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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喜歡拉二胡吹鎖吶弄出點聲音取樂子湿故,就像五叔,舒坦不舒坦都會拉上一段兒,吹上一曲,二胡拉的有時是豫劇,大多是《穆桂英掛帥》或者是《花木蘭》選段兑巾,有時候是山東呂劇,大多是《墻頭記》或者《小姑賢》,有時候還會拉點高雅的坠宴,比如《二泉映月》。多數(shù)莊里人喜歡的還是他的鎖吶绷旗,腔兒是滴溜溜得圓喜鼓,音兒是脆生生得亮,麥子熟了他吹的是《喜開鐮》衔肢,掰棒子時他吹《奪豐收》庄岖,《奪豐收》喜順愛聽,那曲子一開腔先吼兩嗓子角骤,接著就急急忙忙隅忿,像有十萬件事要忙活起來,又像有誰在后面索命似的,讓人非要跑起來背桐,大家在地里一邊聽著鎖吶聲一邊緊鑼密鼓的掰棒子优烧,就像怕被人搶了,干得熱火朝天牢撼,鎖吶一停大家都知道該歇息了匙隔,該收工了,這才松散下來熏版》自穑《百鳥朝鳳》是莊里老老少少的媳婦們都喜歡的曲子,因為五叔就是用這個曲子迎來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嫁到汶徐莊的姑娘們撼短,秋花也一樣再膳。可現(xiàn)在曲横,當(dāng)年的新媳婦就要成為土里人……喜順從腔子里嘆出一口氣喂柒。
若是哪天五叔他一天到晚的拉那個二胡拉個不停,那必是有了心煩的事情禾嫉,必是有了說不了的心情灾杰,訴不了的衷腸,他就借著二胡說了熙参。喜順從小聽他的二胡長大艳吠,聽順耳了,聽習(xí)慣了孽椰,幾日不聽就悶得慌昭娩,就會去看看他,那時他必定是出了門了黍匾,或者去了省城了栏渺,后來就去北京看兒女了,他原來是個小學(xué)老師锐涯,教了三十年的小學(xué)磕诊,這些年退了休,不愛地里的活計全庸,就喜歡搗鼓這些聲音兒秀仲。地里的活全是五嬸一人的,五嬸也從來沒少抱怨他壶笼,抱怨也沒用神僵,他心思沒在地里,只在音兒里覆劈。喜順幾時曾對他說:“五叔保礼,俺要是死了你給俺拉個《二泉映月》就行沛励。那個調(diào)兒俺喜歡,聽著讓人掉淚來炮障∧颗桑”五叔一腳踢到他腚上:“娘的腿,俺都沒死呢胁赢,你就想死了企蹭?俺死了還不知能不能得上一曲兒呢!你倒先盤算好了智末!滾一邊去谅摄!”喜順不知道他是嫌自己這么小就想到死,不吉利系馆,他完全是無心的話送漠,玩兒呢,好比是頑童編故事完全沒根據(jù)由蘑,一會子自己就忘記了∶龉眩現(xiàn)在,飄蕩在村莊上空的是二胡拉出的《穆桂英掛帥》尼酿,昂揚的調(diào)門兒多少驅(qū)散了一點膩在胸口的苦氣兒爷狈,讓喜順熨貼些。
五叔愛搗鼓聲音兒裳擎,他喜順愛什么淆院,沒別的,就是他的菜園句惯。他別的不僅是不愛,是一點也沒感覺有多大意思支救。他只感覺土地有意思抢野,從土地上種出點么來最有意思。他喜歡黑黃的土地里長出嫩苗苗時的那種感覺各墨,那一定是女人生完孩子時的感覺指孤,他喜順看土地里長苗苗時的表情就是女人生完孩子看著孩子的表情,累后苦后有無盡的甘甜贬堵。他伺候他的菜園就像女人養(yǎng)育孩子一樣恃轩,又像孝子伺候父母一樣。多年以來黎做,他的父母們都走了叉跛,秋花也不讓他跟孩子們太親近,他就把菜園子當(dāng)父母伺候蒸殿,當(dāng)孩子養(yǎng)育筷厘,所以他的菜園是莊里有名的好鸣峭,誰家的瓜果種類也沒他這園里多,誰家的菜也沒他這里長得旺實酥艳。菜園是喜順的希望摊溶,是喜順的樂趣,是喜順的事業(yè)充石,是喜順的命莫换。
喜順的菜園就在柴汶河邊上,汶徐莊前面約二里處骤铃。
喜順沿著田壟往前走拉岁,耳邊上蕩漾著穆桂英掛帥的調(diào)子,天到了過午了劲厌,一輪斜陽紅通通的掛在河對岸的蘋果林子里膛薛,那里蘋果正開著花,香氣一股子一股子地竄到他的菜園里來补鼻,來跟他的蘋果花匯合呢哄啄。他看著他在菜園里的草泥小屋,在那兒悄悄兒立著风范,拖著個長影子咨跌,像是在盼望著一個人的到來。是啊硼婿,又是好幾天沒來了锌半。從去年冬天到現(xiàn)在,他來的可是少多了寇漫。他看到他的蒜刊殉,就像五嬸子說的,因為缺水少肥州胳,它們都像沒娘疼的孩子一樣记焊,長得小頭瘦身子,早早都抽薹開花了栓撞,而且全都甩了頭遍膜,他連抽出幾根蒜薹,用牙咬一咬瓤湘,發(fā)柴了瓢颅,別說賣,留著自個兒吃也是不行了弛说。他想這幾壟子大蒜就算是完了挽懦,即使現(xiàn)在蒜很貴,他也賣不了幾個錢了木人,從去年寒露他種上這些蒜巾兆,真是沒少費心猎物,本打算小賺一筆的,這么看來是沒指望了角塑。但他也得把它們刨出來蔫磨,不能讓它們爛在地里啊。
今天家里有云子照顧秋花圃伶,他可以放心的在菜園里呆一霎堤如。
想起云子,他擰緊了眉毛窒朋。他得想個辦法搀罢,把這個孩子救下來。他從她身上的衣服侥猩、明晃晃的首飾和散發(fā)出的香粉味兒里斷定了什么榔至,五嬸子說的話沒錯。女兒大了欺劳,該嫁人了唧取,不能再出去混那沒頭的日子了。外面的世界太花花划提,是口井枫弟,太深了,好進(jìn)不好出啊鹏往,越陷就會越深淡诗,當(dāng)媽的就要沒了,當(dāng)爸的不操心誰操心伊履?
喜順打開菜園的柵欄門韩容,摸出鑰匙,打開草屋門唐瀑,一窩燕子騰空而起宙攻,它們打春回來后就沒看到主人來開門,現(xiàn)在不由得驚訝的飛了起來介褥。一會兒它們又飛回來,屋沿下有它們的窩递惋,喜順知道里面是幾窩鳥蛋柔滔。它們年年回來,年年在這里孵幾窩小燕子萍虽。寒露時節(jié)又全飛走了睛廊,來年再回來,周而復(fù)始杉编,所以這草屋的屋沿上有好幾個精致的燕子窩超全。喜順從來不管它們咆霜,這么些年,飛回來的是不是去年那些燕子他也鬧不清嘶朱,總之他喜歡它們飛回來蛾坯,喜歡菜園里有它們忙活著蓋窩的身影。喜歡它們明亮而熱鬧的叫聲疏遏。他鐘意它們把這里當(dāng)它們的家脉课。
草屋里黑乎乎的,潮涼氣一起涌上來财异,喜順打了個哆嗦倘零,他知道這是長時間沒開門窗的緣故,他打開了那扇小窗戶通上風(fēng)戳寸,要是再把爐火點著呈驶,泡上壺大葉子茶,這就更像是他的一個家疫鹊,以前秋花罵得緊了他就來到這里呆幾夜袖瞻,他與燕子與菜園為伴,倒也能過得很踏實订晌。
喜順沒點火虏辫,他在木床上坐下來,二胡的聲音微弱了些锈拨。他看著屋外的菜園砌庄。
喜順的菜園是名符其實的“園子”。他在自己的兩畝地邊上都留了一米多寬的壟子奕枢,壟子上栽滿了蘋果樹娄昆,桃樹,李子樹》毂颍現(xiàn)在桃樹和李子樹都開過了花萌焰,蘋果樹正開的熱鬧,花朵是粉中透著白谷浅,在夕陽里顫動扒俯,喜順感覺好看得不得了,旁人看蘋果花大多就看個好看一疯,喜順看這蘋果花的好看里還透著另一個意思撼玄,那就是他看到了秋后碩果掛在枝頭的樣子,他為著這樣子更加的欣喜墩邀。俗話說“桃三掌猛,杏四,梨五年”眉睹,他的桃荔茬、杏樹這幾年剛開始大量結(jié)果废膘,但都只了了幾棵,這三十幾棵蘋果樹是正宗的煙臺富士慕蔚,栽了有幾年了丐黄,一直結(jié)不了太多果,前年剛接過穗坊萝,去年才多開了一些花孵稽,聽說明年才可能結(jié)大量果子,今年開了這么些花十偶,比去年只多不少菩鲜,是個好兆頭,這說明蘋果樹長得很壯實惦积,今年一定比去年能多坐上幾個果接校。他看了心里熨貼的不行。
這些樹幾年來都長高了長大了狮崩,把它的菜園圍了起來蛛勉,圍成一個心照不宣的說明,以拒絕那些皮孩子和二調(diào)子們來園里偷竊睦柴,也圍成一個自成一隅的诽凌、品種繁多的、色彩斑斕的坦敌、芳香四溢的的菜園子侣诵。
這個園子里春天有爛漫的春花,也有翠綠的韭菜狱窘、小白菜杜顺,甘藍(lán)和鮮艷芳香的草莓;夏天有熱鬧的夏花蘸炸,更有各類夏果躬络,比如桃、李子搭儒、洋柿子穷当、黃瓜、眉豆和大長茄子淹禾,辣椒有紅的有綠的馁菜,有長的有團(tuán)的,想吃哪種摘哪種稀拐,想吃哪個摘哪個;秋天來了丹弱,南瓜絲瓜爬滿了籬笆德撬,葡萄一嘟嚕一嘟嚕的掛在架子上铲咨,草屋頂上是寬扁豆,一摘就好幾大籃子蜓洪,深秋之后蘋果樹上掛著果子纤勒,雖然不多卻紅燈籠似的,非常喜人隆檀。喜順還在另一處地方種麥子摇天、玉米、地瓜和花生恐仑,一年四季吃不了的那些泉坐,喜順會用自行車馱到附近的小市上去賣掉,成色好的裳仆,還算多的腕让,就馱到敖陰集上去賣些錢回來,補貼家用歧斟。其實這個園子就是一家人一年的果蔬基地纯丸,也有糧食,要是沒有其它的花費算是自給自足了静袖。
可是怎么可能沒有其它的花費觉鼻?孩子總得上學(xué)吧?學(xué)費從哪來队橙?人總得有個頭疼腦熱吧坠陈?看病的錢從哪來?這些年來喘帚,他喜順也沒別的本事畅姊,像人家搞個副業(yè),搞個買賣吹由,就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喜來若未,從小腦袋瓜子靈活,人精得像猴倾鲫,二十年前就成立了汶河沙場粗合,弄了幾輛車幾個人,把個柴汶河鬧得白晝不分乌昔,很快人家就富的流油了隙疚。最好的證明就是人家第二個年頭就在莊頭上起了二層小樓,第三個年頭就買上了小轎車磕道,他那個媳婦香麗原來黑皴皴黃巴巴供屉,早先因為沒生上兒子經(jīng)常被喜來打得慘叫著滿莊亂竄,后來,吃香的喝辣的伶丐,人胖了悼做,皮子白了,穿得都是莊里人沒見過的新樣式哗魂,天天在沙場的涼棚下磕瓜子肛走,第四年,人家居然連兒子都有了录别!雖然兒子不是親的朽色,是花錢買來的,但一口一個“爸爸组题!”地叫著喜來葫男,把他叫地天天咧著個大嘴。香麗的命運讓全莊婦女眼讒的要命往踢,更讓秋花眼讒了十幾年腾誉,天天在他耳邊叨念。于是他更加相信了沒有什么是錢買不來的峻呕,有了錢連兒子也能買來利职,想要幾個買幾個,更別說女人的疼愛瘦癌,切猪贪!一定更是想要多少買多少!
莊里人這幾年傳唱著這樣的順口溜:“要想發(fā)家讯私,快來挖沙热押!要想致富,喜來引路斤寇!”喜來現(xiàn)在的確是大老板了桶癣,這幾年在河邊上建工廠,還跟臺灣人聯(lián)合搞黃花菜加工娘锁,出入在小車?yán)镓堉滥苌僭谇f里出現(xiàn)了,喜順聽說他在縣城的青云湖上已經(jīng)買了別墅莫秆,把家搬到那里去了间雀。
雖然羨慕喜來的有錢,感嘆人生的離奇變幻镊屎,但喜順還是喜順惹挟,他還是最愛伺候他的菜園,菜園比那些轟轟叫著的大卡車和吐著臭水的廠房給他踏實感缝驳,他喜順一介小農(nóng)连锯,喜歡這種踏實感归苍。何況他也不能忍下心來那么狠地去糟蹋那條河,柴汶河這些年被整得不成樣啦运怖。他喜順不但不能去這么整霜医,現(xiàn)在,就是連多走一里地去看看這條河的勇氣都沒有了驳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