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蘭又在醫(yī)院住了很長時間艾少,她已經(jīng)從家屬陪護病床轉移至正規(guī)的病房。以她的身體狀況,跟一個危在旦夕的病人沒什么兩樣陶冷。
婆媳倆一見面甚至可以不說一句話埂伦,四目對視后就開始哭沾谜,眼淚像關不上的水龍頭一樣往外噴水基跑,最后都是以抽泣和沉默收場描焰。
之后佳玉就很少來醫(yī)院,把留在顧家所剩不多的衣物搬到自己的公寓篱竭,她說她再沒有回這個家的理由力图。她說話的表情如此讓人心疼,張秀蘭卻始終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不能自拔吃媒。她們都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女人,不容他人反駁晓折,也不想與人爭辯。
張秀蘭無數(shù)次明里暗里表露過想要自殺的想法兽泄,這也是我遲遲不敢丟下她一個人的原因。
相較于那些又窮又老又沒有家人的人來說病梢,張秀蘭是幸運的胃珍。至少她還有錢,還有顧長江留下來的蜓陌,足夠她即使不工作也能安享晚年的家產——當一個人失去一切時,金錢便是最重要的東西填抬。
張秀蘭曾無比鎮(zhèn)靜地問我:“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走算了隧期。”
她不像在詢問我的意見性置,語氣平淡的像是在拉家常拾并,這才是讓我覺得可怕的。我更愿意她發(fā)瘋似的大喊大叫隐砸,因為一瞬間的情緒失控之碗,只要安靜下來慢慢就會過去』巳可她有條不紊的樣子继控,像是經(jīng)過長久的思考得出的結論,不禁讓人后背直冒冷汗胖眷。
“我也有過家人全部離我而去的經(jīng)歷武通,”我聲調平緩,但我認為張秀蘭能聽得出我還是著重強調了“全部”這兩個字珊搀,“母親離開冶忱,外婆離開,然后就是顧長江境析,”我看了張秀蘭一眼囚枪,她的眼神沒有變化,我想想自己說的是實話劳淆,轉而收回目光——我沒有必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見链沼,“顧長江離開的那天,對你們而言沛鸵,是丈夫括勺,是父親,是一個親人所扮演的角色的消逝曲掰。對我而言疾捍,卻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親人,”我依舊只能對顧長江直呼其名栏妖,“不是想分個誰輕誰重乱豆,只是想告訴你,我也經(jīng)歷過吊趾、痛苦過宛裕、絕望過,而我挺過來了论泛,現(xiàn)在到你了续滋。”我把削好的蘋果遞到她面前孵奶,沒有直接放在她手上疲酌,而是隔著她伸手就能抓到的距離。
張秀蘭遲疑了了袁。我不知道那一刻她都想了些什么朗恳,是否掙扎,但我看到了結果——她接過蘋果载绿,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抹干臉頰上的淚粥诫。
我沒有照顧到張秀蘭出院,因為之后的日子她開始挑我的毛病崭庸。飯不是太硬就是太軟怀浆,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谊囚,沒有一餐合她的口味;從病房空調的溫度說到身上穿的衣服执赡,我做的沒有一樣讓她順眼镰踏,最后她用我最不能容忍的——辱罵我的母親——來刺激我,像是故意挑起爭端沙合。
我不認為張秀蘭是個惡人奠伪,猜想她這樣做無非是想要趕我走。她不想與我走得太近首懈,害怕跟我過多接觸绊率,她說我是她這輩子恥辱的見證,是無時無刻不想要抹去的污點究履。
我從未企圖從張秀蘭那里得到什么滤否,對她的照顧無非因為她是顧長江的妻子、袁松的婆婆最仑、子美的母親顽聂,僅此而已。我總是不停說服自己這是我內心真實的想法盯仪,直到那天離開紊搪,我也不肯承認,我從張秀蘭身上找到了母親的感覺全景。
她又住了一個星期就出院了耀石,她把之前的房子賣了,重新買了一間小套房——畢竟爸黄,就她一個人而言滞伟,四室兩廳的大房子有些多余了。張秀蘭沒有經(jīng)商或是管理的經(jīng)驗炕贵,超市的經(jīng)營還是靠顧長江生前的幾位老朋友梆奈。她不再出門打麻將,家里也沒人說話称开,天天躺在床上亩钟,跟在醫(yī)院沒什么差別。沒多久她又病了鳖轰,直到幾天后佳玉來清酥,才把她送到醫(yī)院。
家和醫(yī)院來回幾次蕴侣,張秀蘭幾乎沒得選擇的住進了養(yǎng)老院焰轻。她告訴我,去養(yǎng)老院這件事并沒有讓她覺得難過昆雀,只是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需要跟任何一個人商量時辱志,心才真的涼了半截蝠筑。
而我知道這些事已經(jīng)是一年后了。
我問她:“為什么聯(lián)系我揩懒?如果僅僅需要人照顧什乙,護工和保姆一定都做的比我好⌒翊樱”
“有錢人總要在生前想好自己的遺產留給誰稳强,”她突然笑了起來场仲,假裝咳嗽兩聲和悦,看著我,“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能讓我放心的把家產交給他渠缕,那個人只能是你鸽素。”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亦鳞,往后退了一步馍忽,心里和身體同時表示抗拒⊙嗖睿“一年前我不要遭笋,現(xiàn)在我同樣不會要,”接著脫口而出徒探,“不屬于我的東西瓦呼,多一點我都不會妄想〔獍担”
說出來的話與留在心里的不同央串,它更像一個印記,刻在說話者和聽話者的腦海中碗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補充這句話质和,可說出來的沖動比想象中的還要大。也許在內心深處稚字,我清楚地知道饲宿,就算我為顧家人傷心欲絕,到頭來胆描,我也不過是一個外姓人褒傅。家產不該屬于我,就連父親也不是袄友。我說這句話給張秀蘭聽殿托,更是說給自己聽,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剧蚣,不要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支竹。
“以前我也這樣想旋廷,”張秀蘭緩緩躺下,靠在剛給她壘好的枕頭上礼搁,掖好被角饶碘,“以前我不喜歡你,覺得你生來就是找我們討債的馒吴,覺得你會搶奪子夜和子美的父愛扎运。那時我從未想過,其實這本該就是屬于你的饮戳,就算你要回去也不足為過豪治。可你要原諒每一個為人母的女人扯罐,在維護家庭和保護子女面前负拟,她可以自私的做任何事〈鹾樱”
張秀蘭突然的溫柔和善解人意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掩浙,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那些無休止的爭吵和不容辯解的辱罵,可她卻轉眼調轉方向秸歧,讓劇情朝著溫馨的方向發(fā)展厨姚。
“你想說什么?”我問键菱。
張秀蘭嘆了一口氣谬墙,說:“在養(yǎng)老院住了一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纱耻。我是一個普通人芭梯,還沒有偉大到可以把老顧畢生心血捐獻給社會。更何況弄喘,我還保留著最傳統(tǒng)的想法玖喘,希望有子女可以為我送終,而不是孤孤單單地死去蘑志±勰危”
如果我沒聽錯,張秀蘭剛剛說了“子女”這兩個字急但。我心里一震澎媒,頓時心跳加速,但我又不希望她看出破綻波桩,連一點情緒的波動都不想被她發(fā)現(xiàn)——如果是我會錯意戒努,這簡直是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話。我假裝淡定地說:“為什么要想這么遙遠的事镐躲?”
“意外無處不在储玫,不是嗎侍筛?”張秀蘭在笑,我卻讀出了心酸的味道撒穷。
“佳玉半年前出國了匣椰,她又開始做她喜歡的設計工作。以前我總是為難她端礼、懷疑她禽笑,還故意留很多家務給她做,現(xiàn)在想來蛤奥,我的確不是一個好婆婆佳镜,”張秀蘭的眼神閃過一絲遲疑,“當然喻括,現(xiàn)在也沒有這個機會了邀杏∑兜欤”
她想到了死去的顧子夜唬血。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畢竟說什么都只是徒增傷感唤崭。
“我希望你可以拷恨,”張秀蘭干咽著口水,“當然谢肾,如果你愿意的話腕侄,我有一個想法,”她又舔了舔嘴唇芦疏,我能看出她一直在斟酌用詞冕杠,把剛剛想說的話咽下去,打算換一個說法酸茴,“其實分预,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可以算是對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薪捍,”她露出孩子般想要征求大人意見的渴望眼神笼痹,補充道,“如果這樣的關系可以稱為親人的話酪穿〉矢桑”
我看著她,面無表情被济,實際已是內心澎湃救赐,后浪激著前浪往前涌。我以為自己不在乎只磷,卻在聽到這番話后有了更多的想法经磅∩倨郏可我又故意說的很勉強:“你說是,那就是了馋贤≡薇穑”
“雖然老顧留下來的東西不算多,但我不希望這落到其他人的手中配乓,”張秀蘭第一次深情地抓著我的手仿滔,溫柔地說,“不管怎么說犹芹,你也是顧家的后代崎页,是顧家的子孫,超市交給你腰埂,再合適不過了飒焦。只要你愿意,明天就去把名字改過來屿笼。顧圣安牺荠。”
第一次聽到有人把我的名字跟顧姓聯(lián)系在一起驴一,雖是期待已久休雌,但也只是暗喜,表情總歸是猶豫的肝断。張秀蘭沒有給我太多考慮的時間杈曲,接著說:“如果我死了,希望你可以以女兒的身份給我辦后事胸懈,這也是我最后的心愿了担扑。”
那天下午趣钱,我在外婆和母親的墓地前呆了很久涌献。我自言自語地說了很多話,還把張秀蘭的提議說給她們聽羔挡。雖然不可能再親耳聽到她們的意見洁奈,但離得這么近,還是可以感受到她們對我的期望绞灼。
至少利术,我知道母親是愿意的。
我又去看望了顧長江低矮,把現(xiàn)在我所面臨的狀況和母親的想法說給他聽印叁。盡管周圍空無一人,可靜靜地看著他的名字寫在那塊牌位上也能讓我感到安心。
我知道轮蜕,父親也是愿意的昨悼。
二十多年沒有體會過為人子女的感覺,張秀蘭給了我一次機會跃洛。我找不到借口推脫率触,也害怕再次錯過,便答應了她的提議汇竭。
出院后葱蝗,按照張秀蘭的想法,我們搬進了一間三室一廳的房子细燎。我問她两曼,為什么要三個房間?
她笑著說:“萬一你結婚之后有了小孩玻驻,他總得有自己獨立的房間悼凑。”
我故意做出很夸張的表情璧瞬,問道:“你要我結婚后還跟你住在一起户辫?”
張秀蘭立馬晃動雙手,跳起來解釋:“不不不彪蓬,我絕不會強制你寸莫。只是捺萌,萬一以后我的外孫或外孫女需要人照顧档冬,我還能搭把手√掖浚”
不知為何酷誓,我突然很感動,一股暖意翻滾著涌上心頭态坦。我攬過張秀蘭盐数,在她耳邊輕聲說:“謝謝∩√荩”她也溫柔地回應我玫氢。
一個月后,張秀蘭陪我去派出所辦理戶籍手續(xù)谜诫,連同姓名變更一起漾峡。
張秀蘭總說我是個討債的,而結果證明喻旷,我的確是生逸。我討來了一份歸屬、一份親情和一張姓名寫著“顧圣安”的身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