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打開手機上的監(jiān)控光涂,之前電視里轟轟烈烈的鑼鼓點兒什乙,這會兒變成一段流水板蜡镶。電視對面的沙發(fā)上只冻,老頭兒懷里抱著iPad還在半倚半靠垂著頭打瞌睡鹿鳖。
上個月視頻通話時操漠,他跟老頭兒又吵了一架洒疚。
老頭兒的性子跟臉型一樣方正古板鸠姨、不怒自威寂拆,自帶拒人千里之外的體質(zhì)奢米,讓人親近不起來。青春期開始后纠永,父子關系更是急轉直下鬓长。高中分科,他選了文科渺蒿,故意的痢士。那天回到家,老頭兒一掌飛來茂装,他下意識地架起胳膊抵擋怠蹂。就像傳說中的武林高手對招,雙方瞬間重新評估了實力差值少态。老頭兒在這一役后城侧,立地成君子,只動口不動手彼妻。而這一役后嫌佑,他連話也懶得跟老頭兒說豆茫,不得不說的,就讓老太太傳個話屋摇。大學他報了離家千里的學校揩魂,要不是為了老太太,一輩子與老頭兒不相往來倒是更合他的意炮温。
去年火脉,在老太太的葬禮上,老頭兒形銷骨立的樣子讓他心里暗自一驚柒啤,仿佛第一次認識老爹倦挂。晚上,他問老頭兒要不要搬去與他同住担巩。老頭兒差點兒沒把腦袋搖掉方援。他也就沒再堅持。
他給老頭兒家里裝了網(wǎng)絡和立式空調(diào)涛癌,偷偷把一個監(jiān)控頭藏在空調(diào)柜上面犯戏,稍稍探出個頭,正好俯看整個客廳祖很、餐廳笛丙、入戶門以及臥室門。如果給老頭兒知道被兒子監(jiān)控了假颇,一準連空調(diào)都得砸爛胚鸯,但“空巢老人死去十天尸臭人始知”這種社會新聞時不時地蹦出來扎人眼,他實在擔不起風險這種事發(fā)生在自家身上笨鸡。
老頭兒罵了幾次娘還是沒學會怎么打開iPad撥打視頻姜钳,但學會了聽到振鈴接通視頻通話。最后爺倆覺得這也就夠用了形耗,如果老頭兒想找他哥桥,打電話也一樣。
他每天晚上從監(jiān)控里看一下老頭兒激涤。老頭兒的作息還算規(guī)律拟糕。新聞聯(lián)播之后看他熱愛的戲劇節(jié)目,看不了多一會兒倦踢,就鼾聲漸起送滞,不定哪一聲鼾把自己嚇醒,坐正了接著再看辱挥。這樣反復三犁嗅、兩次,也就差不多是老頭兒上床的時間了晤碘。關電視褂微,倒水功蜓,吃藥,關燈宠蚂,進屋睡覺式撼。有幾次,打開監(jiān)控時正趕上老頭兒在跟人通電話肥矢,意外地端衰,他知道老頭兒還有另一個兒子,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甘改,連名字都一模一樣,脾氣有點兒犟灭抑,但有出息還孝順十艾。他不由得失笑。
每周五晚上腾节,是他和老頭兒的視頻時間忘嫉,他看著監(jiān)控,在老頭兒瞌睡醒來的時候撥過去案腺。iPad總在老頭兒手邊庆冕,或者茶幾上,或者沙發(fā)旁劈榨,一撥就通访递。偶爾有事兒他沒來得及撥視頻,最遲到九點同辣,老頭兒的電話準追過來拷姿。
這一年多,他和老頭兒說過的話快趕上他上大學以后這二十來年的總和旱函,同時响巢,吵過的架也是前二十年的總和。他一直想不通老頭兒怎么能頑固得如此不可救藥棒妨。這世上似乎沒有一件事他和老頭兒能達成共識踪古,每次通話最好是十句話以內(nèi)結束:
“爸,能看見我嗎券腔?”
“能伏穆!能!”
“吃了嗎颅眶?“
”吃了蜈出。“
”吃啥了涛酗?”
“面條子铡原⊥迪茫”
“身體還好嗎?”
“好著呢燕刻,不用擔心只泼。你們也都好?”
”我們挺好的卵洗,我讓您孫女跟您說啊请唱。“
然后祖孫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上好一會兒过蹂。
只是十绑,一旦出了這個流程,他和老頭兒再多說上幾句酷勺,雙方聲調(diào)就開始上揚本橙,如果沒及時掛斷,就必有一場好戲脆诉。
上次吵架后甚亭,監(jiān)控里,老頭兒舉起iPad作勢欲砸击胜,但終于還是輕輕放在茶幾上亏狰,人氣哼哼地往沙發(fā)一仰。過了一會兒偶摔,老頭兒拄著茶幾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暇唾,拖著腳步蹭到飯桌前,給自己倒了杯水啰挪,打開藥瓶吃了片藥信不。飯桌上有一張全家福,是三年前老頭兒老太太去他家時照的亡呵。老頭兒拿起來看了半天抽活,又放回原處。接著監(jiān)控里一黑锰什,老頭兒關了燈下硕,等紅外感應鏡頭啟動時汁胆,老頭兒佝僂的身影已經(jīng)到了臥室門口梭姓。老頭兒扶著門框,頓了一下嫩码,進了臥室誉尖。
那一刻,他心頭閃過一絲悔意铸题,但倏然而逝铡恕。他懷疑與老頭兒之間的恩怨此生難解難消琢感。接下來三周,他都沒理老頭兒探熔。但每晚還是照例“監(jiān)視”老頭兒一眼驹针,尤其是周五晚上原本的視頻時間。
第一個周五晚上诀艰,老頭兒照例把iPad放在手邊看電視打瞌睡柬甥。到九點時,老頭兒關掉電視其垄,拖著腳步走到電話機前苛蒲,慢慢拿起電話,按了幾下鍵绿满,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叭“地一下用力把聽筒扣在話機上撤防。倒水、吃藥棒口、關燈、進屋睡覺辜膝。
他心里突然有種小時候跟同學一起跟蹤偷窺同學哥哥搞對象的惡作劇感无牵。
第二個周五,老頭兒添了新節(jié)目厂抖,每次瞌睡驚醒時都拿起iPad翻來覆去看幾遍茎毁。九點鐘,老頭兒走到電話機前忱辅,沒有按鍵七蜘,倒是拿出老花鏡,翻出手抄的號碼薄墙懂,翻了幾頁橡卤,舉著本子嘴里嘟囔幾遍號碼,才到電話機上一下一下地按损搬,等了一會兒碧库,電話通了,老頭兒說:
”強子啊巧勤,是我嵌灰,你叔,我就是問你啊颅悉,你昨兒個檢查仔細了沽瞭?那個什么挨拍的確實沒壞?我咋也整不亮它剩瓶,這現(xiàn)代化玩意我們這些老東西用不靈……好好驹溃,沒壞就好城丧,你弟買的,挺貴的東西別被我弄壞嘍吠架≤狡叮“
第三周,沒到九點傍药,老頭兒就操起電話磺平,下了決心似的一下一下狠狠地戳鍵子,戳到第八下拐辽,”叭”地又把聽筒扣上拣挪。停了半天,慢慢拿出老花鏡和號碼薄俱诸,用手指頭比著找到號碼菠劝,撥通了:
”小蘭子啊,我是你二舅……哎睁搭,哎赶诊,好著呢好著呢,你最近也好园骆?……噢舔痪,噢,沒事沒事锌唾,啥事也沒有锄码,就是好久沒聯(lián)系了,二舅有點兒想你們了……晌涕,不不不滋捶,我不去,你哥老讓我去余黎,可是一來大城市我也住不慣重窟,二來你哥你嫂他們忙著咧,我去也幫不上他們驯耻,盡添亂亲族,還是在老家呆著好。你最近沒去你哥家玩玩可缚?……噢霎迫,噢,對著咧帘靡,你們離著近知给,互相多走動些我們這些老家伙看著高興咧……“
看到老頭兒這通鬧騰,他又好氣又好笑又有點兒心酸,估計馬上全天下就都知道他又跟老頭兒干起來了涩赢。果然那個周末表妹小蘭子就發(fā)消息約著帶孩子一起玩戈次。他想不通,老頭兒的另一個兒子為什么只能活在老頭兒跟別人對話的世界里筒扒,他卻從來不曾聽老頭兒親口對自己提過一次怯邪?他也想不通,為什么這老頭兒寧可拐彎抹角地去折騰別人花墩,卻就是不給自己打個電話悬秉。每次吵架都是他看在老太太在天之靈的份上先服個軟,難不成這輩子他都等不到一次老頭兒的紆尊降貴冰蘑?
也罷和泌,他想,等一會兒老頭子醒了跟他通個視頻吧祠肥,說一千道一萬武氓,那是親爹。
女兒寫完作業(yè)擠進他懷里仇箱,一眼看到監(jiān)控县恕,笑了:”爺爺又看電視睡著了,這次倒沒打呼嚕剂桥∪跄溃“
他好像被濺起的熱油燙了,渾身一顫渊额,一把抓過iPad,幾乎打翻了桌上的水杯垒拢。手忙腳亂地撥通視頻旬迹,監(jiān)控軟件里,老頭兒懷里iPad的屏幕亮了求类,不緊不慢地振鈴聲和著電視里青衣的吟唱傳來:
鈴?????
(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
鈴?????
(同遇人為什么這樣嚎啕奔垦?)
2019 短篇練習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