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一天名船,二弟陳開祿來找我。他說肋下長了個硬疙瘩旨怠。我一摸渠驼,果然,便問他疼不疼鉴腻,他說不疼迷扇。我說,也許是個膿包吧爽哎。他就到醫(yī)院開了逍遙丸蜓席,吃了好幾天,可一直不見好倦青,還越來越大了瓮床,而且長得飛快。陳開祿有些發(fā)慌产镐,又來找我隘庄。我安慰他說,不要緊癣亚,壞東西哪能長那么快丑掺,但還是帶他到醫(yī)院做了B超。結(jié)果出來后述雾,醫(yī)生說是肝包蟲街州,開刀把蟲子取出來就沒事了,但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后玻孟,肝包蟲卻變成了晚期肝癌唆缴。那消息,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黍翎,我一下就懵了面徽。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二十六歲的弟弟匣掸,竟得了那種好不了的病趟紊。我突然有了一種噩夢般的覺受。癱軟像潮水一樣涌向了我碰酝,我想霎匈,媽媽知道了咋辦?那一刻送爸,我特別希望一切都是一場夢铛嘱。要是一場夢暖释,該多好?醫(yī)院里的一切弄痹,都顯得那么不真實饭入,來往的人嵌器,也像是飄來飄去的影子肛真。那段日子里,我看不到太陽爽航。世界變成了一部灰白電影蚓让,我是穿梭在電影里的幽靈。所有的聲音讥珍,都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历极。我變得沉默了。人前衷佃,我總是擠出笑來趟卸,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人后氏义,我總是流淚锄列。弟弟的病像是心頭的刺,時不時地惯悠,就會在我心里扎出血來邻邮。那時,我便祈求觀音菩薩克婶,希望她能改變弟弟的命運筒严。假如菩薩真能顯靈,救了我弟弟情萤,我愿出家為僧鸭蛙。
但奇跡沒有出現(xiàn)。不過筋岛,我仍然每天禪修娶视,并沒有懷疑自己的信仰。很多人在這個時候泉蝌,就可能懷疑自己的信仰歇万,都會問,到底有沒有佛菩薩勋陪?但我不是這樣贪磺,之所以我不會這樣,是因為我不是為了求神庇佑而走入信仰的诅愚,我是真的向往佛教的智慧和慈悲寒锚,真的想要升華自己劫映,所以,就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刹前,就算我失去了一切泳赋,也依然不會動搖我的信仰。信仰像是中流砥柱喇喉,始終屹立在我的心頭祖今,不管心潮如何澎湃,它仍是堅定不移地立在那里拣技。那時節(jié)千诬,因為弟弟的死而陷入了半癡呆狀態(tài)的我,仍然能感覺到它望著我的雙眼。我仍然堅持著每天的修行、讀書诫咱、寫作。弟弟住院時傲茄,我為他包辦了很多的事情。最初沮榜,我沒把弟弟的真實病情告訴任何人盘榨,始終一個人承受著痛苦,沒人可以傾訴敞映,也沒人可以依靠较曼。有時,我甚至希望振愿,弟弟能快些結(jié)束這苦難的人生捷犹。那實實在在的生命,在我眼中冕末,也變成了一捅就破的肥皂泡萍歉。這給了我很大的打擊。弟弟確診后的幾個月里档桃,我沒去教委上班枪孩,一直陪著他。陪重病病人是世上最累的活兒藻肄,我總是替他挨痛蔑舞,總是希望自己的挨,能真實地減輕他的疼嘹屯。有時攻询,只陪一個小時,我就累成泥了州弟。后來钧栖,我低零,二舅暢國權(quán),妹夫齊加平三個人輪流陪拯杠,每人一小時掏婶。那時,他們都知道弟弟得啥病了潭陪。
雖然我們都希望弟弟的病好雄妥,但他腹部的那個大球,仍在吹氣似的長畔咧。我們都在等那個非來不可的東西茎芭。弟弟睡覺時,我就坐在旁邊讀書誓沸。有時,思緒會像水一樣流過壹粟。我想起好些小時候的事拜隧,想起我們倆一起走過的日子,想起他帶著面粉來學(xué)校里看我趁仙,想起他憨憨的笑洪添,想起他被人罵了之后通紅的臉……我真的不敢相信,那個陪我走了二十六年的人雀费,竟然很快就要從世上消失了干奢。但是,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身體盏袄,看著他鼓起的腹部忿峻,看著他黃瘦的臉頰,我又不得不相信:我年輕的弟弟辕羽,正在不可阻擋地走向死亡逛尚。弟弟這輩子,真的沒有活好刁愿。他初中畢業(yè)就去賣苦力绰寞,供我讀書,到死都是農(nóng)民工铣口。但有一次滤钱,我卻傷害了他。當(dāng)時脑题,我們正在斗嘴件缸,氣頭上的我沖口而出:“你不過是個賣苦力的!”他頓時怔住了旭蠕,半晌后號啕大哭停团。他受到了很大的傷害旷坦。他一輩子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佑稠,為這秒梅,他一直很自卑,覺得自己比城市人矮了一截舌胶,但他沒有想到捆蜀,連哥哥也瞧不起他。其實幔嫂,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他辆它。對他,我有很深的感情履恩,也很感恩锰茉。我明白,我能讀書切心,也因為他的付出飒筑,可一時沖動,竟說了不該說的話绽昏。那是我唯一一次傷害他协屡。我當(dāng)時就后悔了,卻無法改變發(fā)生了的事情全谤,也不知如何向他懺悔肤晓,怎么說,都好像會越描越黑认然。我想任時間沖去那記憶补憾,可那畫面,卻成了插在我心上的刀子季眷,而弟弟的死亡余蟹,又讓我失去了懺悔的機(jī)會。他死后的許多個夜里子刮,我都會從睡夢中哭醒威酒,在孤獨的空氣中大叫著:“弟弟,寬恕我吧挺峡!”但漆黑中沒有回音葵孤。當(dāng)我親手揚(yáng)起一锨锨黃土,掩埋了他時橱赠,我的生命里尤仍,就沒了好多執(zhí)著。我目睹了一個健壯的生命逐漸衰竭狭姨、消失的全過程——他1992年11月查出癌癥宰啦,12月15日已走進(jìn)了黃土堆苏遥,生命的消逝,竟那樣快——名利啥的赡模,真成過眼云煙了田炭。我整個人進(jìn)入了一種半癡呆的狀態(tài),人問啥漓柑,我都不知道教硫,反應(yīng)不過來。好多人就說辆布,陳開紅傻掉了瞬矩。雖然我還是堅持讀書、修行锋玲,但寫不出任何東西景用。寫作基本上中斷了。像《大漠祭》中寫的那樣嫩絮,每次看到烏鴉啥的丛肢,我就當(dāng)成弟弟的化身,總會像魯迅小說《藥》里的老女人那樣剿干,對它說話。當(dāng)時穆刻,我唯一的快樂在夢中置尔。因為我總會夢到弟弟。夢里的弟弟是活著的氢伟,卻陰著臉不跟我說話榜轿。陰著臉也好,活著就好朵锣,可一段時間之后谬盐,連陰著臉的弟弟,我也夢不到了诚些。我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和絕望飞傀。家里的情況也非常糟糕,錢花光了诬烹,母親也病倒了砸烦。她的大便里有血。我馬上陪她去醫(yī)院做檢查绞吁,生怕她得直腸癌幢痘。幸好,檢查了很多次家破,醫(yī)生們都說颜说,她只是得了痢疾购岗。但我的心里,仍像揣了塊石頭般地沉重门粪。三弟陳開青也突然從新疆回來了喊积。回來的他庄拇,舌頭上裂開了好多血口子注服,非常嚇人。我想措近,剛死了一個弟弟溶弟,這個弟弟咋也變成這樣了?便帶著他到處看醫(yī)生瞭郑。醫(yī)生們都說不要緊辜御,他慢慢調(diào)養(yǎng)著,也痊愈了屈张,就給我講了好多故事擒权。原來,開祿去世時阁谆,開青正在幾千公里外新疆的森林里伐木——他不知道陳開祿病危的消息碳抄,我們沒法通知他——那時是嚴(yán)冬,風(fēng)雪交加场绿,他和同伴在齊腰深的雪地里走了好幾個小時剖效,差點凍死,后來焰盗,他們在一個山洞里躲了好久璧尸,才被幾個哈薩克人救下。他說的故事我都記下了熬拒,想寫進(jìn)小說里爷光,但一直沒用上。那段時間里發(fā)生的很多事澎粟,都讓我深深地感到了無常蛀序。雖然我一直把生死作為參照系,來做每一個決定捌议,但真正遇到至親死亡時哼拔,那種巨大的沖擊感,還是不一樣的瓣颅。那時節(jié)倦逐,我才終于明白了什么叫經(jīng)歷死亡。那時的覺受,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體驗之一檬姥。它讓我明白了生命的脆弱和無奈曾我,我直觀地感到,當(dāng)一個人走向死亡的時候健民,什么都帶不走抒巢。包括他的親人,他的朋友秉犹,他的肉體蛉谜,等等,陪著他的崇堵,只有自己的靈魂型诚。這成了我后來走向覺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機(jī)緣。對死亡的感悟鸳劳,讓我放下了生命里的很多東西狰贯。那段時間里發(fā)生的很多事,對我來說都沒了實體赏廓,都像是水泡般忽生忽滅涵紊,除了家人的健康,我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幔摸。唯一鮮活的摸柄,就是弟弟的死。1992年3月到12月既忆,一共九個月間塘幅,我讀書三百六十六個小時,寫作二百一十七個小時尿贫,平均每天寫作不到一個小時,那段時間踏揣,真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絕境了庆亡。但是我仍然不想放棄。雖然弟弟的事告一段落后捞稿,我又開始寫作又谋,但仍然寫不出能讓自己滿意的東西,生命于是變成了一種煎熬娱局。我只能將幾乎所有的生命用于禪修彰亥。過了兩年多,我才真正緩過來衰齐。緩過來之后任斋,我就把弟弟的事寫進(jìn)了《大漠祭》。從《大漠祭》中耻涛,你可以看到弟弟從生病到死亡的整個過程废酷,也可以看到我和家人的心靈歷程瘟檩。或許澈蟆,你會看出一種感悟來墨辛;或許,你會更懂得珍惜生命趴俘,在有限的生命中睹簇,做一些讓自己覺得沒白活的事情。因為寥闪,雖然很多事都值得做太惠,很多享受也很好,但每個人的生命空間都非常有限橙垢,生命時間也很有限垛叨,而人的一生里,能留下意義的東西柜某,其實并不多嗽元。好些人活了一輩子,有過輝煌喂击,有過瀟灑剂癌,有過得意,但到頭來翰绊,對別人產(chǎn)生不了任何價值佩谷,也就什么都沒有留下。他們哪怕非常優(yōu)秀监嗜,也只是茫茫人海中的水滴谐檀,被歲月的艷陽一照,就蒸發(fā)得無影無蹤了裁奇。這樣的活著桐猬,只是對生命的消耗,有啥意義刽肠?可好多人溃肪,一輩子都不明白這個道理,比如那些給陳開祿動手術(shù)的醫(yī)生們音五。記得惫撰,那些醫(yī)生們也在私底下議論著,說弟弟得了實質(zhì)性的病——就是說躺涝,他們已知道那病的真相厨钻,卻仍然告訴我們,那只是肝包蟲——而且,憑當(dāng)時的醫(yī)療水平和弟弟的癥狀莉撇,他們也不該誤診的呢蛤,可他們偏偏叫弟弟去動那個毫無意義的手術(shù),為啥棍郎?為了手術(shù)費其障。麻醉師沒給弟弟打麻藥,就讓醫(yī)生在弟弟的肚子上割了一道五寸長的口子涂佃,為啥励翼?因為我們沒給麻醉師送禮——我一直不敢想象,那鋒利的屠刀辜荠,是如何伸向苦命的弟弟汽抚。我在《大漠祭》后記中寫了我的希望,希望那些醫(yī)生和偶爾有點權(quán)力的人們伯病,能早些發(fā)現(xiàn)世間利益的無常造烁,建立一種歲月毀不去的德行,為世界貢獻(xiàn)一點美好午笛。要知道惭蟋,一切都會過去的,無論利益药磺、享受告组、地位,還是別的癌佩。在歷史的長河中木缝,天大的事情,也不過是忽生忽滅的水泡围辙,留不下什么我碟。生命也是這樣。無數(shù)個陳開祿來了姚建,又走了怎囚,他們迷戀過的一切,他們放不下的一切桥胞,都消失了。真正伴隨了他們的考婴,只有靈魂深處的疼痛和尋覓贩虾。我們兄弟三人用顏色起名字,陳開祿本名開綠沥阱,后改名開祿缎罢,是因為他希望能吃上官糧,能月月混個麥兒黃。但他奮斗至死策精,都沒有擺脫農(nóng)民的身份舰始。可是咽袜,假如擺脫了丸卷,又能怎么樣?當(dāng)農(nóng)民的陳開祿也罷询刹,吃上官糧的陳開祿也罷谜嫉,最終的歸宿都是死亡。他在世間的身份凹联,并不能減少他患癌時承受的痛苦沐兰,也不能改變他的命運,財富和地位到頭來蔽挠,都會變成別人的東西住闯。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老婆孩子,甚至包括你百般愛護(hù)的身體——最終都不屬于你澳淑,你還能真正擁有啥比原?你辛苦了一輩子,錯過了很多追求夢想的時間偶惠,又是為了啥春寿?
前邊說過,《獵原》中張五的生活原型是我的伯伯陳召年忽孽。他晚年得了癌癥厘线,沒錢治病,也買不起止痛藥出革,只好躺在家里造壮,疼得像牛一樣號叫。他沒有任何希望骂束,也沒有任何尊嚴(yán)耳璧,掙扎著活在地獄里,只是為了最后的死去展箱。后來攀隔,我?guī)Я藥字Ф爬涠 爬涠〔缓谜以矸罚沂墙o弟弟準(zhǔn)備的,但那幾支杜冷丁還沒用完昆汹,弟弟已死去了——和一塊鴉片去看他明刷。他看到鴉片,雙眼立刻放出了異樣的光彩满粗,然后辈末,用火鉗燙了點鴉片,貪婪地吸那白煙败潦。那細(xì)節(jié)本冲,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后來劫扒,我就用《獵原》定格了那個瞬間——我想告訴這個冷漠的世界檬洞,有些人活得非常艱難,他們很需要別人的關(guān)懷和幫助沟饥,可愿意關(guān)注他們的人添怔,又有多少?這個喧囂贤旷、麻木的世界广料,能感覺到一種疼痛嗎?我想為無數(shù)的張五說些該說的話幼驶。
——《一個人的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