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缭贡,文責自負』岳粒】
1
那一天阳惹,日落之時,我與丈夫相伴在黃浦江畔散步眶俩。我們天南地北地聊著莹汤,看著遠處燦爛得無邊的晚霞,我突然想起了我已過世二十年的外婆颠印。她是個獨特的女人纲岭,表情總淡得像水,倚著門前的老銀杏看天時线罕,能從清晨看到晌午止潮。
“我外婆說,日落的時間總是剛剛好钞楼±ⅲ”我沖丈夫笑了笑。
“這么說询件,你的外婆一定詩意得很燃乍。”丈夫雙手揣兜宛琅,也看著我笑刻蟹,“你倒是很少跟我提起你的外婆『煌海”
“嗯座咆,”我應(yīng)一聲,“不知道從哪說起仓洼〗樘眨”
我的外婆姓葉,一八九九年生于當時的京師色建,現(xiàn)今的北京哺呜。有關(guān)她的故事我起先一概不知,后來是隨著歲月和她的講述箕戳,這個故事才慢慢拼湊成型某残。由此国撵,其間的起承轉(zhuǎn)合,便想忘也忘不得了玻墅。
2
打出生我就待在上海的一家村落里介牙,是跟著外婆長大的。聽四鄰街坊說澳厢,外婆是跟了外公环础,才嫁到了這里。不過我沒見過外公剩拢,記事之后也沒見過父母线得。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只有外婆一個家人徐伐。但這并不代表我跟她有多親密贯钩。
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外婆跟旁人家的外婆是不一樣的办素。
屋頭坐著的奶奶們都是一樣的慈祥和熱情角雷,無論誰家的小孩去問候,都會笑瞇瞇地塞他一顆糖性穿。每次谓罗,看著人家外婆熱乎乎的笑臉,我都會嫉妒地攥緊衣服邊邊季二,再仰頭看看邊上的外婆檩咱。
她表情一貫的平淡,挎著個青花底紋的小包袱胯舷,空閑不出手來牽著我刻蚯。
“外婆∩K唬”我喚她炊汹。
她敷衍地應(yīng)一聲,又看著遠處逃顶,像在沉思讨便。
“外婆!”我執(zhí)拗地又喚一聲以政,想要獲得與其他孩子同等的關(guān)懷和熱絡(luò)霸褒。
“女孩子家家,說話要柔著語氣盈蛮》狭猓”外婆看我一眼,仿若施舍,“沒有要緊事兒殊轴,就管住嘴衰倦。”
“我管不着岳怼樊零!”氣呼呼地發(fā)上一嘴脾氣,我賭氣地加快腳步孽文,走出老遠一段距離淹接。
這么說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了學,天天跟著國文老師學些“ㄅㄆㄇㄈㄉㄊㄋㄌ”之類螞蟻一樣莫名的注音字母叛溢。我常和外婆頂嘴——感受不到足夠的愛的小孩大抵多是如此。畢竟劲适,她對我從來沒有溫暖的撫摸和擁抱楷掉,有的只是時不時的一句教訓,讓我只想逆反霞势。
其實烹植,這不過是我單方面對她的不滿。外婆那樣如水的性子愕贡,是看不出她喜歡和厭惡哪個人的草雕。縱使我每次都梗著脖子反駁她固以,也不見她有任何脾氣墩虹。她頂多只會淡淡地說上一句:
“沒有禮數(shù)的丫頭,要不得憨琳〗氲觯”
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然泛灰的眼睫會輕輕地垂下篙螟,發(fā)出一聲類似喟嘆的氣息菌湃,除此之外再無什么情緒可言。
外婆嘴里的“禮數(shù)”遍略,繁雜到讓當時的我厭煩不已惧所。小到平常走路邁步的姿勢,大到過年宴客東西放的位置绪杏,她都有一套自己所謂的禮數(shù)在下愈。實際上,在我看來蕾久,除她以外根本無人在乎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驰唬,而她卻在這無聊的地方固執(zhí)到不可思議,甚至要求我也全盤照做。
我天生是個左撇子叫编,執(zhí)筆或是拿筷辖佣,干什么都喜歡用左手。外婆為此常常教訓我搓逾,尤其是在飯桌上看到我左手用拿筷子時卷谈。
“啪∠即郏”她的筷子敲到了我左手背的指關(guān)節(jié)上世蔗。不疼,但仿若敲到了我心上朗兵。
“換手污淋。”她說余掖。
“不會寸爆。”我不聽盐欺,又拿左手夾一筷子菜赁豆。
“不會就學。會學寫字冗美,怎的學不會用右手做活魔种?”
“左手右手,能做得了事不就成粉洼?用哪只手做节预,什么要緊∈羧停”
“不一樣的心铃。不合禮數(shù)〈旖#”
“禮數(shù)禮數(shù)去扣,到底什么是禮數(shù)?”我發(fā)了急似的說樊破,“哪里都要禮數(shù)愉棱,禮不禮的,管什么用處哲戚?不合禮數(shù)奔滑,又能怎的?”
外婆不說話了顺少。她只是深深地看我一眼朋其,便慢條斯理地低頭夾菜王浴,一舉一動,都恪守著她平日教訓我的那些“禮數(shù)”梅猿。
如今想來氓辣,外婆又怎會知道她為什么要遵守這些禮數(shù)呢?
她不知道袱蚓,但她必須這樣做钞啸,一生都如此。
3
隨著年紀漸長喇潘,我懂的東西多了些体斩,不再一昧地跟外婆斗嘴,而對她生出些好奇颖低。見的人越來越多絮吵,我卻從未見過第二個像外婆這樣氣質(zhì)的人,清靜沉默得如同一汪水忱屑,從沒有情緒蹬敲,從不跟人爭搶。
“外婆想幻,你的禮數(shù)是什么人教的?”我問话浇。
外婆做活的手一頓脏毯,但沒有回答我。
我不氣餒幔崖,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拋食店。
“外婆,你為什么總挎著那個青花底紋的包袱赏寇?里邊兒放的什么玩意兒吉嫩?”
“外婆,外公是什么樣的人嗅定?你怎的就跟了他上這兒來了自娩?”
“外婆,我爹娘在哪兒渠退?”
她仍舊久不做聲忙迁。就在我以為她要像往常一樣忽略我所有問題的時候,她沉靜的聲音突然響起:
“你爹娘上京師去了碎乃℃⑷樱”
我趴在桌角,眨巴著眼睛說:“外婆梅誓,你原先不就在那兒嗎恰梢?京師現(xiàn)今叫北京了佛南,你給我講講那兒什么樣兒,成不嵌言?”
這句話像是突然讓外婆想到了什么開心的事兒嗅回。她的眼中閃過一道晶亮的光,在我訝異的眼神下呀页,她笑了妈拌。
僅有一瞬。
眸光很快的黯淡下去蓬蝶,她搖搖頭尘分,再次看向遙遠的云邊。
我逐漸地認識到丸氛,外婆或許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藏在心里培愁。沒有哪一個毫無故事的人,可以對著天想那么那么久缓窜。她的眼神一向沒有什么波瀾定续,但那次我提起“京師”,她古井無波的雙眸中突然迸發(fā)出了一道亮得出奇的光弧禾锤,讓她整個人都煥發(fā)出不一樣的盎然神采私股。她的心仿若落在京師了,落在了一段陳舊的歲月里恩掷,所以她不斷地回憶倡鲸,不斷地倚著銀杏樹翻閱過去的記憶。
但她是不愿開口說的黄娘,故事藏在心里峭状,除了她之外誰也沒法知道些什么。
直到那天逼争,一個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樟木箱子优床,打破了第一層屏障。
我在房間里到處翻找丟失的作業(yè)本時誓焦,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個呆在角落里毫不引人注目的樟木箱胆敞。我揣著好奇心打開,首先看到的是一雙白底翠花的繡花鞋杂伟。一方綢緞的帕子貼并在箱子一側(cè)竿秆,我從未見外婆用過它。我顧不得細看稿壁,馬不停蹄地跑到院子里找外婆幽钢,告訴她自己的發(fā)現(xiàn)。
進到屋里傅是,目光落在敞開的樟木箱子上的一瞬匪燕,外婆似乎有些顫抖蕾羊。她幾步上前,極為珍重地合上箱子帽驯,又重新塞回角落龟再。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外婆沒有恪守禮數(shù),走得那樣急切和慌忙尼变。
“外婆利凑,你為什么要把這些收起來?”我輕聲問嫌术,“那雙鞋哀澈,還有帕子,都很好看度气「畎矗”
“這些是……我的嫁妝×准”
那是外婆第一次跟我聊起外公适荣。
“我比他長五歲。他雖然年紀小些院领,但手藝好弛矛,還會照顧人”热唬”
“我二四年過了門便跟他來了這兒丈氓,一點兒不愁吃喝的。他做活利落谈秫,是個好人扒寄∮愎模”
“我倆話都少拟烫。”
見外婆竟有些偃旗息鼓的架勢迄本,我趕忙出聲道:“后來呢硕淑?我怎的沒見過外公?”
“后來……他當兵走了嘉赎≈孟保”
屋里寂靜了一瞬,我猜想到了結(jié)局公条。
“說是進炊事班的拇囊,打仗的人不夠,該上前線就得上靶橱×认”
“仗一打好幾年路捧。那時候你娘也大些了,我就領(lǐng)著她传黄,上黃河那邊兒去看他杰扫。”
一路坐船坐車換著來膘掰,顛簸得不像樣章姓。聽外婆說,我娘暈船暈得厲害识埋,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凡伊,才好不容易到了外公的部隊上。
“部隊上的人惭聂,都是好人窗声。”
家屬不讓久住辜纲,跋山涉水好幾星期才到了那兒笨觅,住了三四天就往回走了铸磅。
再后來唆姐,外婆接到了外公的陣亡通知書猜揪。
“那年你娘十九茵肃,正和我在屋檐底下?lián)裰四鼐懒诉@事规个,哇的一聲就哭了贷洲⊥彩危”
“當時正好是下午狼纬,太陽往下墜著羹呵,連帶著我們的心都墜了地底下去了×屏穑”
“日落的時間總是剛剛好冈欢。日也落了,人也走了盈简〈粘埽”
4
我十五歲那年,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我爹娘回來了柠贤。
我正在里屋寫作業(yè)香浩,突然聽到外頭院子里傳來哭聲,打破了我與外婆一貫的清靜臼勉。出去一看邻吭,一個面色蠟黃的女人伏在外婆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嘴里喚著“娘”宴霸。旁邊一個頭發(fā)精短的高個男人跟著抹眼淚囱晴,手里還牽著個面黃肌瘦的小男孩岸裙,瞧著七歲上下。
我探頭探腦終于引起了哭作一團的幾人的注意速缆,外婆抬頭降允,揮手喚我過來,我看著她發(fā)紅的眼眶艺糜,一時間有些恍惚剧董。
原來外婆也是會哭的嗎?
“這是你爹娘破停,還有你弟弟翅楼。”她拉過我真慢。
說是我娘的女人看見我毅臊,剛止住的眼淚又刷的流下來,似乎我陌生的眼神刺痛了她黑界。
“阿果管嬉,我的阿果……”
她扶著我的肩膀喚我的乳名,已十五歲的我不自在地掙了掙朗鸠,換來的是她作為母親遲到的擁抱蚯撩。
我突然眼眶發(fā)酸,犟著鼻子滾出一滴淚烛占。
“娘……”我又側(cè)過頭胎挎,“爹……”
“哎!我的阿果……”
“誒忆家!”
得到兩聲回應(yīng)犹菇,我哭得更兇了。
這兩個稱呼芽卿,我練習了十五年揭芍,又等待了十五年,直到今天才找到歸屬蹬竖。對于爹娘沼沈,我兒時日思夜想流酬,一遍遍用自己的想象去描摹他們的容顏币厕;到后來期望變了失望,我把對他們的思念和渴求擱置在心靈的角落芽腾,任其在那里落灰旦装。直到今日,那份空缺竟是意料之外猛地圓滿了——
我的爹娘摊滔,原來是這副模樣阴绢!
外婆在一旁偷偷地拭去幾滴淚花店乐,蒼老的嘴角緩緩皺起一抹笑,仍似水般平淡呻袭,卻怎么也多些柔軟眨八。
爹手里牽著的弟弟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很是好奇地打量眼前這位身形瘦削左电、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廉侧,終于換來了外婆的一個眼神。
外婆蜻蜓點水般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腦袋篓足。
“不能這樣四處亂看段誊,不合禮數(shù)≌煌希”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连舍。
這一幕多熟悉。當時我在幕內(nèi)涩哟,滿心只有煩躁和叛逆索赏;如今我在幕外,卻品出別樣的溫馨和愛贴彼。
我知道外婆有多重視她終身奉行的禮數(shù)参滴,由此便知外婆有多重視她一字一句指導禮數(shù)的我們姐弟。她不是固執(zhí)禮數(shù)锻弓,她只是想把她所認為最可貴的寶藏砾赔,親自放到她最愛的我們手里。
爹娘回來了青灼,外婆鉆入廚房暴心,菜一道接一道地往外端,爹娘兩人攔都攔不下杂拨。
“娘专普,要成滿漢全席了〉粒”爹笑著打趣檀夹。
“要他們外公在這,真能有滿漢全席策橘≌ǘ桑”
“外婆,我外公是廚子袄鲆选蚌堵?”我橫插一嘴。
廚房里突然沒了聲。
“昂吼畏《匠啵”
許久,外婆聲音再進入耳朵泻蚊,不知那一兩分鐘的停頓躲舌,她又憶起了與外公怎樣的回憶。
飯桌上性雄,氣氛其樂融融孽糖。我自由自在地用左手拿著筷子吃飯,吃得滿嘴油光毅贮;弟弟的腦袋都滿足得一點一點办悟。娘略帶稀奇地看著我夾菜,視線定格在我的左手上滩褥。
“嘿病蛉,阿果真隨了我了,也是左撇子瑰煎?”
“昂铺然。”我和外婆一道應(yīng)聲酒甸。
“娘魄健,你咋就不讓阿果改手,我小時候偏要讓我改手嘞插勤?”娘笑著沽瘦,吃醋似的。
“讓了农尖,”我扒口飯析恋,又是驕傲又是顯擺地笑出一口白牙,“我非不聽盛卡≈恚”
外婆淡淡地瞥我一眼,無奈里含著點笑滑沧。
“厲害并村,”娘比了個大拇指,“能擋得住你外婆的‘禮數(shù)’滓技,不容易哩牍。”
“娘殖属,你跟我爹上北京干什么去了姐叁?干什么事瓦盛,能一去十五年洗显⊥馇保”
“我們……”娘局促地看一眼外婆。
“追隨革命事業(yè)挠唆,對不处窥?”外婆灰色的眼睫垂下,又恢復(fù)了看不出情緒的樣子玄组,“你當時這么跟我說的滔驾。”
爹娘對視一眼俄讹,雙雙嘆了口氣哆致。
兩人確實先上了北京。建國初期患膛,所有滿懷熱血的青年人無不夢想著追隨共黨摊阀,追隨毛主席。因此踪蹬,當國家有需求胞此,他們倆就義無反顧地收拾行李去了西北大漠,在那邊一呆便是十余年跃捣。
“干的什么漱牵?我倆修鐵路呢。你外婆死了心供我讀書疚漆,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為國家做點貢獻嘛酣胀!”娘語氣很驕傲。
“蘭新鐵路娶聘,兩千多公里的大家伙灵临,都是我們這些人一鋼一鐵建出來的∨枯”
“那你跟我爹咋又回來了儒溉?”
“建完啦!”娘笑開了花发钝,“從五二年就開始修顿涣,今年可算是通車了!”
上海水鄉(xiāng)長起來的我酝豪,很難去想象干旱的遙遠西北是什么樣子涛碑。可娘分明與我同在這兒長大孵淘,卻能毫不猶豫地毅然去往那兒蒲障,我心里突然溢滿了崇高的敬意。
“為什么一封信兒也不往家寄∪嘌郑”一直保持沉默的外婆說了話庄撮。
“娘……”娘的臉上掛上愧疚。
“娘毙籽,我跟留梅不是忘了你和阿果洞斯,更不可能忘了咱們家】由模”爹緊緊握住娘的手烙如,“那地兒太偏了,再往西偏毅否,就出了國了亚铁。寄信沒地兒寄,讓人捎信螟加,又實在沒人愿意大老遠跑回來捎刀闷。”
“我倆多想得個空回來看看仰迁!可這么一來一回甸昏,個把月就過去了。施工隊里人手本來就不夠徐许,我倆哪能成月的不回去施蜜?更別說后來又有了豆子……”
豆子,就是我弟弟的名兒雌隅。
聽爹的敘述翻默,有豆子的前一年,他倆鐵下心來想回來一趟恰起,行李都打點好了修械;上邊兒領(lǐng)導通情達理,假也準了检盼】衔郏可天剛一亮,聽著外頭又開始施工吨枉,他倆是怎么也邁不出上車站回家的路蹦渣。
“外頭都備好了,關(guān)鍵是過不了自己心里這關(guān)兒懊餐ぁ柬唯!”娘嘆道。
那天晚上圃庭,她回屋后看見收拾好的行李锄奢,趴在衣服堆里哭了近一宿失晴。
“想家,怎么不想拘央?想也沒法子涂屁,萬事國為先,自己的事兒先放一邊堪滨。說起來胯陋,這句還是你外婆教我的蕊温「は洌”
外婆?我看向她义矛。
“我可不是這么教的发笔。”外婆背挺著凉翻,每個字都很清晰了讨,“我當時說的是:‘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制轰∏凹疲’”
“娘,我記得垃杖,爹去當兵的時候你也是這么說他的男杈。”
5
那天是個與平素無二的早晨调俘,濕潤的空氣里遙遠地傳來悅耳的鳥鳴伶棒。梅雨季剛過,初夏的陽光還不燥熱彩库,淋在發(fā)梢時會讓人感受到歲月靜好的安謐肤无。爹娘和外婆在廚房里忙活著早飯;我捧水洗著臉骇钦;豆子昨兒玩累了宛渐,叫都叫不醒,還在臥房里呼呼睡著眯搭。
“這里就是皇忿!”
心安的寂靜被打破,一隊人馬亂哄哄地擠進來坦仍,爹跑上前邊攔邊質(zhì)問鳍烁,換來的卻是為首的人兇狠的推搡。
廚房里的娘和外婆后腳跟了出來繁扎,我被嚇得站在洗臉盆跟前一動不動幔荒。豆子也被高分貝的爭吵和謾罵亂醒糊闽,瑟縮著從里屋出來,看見這一幕爹梁,淚珠不要錢似的往下掉右犹。
“一伙混賬!你們這是干什么姚垃!從我們家里滾出去念链!”娘干瘦的身板爆發(fā)出不可思議的巨大的能量,撕扯著幾人的衣衫积糯。
“干什么掂墓?別以為革命群眾不知道你們家的底細!”為首的人哼哧哼哧喘著粗氣看成,手里還掄著皮帶君编,“你們這,有人姓葉赫那拉川慌,是封建主義的殘渣余孽吃嘿!你們攔著,就是跟那漏網(wǎng)之魚是一丘之貉梦重!”
……葉赫那拉兑燥?
“你們找的是我∏倥。”
外婆的聲音突然響起降瞳,在擁擠的院子里宛如一記驚雷,炸響了所有人的神經(jīng)艾蓝。
外婆逆著光站出來力崇,全是銀色的發(fā)絲襯著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多奇怪赢织,那上面竟然沒有一絲的恐慌亮靴,而是解脫般的坦蕩。任誰看了這樣的神情于置,心都會發(fā)出無法抑制的戰(zhàn)栗茧吊。
為首的人有些發(fā)愣,顯然也沒有料到他們大費周章要“批斗”的“封建殘余”竟然是這樣一位渾身都是淡然氣度的老人八毯。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會搓侄,又死死盯著不知不覺間走近了幾步的外婆。
“我是姓葉赫那拉话速,滿姓讶踪,但這家里剩下的人都是實打?qū)嵉臐h姓,沒有錯的泊交∪榧ィ”
“我不怕你們柱查。都一把老骨頭了,我誰也不怕云石。我自己的問題我自己擔著唉工,跟家里人無關(guān)的事兒,就別牽扯他們汹忠×芟酰”
外婆單槍匹馬地站在那,卻比面前轟轟烈烈的一伙人更有氣度宽菜,更有力量谣膳。
娘看不下去了,猛的撲上前赋焕,攀住外婆的左胳膊参歹,昂起頭跟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對峙仰楚。
“什么漏網(wǎng)之魚隆判!啊僧界?什么封建主義的殘渣余孽侨嘀!顛倒黑白的是你們這些混賬!”娘說著捂襟,竟開始抽噎咬腕,“我娘一生光明磊落,半點兒不合法的事兒都不曾碰過葬荷!”
“我爹是光榮犧牲在抗日前線的烈士涨共,我和我丈夫是在西北修了十四年鐵路的工人!這些都是我娘支持宠漩、教育我們?nèi)プ龅木俜矗∧銈兊故歉嬖V我,她哪里反動扒吁,哪里要被批斗火鼻!”
院子里喊口號的聲音低下去了。
“你們想怎么樣雕崩?你們想把這個勞動了一生的魁索、年邁的烈士家屬怎么樣!”
“烈士家屬”四個字一出盼铁,一隊人馬的臉色頓時鐵青鐵青粗蔚。
“留梅∪幕穑”外婆拉住娘的手鹏控。
她清明的眼眸毫不畏懼地看向?qū)γ娴娜硕睢W鱽y的被看得心里發(fā)麻,許是害怕真的惹上些什么事牧挣,又草草喊了幾句口號便走了急前。娘一副氣力用盡的樣子,腳步虛軟地晃著瀑构,被爹一把扶住裆针,摟進懷里安慰。外婆也支撐不住了似的寺晌,緩緩?fù)鲁隹跉庾谠鹤永锇仓玫氖噬鲜蓝郑聊肷伍_了腔。
“有些事兒……本想著這輩子不必說了呻征,可突然又牽扯上了耘婚,就不得不說……”
外婆本名叫葉赫那拉·蓮芝,鑲藍旗陆赋,十歲被選入宮沐祷,充任壽康宮宮女,侍候瑜妃攒岛。溥儀繼位后赖临,尊瑜妃為敬懿太妃。由于寡言灾锯,外婆深受太妃喜愛兢榨,專職打點太妃用膳。那日作為廚子的外公到壽康宮廚房幫忙顺饮,太妃十分贊賞他的手藝吵聪。當?shù)弥夤形闯杉遥χ嫘郏瑢⑸砼允毯蛄俗约菏迥甑耐馄旁S給了外公吟逝。太妃指婚,這是天大的榮幸君旦,兩人一拜再拜澎办,這樁婚事兒就板上釘釘了。外婆出宮的時候金砍,太妃鄭重其事地把她交到外公手里局蚀,讓他好好待她。出宮后恕稠,兩人便完了婚琅绅。
“我的禮數(shù),都是太妃一手教的鹅巍∏Х觯”
我們不知所措地沉默著料祠,看著外婆上里屋拿出來那個她整日挎著的青花底紋的包袱,輕輕放在了石桌上澎羞。
她緩緩打開髓绽,像是在解封歲月。
一支梳頭用的翡翠扁方妆绞,晶瑩剔透顺呕,溫潤得波動著流光,靜靜地躺在那括饶。
“這是我出宮時太妃賞給我的株茶。我哪里舍得用,又擱哪都放不下心图焰,就一直擱包袱里挎著……算是個念想启盛。”
有關(guān)外婆所有的一切技羔,霎時都不再是秘密僵闯。
她無可挑剔的禮數(shù)、巧奪天工的廚藝堕阔、平淡如水的神情棍厂,甚至日復(fù)一日的沖著天空的發(fā)呆颗味,都有了來由超陆。
外婆的身影,從朦朧中走出來了浦马。
現(xiàn)在的她时呀,真切得有些赤裸,不再神秘晶默,卻依舊偉大谨娜。
6
“其實……我外婆是敬懿太妃的宮女』嵌福”幾分鐘的沉默后趴梢,我突然說道。
“啪嗒币他∥氚校”丈夫剛夾起來的菜掉到了盤里。
“喲蝴悉,張先生一向儒雅彰阴,鮮少見你這么驚訝的樣子嘞∨墓冢”我壞心眼地笑著尿这。
調(diào)侃他時簇抵,我常叫他“張先生”。
丈夫鏡片后的溫柔眸子里閃過一抹促狹的笑意射众,重新把菜夾起來碟摆,已經(jīng)習慣了我偶爾的孩童般惡作劇的心理。
“改革開放之后叨橱,我們一家?guī)е匦禄亓吮本┮惶私孤模菜闶欠畔铝藗€念想……”
對外婆來說,那真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跨越了近乎一生的返鄉(xiāng)雏逾。
她那時已年逾八十嘉裤,行動有些不便,需要拄著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栖博。碰見了不好走的地方屑宠,就我和弟弟輪換著攙她。走在街道上的時候仇让,她渾濁的雙目常常瞇著典奉,似乎是要在這現(xiàn)代化的路上找到五十余年前那個天朝首都京師的影子。
陌生感逐漸浮現(xiàn)在外婆蒼老的臉上丧叽,若不是我們告訴她卫玖,她恐怕已經(jīng)認不出這片生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陌生的茫然過后踊淳,她的神情再次變得如水般平淡假瞬,這平淡中沒了先前常有的空洞,而是被填滿了的充盈和釋然迂尝。
是啊脱茉,這里是她一生的掛念。她無數(shù)次地倚在那棵老銀杏上回憶這里垄开,而今終于了結(jié)了所有的緣琴许。
后來,我們帶她去了故宮溉躲。
故宮門前人山人海榜田,外婆愣了愣,手中的拐杖帶著猶疑戳了戳地面锻梳。
是啊箭券,上次她來,這里還生人勿近唱蒸,帶著迫人的肅穆和莊嚴邦鲫。
靠近宮門的時候,我看到她單薄的身軀在顫抖。她皺縮的手巍巍扶上故宮的外墻庆捺;朱墻黃瓦古今,外婆仿若嵌入了一副畫。她雖然身上穿著現(xiàn)代的襯衣長褲捉腥,但眼神和氣韻卻紛紛昭示著多年之前的另一個時代——她心之所屬的地方。
那時你画,她素白衣衫抵碟,梳著整潔的旗頭,出入娘娘房門的腳步輕盈又迅捷坏匪;那時拟逮,她滿臉女兒情態(tài),會獨自一人默默幻想出宮后的人生适滓;那時敦迄,她常常低斂著眉眼伴在娘娘的身旁,一舉一動都克制守禮凭迹;那時罚屋,她偶爾也會伙同姐妹上園子里逛逛,花兒開得都是姹紫嫣紅嗅绸,青春的她們卻是萬花叢中最獨特的奇葩脾猛。
那時,她也是少女啊鱼鸠。
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如此靠近外婆的過去猛拴,宮墻內(nèi)的那一千多畝土地,是她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瞧柔,是她全部的青春漆弄,全部的好時光。
外婆深深凹陷的眼窩里驀地滾出一滴晶瑩的淚珠造锅,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她前所未有的失態(tài)地痛哭著廉邑,路過的游客頻頻向她投來探尋的目光哥蔚。而我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站在她的身后蛛蒙,不阻止她糙箍,也不安慰她。
讓外婆哭吧牵祟,她怎么能不哭呢深夯?只有這樣的痛哭,才能讓她鼓起勇氣,心安理得地最后埋葬她一生僅有一次的韶華咕晋。
她被歲月打下印記的額頭輕輕磕在磚紅色的墻壁上雹拄,卻遲遲沒有走進去。
終于掌呜,她動了滓玖,不過不是邁步。
她顫巍著離開拐杖质蕉,右腳后撤势篡,雙手輕輕搭上左胯,緩慢又艱澀地屈膝模暗、低頭禁悠,帶著凝滯的、巨大的莊重——沖著那紫禁城兑宇,最后最后绷蹲,行了一次屈膝禮。
“……萬福顾孽∽8郑”
隨后,她顫抖著從我手里拿回拐杖若厚,再無留戀地轉(zhuǎn)身拦英,沒入無邊的夕陽。
日落的時間總是剛剛好测秸。
日也落了疤估,她也終于吻別了那段歲月。
自那之后霎冯,外婆再也沒望著天發(fā)過呆铃拇。
7
外婆離世后,我鮮少像今日這般回憶她沈撞。她走得很自在慷荔,無病無痛,睡夢中咽了氣缠俺,壽終正寢显晶,是喜喪。她走之前壹士,我?guī)е敃r還是男友的丈夫去看了她一眼磷雇,也算了結(jié)了她的一樁心事。
但今日躏救,我突然好想她唯笙。
丈夫看出了我的心緒,拉滅床頭燈前,很輕地詢問道:
“要回去看看嗎崩掘?回外婆的老宅七嫌。”
第二日呢堰,便由丈夫驅(qū)車抄瑟,我們一同來到了變化并不很大的郊外鄉(xiāng)村。
鄉(xiāng)下的空氣格外清新枉疼,我們踏在青黑色的石板路上皮假,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貫穿我童年的老宅,以及門前依舊生機煥發(fā)的老銀杏骂维。
宅子里有了新住戶惹资,在門前玩鬧的孩子看見我們,急匆匆地跑回屋里去給大人報信航闺。不一會兒便有個剪著利落短發(fā)的高個女人到門口來迎了我們褪测。
“誒,原來你們是原住戶啊潦刃∥甏耄”女人溫婉地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乖杠,轉(zhuǎn)身進到里屋去分扎,留下一句“稍等”。
不多時胧洒,她便出來了畏吓,手里拿著一張泛黃的紙,似乎是一封信的模樣卫漫。
“這是我們搬來之后菲饼,收拾屋子發(fā)現(xiàn)的。想著應(yīng)該是你們的東西列赎,就一直留著宏悦,生怕你們找不著再發(fā)急创淡《嗦桑”
我小心翼翼地展開,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字跡——但開頭的稱呼活鹰,卻一點都不陌生漏策。
“蓮芝:
許久未見了,我一直念著你臼氨,今天終于得了空掺喻,就寫封信給你。入秋之后,這兩天北方天氣已經(jīng)冷起來了感耙,托你的福褂乍,我厚衣物帶得齊全,一點沒受冷即硼。
你不必掛念我逃片,我一切都好。我們從上到下都很團結(jié)只酥,唯一的信念就是保護好祖國褥实,保護好這片生我們養(yǎng)我們的土地。對了裂允,留梅該有十歲了吧损离?你常跟她說著我些,別讓她忘了我绝编,等我回去之后都不認我僻澎。寫了這么些,估計又要被你說啰嗦了十饥。明明不是話多的人窟勃,想起你卻總要嘮叨些什么,也真是怪了逗堵。
蓮芝秉氧,我記得我是日落時隨部隊走的。日落的時間總是剛剛好砸捏。所以谬运,我一定會在像那天一樣的日落時回去。勿念垦藏。
方成亮”
可那一年梆暖,她們沒有等來掛念的人回去,而是等來了那張陣亡通知書掂骏。
在日落下轰驳,被染成血一般的紅。
我哭了弟灼,丈夫什么都沒說级解,只是用長臂環(huán)繞著我,任由我的眼淚洇濕他的外衣田绑。
我只是突然意識到——
實際上勤哗,每天日落的時間總不相同。
日落的時間掩驱,根本就不是剛剛好芒划。
剛剛好的冬竟,是愛。
8
外婆去世已有二十年民逼,可多怪泵殴,她在我腦海中的影像卻日漸清晰。
多幸運啊拼苍,我有這樣一個外婆笑诅。
她平淡、沉靜疮鲫,卻又堅強吆你、有力。她的眼珠是在一日比一日渾濁棚点,但眼神卻一日比一日清明早处。或許正因為她的生命跨越了時代的劇變瘫析,所以她不屬于任何一個時代砌梆,不受任何一個時代的制約,永遠如水般游離贬循。
在我看來咸包,她活出了一個出身封建王朝的女性所能活出的最美好的樣子。
是的杖虾,她固守禮數(shù)烂瘫,又日復(fù)一日地借由回憶重溫闌珊舊夢——她身上的的確確殘留著過去的影子。但同時奇适,她永遠鼓勵身邊人追逐時代的潮流坟比,永遠獨立而堅定,沒有任何人可以否認她身上交織的現(xiàn)在的光芒嚷往。
她那樣矛盾葛账,又那樣迷人,獨特到我一生再也遇不到第二個她那樣的人皮仁。
日落的時間總是剛剛好嗎籍琳?
我不確定。
但我確定的是贷祈,外婆的生命中趋急,從無黃昏。
她永遠古舊势誊,卻永遠清新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