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記事起呛讲,家里的墻上,就沒掛過爸媽的結(jié)婚照返奉。這一點贝搁,是我在各個小伙伴家玩躲貓貓時發(fā)現(xiàn)的。
當(dāng)然芽偏,從小我媽就念叨要勤儉節(jié)約雷逆,所以家里沒有照片,興許是省錢沒去拍罷了污尉。小小的我并沒有覺得異常膀哲。畢竟,別人家的那些結(jié)婚照里被碗,爸爸媽媽們穿的衣服都那么華麗某宪,一看就很貴。
等我到了十五歲锐朴,對生理的懵懂漸漸明晰兴喂,這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這些年來,爸媽都是分床睡的焚志。家里一共三個房間衣迷,我們一人一間,從前我還覺得這樣非常公平娩嚼。
果然蘑险,我十五歲的生日沒過多久,某天放學(xué)回家就被我媽拉到了一邊岳悟。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佃迄,媽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種古怪的神情——心虛泼差、忐忑、擠弄出的笑容里夾雜著歉意呵俏,但眼瞳深處卻可以窺見出那閃著光亮的堅定堆缘。
她故作輕松地跟我說,要是爸爸媽媽不在一起了普碎,你想跟著誰吼肥?
【二】
關(guān)于我爸媽這一對的愛情,我只是偶爾才聽他們零星談及麻车。
我媽出生一座種滿桃花的小鎮(zhèn)缀皱,每逢三四月,花香十里动猬,所有經(jīng)過小鎮(zhèn)的風(fēng)啤斗,都停了步,徘徊成了花尖葉片上浮動的呼吸赁咙。
桃林是小鎮(zhèn)的福地钮莲,也是我媽對童年全部的記憶。后來彼水,抗美援朝的外公帶著勛章從戰(zhàn)場歸來崔拥,全家搬到了離小鎮(zhèn)十幾公里的縣城,一望無際的桃林變成了灰蒙的樓宇凤覆。我媽開始在汽運站上班链瓦,就此遇到了來自外鄉(xiāng)的父親。
我爸那會兒雖說來自書香門第叛赚,但到底還是個莽撞的愣頭青澡绩。全家都留在故城安家立業(yè),只有他跑了出來俺附,來到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闖蕩肥卡。
那天,他背著行囊事镣,剛下客車步鉴,因為車票的某些問題,操著一口方言璃哟,與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方言糾結(jié)起來氛琢。
幾句話過后,大家都變得不耐煩随闪。我爸怒氣沖沖阳似,卻又竭力保持著彬彬有禮,太陽穴跳動著粗暴的青筋铐伴。
一旁路過的我媽撮奏,趕去解了圍俏讹。
后來我爸回憶起這一幕時,都會說畜吊,那時候完全不知道我媽在說些什么泽疆,就感覺空氣里漂浮著一種讓人十分舒心的香味。
這其實就是中國十分常見的桃花香玲献。對他而言殉疼,這股奇異的氣息,是他離家輾轉(zhuǎn)無數(shù)個日夜捌年,穿越無數(shù)的車流人群瓢娜,疲憊不堪心生迷惘時,最后的指引礼预。
命中注定的香氣恋腕,讓他找到了我的母親。
一年后逆瑞,他們結(jié)了婚。
【二】
然而伙单,這段因為桃花香而結(jié)成的姻緣获高,卻成了我媽不幸的開始。
結(jié)婚前的那一年里吻育,我爸開始想法設(shè)法在這座小城安身立命念秧。即便是那個年代,沒有背景布疼,沒有人脈摊趾,也一樣寸步難行。他甚至沒有一個暖和的住處游两,一直住在廠子分配的幾米見方的小屋里砾层。
即便是這樣的父親,對我媽展開攻勢時贱案,也讓這位農(nóng)家姑娘無法招架肛炮。我媽沒有多少文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尤為薄弱宝踪,和我爸處了好幾個月侨糟,都沒能搞清楚別在我爸腰間的BP機到底是什么東西。
比起我爸說話時的旁征博引瘩燥,我媽也不怎么會說話秕重。分享童年趣味時,她愣了半響厉膀,只能說一句溶耘,我小時候那地兒二拐,都是桃樹,我就在樹下玩汰具。
在我媽心里卓鹿,眼界寬廣,去過無數(shù)地方的父親留荔,無疑是優(yōu)秀的吟孙。何況,父親是個文痞聚蝶,酒場一霸杰妓,在小城沒待多久,便混熟了一幫兄弟碘勉。這對幾乎沒有什么朋友的母親來說巷挥,更是尤為傾心。
所以盡量我爸一無所有验靡,我媽還是跟家人堅持倍宾,想嫁給他,余生還長胜嗓,一起打拼高职。
結(jié)婚后,我媽跟著我爸辞州,回到了他出生時的遠城怔锌。
一切都是陌生的,這里沒有桃樹变过,也沒有太多熟識的事物埃元,甚至連街道的布景都大不一樣。路上的行人紛紛擾擾媚狰,說著聽不懂的話岛杀,這都讓我媽心生恐懼。她只能緊緊跟著父親走崭孤,不敢半步遠離楞件。
可是我媽卻沒有受到婆家人的待見。雖說已經(jīng)結(jié)了婚裳瘪,但在滿是知識分子的婆家人眼里土浸,我媽只是個愚昧的鄉(xiāng)下農(nóng)女。
很快彭羹,他們發(fā)現(xiàn)黄伊,這個鄉(xiāng)下農(nóng)女燒的飯難以下咽,做起事來只有一根筋兒派殷,不會應(yīng)變还最,也不懂時新墓阀。
“自從她來后,家里總有股怪味拓轻∷勾椋”一次飯間,婆婆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扶叉。大家心領(lǐng)神會地交換著眼神勿锅,我爸鐵青著臉,我媽低下了頭枣氧。
那怎么會是怪味呢溢十?我媽想。
這可是桃花啊达吞,桃花多么地香张弛!桃花怎么會是怪味呢?
【三】
在婆家眼色下戰(zhàn)戰(zhàn)栗栗過活的母親酪劫,懷孕了吞鸭。
懷孕后的母親,待遇并沒有得到太大的好轉(zhuǎn)覆糟。有時候瞒大,她會想念起當(dāng)年的桃林,周圍都是熟悉的伙伴搪桂,親人做好了飯菜等著她回家。
一天盯滚,父親工作在外踢械,我媽在家沉睡著,比以往哪次都要真切地看到了昔日的桃花魄藕。只是内列,那花朵異樣血紅,我媽伸出指尖觸碰背率,花瓣落了下來话瞧,一陣劇痛從腹部傳來。滿身大汗的母親從夢中驚醒寝姿,發(fā)現(xiàn)床褥上紅濕一片交排。
我媽慌亂了,氣息不暢地開始呼喊饵筑。
沒人搭理埃篓。世界一片死寂。
我媽呼救著根资,顫抖地想要下床架专,結(jié)果滑到在地同窘。更多的血涌了出來。像是無數(shù)桃樹在身邊倒下部脚,花瓣淹沒眼睛想邦。我媽昏死過去,再醒來時委刘,是在醫(yī)院丧没。
是我爸下班后才發(fā)現(xiàn)她的,距離我媽夢見桃林時钱雷,已經(jīng)過了兩三個小時骂铁。
醫(yī)生說,孩子沒了罩抗。
是的拉庵,那個孩子不是我,是我未曾謀面的哥哥套蒂。他還沒來得及見見這個世界钞支,便就此離去了。
失去哥哥的那段時間操刀,我爺爺找我爸談過很多次烁挟。不然就離了吧,爺爺說骨坑,世間女人千千萬撼嗓。我媽在床榻聽到了這樣的談話。他們以為我媽睡著了欢唾,其實且警,我媽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然而我爸做出了這輩子最重要的決定礁遣。不離斑芜,帶我媽回娘家,一起在最初認識的小城祟霍,生活下去杏头。
那瞬間,是我爸在這段婚姻里的高光時刻沸呐,比此后的任何時候都要耀眼醇王。
【四】
回到娘家后,沒錢買房的我爸成了一名倒插門的女婿崭添。
除去最初的愛情厦画,更多的,是一種補償,一種贖罪根暑。我爸知道我媽恨毒了自己的雙親力试。除了讓一切重新開始,他別無他法排嫌。
我媽身體恢復(fù)后畸裳,也開始投入工作。兩個人為了能有自己的新家淳地,都開始在事業(yè)上拼命怖糊。一向嘴笨不懂爭取的母親,在單位里飽受冷眼颇象∥樯耍可即便受了委屈,她也不能在父親面前抱怨——因為回家后的父親遣钳,看臉色就知道扰魂,應(yīng)是受了更大的委屈。
我爸好面子蕴茴,心氣大劝评,容不得別人對自己冷言冷語。此番歸來倦淀,工作是換了不少蒋畜,越是折騰,越讓他心急撞叽。
我媽漸漸發(fā)現(xiàn)姻成,父親變了,當(dāng)年那個因為一張車票引發(fā)爭論也要保持形象的少年愿棋,現(xiàn)在開始酗酒科展,徹夜不歸,甚至初斑,酒勁兒上來后,還會對我媽施暴膨处。每次打過我媽后见秤,我爸都會坐在一旁嚎啕大哭。我媽哭真椿,他也哭鹃答。
生活的無奈,事業(yè)的失意突硝,加上內(nèi)心深處的自負與自卑测摔,把我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離婚吧,我們各回各地兒锋八≌阌冢”
那天,我媽獨自前往花柳街挟纱,從酒桌上拽出了自己的丈夫羞酗,兩人險些在街道上打了一架。我爸終于說出了這句話紊服。
我媽癱在了路燈下檀轨,坐著自己顫抖的影子。
不欺嗤,不能離参萄。我媽看著我爸的眼睛。我還沒跟你說煎饼,我懷上了讹挎。這一次,為了孩子腺占,我不能離淤袜。
這個孩子,就是我衰伯。
【五】
為了我的出生铡羡,我媽爸沒能離婚。十五歲那年意鲸,我媽試探性地問了我烦周,結(jié)果中考時我考的稀爛——這著實嚇到了他們,為了能讓我順利完成高考怎顾,他們私下約定好读慎,等我上了大學(xué)后,再離婚槐雾。
在那渾渾噩噩的時光夭委,我對家庭的這個概念極為模糊。我甚至不關(guān)心自己離開后募强,這個家到底要以怎么的形式收場株灸。
我只是開心,自己終于能離開了擎值。
高考后慌烧,我去了遠處的城市讀大學(xué),極少回家鸠儿。畢業(yè)后我去了更遠的地方工作屹蚊,平日沒事從不打電話厕氨,不關(guān)心家里的變遷,不插手家里的任何事宜汹粤,離那個家命斧,越來越遠。
我工作的第二年玄括,聽說父親犯事入了獄冯丙,家里人財兩空。后來我爸出來遭京,恰好此時胃惜,爺爺奶奶因為擔(dān)憂自己兒子,久病成疾哪雕,住進了醫(yī)院船殉,失去一切的父親回到故城前去照應(yīng)缅帘。我媽發(fā)過誓秤朗,絕不再踏入那座城一步,就此分居——奇跡的是献宫,即便如此堡僻,兩人也沒有離婚糠惫。
再后來,等我長到我爸第一次遇見我媽的那個年紀時钉疫,在北漂的某個深夜病倒了硼讽。醫(yī)生說病情很重,花費昂貴牲阁,至少也得住院大半個月固阁,問我在北京有沒有家人。
撥通電話后城菊,我爸讓我趕緊回來备燃。
【六】
我住在了與我爺爺奶奶同樣的醫(yī)院。那幾天凌唬,小城滿是陰雨并齐。我爸既要照顧老人,也要照看我客税,忙得不可開交况褪。在雨變得更大后的第二天早晨,我醒來霎挟,看到了我的媽媽窝剖。
為了我麻掸,我媽打破了誓死不來這座城酥夭,誓死不踏這家門的誓語。
有時,我打完點滴熬北,前去照料老人的病床疙描,會看到我爸勞累地睡在一旁,我媽小心地給奶奶喂粥的場景讶隐。有那么一刻起胰,我覺得滑稽,隨后巫延,又覺得效五,不過是生活的云淡風(fēng)輕。
我不在的這些年炉峰,或許發(fā)生了很多事情畏妖,或許什么也沒發(fā)生。但好奇這些又怎樣呢疼阔,都無所謂了戒劫,不是嗎?時間終究會帶著我們在生活中安然前行婆廊。
雨停后的一天迅细,我媽陪我去醫(yī)院附近的小山逛逛。
地還很濕淘邻,一路沒有遇到多少行人茵典。我們保持著沉默,沿著淺黃色的小路慢慢行走列荔,我媽突然開口說了句:“很多道理敬尺,我活了五十多歲才明白。我覺得贴浙,這些道理砂吞,你往后也會慢慢明白的∑槔#”
她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啊……我看著她蜻直,意識到,我的媽媽袁串,確實老了概而。
“哎,這不是桃花嗎囱修?”我媽突然開心起來赎瑰,她跑起來帶著跳,沖向了一棵開著花的樹前破镰。
我跟了過去餐曼,發(fā)現(xiàn)她正出神地凝視著枝干上一朵爛掉的桃花压储。前些天的風(fēng)雨,讓它失去了葉簇源譬,也一同遺落了幾片花瓣集惋。和其他盛放的花朵比起來,它是那么地殘敗不堪踩娘。
我媽伸出手刮刑,想去摘掉它,不知為何养渴,手停在了半空中雷绢。
然后她回過頭,像當(dāng)年第一次見到父親那樣理卑,對著我莞爾一笑:
“就讓它開著吧习寸。”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