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路
我在河南老家住很長時間了沸枯。從四月初到現(xiàn)在,就六月回北京一趟赂弓,交房租绑榴,其他時間都在老家。
回來是因為我爺爺身體不好盈魁。四月初翔怎,就覺得快不行了,于是回來杨耙,住了一段醫(yī)院赤套,感覺又強些了。雖然病情總是反復按脚,有幾次都覺得可能不行了,后來也都過來了敦冬。
六月回北京續(xù)簽房租合同辅搬,心想,如果爺爺身體還這樣,可以不用著急回來堪遂。租房合同剛簽完介蛉,第二天去買了書架,第三天溶褪,爺爺就又不好了币旧。夜里,爸發(fā)微信說猿妈,讓我處理完事情吹菱,回來一趟。我就把沒寄到的快遞托鄰居代收彭则,立刻買了回來的車票鳍刷。
回到家后,雖然爺爺整體上一天比一天差俯抖,但還能吃飯输瓜,似乎也沒那么快。而我在家住得太久芬萍,終于開始滋生起父母的不滿尤揣。
爺爺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柬祠。其實共有八個北戏,三個在糧食關時就餓死了,所以我從小一直以為只有五個瓶盛。后來大姑也去世了最欠。小叔和小姑都在外地,大伯在鄉(xiāng)下惩猫,照顧的事情芝硬,主要落在我家。以前請了保姆老太太照顧轧房,但爺爺身體越來越差拌阴,性格又倔,父輩們脾氣也都不好奶镶,老太太雖然人很好迟赃,待了十幾年,終于也受不了厂镇,辭了工纤壁。
其實,照顧老人雖然辛苦捺信,雖然臟累酌媒,但比起親人之間的抱怨和生氣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十天的辛苦勞累秒咨,比不上一句刻薄的話更讓人受到傷害喇辽。只是,在小地方生活久了雨席,發(fā)現(xiàn)大家的生活都很艱難菩咨,抱怨和訴苦,是成天不絕于耳的陡厘。
老太太沒有辭工的時候抽米,跟我講,鄉(xiāng)下的老人雏亚,有喝農藥的,有跳機井的罢低,有死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的查辩,都不是特例,是大把大把發(fā)生的事网持。我從前沒想過宜岛,真正能夠善終的老人,也許是很少很少的功舀。怎樣才算善終呢萍倡?就不說沒錢治病——我在醫(yī)院就見過因為交不起住院費被趕走的——也不說病痛的折磨,只說家人在照顧的時候辟汰,能夠和顏悅色列敲,沒有怨言和愁容,恐怕對于長久的病患家庭帖汞,都找不到一個戴而。怨言和愁容帶來的壓力和傷害,往往比老病本身更重翩蘸。
我在家中待久了所意,什么都不說,也會受到批評催首。小姑電話里說扶踊,爺爺?shù)娜涡允俏覒T的。我慣他什么了呢郎任?無非是買了個護理床秧耗,平常還買些氨溴索口服液給他喝。買口服液是出院時醫(yī)生交待的舶治。買護理床分井,也主要是為了減輕照顧者的負擔胶台,但爺爺不習慣,一直不用杂抽。
有時候,爺爺要解大手韩脏,讓他解床上缩麸,他非要解便桶里,兩個人把他架到便桶上赡矢,撐了半天杭朱,渾身是汗,他又一點沒解出來吹散。穿了尿不濕或者集尿器弧械,總是撕開,尿到床上空民,一天要洗好幾次刃唐。像這些,就會被視作任性界轩,勞累人画饥。
我爺爺說話,有時候也不好聽浊猾。老太太在時抖甘,天天給他弄屎弄尿,有一次把他弄床上躺下葫慎,摘了帽子衔彻,他就發(fā)脾氣:你不知道我的事你就別管!或者說:你不想照顧我你就走偷办!小姑四五月回來住過一陣艰额,時間長受不了,回家了爽篷。老太太成天對小姑講悴晰,她不想干了。小姑為了表示向著老太太逐工,就當著老太太的面訓斥爺爺铡溪。老太太回頭就偷偷對我說,你小姑脾氣太壞泪喊,你爸脾氣也壞棕硫,你大伯脾氣也壞,姓王的脾氣都壞袒啼。我后來想了想哈扮,老太太也姓王纬纪。
老太太離開之后,大伯照看了一夜滑肉,第二天一大早就抱怨不停,說老頭折騰人靶庙,一夜不睡,到處屙尿护姆。抱怨到后來,我爸急了掏击,說你不想照顧你就走卵皂,大伯也急了砚亭,拎起東西走了。
大伯聽說我回來捅膘,就不高興柒凉,怕我再把爺爺送到醫(yī)院。四月初的時候篓跛,爸媽有幾天沒在家膝捞,爺爺發(fā)燒愧沟,一星期吃不下飯,大伯打電話說沐寺,爺爺不行了。爸和小叔都讓他先送醫(yī)院狐援,他不同意究孕,說錢不夠啥酱。其實是怕住院多花錢厨诸,花到自己身上。我一開始不知道绘趋,聽說后,堅持讓他送醫(yī)院陷遮,自己也馬上趕回來了。他之后就常抱怨闲坎,說要不是我堅持送醫(yī)院茬斧,現(xiàn)在埋也該埋完了梗逮。
我四五月份在家住了兩個月,雖然本來就打算六月回京娄蔼,但回去的直接原因,也等于是被攆回的底哗。因為感覺父親說話做事有時候不太得體跋选,難免讓人不高興,就忍不住提前标,提了他就不高興,說你趕緊走只搁,別在家里了俭尖!我就買了火車票。
這一次稽犁,我在家又待得有點久了,爺爺?shù)纳眢w既不見好轉柿估,也不見轉差陷猫,父親又開始憂慮的妖,開始害怕長久下去沒有盡頭足陨。父親愛犯愁,爺爺身體不好星虹,他犯愁镊讼;爺爺身體好轉,他還犯愁蝶棋;別人不來照顧,他抱怨別人兼贸;別人來了吃溅,照顧不好,起不到太大作用螺垢,他又跟人生氣吵架赖歌,把別人趕走。趕走之后俏站,又抱怨別人不來照顧。不僅抱怨別人不來照顧墨林,也責怪我犯祠。
說我因為這事耗在家里,耽誤了事業(yè)衡载。說別人都躲的遠遠的,就我跟傻子一樣往跟前湊弃榨。說我們家已經耗進去他跟我媽兩個人,連我也要搭進來娜饵。說我這么大了不找對象官辈,不干事業(yè),都耗在這上面了拳亿。說他為我都愁死了。
我其實是不太愿意跟父母一起生活的电湘。因為彼此之間隔膜太重万搔。我讀大學的時候官帘,每次假期,都會有幾次跟父親坐在一起聊聊的時候酗捌,有時候爭到面紅耳赤涌哲,只好說,太晚了哪廓,睡覺吧初烘。到后來,連爭論也不會有了肾筐,因為沒有什么能談的了。乃至有時聽他說話东亦,覺得實在不該如此唬渗,但又怕提出不同意見讓他不高興奋渔,就硬生生忍下了萄喳。
父母經常責怪我不找對象,不結婚充坑。我也想找對象染突,也想結婚,但沒有那么容易也榄。他們看到婚姻美好的一面司志,看不到婚姻殘酷的一面÷钤叮——實際上激才,他們自己經歷的婚姻,就有很多殘酷的一面瘸恼。雖然他們經歷了,卻仍舊視而不見压固。他們的婚姻靠闭,和許許多多家庭一樣,并不美滿焚刚,也有瑕疵扇调,婚姻給他們帶來的痛苦并不少。——在許許多多家庭里捡絮,婚姻帶來的痛苦比快樂多得多莲镣,只是他們忍受了,或者說的圆,不得不忍受半火。如果我能選擇,我不會選擇像他們那樣的婚姻和家庭關系梅掠,像他們那樣度過一生店归。我并不恐懼婚姻,只是并不愿意湊合消痛,雖然我很想滿足父母的意愿肄满,但并不想為此而草率選擇自己的人生质涛。這種分歧和隔膜,說到底汇陆,是由于對生活的理解不同造成的毡代。
如果我有孩子,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出生在像我這樣的家庭教寂,成長在像我這樣的環(huán)境。雖然我很感激父母對我的教導导梆,這種環(huán)境對我的啟迪。因為磨難是一種很好的教導递鹉。對于自己不得不接受的磨難藏斩,在經歷過后,我會覺得感激媳拴,同時覺得后怕北专。這像一場賭注,是有風險的语婴。磨難也許會讓人成長驶睦,也許會讓人毀掉。我寧愿親身經歷它场航,但不忍心自己的孩子也經歷。
我對父母說溉痢,我跟別人結婚,別人家里就沒老人嗎髓削?就沒病人嗎镀娶?別人家里有老人和病人,我跟別人結婚了宝泵,能不照顧嗎轩娶?
婚姻并不意味著得到什么,更意味著對很多事情肩負起責任闯捎,意味著增加很多人生的負擔和勞累。意味著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考驗男应、壓力娱仔、傷害,乃至背叛耐朴。如果對這種種責任視而不見盹憎,選擇婚姻難免是草率的。我照顧自己家的老人陪每,尚且受到責怪檩禾,如果未來像這樣“放下事業(yè)”照顧親家的老人,就更不知要鬧出什么風波了盼产。
其實戏售,也許要感謝爺爺生病這個因緣,沒有這個因緣灌灾,我和父母就沒有這么久相處的時光紧卒。雖然并沒有什么交流诗祸,但每天在一起吃飯,也是一種無聲的陪伴博个。自打我上大學以來功偿,這種機會就很少往堡。上次像這么久住在家里共耍,也是因為家里遇到了麻煩,打官司穆咐。如果家里平平安安字旭,我每年也就回來過個春節(jié)而已。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緣分拍柒,說起來很多屈暗,如果算算彼此能相伴的時光,也并沒有多少往果。盡管有時候會生氣一铅,會不愉快,也總是一種陪伴肮之。等未來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卜录,父母又都身體健康的話,彼此的陪伴就很少了筐高。
我慶幸父母讓我上學早丑瞧,16歲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去廣東讀書绊汹。如果是20歲才出去,可能身上沾染的很多小地方的習氣就更難改了西乖。我現(xiàn)在對父母、對家鄉(xiāng)人的觀念和習慣薄腻,有很多不能認同的地方。這也是因為我沒有一直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坏晦。這里資源太稀缺嫁乘,人們生活都太艱難蜓斧,彼此之間的顧恤和尊重往往不足。如果我自始至終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成長挎春,也不可避免地要變成那樣直奋。父母以他們僅有的能力送我走出小地方,最終讓我變成不能被他們認同和理解的樣子搁胆。
父親對我說:你文章里寫的那些道德標準邮绿,都是假的,虛的顾腊,生活不是這樣的挖胃,我的生活經驗比你多太多了,你不知道生活的艱難瑞躺。而他不知道腌乡,我之所以成為我环凿,之所以有一口飯吃邓梅,正是因為照著我所理解的生活去踐行,并真心覺得自己過得比很多人都好捷泞,都滿足寿谴。
我的確沒有父親更了解生活的艱難讶泰,因為我迄今的人生都很平坦順暢,唯一的艱難码泞,就是小時候因為家庭關系而感到的無能為力狼犯。在那之后,我就越來越感到生活本身并不復雜宋舷,并不艱難瓢姻,只是人們的種種草率粗暴的抉擇,把自己推向越來越艱難的境地续膳。
父親也看我的文章和書收班,但他對于其中核心的立場和態(tài)度并不認同摔桦。幾年前,他見我看佛教的書邻耕,很排斥兄世,我告訴他,看佛教的書是為了寫文章鸥拧,他就不排斥了。等到我寫的佛教話題閱讀量越來越少沟娱,他就幾次跟我說別寫佛教了腕柜。家鄉(xiāng)的親戚朋友還有種種流言蜚語,好像我寫佛教的東西就要當和尚了砰蠢,不準備結婚了唉铜。有個父親的朋友打毛,每次提到自己的兒子都恨得咬牙切齒,但每次見到我都告誡我要結婚生孩子碰声,不然就是大不孝熬甫。
很多年前,我在QQ空間寫日志瞻颂,那時候郑象,并不能靠寫作掙到一分錢。父親偶然讀到盖矫,半夜給我打電話辈双,非常擔心柜砾,認為我玩世不恭,思想有問題证芭。后來,我開始發(fā)表文章术幔,出書湃密,當主筆泛源,又靠公眾號掙錢忿危,能靠寫作吃上一碗不錯的飯時,他幾天不見我發(fā)文章缎玫,就會憂慮解滓,說這是生意,怎么能不上心邻辉。
有次腮鞍,和父親的戰(zhàn)友們吃飯移国,飯桌上,他們要求我寫他們搅裙,我嘿嘿笑著敷衍裹芝。事后,父親真當回事嫂易,要求我寫兄朋,我說沒什么好寫的,有些事倒可以寫,但寫出來你戰(zhàn)友不高興颅和。讓你戰(zhàn)友高興的文章傅事,讀者看著不高興。既讓你戰(zhàn)友高興峡扩,又讓讀者高興的文章蹭越,我沒有水平寫。所以還是不寫了教届。他就很不高興响鹃。我就說,別人請我寫一篇文章要給多少錢买置,寫你戰(zhàn)友,誰給錢呢强霎?他就不說什么了忿项。
父親不知道,想靠寫作混碗飯吃的人城舞,絕大多數(shù)都吃不上飯轩触。其中有太多天資勝過我的。我能靠寫作吃上飯家夺,并不是因為我會寫脱柱,寫得好,主要是因為我運氣好秦踪,趕上了好的機緣褐捻,好的時候。又因為我這個人還有一點讓讀者感興趣的地方椅邓。而這種地方柠逞,正是因為我怎么理解生活,就怎么寫景馁。如果你說的話板壮,寫的東西,跟你對生活的理解不一樣合住,只是想扮出一種姿態(tài)騙飯吃绰精,比你聰明的人太多了,能輪到你吃這碗飯嗎透葛?
我說笨使,在家并不影響我的工作和事業(yè),父母完全不相信僚害。我說硫椰,我在北京也是天天看書,在家也是天天看書。父親覺得我在騙他靶草。他覺得我在北京要參加很多活動蹄胰,跟很多人打交道,這才是他心目中干事業(yè)應當有的樣子奕翔。
在家住久了裕寨,我常想:什么算事業(yè)呢?古代的人派继,杜甫宾袜、韓愈、歐陽修互艾、蘇軾试和,被貶到小地方讯泣,一住好幾年纫普,也沒耽誤他們的事業(yè)。他們人生最重要的成就好渠,不是在京城成就的昨稼,而是在被貶謫的小地方成就的,在逃難的地方成就的拳锚,在隱居的地方成就的假栓。夔州之于杜甫,潮州之于韓愈霍掺,滁州之于歐陽修匾荆,黃州之于蘇軾,不知道在成就他們的人生中起到多么重大而不可或缺的作用杆烁。錢穆的《國史大綱》是在云南宜良山上的巖泉寺寫成的牙丽,印順法師最充滿法喜的時光,是在縉云山漢藏教理院和合江法王學院兔魂。而那些一生都待在大城市烤芦,掙大錢當大官的人,也未必見得有怎樣值得記憶的生命歷程析校。
我也并不是一輩子都要待在小地方构罗。只是每一個家庭都會遇到的事情,臨到我的身上智玻,我去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遂唧。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承擔自己所應承擔的吊奢,并沒有其他盖彭。父親有一個戰(zhàn)友,從來沒有要求過我寫他,他的母親臥病在床谬泌,他照顧了好多年滔韵,兒子眼睛出問題,他帶著去北京治病掌实,做完手術后陪蜻,兒子頭稍微抬起一點,他就說贱鼻,不要抬宴卖,醫(yī)生讓低頭。一刻也不停地注視著邻悬。出院的時候症昏,他和兒子兩個胖子記在三蹦子上,到小區(qū)的簡易旅館父丰,給兒子煮面條吃肝谭。他在醫(yī)院對醫(yī)生護士說盡好話,為了買票求各種人蛾扇,受黃牛的騙攘烛,沒有人知道他在縣城里也是級別不低的領導。我想镀首,像這樣的一生坟漱,不也是完善而光輝的嗎。人的生命更哄,哪里需要多大的榮耀芋齿,無非是業(yè)風吹到哪里,就向哪里成翩,于不得不面對的種種境遇上觅捆,但求遷善改過,盡性俟命而已捕传。