉弄眼地起哄把曼。柳雪兒的臉紅像山上的紅葉杨帽,她害羞地微微低下頭。
朱家坳到了嗤军,林木參天注盈,楓葉漸黃。
一處平緩的山坡上叙赚,有一座炭窯老客,濃濃的灰煙在山間彌漫。地面散堆著麻櫟樹木炭纠俭。燒炭人臉有炭色沿量。
大家開始砍伐樹木(那個年代森林茂密,農(nóng)家都是上山砍柴取暖做飯)冤荆。
坎坎伐檀兮朴则,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伐呀伐钓简,古兮今兮抽诉,落葉飄飄伐木兮,河水清冽预皇,潺潺而下奕短。
“咔咔~~吱吱~~”一棵樹倚靠灌木叢倒下,“咚损话!”又一棵樹突然倒下侦啸。
“閃開,閃遠(yuǎn)點兒丧枪!小心光涂!同學(xué)們,注意安全拧烦!”老師大聲喊叫忘闻。(簡書創(chuàng)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創(chuàng)首發(fā))山林里散發(fā)著新鮮木屑獨特的清香。
柳雪兒居然也拿把鐮刀恋博,砍一棵細(xì)細(xì)的楓樹齐佳。每刀下去私恬,只卷起一小片白木屑,樹身巍然不動炼吴。
我站在老師身邊本鸣,等待老師幫我砍 。
“咚~咚~咚~”的砍伐聲此起彼伏缺厉∮栏撸看老師額前的自來卷滲出的汗水,真想幫他擦一擦提针。
“哎呀命爬,砍刀掉到腳上啦,老師辐脖,快來呀饲宛!”一個女生嚇得尖叫。老師丟下手中的碗刀嗜价,飛速跑向受傷的同學(xué)艇抠。
分散到樹林里的同學(xué)們都跑了過來。
只見鼓眼賈同學(xué)靠一棵楓樹坐下久锥,左腳背一大塊血跡浸染了灰色的尼龍襪家淤。他說,不小心失手將刀滑落瑟由,刀尖砸在腳背上絮重。
老師急忙蹲下查看。
“誰有手絹歹苦?”
“我這兒有青伤!”柳雪兒掏出一條折得方方正正的白底兒紅花手絹,她蹲下去殴瘦,快速將手絹折成長方條遞給老師狠角。
老師脫去賈同學(xué)的黑布鞋和襪子,只見他左腳背上有一道約一寸長的血口 蚪腋,往外流血丰歌。老師快速用手絹包扎他的腳背。又將隨身帶的毛巾咬牙撕下一條屉凯,綁在賈同學(xué)受傷的腳背上动遭。
臉色蒼白的賈同學(xué),抬起頭神得,感激地望了一眼柳雪兒。
老師派倆男生把賈同學(xué)送到山下診所偷仿。他的腳背哩簿,后來留下一條蜈蚣狀的疤痕宵蕉。
老師幫我和柳雪兒砍好兩棵樹,安全地放在我們的肩膀上节榜,才去背他那棵羡玛。
當(dāng)夕陽西下,我們各自扛起自己的樹干宗苍,慢慢往山下走去稼稿。
我每走一段,就停下歇息讳窟。柳雪兒遠(yuǎn)遠(yuǎn)落在隊伍最后让歼。她每走十幾米,就要歇一會兒丽啡,每走十幾分鐘谋右,就從左肩換右肩,從右肩換左肩补箍。
別人是一手扶著肩上的樹干改执,另一只手甩起,大踏步往前走坑雅。而柳雪兒卻累得滿臉通紅辈挂,雙手抱著她肩上細(xì)細(xì)的樹干,小心翼翼顫顫巍巍地往前走裹粤,她快要哭了终蒂。
我至今還記得她當(dāng)時的模樣。
男同學(xué)遙遙領(lǐng)先蛹尝,已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后豫。施老師放下自己肩上的樹干,停一會兒就返回突那,輪流扛起我們幾位落后女生肩上的樹干挫酿。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那個年少的我愕难,一輩子記得早龟,施老師青筋暴起的胳膊,額頭汗?jié)竦木戆l(fā)猫缭;記得他幫我砍伐樹干葱弟;記得他一次次返回,幫我扛起肩上的樹干猜丹。
終身銘記芝加,難以忘懷。
我敬愛的施老師吧渲稀藏杖!他已去世好多年将塑,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當(dāng)我們扛著肩上越來越沉甸甸的樹干蝌麸,走回學(xué)校点寥,太陽快要落山了。
老師給同學(xué)們的樹干稱重来吩。男同學(xué)四十多斤敢辩,五十斤,女生很多三十多斤弟疆。而劉雪卻倒數(shù)第一戚长,才二十斤。我倒數(shù)第二兽间,只有二十三斤历葛。
柳雪的肩膀滲出血漬。
我倆很羞愧嘀略。
為完成任務(wù)恤溶,她哥哥幫她送來二十斤,我我又從家里背十七斤柴到學(xué)校帜羊。
從那以后咒程,班里男生都叫柳雪“嬌氣包”,班里兩個男生讼育,私下里見我就喊“包庇”帐姻。男生跟著起哄。
課后奶段,那倆男生故意走在我跟前饥瓷,喊著“包庇!包庇痹籍!”為此呢铆,我氣得想哭,為什么他們老欺負(fù)我蹲缠,柳雪兒也為我打抱不平棺克。
有一天放學(xué)后,我和柳雪兒线定,還有其她兩位要好的女生娜谊,走在回家的大河邊。那倆男生突然手搭肩斤讥,走到我面前纱皆,大聲喊:“包庇!包庇!”
柳雪兒和另外兩位女生大聲喊:“你們欺負(fù)人抹剩!她又沒惹你們撑帖,拌你們,我們要投(告訴)老師澳眷!”
那倆男生還嘴強牙硬:“你們?nèi)ネ叮∧銈內(nèi)ジ嬖V老師蛉艾!”
3.
轉(zhuǎn)眼小學(xué)畢業(yè)钳踊。初一那年,我們班又搬到學(xué)校另一邊的山坡上勿侯,那是新建的一排教室拓瞪,凸凹不平的墻壁尚未粉刷。
冬天的風(fēng)助琐,吹啊吹祭埂,我聽見松濤陣陣。一縷松香穿過窗縫和門縫鉆入我的鼻孔里兵钮。
我感覺頭暈?zāi)垦G穑闹珶o力,趴在課桌掘譬,昏昏欲睡泰演。不知道那天怎么回家的。
我突然得了急病葱轩,整整治療兩個月睦焕。
回家后,爸火速背我去柳雪兒家靴拱,讓她爸給我看病垃喊。我又一次得了急性腎炎。第一次是在五六歲袜炕。
我全身水腫本谜,禁止食鹽。
每天上下午兩次妇蛀,我去柳雪兒家打針耕突。那時的針是青霉素和鏈霉素。除此之外评架,每天還要熬中藥吃眷茁。
那時,生病極少打點滴纵诞,我沒有打過點滴 上祈,直接打針。
治療兩個月,我的病痊愈登刺。從那以后籽腕,我無懼打針,就怕吃藥纸俭。
柳雪兒的爸爸告訴我爸媽皇耗,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是急性腎炎揍很,如果是慢性腎炎郎楼,就不好治。
我媽說窒悔,青鏈霉素打多了呜袁,把我的腦子打壞了。難怪我初二到新聯(lián)中學(xué)校简珠,期末代數(shù)才考十八分(寫到這里阶界,害羞捂臉)。從來品學(xué)兼優(yōu)的我聋庵,在初二不得不留級膘融。
我開始發(fā)奮努力學(xué)代學(xué)≌洳撸可是托启,任那慘白瘦高的代學(xué)老師在臺上講得天花亂墜,我在臺下雙眼不眨聚精會神聽著函數(shù)坐標(biāo)拋物線依然聽得云遮霧罩攘宙。
代數(shù)老師是我的鄰居屯耸,我都羞于跟他一塊兒走路。
如果我的數(shù)學(xué)能像語文那樣輕而易舉考高分該有多好呀蹭劈!
4.
柳雪兒家那深深的庭院疗绣,似曾相識,仿佛在哪里見過铺韧。
站在她家門口多矮,好像只有一間屋,而走進(jìn)去哈打,房子進(jìn)深處塔逃,左廂是柳雪兒的閨房,右?guī)撬职值脑\室料仗。
繼續(xù)往里走湾盗,見一方庭院,左邊是那個小花園立轧。冬季的花園格粪,百花凋零躏吊,空余殘枝敗葉。那株芍藥已了無蹤跡帐萎,待來年春天比伏,它會抽枝發(fā)新芽。
庭院右側(cè)疆导,并列兩間臥室赁项,依舊是青磚墻,磚墁地澈段。一間是她兩個姐姐的閨房肤舞,一間是她父母的臥室。
她的哥哥已成家另住均蜜。
她說大姐大她十幾歲,對她這個小妹嬌寵放縱芒率。大姐夫是軍人囤耳。
我曾經(jīng)見過她大姐,那真是一個姿色絕美的姑娘偶芍。她們姐妹都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充择。她姐姐的臉,讓我想起初始開放的白月季匪蟀。
藏在深閨無人識椎麦,一見而傾城。
在這深深庭院里材彪,我仿佛看見幾朵玫瑰靜靜綻放观挎。
在柳雪兒家,在我治病的同時段化,又收獲一份意外的驚喜嘁捷。
一個將雪的上午,我又來到柳雪兒家打針显熏。
打完針雄嚣,柳雪兒邀我到她房間玩。
我細(xì)細(xì)打量她的閨房:靠床的墻壁上喘蟆,貼了一張醒目的電影演員畫報缓升,床鋪整潔充滿少女氣息,我嗅到一股少女的淡香蕴轨。
我抬眼掃向書桌港谊,靠窗處,碼著一摞厚厚的《解※放※軍※文藝》尺棋。那時封锉,誰家有這么多雜志绵跷,無疑是一座小小的寶庫。
“借給我看看成福,可以啵碾局?”我激動得抽出一本。
“你隨便看奴艾!”她大方地遞給我一本净当。我打開,一篇篇短篇小說深深吸引了我蕴潦。那倆月像啼,我讀完她家所有的雜志和書刊。
我像一個饑渴的行人潭苞,突然尋到一弘甘冽的清泉忽冻。
后記
多年以后的同學(xué)聚會上,我一眼認(rèn)出從前欺負(fù)我的男生此疹。雖容顏漸老僧诚,他仍然有學(xué)生時代的影子。
我假意生氣蝗碎,你當(dāng)年為啥老欺負(fù)我湖笨?
哎呦,那時小蹦骑,不懂事慈省,淘氣,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眠菇。我拍拍他的肩膀风响,笑了沼本。
柳雪兒去了哪里驹止?十五歲以后胀糜,我再沒見過她。
二零一五年去北京缕坎,聯(lián)系到一位老同學(xué)怖侦,她說見過柳雪兒,她嫁給一個北京人谜叹。
時光的手輕輕拉著我匾寝,走回那條悠長的巷子。那是一個春天荷腊,兩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艳悔,蹲在后花園里,種一棵芍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